第3章 青砖密语
海雾裹着初雪漫过总督府穹顶时，顾清和正在修复一只永乐青花抱月瓶。松节油混着大漆的辛辣气息里，他忽然用镊子夹住片异常规整的瓷片——这不该出现在苏麻离青釉面下的胎骨里。对着煤油灯细看，瓷片背面竟用蝇头小楷写着：罗马柱电网每日七时换频。
德昌号门前的法桐枝桠突然轻颤。顾清和将瓷片藏进钧窑渣斗，转身时已换上殷勤笑意。藤田康介的军靴踏碎门廊薄冰，刀鞘上凝结的冰晶折射出虹彩，像极了窑变时偶然得之的霁蓝釉。
“顾桑对德国人的电网感兴趣？“藤田抚摸着展柜里的康熙豇豆红柳叶瓶，指尖在釉面晕染处流连。顾清和注意到他左手尾戒换了款式，新镶嵌的紫水晶里似乎有金属反光。
“不过是些西洋奇技。“他佯装擦拭青花瓷，抹布在瓶腹缠枝莲纹上画出等高线走向。藤田突然抽出军刀，刀尖挑开账本，露出夹层的胶济铁路时刻表——那是三天前老周故意留下的诱饵。
女学生的木屐声在门外响起七次。顾清和摸向镇纸的手突然转向茶壶，沸水浇在冻青石茶海上腾起白雾。雾气朦胧间，他看见藤田军装第二颗铜扣的反光里，映着领事馆罗马柱的电网布局。
入夜，顾清和蹲在信号山废弃观象台。黄铜六分仪的刻度盘被他调成特定角度，德国领事馆的电网在透镜里分解成断续的光斑。当探照灯第七次扫过罗马柱时，他摸出怀表记录光斑间隔——长短节奏恰是摩尔斯电码的母本。
寅时的梆子卡在第三响。顾清和闪进江苏路教堂告解室，指尖抚过木纹里的刻痕。神父递来的《圣经》夹着领事馆施工图，他借着烛光发现通风管道被刻意标注了红圈——那里新装了德国造的陶瓷过滤器。
拍卖会赝品釉里红的秘密在黎明时分揭晓。顾清和将偷藏的瓷片浸入药酒，釉面逐渐显现深浅不一的色斑。他用宣纸拓下纹路，对着晨光旋转四十五度，斑痕竟组合成藤田的侧脸轮廓——这竟是件能记录接触者体温的陶瓷留影。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爆竹声盖过了货轮汽笛。顾清和扮成风水先生出现在大港码头，罗盘指针在某个集装箱前疯狂摆动。他蹲下系鞋带时，将磁石贴在箱角，转头看见苦力脖颈的刺青——是上个月消失在四方机车厂的钳工。
回到德昌号地窖，顾清和掀开明代官皮箱的夹层。黄铜合页的磨损痕迹突然让他瞳孔收缩，榫卯接缝的排列竟与日本运输舰舱位图完全吻合。他用银针挑开鳔胶封存的暗格，碎瓷片上烧制着胶州湾潮汐时刻表。
子时，顾清和出现在太平路钟表铺。橱窗里的瑞士八音盒突然奏响《樱花谣》，他倒退三步，数到第七个音符时闪进后巷。戴貂皮帽的女人擦肩而过，她耳坠摆动的频率正是领事馆电网今日的密码。
“货在第三泊位。“女人将暖手炉塞给他，炉底刻着三爪浪花纹。顾清和掀开炉盖，炭灰里埋着把黄铜钥匙。回程时他绕行广西路，发现藤田的轿车停在德国洋行门口，车辙印在雪地上拖出诡异的“之“字。
暴风雪夜，顾清和攀上领事馆排水管。电网在眼前织成死亡经纬，他摸出怀表对照光斑频率。当探照灯扫过罗马柱第七次时，电网突然断电十三秒——足够他用磁石在墙砖上吸出通风口的位置。
通风管道里残留着新釉料的气息。顾清和的指尖触到某种粘稠液体，凑近嗅到氧化钴的腥甜。前方突然传来日语对话的回声，他屏息倒挂，看见藤田正用京都腔吩咐：“把传感瓷片装进青花觚里。“
保险库门开合的刹那，顾清和瞥见陈列架上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罐。釉面在安全灯下泛着冷光，罐腹骑兵的刀尖指向通风口位置。他摸出备用的钧窑残片，在管道内壁刻下三短三长的划痕。
撤离时，顾清和的袖扣勾住铁丝网。他果断扯断袖口，呢料撕裂声惊动了巡逻犬。在犬吠逼近的瞬间，他翻进花匠工具间，将身形缩进装满腐殖土的陶缸。藤田的军靴声在门外徘徊时，他摸到缸底凸起的龙纹——竟是失踪已久的龙山文化黑陶。
次晨，顾清和在修复明代官皮箱时，故意打翻鱼胶罐。黏稠液体渗入榫卯缝隙，显露出用朱砂标注的运输舰锅炉位置。他将图纸拓在生宣上，借着为法国领事夫人送茶具的机会，把情报藏在珐琅彩盖碗的鎏金云纹里。
午后的德昌号迎来不速之客。女学生捧着件破碎的唐三彩马来鉴宝，釉色剥落处露出崭新的锉痕。顾清和用茶针挑开马腹填料，发现里面藏着微型胶卷。正要细看时，藤田的阴影突然笼罩柜台：“顾桑对东洋文物也有研究？“
“不过是长安西市的老玩意。“顾清和将胶卷滑入袖中，举起马鞍上残缺的障泥，“您看这绞胎工艺，分明是巩县窑的手法。“藤田的军刀突然刺穿展柜玻璃，刀尖挑起块瓷片：“那这个呢？“
瓷片上的钴蓝突然开始褪色，顾清和嗅到化学试剂的酸味。他佯装打喷嚏，将解药粉末混在鼻烟里吸入。藤田的眼皮开始发沉时，后院突然传来窑炉爆裂的巨响——这是阿四按约制造的撤离信号。
暮色苍茫，顾清和蹲在团岛废旧船坞。他将胶卷显影在渔船帆布上，日军在胶济线新增的装甲列车时刻表逐渐浮现。海浪拍打礁石的节奏里，他摸出怀表对照潮汐，把情报刻在鲨鱼皮鞘内侧，塞进即将出港的渔船龙骨缝隙。
回城路上，顾清和数着第七根电线杆的积雪。当戴貉子帽的报贩开始第三声吆喝时，他拐进圣心医院后巷。停尸房的铁柜第三格，冰冷的抽屉里躺着把青铜钥匙。指尖触到钥匙齿痕的刹那，他忽然想起德国领事馆保险库的锁孔形状。
子夜，顾清和再次潜入领事馆。青铜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他听见机械齿轮发出异常响动。保险柜门弹开的刹那，真正的元代釉里红玉壶春瓶泛出凝血般的红光。瓶腹缠枝莲纹里，他找到了用金粉勾勒的胶东兵工厂坐标。
撤退时，顾清和发现藤田的茶盏留在保险库门口。京都清水烧的枇杷色釉面下，隐约可见用针尖刻的海军布防图。他将茶盏碎片藏进内袋，却不知自己的体温已在釉面留下永久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