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家宴
“大兄、大兄!”
后日黄昏时分,一名衣着华贵、眼角狭长的少年敲打着门窗,一旁的侍者急得跳脚,却不敢阻拦,因为少年是太子的同母弟高绍德。
见里面许久不回应,高绍德揪过侍者:“大兄又在做什么?康虎儿也不在,难不成大兄已经出宫赴宴了,你骗我?”
“小王殿下,绝对不会!”侍者满头大汗,自昨天起太子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除非他会飞,否则人肯定在:“听说太子在里面,写个什么‘小说’……”
“小说?这是什么东西?”
高绍德皱起眉头,眼珠滴溜转,忽然他有了个想法,招呼侍者们排成一列,同时抬起脚,打算一起踢开大门,给大兄来一个突然袭击。
“殿下,这样不太好吧,对太子……”
“有什么不好!听我的,有事我担着!踢!”
话音刚落,寝门忽然被打开,一名铁塔似的健壮汉子出现,冷漠地看着他们。
他轻松接住了高绍德的右腿,让他不至于摔个啃狗屎,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在门槛前摔得七零八落,顿时哀鸿遍野。
汉子眼上的刀疤和冷漠的目光,令高绍德心悸:“康、康虎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皇给大兄的侍卫名唤康虎儿,负责随身保护大兄的安全。
在一次宴会上,为了证明康虎儿是不是真的忠心,父皇还教唆自己去给大兄三拳。
当时自己也是喝了点酒,又是父皇的命令,还真起身去了,结果被康虎儿捉住手臂,丢回了座位上。
高绍德是皇帝的嫡次子,太子高殷性格又不张扬,因此高绍德便无法无天起来,他视父皇为偶像,行事愈发张扬,是邺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直到遇见康虎儿,才知道真的会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又拿这人毫无办法,毕竟是父皇给大兄的侍卫。因此高绍德在康虎儿面前收敛了许多,还因此对大兄尊重了不少。
高绍德有些奇怪,阿兄一向不喜欢这个蛮横的胡人,全是因为父皇的命令才带在身边,平日里都是让他呆在屋外,也因此自己才以为大兄已经出门了,今日居然让他进屋了?
康虎儿不说话,松开高绍德右腿,微微让过侧身,高殷从他身边走了出来:“哟,这不是绍德么?今日有空,知道来见你阿兄了?”
大兄从没跟自己这样说过话,今早和母后请安时,母后说大兄有了些不同,高绍德本来还不信,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高殷挥手,侍者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他和高绍德并肩而行,康虎儿紧随其后。
康虎儿的手众还提着一些纸页和木板,似乎就是所谓的“小说”,高绍德有了些兴趣:“大兄,那些是什么?”
“啊,闲来无事,以供娱乐,顺便赚些零钱。”
当然,这只是敷衍之词,高殷的真正目的是用三国小说进行政治宣传,对下属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给他自己造势,就像朱元璋设置特务,锦衣卫的职责其实只有【专职擎执卤簿、仪仗及驾前宣召官员、差遣干办】,但他们真正的职责懂的都懂。
其实小说的繁荣期就在魏晋南北朝,明朝人不是某天忽然浑身发痒,抓耳挠腮,天人感应嗷嗷叫着说“哦哦哦我们有感觉了”然后就开始哐哐写小说的,前代人不发展,他们也没有习惯和基础写小说。
文学创作是文人的基本和雅事,梁武帝萧衍的长子萧统就曾创作了《文选》总集,收录了先秦到南朝七百年的作品,初次开始划分文学形式。
萧统是萧衍的太子,死在萧衍之前,谥号昭明,因此文选又叫做《昭明文选》。
另一个身为皇族而创作小说的还是萧衍之子萧绎,他是南梁的湘东王,后来是梁元帝,平定了侯景之乱。
他很瞧不起吕不韦、刘安找人托笔然后自己冠名的作法,常笑淮南之假手,每嗤不韦之托人,因此从青年时代起就亲自动手搜集材料逐年撰写《金楼子》——这也不妨碍他后来做了皇帝,他甚至还是个独眼龙。
以皇帝之尊创作小说,是南朝历史绝无仅有的,萧绎是第一个。
在小说的分类中,还有着史传小说,很多没有朝廷自助、又无史料支持,仅仅是听闻传说写就的小说,就属于这一种,比如这个时代的《东方朔传》,有点类似后世的《雍正王朝》。
东晋十六国开始小说数量激增,南北朝虽然是乱世,但丰富的素材也让小说发展进入繁荣期,以南朝的小说数量最多,而北朝较为落后。
这个时期多为志人小说、佛教小说与鬼怪小说,有名的有刘宋临川王刘义庆所做的《世说新语》,干宝的《搜神记》,颜之推创作的《冤魂记》,为唐朝时期的传奇小说做了铺垫。
而北朝小说知名的只有《洛阳伽蓝记》,所以高殷写小说绝对符合这个时代的风格。
往小了说,高殷写的三国演义是史传小说,用来玩政治宣传,以最先进的方式推进了史传小说的概念,通过同一时空的叙事讲述了那段宏大的东汉末年历史,将北朝文化狠狠往前推动了一大步。
往大了说那就是扛起北朝人文对抗南朝文化的大旗,利用汉朝旧事重塑天命观,宣传天命在河北与汉人,对以后一统天下都有极大的帮助。
只是这些对高绍德这种小孩子不能明言,说了他也不明白,只能先做。
高殷的话让高绍德摸不着头脑:他们已经是皇家了,还缺钱吗?
在高殷看来是非常缺的,仅他们高氏的花销,对齐国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他的皇帝父亲就是头号战犯,在邺城之东修建假山湖池,又修筑金凤、圣应、崇光三台,对外兴建一千五百里的长城,又在南边帮助王琳、萧庄抵抗陈国,因此死伤了数十万的士兵和战马,再加上多所营缮、百役繁兴,种种原因累计在一起,便造成府藏之积、遂至空虚的国情。
面对这种情况,高洋居然决定减少文武百官的俸禄,撤销军人的日常供给,又把省、州、郡、县的各项职官给合并,撤裁了大量编制,崇祯都不敢这么玩,也是齐国贪墨成风的助推力之一。
另一股助推力便是高氏宗王,有皇帝带头,其他人也不甘寂寞,以河南王高孝瑜为首的宗王们大肆兴建后园、水堂,这股风气推广向全国,迅速卷起一股反廉倡腐的风潮。
再加上晋阳的那帮鲜卑丘八,他们懂什么礼义廉耻?锦衣玉食、美酒佳人才是毕生享受,他们在齐国这艘大船上载歌载舞,全然不顾船下那名为苍生的覆舟水。
对一个没有野心只有欲望的昏君来说的确不缺钱,只要向下剥削、掠夺就足以做个无愁天子;可对一个想要有作为的君主,想要扭转历史悲剧的高殷来说,不仅大大的缺钱,还缺人。
有钱,才能招兵买马、收揽人才,才能在两个皇叔政变夺权之前,先把他们搞掉!
而这本《三国演义》的初稿,主要目的就是进行政治宣传,但也可以带动一定的经济效益,与印刷一起引领书画风潮,甚至扩展出相关周边与产业。
毕竟眼下同样是三国乱世,而乱世正是英雄游侠们的舞台,他的祖父高欢最有说服力。
“大兄,给我看看吧!”
高绍德伸手讨要,高殷只说:“这是要让父皇先看的,父皇如不中意,我撕了也未必。”
高绍德收回爪子,讪讪道:“大兄,你这两日就是在弄这个?不是阿弟说你,父皇就是不喜欢这些文墨之道,今日是家宴,你呈上这个,只怕要碰一鼻子灰。”
皇家家宴不少,但也不多,每个人都希望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得个赏赐,纵然他们兄弟五人都因皇子的身份封了王,但谁也不会嫌封国的食邑和财宝多。
高殷笑笑不说话,倒激起高绍德的脾气,也不说话起来。
在高殷的记忆中,这个高绍德未来很倒霉。
高洋喜欢殴打弟弟们,高绍德在一旁时从来没有恻隐之心,任由他们被打,因此高湛对他怀恨在心。
后来高湛登上帝位,他们的母亲李祖娥被高湛逼奸,一开始李祖娥不答应,高湛威胁杀掉高绍德,李祖娥才被迫听从。之后李祖娥怀了孕,高绍德要见母亲,李祖娥不敢和他相见,他就在宫门大吼说“当儿子不知道吗,您肚子大了才不敢见我”,李祖娥受到这句话的刺激,生出高湛的女儿后便将女儿掐死。
高湛大怒,说“你杀了我的女儿,我就杀了你的儿子”,将高绍德抓住宫中,高绍德求饶,高湛骂他当初我被打时你也没救过我,将高绍德杀死。
他高殷既然来到这个世界,这种事情便不会再让它发生,但高绍德的性子,也能从中窥见一二,他出身富贵,没有同理心,如果高殷未来坐稳了皇位,高绍德未必不会成为高殷自己的
“高演”、“高湛”。
好在他现在只有12岁,还可以培养,世界上的兄弟有高洋高演,也有姬发和姬旦。高殷作为长兄,父皇又是个混账,他对兄弟们也就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教育重任。
如果能将高绍德培养成一个才能出众,又对自己忠诚的宗王,不仅让自己地位更加稳固,而且还给齐国其他人留下一个强有力的榜样。
不只是绍德,绍义、绍仁、绍廉,都可以团结在自己身边,帮自己治理齐国,他们兄弟五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若日后实在是发现不好的苗头,再行刘长旧事罢。
两人前往圣应台,那是父皇修建的三台之一,极尽奢靡,家宴就举行在那里。途中路过乾象殿,侍者们禀报称,大家早些时候在乾象殿给朝臣赐宴,才离去不久。
等快到圣应台时,恰好遇上了从神虎门而来的杨愔。
之所以杨愔也能参加家宴,是因为他尚了高欢的女儿太原长公主高静,论起来,高殷还要叫他一声姑父。
虽然是皇子,但杨愔既是宰相,又是长辈,高殷带着高绍德向杨愔行礼,杨愔还礼,三人一同进入圣应台。
和平日嬉弄无度的酒宴不同,今日圣应台的宫廷乐舞氛围被分割成数块,就像后世展览会的不同会场。
女眷较多的东侧,乐师演奏的是典雅方正的传统清乐,以李祖娥为首的女眷们抱着大小孩子,簇拥着娄太后,姑嫂婆媳之间聊天谈心,李祖娥和高静分别注意到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微微侧目;
长广王高湛正在西侧和人握槊,引来多人观看,奏起的《龟兹乐》抬高了氛围,许多人一边唱歌,一边击鼓和之,使得东侧像是一个小小的西域之国;
位于至中的则是伟大的皇帝至尊高洋,和高演、高归彦、燕子献等人眉飞色舞,聊得极尽投入,笛声、琵琶声既不喧宾夺主,又默默支撑起气氛,始终不让场风冷却,氛围轻松。
高殷一入殿,所有喝酒的人就都看着他笑,高演连忙叫道:“是太子来了!来来来,坐皇叔这边!”
杨愔微微皱眉,即便是家宴,也要讲究礼仪,像这样呼喝太子、随意择坐、不分主次的行为,可谓无礼至极。
高演装作没有察觉,起身将高殷和高绍德拉到身边,又亲密地挽着高殷的手:“太子近日如何?可有什么喜事?”
高演不愧名“演”,虚伪的样子让高殷不适,同样笑着说:“劳烦皇叔挂念,今日做些小文章。”
“文章?那可不行,太子是国家储君,应该把目光放在国家的根本上,些许文章怎么能庇佑国家?这样,来日跟皇叔去打猎,皇叔带你猎几只鹿。我大齐以武立国,陛下当年也是御驾亲征,亲临战场,才打出令突厥胆寒的赫赫威名,突厥人怕极了,称呼我们的陛下为英雄天子!陛下,您说是不是?”
高演说着说着,拐过弯去讨好高洋了,高洋明显十分受用,笑着摆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高演哈哈大笑,说着恭维的话,活脱脱是高洋的迷弟,一旁的段懿、斛律武都连声附和。
高洋高兴,问起绍德,绍德不谈读书,倒是说起这段时间做的混账事,引得东侧的女眷都专门派人来“数落”他的罪行,绍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逗得高洋哈哈大笑;
接着高洋看向高殷,不知道为什么,场中的气氛忽然一滞。
高洋砸吧着嘴,他今日还真没喝酒,有些戒断:“道人,你又有甚么趣事?”
他的眼神瞥向康虎儿手中的木板和纸页:“又是些文章、诗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