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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番外:百年多病独登台
“梨花风起,正清明,泪雨纷纷愿相随。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梨花自寒食,进节只愁余。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
“谁来管管他们哇!叨个没完!”
“本树脑壳子都快炸了!”
凤冠碧玺华美,怎可雨露均沾。
三宫六院众多,皇帝只有一个。
凡夫俗子的夙愿与执念,活了有几百年,这样的话,我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素来,不是面对一些后宫妃子,就是一些太监宫女,如此唱哀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话说我是什么时候有意识的,时间久了,倒是记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些黄琉璃瓦歇山式顶的建筑了。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尽,我在这里扎根依附。
深深庭院里的四时之景,偶尔,也会有看腻的时候。
不过还好,有屋檐角儿上的几只走兽和天花上的彩凤儿得闲了,会和我聊聊天解解闷儿。
在承乾宫住得久了,我听他们给我起过好多名字。
晴雪、棠梨、又或者淡客、香雪……这番文雅,只是我都不喜欢。
本树比较喜欢听别人叫我“玉雨瀛洲”,四个字,一听就霸气侧露,好生威武。
唉…老天爷造化弄人,许是生不逢时,偏偏这样叫我的人并不多。
凭我这么多年总结的经验。
这里的人,大部分。
好像、似乎、大概,是不喜欢我的。
因为他们总是“这棵梨”、“那棵梨”的叫我,本树觉得他们一丁点儿都不礼貌。
好气,人家明明有名有姓!
某日天色近晚,我听延禧宫红墙跟儿的小银杏说,不知道从哪个嘴巴里传出了段谣言,说本树是“离别”的化身,外加我白色的花瓣,更有人说“白”为“阴”,视为“不吉”,惹得大家纷纷避谶。
此番谣言,令本树十分吃惊。
他们就这样给我硬生生按了个不吉利的“罪名”。
一个个的冷眼笑看,有甚者以讹传讹,说“福临”和“乌云珠”是因为我才天人永隔的。我一时语塞,怨从心中而来。心想,自己是得罪谁了吗?它们凭什么这么说我。
可惜啊,树树我没长嘴,大丈夫无谓争执,便不做解释。那些个史官写的清楚,希望那些听风是风说雨是雨的,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个“锅”,本“高大威武、临风玉树”可不背。
久而久之,民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传着“松柏梨桑槐,不入王府宅”的歌谣。我记性差,大人有大量,不同他们计较。
乐观旷达久了,最怕的就是空气突然安静。
潇潇雨夜,不知道是刺激住哪根儿“树杈神经”。我对着摇摇欲坠的“弦上月”思考了一夜,关于本树此生的意义。
就连御花园的那只猫都觉得本树前半生,活得太窝囊了。所以后半生,我暗暗立志,一定要不争名声争口气。
晨风拂过破晓。
我努力的开、绚烂的开、丝毫不顾及的开……
春色满园的日子也过了几十年,正当我昨日刚刚说服文华殿那棵整日只知道低头诵经的“呆头海棠”与我立下赌约时。
隔年夏季,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子想挫挫我的锐气,本树竟然“百年难得一见”的遇到了“三季连旱”,京城以及周边以外的环境都不太好。
农政司来报:“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冬天来临时,骤风疏雨。
京城的气候寒冷又干涩。本来就已经熬了好多个月,折腾的我是眼花缭乱,头昏脑胀,穷途眼看就要末了路,我后悔了,过往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断断续续的闪过,我反思自己,此生,应当是做一棵戒骄戒躁、虚怀若谷的树。
若有来生,我定敛一敛身上的傲气。
捱了又有半个多月……
正当我以为马上就要咽了最后一口气,再也等不到来年春天时。
意识朦胧间,一位身着云青色百蝶彩绣镶边棉袍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十六七岁的模样,头上戴着一支碧绿的珠翠云状簪。
我记得那天天很冷,她从外墙的水缸里用水瓢舀了好多水替我浇上,细娆的手指关节冻得通红,最后还跑了很远找来稻草将我牢牢围着,用来抵御来年的倒春寒……
她俯身喃喃自语:“这梨花若是绽放,方可抵十里的春色。”
那句话我烂熟心底。
资容清妍雅丽,声音柔和婉转……
我抬起头来看眼前的女子,她的身上,没有这里随处可见的“枷锁”。她和皇宫里的人不一样,尤其是那双藏着清风明月般意气风发的眼睛。
后来,我托宫里的大鸟“鸦鸦”帮我打听,方知晓她原来不是京城人士。
静室干净无苔藓,花木规整的成行成垅。
……
正月里,她进宫来,偶尔路过,我又见了她三四面。
她对我呵护,关怀备至。
对周围的人,也是一向的友善平和。
燕鸣屋檐绕,可惜从二月回暖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只不过从她走后,内务府那位膀大腰圆的园林胖总管便注意到了我,往后的日月里,我从不缺肥料,土壤深翻后,身体愈发健康。
不过几面之缘,我却开始琢磨富察之于弘历的意义。
树树我呀,也有了自己的白月光。
春日墙角的石砖上青苔蕨蕨,年年都是那一对儿白金凤尾蝶在我面前轻舞翩跹……久而久之,它们屁股后面还跟了几只稚嫩的小蝶,我抬起手在它们翅膀边呼扇。
“飞什么飞,就你臭美……”
“就你长个大翅膀……”
“扑楞蛾子,显着你了不是……”
“有翅膀,了不起啊……”
逮住机会,我就会没个正形的逗它们几句。
渐渐的,季节更替。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开始觉得在这城垣高厚的紫禁城中,日子越过越难熬,时间冗长,无边无际。
我这心里似是生了芽,可是抬头望去,头顶仍是四四方方的白。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寂寥”?
月光照在护城河上,波光条条。
金碧辉煌,香榭亭阁。外人看,这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怎知,最是无情帝王家。百年间,皇宫大院的权力争斗、爱恨情仇、阴谋诡谲、权衡算计以及矛盾挣扎。我早就看的腻了,也倦了。
直到有一天,终是耐不住这凡尘寂寞。
“我要跳出樊笼!”
……
我的声音响彻天地,春夜之隔,梨花儿落了满地。
月台、飞檐、牌匾后、斗拱上、门狭落儿……我的头发掉的哪儿都是。就这样,我又出名了。
还因此多了个称谓,人送外号“秃头梨”。
本树发誓那次只是意外,意外而已,都怪风太大。
那些被人类称为“灵魂”的东西,在我们这儿叫神识。
我让圣鸟鸦鸦帮我传话,虔诚的请求萨满抽走我的神识,将其投入六道轮回。
紫禁城中,人尽皆知,她从不做亏本买卖。
于是乎,树树我虎头虎脑的去到坤宁宫,将神识俯于青灯之前,受下一种名叫“索西”的契约,卖给她为期一百年的灵魂…
凭此交换,受她驱使。
“我丑话说在前头,杀人放火的事儿,我可不干……”
签完契约出来后,我从墙角拽了根儿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弯起膝盖蹲在汉白玉花纹的石墩旁抓了抓自己的松松垮垮的衣领。语气倔强,轻松就把心中的忧虑藏的很好,主打一个无畏的气势。
她杵在那儿不屑的看了我一眼,掸了掸披肩上的贝壳:“这种事儿从来也不指望你。”
于是又乎,接下来的这一百年里,我被编入了“后勤部门”,说好听点儿叫“后勤部”,大白话儿讲就是变相的“辛者库”。
我时而叹歇。
果然,轮回不是这么好“轮”的,谁家树“轮回”前还得体验一把奴才子都不如的生活……
冬日扫雪、秋日砍柴、春日运送陈酒佳酿……一大堆活儿等着我。每天都过得很是疲惫。但是!一想到我的白月光,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时常沉酣于初见的时光,昏昏沉沉的睡去,有一次我做了个梦,梦里我们有过沧海桑田。
美好到,我可一点儿也不想醒过来。
第一个十年,我坚持不懈,任劳任怨的洗了十年的衣服,文渊阁的书架连带暗层和扶梯都被我擦的锃亮。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想着这样,就能快点见到她了。
第二个十年初,我从鸦鸦那里听闻,她早在十年前便嫁为人妻,我躲在后花园哭了好久好久,鸦鸦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不行,咱就等下辈子。
第三个十年,鸦鸦的鸟禽伙伴来信说,她已育有一儿一女,夫妻琴瑟相和,那时我有些认命。心里觉得知晓她过得好,我便好。
第四个十年,我听闻他丈夫在政事上遭遇贬谪,那是我第二次拉下老脸去求萨满,而后又得了三十年的卖身契。萨满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我,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值得吗?我一句话没说,心里却早有了答案。
本树做事儿,只要愿意,便不论结果好坏,不问值得与否。
……
第五个十年和第六个十年,我的暗恋史声名远扬,为它们津津乐道。
与此同时,我接受了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物种的嘲笑。当然,万千生灵里也有例外,除了鸦鸦和棠棠,也除了那些百年高龄的树爷爷树奶奶,它们能理解我。
彼时,静斋花雨摇曳,杏花仙无奈的问:“你说你干嘛不好,非得浪费时间在这儿干苦力,我要是你,才不会把心思浪费在一个弱小的凡人身上。”
……
第七个十年,我知晓她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第八个十年,我希望她能够再多活十年,此生有个好圆满。
第九个十年,我得知她与其夫合葬于南山,生同衾,死同穴。
第一个百年,看着自己这副狼狈样子,我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三十年就熬出头了。
……
文华殿的棠棠说,树不比人,人是要一百年,才有一个轮回,有甚者,几百年才能“轮回”,全凭造化,你怎么就敢赌你能遇见她?
我凡事看得乐观,想得开,完全不担心。
棠棠以为我后面三十年就是那么稀里糊涂的签了卖身契吗,老话儿说得好,士别三日,还得刮目相看啊……
整日在萨满中眼皮子底下做事儿,不学个精髓,也学个皮毛,我早已偷偷将她的命数打探齐全。
最后一年,春夏秋冬悄然而过。想到不久后就要离开,心里酸了吧唧的。过往的所有情绪都化为片刻不舍,大雪洋洋洒洒,我走遍了三宫六院……
直到最后一天,我一一拜别了紫禁城里的父老乡亲……忍不住潸然泪下,不过,都是些感动的泪水啦,大家都恭喜我,终于熬出头啦,不负吾百余年的辛劳。
于是,我带着七大姑八大姨的愿景,喜气洋洋的踏上了成人之路,除了没想到,什么时候这投胎办手续竟然也成了一门技术活儿,我真的是排了好久的队。
临到奈何时,一位老婆婆拦住了我的去路。
她自称姓孟,秦朝人士,在这里供应了两千多年的茶汤与美酒了。
靠!
没人跟我普及过轮回前还有喝忘川水这一道流程啊!
我才不要,正当我反悔要离开队伍时,一双大手把我推了过去,他凶神恶煞的掐着我的脖子,给我灌了满满当当的三大碗水,呛的我足实难受。
再接着,我就被人猛的一下丢尽了轮回镜里。
……
去你丫的。
老子这一百三十年辛者库的日子白干了!?
忘得一干二净,这样,我还怎么找我的梦中情人?!
伴随着沉重的下坠感,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但为时已晚。
已经呱呱坠地。
……
后来有一说一,这成人之后和我当树那几百年,晒太阳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他们说那个叫什么来着。
“光合作用……”
凡间有句话是这样讲,事死如事生,婆娑晓媚风。
如今的你我,自诩为现代之人,千百年后,也终成古人。
清朝人,他们是忌讳梨花的,可是每年三月,承乾宫的梨花都开的照样绚烂。
枝头迎光绽放的花簇香而不郁,繁而不傲,倩而不俗。
一语成谶后的言不由衷,
被落雪覆盖在朱色城墙之后……
试问,一生能有多少次,
可以与倾心之人共话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