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酒罢,我躺在床上,准确地说是临时搭起来的床板,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感觉可以入睡的时候,被“嗷嗷嗷”的公鸡吵醒。也许是为了提醒家人今日有事,这家伙今天叫得格外得早。随后仿佛进了森林,各种鸟叫声,此起彼伏。
农村的空气确实新鲜纯净,沁人心肺。
睡不着就索性不睡了,凌晨的月光余辉尚存,我走出屋子,正好去看看屋前的池塘。长长的池塘成了一片沼泽地,杂草丛生,很多地方都露了底,有水的地方也被浮萍覆盖。一只白鹭站在泥土上,在草丛中寻觅着。
这条小河就是当初隔壁的邻乡建土坝时挖出来的,土坑蓄积雨水,形成了河流。
这条土坝也成了我们通往集市和乡里中学的必经之路。
每到春天的时候,整个土坝被数不清叫不全名字的植物覆盖,繁花似锦,只有中间被行人踩出一条宽宽的路来,我们背着帆布书包,步行四五公里,到达乡里唯一的初中。等稍大一些,有时候会骑着父亲的二八大杠,一条腿从大杠斜伸过去踩着脚踏板,或者直接坐在单杠上,屁股沟上的皮被磨了一层又一层。
那条通往县城的铁船隔三岔五就要去乡里加油,傍晚返回的时候刚好赶上我们放学,很多顺路的学生就跳跳跃跃跑上船,船老大从不会拒绝我们,也不会向我们要钱,只会用他那威严的嗓音警告我们,老老实实坐在船舱里,不准上船板。
我们在船上,能看到土坝上奔跑的同学,卖力蹬着自行车的大哥哥们,后面驮着他们同样读初中的弟弟妹妹。还有在草丛里摘花的小姑娘,逮蝴蝶的小男孩。
我拉开船舱的玻璃窗,朝着他们喊:“来啊,跟我们比赛啊!”旁边的同学说:“你傻啊,他们又不是飞毛腿,再说,这么远能听到?”
大铁船沿着长江的支流逆水而上,那有节奏的“哒哒”声和缕缕黑烟,叙述着我摇摇晃晃的童年。
后来,由于洪水没有往年那么频繁,买车的人也越来越多,村子里修了水泥路,沿着池塘的那段大坝,走的人越来越少,也很少再被关照,任它被杂草覆盖。大坝的泥土被雨水冲刷,都淤进了池塘里。以前每隔几年,共用池塘的人家就会协力将河水抽干,水里的鱼按户分了。然后按照各自屋子占地宽度,由自家的老少爷们挖土通渠,保持水的深度和流畅。
池塘的前端是一片沼泽地,将周边的雨水聚集在一起流入河里,然后流过家家户户,通过一个暗沟流向未知的地方,因为是活水,所以水质一直很清澈。
它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每年夏天,池塘里十分热闹。妇女们用棒槌捶打着衣服,拎着一家人的碗筷清洗,无数个翘嘴涌过来吸食着米菜油脂。
远处是一群“浪里白条”的娃娃们在戏水打闹。我一开始只能蹲在岸上看着哥哥们玩水。青云跟我说:“别怕,下来我教你游泳,叔婶不会打你的。”然后对着岸边洗碗的母亲喊着:“婶婶对吧?”
“你比他没大几岁,能行吗?”母亲回应道。
“放心好啦,我们不去深水区。”
“去吧去吧!”母亲对我挥挥手,“一定要注意安全!”
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我光着屁股像泥鳅一样往水里滑。青云顺势拉住我,一下子就把我拽进了水里。让我喝了一大口水,眼睛里露出了恐惧。青云看我这模样,哈哈大笑,问我:“既想玩又害怕是不是?”我赶紧点点头,他继续说:“没事,我们都是这样学会游泳的。想学会游泳不可能不呛水,一旦学会了,一辈子都会。”
我姐也在水边,正在用揉碎的桑叶洗头发,听到我们的对话,接着话说:“对,让他多喝几口水,不然学不会!”
青云回应说“好的”,又对我说:“来,我托着你,你把身体放平,把脚往后伸,上下拍打水……”
就这样,一个夏天,我就学会了“狗刨”。
从那以后,每到夏天,这长长的池塘就成了我最好的游乐场。从“狗刨”到仰泳,再到潜水,都能应对自如。那时水底还有很多水草,我喜欢站在软软的水草上。
这池塘不仅是我游泳的地方,还可以抓螺丝,踩藕,摘菱角……当然,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钓鱼了。这也是唯一的一件从不会挨打挨骂的娱乐活动。
母亲最喜欢吃鱼了,由于外公外婆家就在长江的大坝脚下,嫁到这个岛上之前,外公经常拿着一张渔网在江里捕鱼,偶尔还借用邻居家的虾网捕虾。那张虾网大得惊人,以我小时候的视角来看,得有一个屋子那么大。一张正方形的网,四角用绳子系在交叉的两根又粗又长的木棍上,在木棍交叉的地方再绑一根粗绳一直拉到岸上。交叉的位置还有一根更粗的木棍延伸到岸边,搭在一根横折的木棍上作为支点。渔人们拉绳索便可将虾网拉出水面,松绳索,虾网便沉入水中。木棍交叉的位置挂着青蛙肉,用来做饵料。小时候我曾尝试过拉绳索,完全拉不动。
这个大虾网主要用来捕虾,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捕到几条鳜鱼,还有路过的倒霉鱼。那个年代,猪肉基本是吃不起的,鸡要下蛋,不来客人也舍不得杀。只有这鱼虾,只要稍微用些力气花些时间,就能得到大自然馈赠的美味,所以母亲对鱼虾情有独钟。
钓鱼不花什么本钱,母亲是从不反对的。最早的时候,渔具相当简陋,但鱼多。也不知道怎的,总能在家里找到一根细长的竹竿,从母亲缝补衣服的家什里偷一根棉线和一根细针。将煤油灯的灯罩取下,将细针放在火上烤,再用老虎钳将它掰弯成钩状,缠绕在棉线上。从鸡窝里逮住一只大鹅,拔几根长毛,用剪刀剪去羽绒,再将毛秆剪成几个小段,串在棉线上,再绑在竹竿上,齐活。钓饵也是非常容易搞到的,被洗碗洗锅的水侵蚀的泥土,十分肥沃,一铁锹下去,又红又肥的蚯蚓便被翻了出来。
池塘边的柳树有的倾斜到水面,形成绝佳的钓位,我站在树干上,可以将钓钩甩到池塘的中央。用拌过菜籽油的大米打窝,很少会“空军(空手而归)”,水质好,鱼的种类也很丰富,有翘嘴、鲫鱼、黑鱼、草鱼、鲶鱼、刺鳅、鳑皮……不胜枚举。
这条长长的池塘不仅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我们生存的最大保障。生活上的所有用水都取于池塘。洗衣洗碗自不用说,每家每户的厨房里都有一口大缸,有几个木桶和扁担。每隔几日,就用木桶去池塘里挑水,将大缸灌满,再放些明矾让杂质沉下去。
有时遇到干旱的季节,还能用柴油抽水机从池塘里抽水灌溉庄稼。
我们那个生产队,只有一户人家有柴油机,每年干旱的时候,他的生意异常红火,租抽水机是要提前预约的。庄稼吃水跟人喝水一样,口渴时要争分夺秒,晚一天补给,庄稼可能就会旱死。一整天的时间都被排得满满的,有一年轮到我们家的时候,是夜里十二点。一家老小全得到地里去出力,父亲负责挖沟,哥哥们负责堆土,母亲在前面引水管。水来的时候,我负责看着,有没有地方漏水。水要是流到了沟外,就便宜了隔壁邻居。
庄稼地里就跟大坝上防汛时一样,老板和村民都过来催,“嗨,你家灌好了没?还要多久?下一家轮到谁?还有几户?你家有几亩地?”深更半夜都这么热闹。
那天晚上,干得我鼻子流血,一连了流了好几个小时,早上起来的时候人都飘飘欲仙了,差点把我的血都流干了。
但这条长长的池塘,就像有龙王在吐水一样,涓涓不息。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抽水捕鱼清淤,这条池塘从未自然干涸过。如今由于淤泥的堆积,存水量慢慢减少。自打村里通了自来水以后,人们便不再爱护池塘,以前洗尿桶、洗农药喷雾器,都是放在岸上,再用脸盆打些水来冲洗。后来就直接放进池塘里洗。有些年老的人看到,喊道:“我说大侄女,我还在水里洗碗洗菜,你咋洗上尿桶屎盆子了?”
“王奶奶,你是不是不舍得用自来水啊?”大侄女说,“我跟你说,你怕还不知道吧,我们的自来水不是按量的,是按年交费的,你用得少也要交那么多钱。”
“唉,大侄女,我是不舍得这一池子好水啊!”王奶奶辩解道,“这水以前多么清啊,现在什么都在里面洗,也不知道哪个还搞浮萍养鸭子,水都臭了。”
“就是嘛,反正水都臭了,只能拿来洗尿桶了。”
王奶奶无言以对,摘了根黄瓜,放进篮子里,躬着背,蹒跚往家走去。
也许这是时代发展无法避免的结果。科技以强大的动力推着人们前行,也将环境推向不可收拾的境地。池塘不再清淤,犹如一头老牛,被吸干了血液,躺在那里,只剩下一堆骨架和一身皱巴巴的皮囊。曾经成群的白鹭和艳丽的翠鸟也很少再来光顾,这里的鱼虾怕是连鸟儿们的肚子都填不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