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
于我而言,此次的东京之旅确实有着意外收获。
我看着窗外被机翼穿过的厚厚云层,耳机里恰好响起这样一段旋律:“……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
事实上,我确实不知道宋颜柯已经搬到了东京,毕竟,当初她就那样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甚至连联系方式也没有留下。对于这一点,我自然是有些心怀芥蒂的。不过既然已经重逢,再去纠结这些好像也显得没什么意义了。
关于她要回实验中学上学的事情,我倒是不觉得意外。因为如果当时她不选择离开,现在本就应该和我在一个班。
只不过,在那个夜晚,她并没有听见我想和她说的那句话就已经睡过去了,而在那之后,我也失去了再度开口的勇气。
年少的喜欢总是热烈中又带着克制的,而我的行为和言语可能确实显得有些含蓄,偏偏宋颜柯从来就不是那样一个能听懂这些话外之音的人。
我长叹一口气,闭上了双眼,疲倦感顿时向我袭来,我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在梦中,我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我将玫瑰藏于身后,也将爱意藏于心底,至此,喜欢是你,遗憾是你,执念也是你。
航班抵达终点后,我先回了一趟家。我满怀期待地打开大门,又失望地关上了门。果不其然,即便是回到了自己的家,我也只能形影相吊地生活。
我看着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心中不免感到有些讽刺,对于自己的孩子,他们可以做到不在身边陪伴,但却要对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选择加以干涉。
真是可笑至极。我在心中默默地开口,没有人应答。这样的场景总是重复着上演,可我依旧乐此不疲。
我稍加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回学校上课,开学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我的状态依旧没有调整过来,经常会陷入乏力与困顿之中。
我在学校门口下了车,在经过校门口时,有一位男生请我帮他一个忙,他指着学校对我说:“同学你好啊,能不能麻烦你带我一起进去,我是第一次来。”
我没有多说,便带着他一同走进了学校。
进了学校,我发现他的穿着打扮实在不像学生,刚准备询问时,他就解释道:“其实,我是新来的老师,也就在前几天刚刚回国,所以对这里的很多地方都很陌生,今天谢谢你了。”
“老师好。”我面无表情地冲着他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不得不说,班里的许多人为了留下来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即便是晚自习,也依旧不肯放松警惕,孜孜不倦地在教室里学习着。
我见此情景,只觉得无趣。对于只有我们班有晚自习这一点,我是很不理解的。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喜欢被约束的人,况且这样的自习对许多人来说也根本毫无意义,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合上了没有做完练习册,掏出耳机戴上,钢琴的声音很快将我从疲倦中拉回。
正在播放的这首是肖邦的圆舞曲,宋颜柯曾经演奏过,我听着流动的旋律,思绪萦绕心间。
那是在学校的艺术节上,每个班级需要选出至少一个节目上台表演,而我们班唯一被选上的就是她的这首钢琴独奏。不过当时,我也没有欣赏古典音乐的能力与兴趣,便对这样的表演感到索然无味。
时过境迁,有些音乐或文字,即便已经过去了千年,却仍然被大众所喜爱与传承,这并非是毫无理由的。这些艺术,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听懂或看懂的。
但也许它们的魅力也正如此。
我不敢自诩是懂得欣赏的人,但是对于这样的音乐,似乎只有在听过了千千万万遍之后才能品出那么一丝味道来。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人。
对我来说,宋颜柯便是这样的人。尽管我们已经相识了那么久,但是我却依旧没能读懂她。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和她就在一个班。小学阶段,大家都心智都尚未成熟,偏偏说着最真实的、也是最伤人的话。品学兼优的学生缺少了父母的陪伴,因此宋颜柯在那几年的时光里,总是被恶意揣测与诋毁。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故作坚强地生活着,照常上学,一直到了毕业情况才有所好转。
那个时候,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成绩优异,我只是个每天只惦记着打乒乓球的学生,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上课时故意为难老师,这导致很多同学争相模仿。许多同学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我这个罪魁祸首却依然毫无顾忌。
宋颜柯在乒乓球馆找到了我,扬言要和我比赛,如果我输给她,我就要痛改前非,不再为难任何一位老师。
“那如果你输了呢?”当时的我傲气凌人,“这样吧,你输了就每天帮我写作业好了。”
我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输给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同学,她不仅成绩好,打乒乓球也很厉害。尽管我再怎么不服气,也只好信守诺言,只不过,我从为难老师变成了只为难她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班上的同学都在纷纷议论她的家庭,于是我感到十分自责与愧疚,便开始主动和她成为朋友。
慢慢地,我的成绩与我的年龄在增长着,小学毕业之后她也依旧和我考进了同一个班。
后来,我们像是互换了位置,我成为了那个帮助她的人。她很倔强,遇到了很多事情都自己默默地承受着,也时不时会陷入忧郁,她的身边似乎只有我一个朋友。
我是亲眼看着她从那样的阳光明媚变成这样的郁郁寡欢,不免觉得有些唏嘘,于是竭尽全力帮她走出曾经的阴影。
钢琴曲播放结束后,我摘下了耳机,想到了这几次与她的会面,轻轻感慨,万幸,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内耗了。
万幸,我也觉得万分有幸能够参与到你的成长之中;万幸,我们彼此都参与到了对方的成长之中。
雨一直下。
春夏之交的雨水似乎一直很充沛,雨季总是一阵接一阵的,像是有意不给人见到明媚春光的机会,来无影,去无踪。
放学的铃声已经敲响,但雨势却毫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变本加厉,一大颗一大颗,越发凶狠地从天空中砸下来。借了夜晚的东风,雨水倾斜着敲打着教室的玻璃窗。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矣,天上人间。
看着豆大的雨珠从玻璃窗上滚滚而落,这首不知何时背过的《浪淘沙》突然从脑海中浮现。我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最后真的像李煜一般一无所有,那么我希望自己能这样一直静静地望着天空,这样宠辱不惊地活着。
我可以吗?
我闭上眼,默默发问,想听一听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以及时不时在耳畔响起的雷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整栋教学楼教室的灯都熄灭了,我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不知是从哪一刻起就空无一人的教室。
大概只是因为今夜是一个难得的雨夜吧,我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就只有这样的雨夜愿意成全我们,让我们早点回去休息了。换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不到熄灯的那一刻,教室里仍旧坐着一言不发奋笔疾书的同学们,那种弥漫着压抑的空气会有如松脂一般将我包裹,使我动弹不得,叫嚣着让我成为一枚琥珀。
琥珀的确足够耀眼,可我不想失去自由。
我必须继续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思考的人,而不只是一枚供人观赏的琥珀。
怀着重重心事,我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从教室里出来。
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滴滴答答地从天空落下,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伴随着阵阵凉风,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如潮水一般从四周涌来,静悄悄地蔓延至我整个身体。
“我喜欢暖冬的太阳,我喜欢初春的青草……”
风突然吹来一阵悠扬动听的旋律,站在原地,愣了愣神,心中暗自感叹,好不应景的歌。
向前走了几步,我停下脚步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转身,循着歌声原路返回。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见楼梯拐角处的地面上投影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
宋颜柯?
她的头靠在楼梯的扶手上,闭着眼,怀里还抱着一本之前我送的《悉达多》。大概是夜晚的雨水降低了温度,我注意到她的鼻头还微微泛红。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发尾依旧调皮地卷翘着,就像她本人的性格一样。
看清楚眼前这个身影真正的主人后,我压制住满脑子的疑惑,连忙丢下还未收起的雨伞,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轻声叫她的名字,拍了拍她的肩,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当我试着去拿她手里的那本书时,她手上的力度突然变大,随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笨蛋!幸好只是睡着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数落她夜不归宿,她就已经迅速地清醒过来,抬起头,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她伸出手指了指我,整个人抱着书向后缩了缩,见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手上,她立马换上警惕的表情。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假装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沉默了几秒,她又吐出几个字:“你是不是想看我的书?”说完还扬了扬手里的书,眼里写满期待。
这家伙是不是被雨淋傻了?我暗暗腹诽,看到她真诚的目光,我毫不客气地白她一眼:“宋颜柯同学,你要不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还有……”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在这么嘈杂的夜晚都能在楼梯口睡着的人,不得不说……”我瞥了她一眼,“果然,有些人还是像从前一样傻,一点儿都没变。”
“你才傻,”她不甘示弱地仰起头回应我,“我只不过是坐在这里看了一会儿书,又不小心淋了点儿雨,头晕才不知不觉睡着的。”
看她气鼓鼓的样子,我没由来地觉得好笑,我明显不相信的表情驱使她更着急地向我解释:“是真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要是没有人情味,还能过来叫醒你?”
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雨滴慢慢变小了,天空中暗灰色的乌云像是犯了困,也逐渐消散了,像是在宣告着寂静深夜的来临。
“没电了!”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又捏起拳头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头,“都怪我,刚才睡着了一直在播放音乐都忘了关……”
“再敲就更傻了!”我一把捏住她的手,一丝凉意迅速从手心蔓延至心底,女生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只是自顾自地想着,却没发现身旁的人正歪着头上下打量着自己,甚至还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我的前额。
我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了小半天,她将头凑过来,试探着向我确定:“你是不是发烧了?手怎么这么烫?”
听到这句话,我轻轻拍掉她的手,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来,一只手扶额,在心中自言自语,也不看看咱们俩这样谁更像发烧的病人?
大概是看见我默不作声,她却显得更紧张了,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真是罪人,你们老师肯定特别重视明天的模拟考试吧,那如果连年级第一都不能参加……那我的罪过得有多大呀。”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斜睨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刚才那番话,又接着打趣她:“话说虽然这半年内,你人不在,但是关于我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嘛。”
“那不然呢。”她嘀咕着说出这句话,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十分清晰地跳进了我的耳朵。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悄悄地对她耳语:“你的意思是你一直都有关注我的消息吗?”
她避而不答,我却已经在心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气氛突然暗淡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开口:“我送你回去吧,一个女生大晚上的,独自一人不安全……我比你那手机管用多了……”
“我没听错吧?”她疑惑地皱了皱眉,过了几秒,又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还是算了吧,用不着您送我,我就住在学校公租房,步行过去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不用你操心了。大恩人,你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考试呢。”
“送佛送到西,既然你叫了我一声恩人,那我还是亲自把你送回去的好,这万一路上滑,你不小心摔了一跤,大半夜的可就没人来救你了。”我的嘴角逐渐上扬,露出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坏笑。
与此同时,我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女孩已经展开笑颜,梨涡像是装进了整个夜晚的凉风,留下的是无尽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