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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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T.杰舍尼克出生于1965年,是位高产作家,著有众多小说、散文和漫画。他的作品体裁丰富,在科幻、奇幻、超级英雄等方面均有涉猎,其获得2012年“国家前沿文学奖”的小说《我最喜欢的乐队并不存在》深受读者喜爱。此外,他还为享誉世界的英国BBC长寿科幻剧《神秘博士》写过第三任博士及其同伴的故事。

在本篇故事中,一群时间旅行者,无论从何时何地出发、目的地在哪里,都被传送到了40亿年前的火星上。他们面临着一个致命的问题:受技术限制,时间旅行是单向的。他们是否只能在苍凉的火星上度过余生?


What Happened Between Go-Days 15 and 16

逃离日之殇

作者/【美】罗伯特·T.杰舍尼克 翻译/邢艺绮


作为一个从不与人类交流的物种,格利普相当擅长吓得我们屁滚尿流。

每到这种时期,我都感觉它们比表面上更了解我们。像现在,我和同伴们(我管我们这帮子人叫“时间难民”)正围着沙滩上一丛篝火,坐在挂着双月的夜空之下。天气很冷,冬天也快到了,但今晚我们必须守夜,必须就在此地庆祝我们的节日,“逃离日”。当她到来之时,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倘若她果真到来的话。

但我们没等来她,反倒等来了六只格利普。它们从我们身后的丛林里冲出来,每只至少六英尺1高,血红色的颈褶大张着,龇着满嘴獠牙,口水滴答。它们朝我们发起冲锋,彩虹色的羽毛漫天乱飞,屁股喷出火舌,每个声音都汇入可怖的战吼中: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敌袭!”我一跃而起,抓过火边的一根硬木棒。聚落里其他人也纷纷抄起武器,老人和小孩则四散奔逃,跑向红沙掩埋下的逃生洞。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其中一只向我冲来,我像打棒球一般舞起木棍,狠狠砸进它的头盖骨。这畜生哀号着,盘旋着落向地面,但我并没有乘胜追击。碰上格利普时,众所周知,仅有一条规则是不能打破的:

永远不要杀死格利普。要是杀了它,那你也死定了。

大多数时候,它们仅仅是在戏耍我们,但要杀人也是不眨眼的。而且,天哪,它们的手段残忍至极,但凡见过一次,定会终生难忘。

好消息是,这些杂种很快就会玩腻。它们把我们吓个半死,再追上几圈,就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它们可不在意中途造成什么损失。就拿今晚来说,其中一只用鼻子从背后狠狠地给了我一下,把我的木棍撞脱了手。另外一只靠着三条瘦骨嶙峋的腿疾驰过来,长满黑毛的触手一把拎起我,丢过篝火堆,重重地摔在另一侧的沙地上。

落地那一刹那,我清晰地感到背上的旧伤瞬间发作。作为六十七岁的人,我算是身材不错的那批了,但毕竟过了很久的苦日子,我自然也有了弱点。

我嘴里咒骂着这畜生,瞧见它拿那只独眼打量着我。我打赌它又要朝我发起新一轮冲锋了。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但这时,我的聚落同胞们手握棍棒与长矛围拢过来,疯子一般嚎叫着,把格利普们赶跑了。

背上的剧痛传来,我咬紧牙关,在地上多躺了片刻,仰望着飘落的片片雪花。它们仿佛来自天上,来自绕着这颗困住我们的该死星球兜圈的那两个皎白月亮。

不过,当你困在这颗名为火星的苦难星球上时,身处何时与身在何地同等重要。

“我感觉她这次会来的。”波特老先生凝视着篝火说道。许久以前,他曾和最骁勇善战的人一起与格利普缠斗,还驯化了我们称之为“炸脖龙”的生物,骑着它飞来飞去(不好意思啊,刘易斯·卡罗尔2)。但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十年,那些充满冒险的岁月也早已远去。“我也觉着这会是我过的最后一个逃离日了。”

“那我到时候可得干上一杯。”我们秃顶而彪悍的头儿大苏尔·苏举起一只挖空的葫芦,里面盛满了蜘蛛莓酒。“愿第二十三次逃离日成真!”

聚落成员齐声欢呼,喝下手中五花八门的自酿饮料。挺过了格利普的袭击,我们再度围拢在篝火旁,一如既往地在友情与陶醉中庆祝佳节。

当然,同时还怀着“这就是整个聚落所等待的那个逃离日”的希望。不然的话,这只能算半个节日,只能算逃离日前夕。逃离日本身是个有条件的节日,只有当她现身时,才能有完整的庆祝。而上一次她出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对答案心知肚明,我们都知道——但我们宁愿保持沉默。还是把它埋在心底,听听拍岸的浪涛声吧。

“至少各种兆头都不错。”苏说,“格利普们基本上没怎么动手——是不是啊,莱斯?”她笑着,伸出厚厚的手掌摩挲我一头灰白的短发。

我的背快痛死了,但我依旧笑着竖起大拇指,“那当然,苏。”我可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毕竟,在这鬼地方,今天这样的时光实在太少了。

“说得好,孩子。”波特隔着火堆给我敬了个礼。从前,我跟他一起骑着长着长脖子和蝙蝠样翅膀的炸脖龙,飞过火星的天空。炸脖龙早已销声匿迹,但我和波特的友谊却延续至今。

“我们的心再一次燃起希望!”苏宣布道,“尤其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那几个——现在到我最喜欢的环节了。”她站到一边,示意露西·堪培拉上前来。

“大家好!”我们新来的成员之一露西——身材苗条、二十出头、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笑容——拍拍手示意大家注意。“现在是逃离日历史剧环节!” 她转头喊道,“孩子们!”

三个孩子应声出现。可怜的小家伙,作为我们的后代,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是他们的出生地,也是他们所知的唯一家园。

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你像我们其他人——无论来自哪个世纪,都清楚自己失去了地球上的哪些东西,而且深知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可能还更糟。

“一切都要从第一个逃离日说起。”一个名叫乔·伯格的十岁棕发男孩开始表演。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披着由本地野兽毛皮制成的衣服,我们以兔骨做针,将毛皮缝制成适合人类体型的大小。“在那神奇的一天,就在此处,一扇闪闪发光的门打开了——”他局促地指向离自己几英尺远的一个木标,那上面刻着“G-D1”字样。“然后,她从门里走了出来,一头金发在微风中飘扬,宛如天使。”

我微笑着注视七岁的卢克·肯德尔举起一个临时做的长方形框,而年仅四岁的金发小可爱吉娜·布拉德利跌跌撞撞地穿了过去。

“我来拯救你们。”她奶声奶气地说,随即又纠正道,“我是说,我来拯救你们中的一部分。”

尽管后背依旧疼痛,我仍点了点头,因为吉娜说得真是分毫不差。

我仍记得自己穿过门的那天。

不过,事实上,应该说我是“摔”进了门才对。我整个身体像着了火,周身流过强劲的电流。我的脑子一团糨糊,心脏怦怦直跳,胃里排山倒海。

我视线中只剩下黑暗中不时炸开的一道道闪电,鼻腔灌满浓烈到恶心的臭氧味和油漆味,耳朵里充斥着尖厉得快要穿透耳膜的哀号。

我记得自己既像飘然失重、又若千钧压顶,身体仿佛被撕成千万片,又全数塞进自己的喉咙里。既无处不在、又一无所在……

一无所在……

一无所在……

之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操着印度口音说英语的男性声音。

“嘿,没事了!”一双手抱住我,将我翻了个身,“你现在安全了。你挺过来了!”

有人喂我喝下温水,我睁开眼睛,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传送过程中拉了一裤子。

但围在我身旁这群人,没有一个有意见。相反,他们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绑定了吗?”

作为回答,我问出了想到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此时此刻于我唯一重要的问题。我此行的任务原是探索《圣经》中的古老历史,为此我接受了阿拉米语3的学习与训练。尚未完全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我用阿拉米语问道:

“耶路撒冷……怎么走?”

此话一出,周围一圈人都沉默下来。气氛完全变了。

“他没有绑定。”印度人听上去很失望。

我一头雾水。所有刚从那个传送门出来的时间旅行者都是如此。当他们第一次踏足这片遍布沼泽的苦难星球时,全都没有丝毫头绪。

但她是个例外。葛洛丽亚·戴·戴莉,一年一度的逃离日和逃离夜的主角,是个例外。


在我到这里一年(约合两地球年)后,她穿过门出现了。至多不过三十岁,年轻又美若天仙,金发碧眼,漂亮得令人屏息。

不像其他那些穿过传送门的地球人,她可不是空有美貌的傻瓜,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解或困顿。

而且她也没拉裤子——顺带一提,她穿一套白色的连衫裤工作服,口袋全都塞得满满当当。

我挺走运的——那晚我恰巧在沙滩上,望着拍岸的浪花,听着从八爪虾学校传来的哨声。门伴着光亮出现时,我站起身,想着来客也许需要我搭把手。

但葛洛丽亚并不需要。她保持着堪称完美的平衡踏出燃烧的矩形门框,即使穿着那条臃肿的连衫裤,也尽显绰约风姿。她平静地望向海面,仿佛那不过是新泽西州大洋城里熟悉的波涛。

这样的平静最终被我一声“你好”打破了。她优雅地转过头来面对着我。

“嗨。”她微笑道。

我被俘获了。那一刻起,我整个人都是她的了。

“要喝水吗?”我指了指刚刚坐的地方,那儿的沙子里半埋着一个葫芦水罐。“来这么一趟真的会很渴。”

她摇摇头,“我感觉还好,谢谢。所以这儿就是了?”

我皱起眉头,“就是什么?”

“美国华盛顿州啊。”她四处张望,一脸困惑,“1861年3月4日,林肯就职典礼。”

我叹口气,摇摇头,“我倒希望是呢。”

“开玩笑的啦。”她轻笑,“我知道自己既不在那里——也不在那时。我对自己落在何时何地清楚得很。”

“那我也清楚你疯了。”我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一声,“没哪个神志清醒的人会到这鬼地方来的。”

我们又笑了一会儿,门突然暗了下去,消失在微凉的晚风中。

“我猜你现在是困在这儿了。”出于私心,我并不为此难过。也许命运是在给我时间,好让我鼓起勇气建立一段关系。

“哦,别担心。”她指指门刚刚在的地方,“它会回来的,而那时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们?”我为之一振。

“所有我带上的人。”她煞有介事地说,“我,再加上所有我装得下的人。应该能有十二个。”

“等等。”有个问题我忘记问了。毕竟,我听到的答案永远都是“没有”,也就渐渐忘记再问。“你是说……你绑定了?”

“如果你所说的‘绑定’是指我能够回到原来的时代与地点——那么,是的。”她笑着点点头,“算是绑定了吧。”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燃起希望。我咧嘴一笑,“跟我来。有些人我想带你见见。”

搁浅在四十亿年前的火星表面上?每一个来自地球的时间旅行者最后都会落得这个下场吗?

有时看来的确如此。在孩子们演出历史剧的空档,我环视整个聚落,共数出三十六个时间旅行者,全来自地球历史长河中的不同年代。

他们有些来自远未来——二十二、二十三世纪,以及再之后——当然,对于现在来说,任何一个有人类的年代都是远未来。我所在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曾兴起一次时间旅行热潮,结果是,这里就有五个来自该年代的人。

而且,你肯定会对更早期穿越者的数量感到惊讶。历史也许没有记载诸如古罗马、古埃及、中国唐朝以及英国伊丽莎白时期的时间穿越技术,但来自这些时代的旅行者我全见过,甚至还有其他年代——其中有几个今晚也在呢。

我们都经受过相同的命运,在这个繁茂而又充满敌意的星球上,我们团结求生,却没办法回家,也没办法去任何地方或任何时代。

至少,在葛洛丽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希望之前,情况是这样的……不过,我必须承认,这种希望最近愈发渺茫了。

“谢谢孩子们!”大苏尔·苏热烈地鼓着掌,重新吸引了聚落成员的注意力,“你们提醒了大家,今晚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梦——明天就是我们一直翘首以盼的日子了!”

整个聚落,包括我,都跟着齐声呼喊:离日二十三!离日二十三!离日二十三!

苏能当这么久的老大不是没有原因的。“伟大的葛洛丽亚女士说过,她会来二十三次!二十三批人由此得以逃离此地!是的,她曾如此承诺!”苏极具个人魅力,擅长激励与鼓舞,将来自各个年代与不同文化的流浪者们编织成如今团结的聚落,“她承诺过,一共二十三次!而现在已经多少次了?”

顺着她的话,我们改口道: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

“你们其中一些人可能要说,距离上一个真正的逃离日已经太久了!但你们知道我会怎么说吗?”苏高举双臂,片片雪花在她周身打转,“我会说三个火星年的等待不算多久!而明天,我们就将见证!我们见证,而后重获自由!伟大的葛洛丽亚女士将会前来接走我们,就同她接走之前那些同胞一样!我们的囚禁终将在明天,在第二十三个逃离日终结!”

呼号再一次变化,“离日二十三!离日二十三!离日二十三!”

我们一齐有节奏地拍手跺脚。摇曳的火光中,这景象如此原始、魔幻,仿佛宗教一般——又如此有力。这是那些邪恶又善妒的神灵的祈祷。

这就是久困某地的科学家们的下场。这就是聪明到能造时光机的人类被困在荒野太久后干出的事。

我也参与到仪式中,不过我更清醒。我跟着擂胸,欢呼,扮演应当扮演的角色。我与同胞们一同庆祝,只因他们与我同在,他们就是我的全部,是唯一对我有意义的人。

但在他们之中,只有我,记得第十五和第十六个逃离日之间的真相。

我一辈子也不敢说。

一群物理学家聚在一起,总能碰撞出一堆理论。比如,我们是怎么落到这里的,这一谜题多年来引发了无数猜想——真是永远说不腻的话题。

用着不同设备、前往不同时代的诸多旅行者们,究竟为什么都来到了此时此地?一个人去拓荒前的美国西部,另一个去耶稣受难日,怎么两人都到了四十亿年前的火星上?

这现象究竟应该归咎于虫洞,还是奇点,还是什么其他的时空畸形?火星磁场消失与我们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同一时期的事儿,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没人知道确切的答案,但来自二十三世纪中叶的葛洛丽亚研究出足以做周期性的双向传送的方法。她能打开一扇传送门穿过来,关闭传送,之后又将它重新开启,再穿回去——甚至还能带上其他人。

第一次,她带走了十二个人——虽然没有回到他们原本的时代,但不管怎么说,生活在二十三世纪中叶的人群之中总好过和格利普一起住在史前火星上吧。

不过,这种方法依旧存在载荷以及频率方面的限制——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问题,但直到第七个逃离日之前,无人知晓。

在葛洛丽亚第七次到来之际,逃离日已然是一个备受期待的公认节日了。

逃离日一年一度,在每个火星年的初冬时节举行,为时间难民们所钟爱。有时,我们会花上几个月做准备:搜刮囤积美食、用当地原料自酿烈酒,以及选出能够离开的幸运儿(同时接受今年自己依旧没上名单的事实),还得提前做好计划,以便回到葛洛丽亚的门固定出现的地方。其余时候,我们则如游牧聚落般四处迁徙,在火星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搜寻食物与资源。

不过,逃离日带来的名单和旅行并不是我们唯一喜爱的东西。围绕它诞生了诸多传统——特定的食物、歌曲、故事,还有其他各种我们年年翘首以盼的活动(我最爱的是死兔子咖喱烹饪大赛和调戏格利普专业赛)。

在逃离日创立之前,我们中其实有人尝试过将地球上的节日搬过来,比如圣诞节、光明节4、排灯节5和古尔邦节6,但它们都没能扎下根,似乎换了一个世界,它们就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但逃离日是完全属于我们的。它关乎我们所有人的渴望——逃离这个狗屎星球,这个曾日复一日拿各种传说诓骗大家,说有水的火星美若天国花园的地方。

这是回家的日子——即使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或者后年,或者十年以后。

结果,它突然从“总能轮到我”变得没那么“能”了。

“出了点……问题。”在第七个逃离日宴会上,葛洛丽亚将我拉到一边,如此说道,“情况变了,莱斯。”

“怎么了?”自从第一个逃离日,我成为所有人之中第一个见到她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就一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有人嫉妒——就连现在也有人在朝这边张望——但我才不管呢。

葛洛丽亚从一只灰葫芦里嘬了口某种酒精饮料,但我之前从没见过她饮酒。“任务的限制因素改变了,”她低声说,声音只有我听得见,“现在动力源只能再维持一段时间。”

我一直小酌的微醺感瞬间荡然无存,“多长时间?”

“组织返回的次数有了极限。我们可能遭遇戛然而止的情况——无论到时候带回了多少人。”

听到这些,我花了一番功夫才保持镇定。我不敢问出下一个问题——虽然并不全是因为担忧时间难民们共同的命运。

“什么时候会强制停止?”披着毛皮斗篷的我瑟瑟发抖,却并不是因为这冬寒与落雪,“又还能有几次返程?”

之后,她动身启程,被选中的获救者们紧随其后,整个聚落围拢过来为她和他们送别,她立即公布了这个消息。大多数人刚听闻时并不会觉得多糟糕,直到细想才会反应过来,但我就不同了。

已知她总共只能进行二十三次旅行,其中已完成的就有七次,获救的希望一下子渺茫了起来。即使减去刚刚走掉的这批,剩下的依旧有六十多人,别忘了每天新到火星上的(还没算上我们没遇见的那些)。再加上不断出生的孩子,毕竟困在这么一个阴湿的鬼地方,人们除了向彼此寻求慰藉外,还能做什么呢?不论何种情况,逃离日名单的最高优先级永远都是孩子和病人。

所以,是的,我马上就看清了未来并不美好的图景。我竭力做出最支持的神情,为她坚持奋斗到底、力求救出我们全部的承诺喝彩。但我的心却沉甸甸的,如一块哽在胸膛里的混凝土。

因为我不但害怕回不了地球,还害怕再也见不到葛洛丽亚。

当你深爱一个人,却只能一年见一次(还是一火星年,差不多相当于两个地球年),还因为生怕失去你们之间仅有的一点点联系而不敢开口吐露真情,大概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每个逃离日的日出时分,葛洛丽亚踏出传送门,迎接她的是整个聚落的欢呼与拥抱,喜悦爆发出来,在此时此刻达到了最高潮。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在人群中,同样欢快而振奋。

大苏尔·苏宣读逃离名单,挨个介绍选中的逃离者,台下掌声雷动。被选中的幸运儿在剩下的时间里打点行装,道别,最后一次享受节日。

与此同时,我和葛洛丽亚则会走远些,回顾最近的数据。有多少新加入聚落的,有无病痛,有的话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我们也会讨论“强制停止”: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吗?

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永远是一样的。无论你喜欢与否,强制停止终将到来。她只能来二十三次,一次都不会多。

想到这点,我更加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但她似乎并不太在意。我带着她散很久的步,走过海岸,走进丛林,向她指出此地奇特的地形地貌,讲述更远处那些更加奇怪的气候与生活方式。

她总是高兴地听着,入神而专注。她从没表现出我烦到她,或是让她觉得无聊的态度。

不过,我依旧没有吐露心声。无论是第九、第十一、还是第十三个逃离日,我都把情思憋在心里,装作还有大把时间发展感情。

“逃离日快乐,大家!”每年,当葛洛丽亚和当年选出的十二个人在夕阳中走进传送门时,我都如此喊道,“一路顺风!”

“再见,莱斯!”她回道,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明年见啦!”

我知道总会有下一个明年,而明年我又可以迎接她,而后再度与她道别。我会一直等下去,哪怕等不到我自己上名单——坚守到第二十三个逃离日,确保其他人能回家,越多越好,这样才对。

如果不是因为第十五和第十六个逃离日之间发生的那件事,我本会对前二十二个逃离日中的每一个都心怀期待。

那是夏日里炎热的一天,火星的太阳正当空——倒是不像地球上那么大,毕竟地球离太阳更近些,不过也够热了。海胆鸟在沙滩上蹦来蹦去,用长长的紫色针状喙啄出白白胖胖的柱状虫。

我一个人在沙滩上,身旁放了一只酒葫芦,准备小憩。结果,突然间,我不再是独自一人。

尽管现在正是仲夏时节的正午时分,时空传送门却亮起出现了。还没等我坐起身,葛洛丽亚便一如既往地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出来——但又与以往有些不同。

她看向我,一双蓝眼睛比以往更加明亮,笑容也比我记忆中的更加灿烂。她没穿平常的那身白色连衫裤,而是换了件黑色的,袖口、裤腿和口袋周围都绣着红色的针脚。

她的一头秀发在海风中飘扬,她在我身边蹲坐下来。“怎么啦,博士?”

见到她,我震惊又迷惑,张口结舌,吐不出一个字。“嘿!”我弹起来,拍掉胳膊上的沙子,“你来早了!”这是我当时唯一想得到的话。

“也可能是来晚了呢?”她歪歪头,又眨眨眼,“取决于你怎么想,对吧?”

我笑了。她有些不一样,但我又不确定是哪儿不一样。“倒不是说我不知感恩,但是——离逃离日还有十二个月啊?”(鉴于一火星年等于两地球年,为了方便,我们将日历临时调整为二十四个月一年,三十一天一个月)

我继续问道:“你怎么会现在来呢,葛洛丽亚?”

“这么说吧,这是一次实验——而且成功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黑框墨镜戴上,“我们终于征服了强制停止!”

“你开玩笑吧!”纯粹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立即淹没了我,“我一直以为根本不可能!”

“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她甩甩头发,向后一躺,晒起日光浴来,“我能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而非像平常一样只能在隆冬时节的逃离日出现,就说明它成功了!”

“这真是……天哪。”我双手合十,心底升起一股久违的希望与欣慰。

“我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对通向这里的渠道施加更多的控制。”她解释道,“缩短它的运行周期,同时提高精确度——还有,提升单次最大传送量。”

她刚刚的话在我听来,无异于魔法。“我们每趟可以带更多人了?超过十二个人?”

“正是这样。”

我跳了起来,“得让大家知道这事儿,他们现在就得知道……可是他们都走了!整个聚落都捕猎去了,没几天回不来,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坚守。”

“嘿,放轻松。”她用手指拨了拨头发,看起来毫无压力,“这只是一次实验而已。在我们检查完所有环节之前,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为好。”

“确实。”我的激动之情稍稍退却,“这倒是真的。”

“别担心啦。”她看了看手腕上戴着的一块电子设备,“反正等待传送返航的人也不多了。”

我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么说?”

她把墨镜推到额头上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脑子进水了。“当然是因为之前会遭遇强制停止呀。今天本来是第二十三次,是逃离灾难的最后一架直升机。”

“哦,妈的。”我感觉自己的胃笔直地向下坠落,一瞬间沉到火星的中心,“你以为这是你来的第二十三次?”

“显然如此。”她说。

“很抱歉,但你错了。”我膝盖一软,跪在她身边,“这只是我第十六次见到你,葛洛丽亚。”

下一秒,我们就背上背包前往丛林了。

我在埋藏在聚落营地的应急库存中四处翻找,东拼西凑所有能找到的物资装进临时包里,即便如此,我们身上的食物也只够吃几天……不过葛洛丽亚声称这些足够了。

她更关心到达目的地后的下一步行动。我也一样,但直到我们深入丛林几英里7,她才开口解释。

“你真觉得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我问道,拨开一片茎秆上满是刺的橘色灌木丛,“无论这究竟是什么问题。”

“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哪一点需要解决。”葛洛丽亚说,“我们只知道结果——传送门开启的时间比预设的早了好几年。”

“你以为自己出现在第二十二个逃离日之后……”

“因为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个逃离日。但不知怎么的,通道把我传送到了偏移六年之久的今天。”

我沉默下来,继续跋涉,挥矛劈砍着沿途的植物茎秆。“那我们要怎么解决呢?说到这个,我们到底要去哪?”

“我们需要建起一个火星侧的信号发射器,使通道弹回预定的位置。”她说,“应该说,预定的时间。为此,我们所需要的能量只能从这颗行星上最大的能量源取得。”

我一边思考,一边继续穿过灼人的热浪与厚厚的植被向前。

“你想要一座活火山。”我说,“太阳系最大的活火山。”

“我听说奥林匹斯山的风景在这个时节很不错啊。”

“你等着瞧吧。”我说,“保管能炸飞你。”

“现在我懂了。”这天晚上,我们面对面坐在篝火旁,她开口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古怪了。”

我们一连走了几个小时才扎下营来。丛林里很少有干燥的地方,不过我们还是设法找到了一处,燃起篝火,把配给分着吃了。无所事事之时,一丛篝火往往会促成一场对话,而今天还有夜行性昆虫和动物伴奏呢。

“古怪?”我嚼着海胆肉干,皱起眉头,“我不记得自己对你态度古怪呀。”

“因为还没有发生——对你来说。”葛洛丽亚喝着兽皮袋里的水,“我说的是最后几次来访,直到这次之前的那些。第十六到第二十二次。”

“唉,时间旅行真是的。”我摇摇头,“告诉我,我将会做什么让你感觉古怪的事?”

她眯起眼,透过跃动的火舌注视着我。“你就是……不太一样了。有些刻意保持距离。我一直搞不懂是为什么。”

“所以你现在觉得是这次来访的缘故?”我问,“因为接下来我们的会面都是……不按顺序来的?”

葛洛丽亚耸了耸肩,“听上去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好像也说不太通啊,不是吗?”远处传来一声尖锐高亢的号哭,整个丛林都安静了——

咿——噶——咿——!

一瞬之后,夜虫又开始私语。

“这也不够改变我的态度啊,对吧?”我继续道。

“你问我,我问谁?”

我凝视着丛林,思索着。黑暗之中,唯见月光和一些植物或虫子身上星星点点的荧光。

“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我说,“或者将会发生,随便怎么说吧。说不定我俩吵了一架。”

她咧嘴一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是吧?”我笑道。

“或者说不定……”她与我四目相对,“说不定我会对你做些什么。”

我心跳加速。“唔。”这难道就是我能想出的最佳回答吗?

“说不定我做了些什么,”她继续道,“而你并不中意。”她歪着脑袋,一根手指搭在下唇上,“我在想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虽说我以往一直都龟缩不前,但我绝对不傻。如果她是认真的——我感觉她应该是——我当然不会让好机会溜走。

“不,”我缓缓摇摇头,“没这个可能。”

“那好,”她跪坐着,身子向前倾,火光照得她更加明亮,“我想到了一个可以试试的实验——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的血液在血管中横冲直撞。即使隔着篝火,她的话也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什么样的实验?”

“我们能改变历史吗?也许,如果我采取行动,而你也配合——说不定你会改变心意,喜欢上这一次的感觉呢。”

“而这之后我就不会再表现古怪了。”我假装思索着,随后耸耸肩,“我还挺喜欢你这个想法的。”

“我也觉得你会喜欢。”她绕过火堆,朝我靠近,“那你怎么说?”她的脸离我的只有几英尺,“你觉得我们可以改变历史吗?”

咿——噶——咿——!

那声孤独的哀号再度响起,整个丛林又为之屏息。

“只有一种办法能弄清楚了。”我说。而后她吻了我。

哦,亲爱的地球诸神和无论存在与否的火星诸神啊,我可有回吻过她?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提防格利普成了我俩全天候的任务。奥林匹斯山脚下的平原上布满了这些畜生。一看到我们出现,它们自然不可能错过一如既往捉弄我们的乐趣。靠着我的矛和葛洛丽亚手腕上的电击装置抵御,我们总算是杀出了一条通向火山的路。

“我们得再往山坡上走些,”在两轮格利普攻击的空档间,葛洛丽亚说,“找个通风的地方,把发射器建起来。”

面对如此庞然的火山,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奥林匹斯山高达十六英里,方圆三百英里,大到我们站立的位置已经看不清它的全貌。

“上去得花好几天呢。”我告诉她,“还是在这鬼东西没有突然喷发的前提下。”

她查阅了一下手腕上的装置,用指尖划动着查看数据。“火山即将爆发的可能性为‘高’。对供能是很有利的条件,但对爬坡就不是了。”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又传来一阵格利普的怪叫,她看向我,笑了起来,“这些混蛋就不会闭嘴吗?”

虽然并不好笑,但我也跟着笑了,如饥似渴地欣赏着她的身姿与容颜。在丛林中徒步的这几天让她脏乱了些,但对我来说,她比以往更美丽。

在稍远处齐腰高的深红色草丛中,格利普们正蠢蠢欲动,所以我们还有些时间做准备。我背稳包,紧握长矛,准备好挡下下一次攻击。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我眺望平原那头,瞧见它们向这边靠近——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一个阴影从它们头上掠过。我听见熟悉的叫声,是昨晚那孤单的哀号。

咿——噶——咿——!

突然,我有主意了。

“挡住他们,”我把矛递给她,“我去去就回。”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我跑开,前去追逐那个影子。我要试试老波特教给我的东西,一个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花招。

我把双手的小指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子拼命一吹,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我铆足了劲儿吹着,一遍又一遍。

终于,我感觉空中的那个动物开始下落,它庞大的蝙蝠状翅膀掀起一阵强风。

“葛洛丽亚!”我挥手吸引她注意,此时格利普们几乎都要到她跟前了,“葛洛丽亚,这边!快点!”

她握着矛朝这边跑来,看着降落在我身边的动物,瞠目结舌。

“我找到办法了!”我告诉她,“我找到办法了!”

结果炸脖龙压根儿没有灭绝,而我也没有忘记如何呼唤和驾驭它。骑在它骨瘦嶙峋的黑色脊背上,我把葛洛丽亚拉上龙背,让她坐在我身后,然后继续吹起口哨——吹了三声,一声高过一声。作为回应,炸脖龙扇起它那皮膜翅膀,从草地上腾空而起,堪堪躲过追来的格利普,它们发出失望的吼叫。

嘎——哩噗!嘎——哩噗!嘎——哩噗!

“抓紧了!”我叫道。炸脖龙直冲云霄,我们的体重似乎没有对飞行造成任何负担。

我身体前倾,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炸脖龙理解我的意图:向前飞,飞到火山开阔的山坡上。

这头坐骑完美执行了我的想法,将我们带到满是石头的奥林匹斯山上。它的理解是如此迅速而精确,以至于我怀疑它是从前我们训练过的其中一只,甚至还可能被我骑过。什么都有可能,毕竟我们不清楚这种生物的寿命有多长。

无论它多老,也不论它究竟是什么来历,它毫无迟滞地带着我们向前飞去,在我发出指令——吹出三个音调递降的音,把全身重量向前压——之后,朝葛洛丽亚选择的一处冒着蒸汽的山坡上降落。

我们如羽毛般轻盈地着陆,随后便立即开始了工作。

我看着葛洛丽亚从口袋和背包里掏出各种零件和仪器,将它们有条不紊地装配在一起。不知什么原因,炸脖龙并没有飞走,而是留在我们身旁看着。

我问葛洛丽亚是否需要帮忙,她只是摇摇头。地面隆隆作响,蒸汽喷射的频率越来越快,她身子向后仰着,指向每一个物件,无声地清点着。

下一秒,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所有东西都像拼图一般组装在了一起。每个部件都完美契合,天衣无缝地交错在一起,形成一个篮球大小的球形线框物体。

“它是怎么工作的?”我皱起眉头,尝试从外形上看出这个装置的用途。

“再等等,还没有完全弄好。”她碰了碰球体上一个红色的按钮,弹出一根针尖样的装置,刺破了她的右手手背。突然,她的皮肤上浮现出细细的金色花纹,如电路板一般,裸露的胳膊、手掌和脸颊上都能看到脉动着的纹路。“现在好了。”

我正目瞪口呆,葛洛丽亚又按下另一个按钮。球体闪烁着转动起来,重组自己的结构。

片刻后,球体完成了转换;葛洛丽亚走到火山口边,松手将它丢了下去。球体伸出一根发亮的细丝与葛洛丽亚相连,缓慢地落进翻滚的蒸汽中。

我看着她皮下的电路闪烁得愈发频繁,终于恍然大悟。“你就是发射器本身。”我说,“你一直都是。”

葛洛丽亚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这个球是一个放大器……一个变频器。它可以给我提供重新定位通道所需的能量。”

“我能帮上什么忙?”我上前一步,“任凭安排。”

“帮不上。”她眼神涣散,随即闭上眼睛,“我需要专注。”

山坡抖动得愈发厉害,我开始担心奥林匹斯山是不是马上就要喷发了。我想警告她,想央求她快些……但我担心打搅她的后果更严重。

“好了!”她的手指飞舞,好似在操纵着看不见的控制台,“找到了!”

炸脖龙发出一声类似于马嘶的声音。它一定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我想。它一定是想在为时已晚之前离开这里。

“马上到了……”葛洛丽亚说,“马上就好……”

刹那间,天翻地覆。火山口扩张得更大了,她跌了进去。

“葛洛丽亚!”

她抓住了边缘,单单靠着指尖挂在火山口上,拼命尝试着把自己拉上去。她的肌肉因负荷而紧绷,皮下的纹路杂乱无章地闪动着。

我冲到她悬挂着的边缘处,丝毫不管能把人烫起泡的热浪,猛地跪在地上。“我抓住你了!”我抓住她的小臂往回拉,用尽了每一丝力气,只求救她上来。

我们视线交汇了一瞬,这一瞬之间,我明白了。这一刻她的双眼中唯有两种东西,其中只有一种是爱——

而另一种是放弃。

“放手吧。”她说,但我不肯。

地面再一次倾覆,将我往前一抛,而葛洛丽亚抓在火山口上的手也被震脱了。滚烫的蒸汽在我身边涌动,我痛得大叫……

最后一刻,炸脖龙一把捞住我,将我抓出火山口,一飞冲天。

咿——噶——咿——!

但我没能抓住葛洛丽亚。

炸脖龙带着我迅速飞离,在我们身后,超级火山迸发出冲天的火光与惊雷,落在周围繁茂的丛林与平原上,而我两手空空。

失去爱人的伤痛要多少年才能平复?答案是,需要的时间比你的命还要长——即使得益于时空旅行这一残酷的奇迹,你在接下来的几年间还能见到她,也无济于事。

到了那时,尤其痛苦。

逃离日二十三!逃离日二十三!逃离日二十三!

时值逃离日的清晨,沙滩上,时间难民们的情绪无比高涨。日出将至——以往的每一年,这就是葛洛丽亚踏出传送门,前来拯救逃离日名单上的人们的时间。

虽然自她上一次来已经过了三个火星年,整个聚落依旧相信今年会有所不同。从亲身经历中我们都知道,时间旅行是件麻烦事;整个聚落都相信,也许因为时空连续性上的某一处小问题,她的第二十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被导向了更晚的时代,距现在很多年,甚至数十年都有可能。

就让他们心怀希望吧,我想着,即使我心知肚明。就让他们享受这节日,在遥远的冬阳下,在纷飞的落雪里欢聚吧。这是——虽然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仅有的东西了。

就让老波特继续讲他骑着炸脖龙飞跃热气蒸腾的丛林的故事吧。就让大苏尔·苏继续吹嘘她打败过的那些格利普和率领过的传奇旅程吧。就让小乔·伯格、卢克·肯德尔和吉娜·布拉德利继续玩他们小孩的游戏,在他们仅知的这个世界梦想着下一个逃离日吧。

我为他们高兴——同时又被自己的记忆所折磨。我贪婪地囤积着它们,心甘情愿地沉湎于它们交织在一起的欢乐与悲伤、快乐与痛苦之中。

我记得葛洛丽亚在她死后的第一次露面——对她来说,是第十六次造访。我没说一句让她多想的话,也没告诉任何人我所经历的真正的第十六次造访。只管闷在心里。我害怕自己说出来,可能会改变历史。

如果我告诉她,在半年前的那次造访里,未来的她因为尝试修复通道而死去,会是怎么样?如果过去的她发现,她只能再来七次,第八次就会导致她死去,又会是什么样?她会改变如今采取的这个办法吗?如果会的话,新的办法会不会抹去我们在前往奥林匹斯山途中共度的那些良宵?

对我来说,这个风险太大了。

“大家!”大苏尔·苏喊道,“快到点了!让我们开始清算已得逃离者吧!”

所有人一并欢呼。又一个备受欢迎的逃离日习俗开始了。

“第一个逃离日!”老波特举起一根发言杖。它有一根橘色茎秆那么长,点缀着海里捞上来的贝壳,“承伟大的葛洛丽亚女士之恩泽,整整十二个人得以在那天逃离这个地狱!”

他搜寻着自己庞杂的记忆,继续背诵着第一批逃离的十二人的名字……之后把手杖传给下一个人,他接着开始背诵第二个逃离日的名单。

仪式就这样持续下去,回顾着每一个逃离日与每一个同胞。我礼貌地听着、等着,但心思早已飘到别处,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想起自葛洛丽亚秘密来访之后的那几次逃离日,想起看见她却又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心里有多难受。我更是没法开口告诉她我所知的,因为害怕失去我们共度的那些时光,更怕失去在丛林里拥她入怀的体验。

我太想吐露真情了,但我真的不敢。我不敢冒毁掉那些经历、改变我记忆中的过去的风险。

倘若存在失去我们过往那些共同经历的风险,我绝对不会冒一丝一毫,即使这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她,却不得不保持距离……表现“古怪”,她是这么形容的。

发言杖传递着,我回想起葛洛丽亚剩下的几次造访,尤其是三年前最后一次——第二十二次。我记得她在传送门口最后一次回望时脸上的微笑。我记得她朝我眨眨眼,仿佛是在暗示她为我准备的下一次秘密造访。

然后她便离去了。我知道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她。

“第二十二个逃离日!”现在是孩子们的老师露西·堪培拉拿着发言杖。正当她背诵着最后一批随葛洛丽亚逃离的人员名单时,凛冽的寒风掠过海滩,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转过身,裹紧毛皮斗篷抵御寒冷,继续背诵着我们烂熟于心的名字。

我也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斗篷。近几年气候有所变化,明显一年比一年更冷。一些物理学家声称这可能是大转变的开端,就是未来科学研究中所推知的那场灾难性的磁场消失,会将火星变成一个没有空气的、贫瘠的荒漠。从地质学来看,也确实是这个时间点——地球上人类时代的四十亿年前。物理学家们认为有这个可能,但他们并不知道导致这场灾变的具体原因。

我并没有告诉谁,但我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我记起某个高科技装置和这个星球上最大的能量源起了不可控的反应,而这个能量源扎根如此之深,自然可能影响到磁场。在这个深爱之人就在自己眼前死去、却依旧可以在之后几年继续拜访你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

但其中有一些可能性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即使这意味着我要在时间难民们面前装出勇敢的面孔。

发言杖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整个聚落已经回顾完了第一到第二十二次造访,再不剩需要细数的逃离日,再没有需要被记起的获救者——至少不是以说出来的形式。

当然,我知道得更多。我知道在第十五和第十六个逃离日之间那秘密的第二十三次造访。我知道葛洛丽亚再也回不来了,因为她为了救我们所有人,而死在了奥林匹斯山的喷发中。

我也知道,那一次,她成功救下了最后一个人。她的确救下了最后一个灵魂。

“敬伟大的葛洛丽亚女士!”我将发言杖高举过头,在清晨的寒意之中挥舞着。朝阳跃出泛红的地平线,在我身边,整个聚落齐声欢呼着,念诵着她的名。

我微微一笑,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从第一个逃离日到第二十二个逃离日,加上中间第二十三次的秘密来访。我想起她温暖的双手拂过我的肌肤,还有她那柔软的双唇、婉转的声音、飘逸的金色长发。我还想起有些事永远只有我和她知道,无论我们身处何时何地,无论我们这个弯折扭曲的宇宙发生过什么。

她在第十五和第十六个逃离日之间救下的灵魂,她在那远古火星上救下的最后一个灵魂,现在属于我。



1 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30.48厘米。

2 炸脖龙(Jabberwocky)是源自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爱丽丝梦游仙境》及其姊妹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怪物。这个名称在英语中意为“无聊、无意义的话”,但在这些作品中,它被描绘成一种高大、凶猛的怪兽,具有爬虫类的特征,如翅膀和鳞片,以及长而尖锐的爪子,还有两条分别向上向下的尾巴。

3 阿拉米语是阿拉米人的语言,是旧约《圣经》后期书写时所用的语言,也被认为是耶稣基督时代的犹太人的日常用语,新约中的马太福音(玛窦福音)即是以此语言书写。一些学者更认为耶稣基督是以这种语言传道。它属于闪米特语系,与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相近。

4 光明节,又称哈努卡节、修殿节、献殿节、烛光节、马加比节等,是一个犹太教节日。该节日是为了纪念犹太人在马加比家族的领导下,从叙利亚塞琉古王朝国王安条克四世手上夺回耶路撒冷,并重新将耶路撒冷第二圣殿献给上帝。

5 排灯节,又称万灯节、印度灯节或者屠妖节,是印度教、锡克教和耆那教“以光明驱走黑暗,以善良战胜邪恶”的节日。

6 古尔邦节是伊斯兰教主要节日之一,亦称宰牲节。我国穆斯林也将古尔邦节称为“忠孝节”。

7 1英里约合1.609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