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进展
七点半。
许平安如约来到街口的大排档。
“小哥,这里!”
顺着张云燕的呼声,他挤到最里面。
女人已经点好一桌子菜,看样子早早就来等候。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忌口,所以把他们的拿手菜都点了一些。”
相比傍晚,张云燕语气缓和了许多。
“让你破费了。”许平安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
女人奇怪道:“你女朋友怎么没来?”
许平安故作叹惋,“我女友她……唉,她是皮革厂那件案子的目睹者,至今精神还有点问题,暂时出不了门。”
“原来如此,”张云燕目光闪烁,似乎松了口气,“你也不容易,怎么不考虑分手?”
“我们两个是青梅竹马,割舍不了。”许平安一本正经。
“哈秋……”
狭窄的出租屋里,无心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奇怪,昨晚被夜风冻感冒了?”
“扯远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青年正色道。
“不急。”张云燕轻笑,夹了一块豆皮放进他碗里。
“边吃边讲吧,时间也不算早了。”
随后,女人声音幽哀,娓娓道尽前事。
张云燕和她丈夫很恩爱,只是由于皮革厂事务繁忙,两人一直下不定决心,孵育他们爱的结晶。
她丈夫姓张,单名一个天字,是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男人,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从来没有向她发过脾气。
事发前两个月。
张云燕发觉丈夫有些异样。他回到家总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深夜里也不愿承欢,十分抵触她的靠近。
起先,她以为丈夫是业务太忙,殚精竭虑,导致欲望低下,身心俱惫。
几天后,她发现丈夫精神貌似出了问题。
他开始怕黑,晚上睡不到两个小时便突然惊醒,坐在床上喘粗气,无论身边的妻子如何询问,都一言不发。
恩爱多年的两人,因为这些事情有了口角。
但令她欣慰的是,丈夫一如既往地温柔,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话语,只是讪笑着向她解释,自己最近压力过大。
过一阵子就好了……
张云燕还记得,丈夫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脸色复杂,眼神直往天花板飘。
只是她被怒火烧毁理智,并没有察觉异常。
后面回忆起来,才发现这些话似乎并非他的本意,他明显言不由衷,又不得不说。
相比解释,张天更像在自我安慰。
过了一阵子。
张天状况非但没有如他承诺那样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他晚上没再惊醒,却说起了梦话,甚至梦游。
他梦话声音很大,语气惊惶。
但张云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语句粘连,犹如连篇的鬼话,含糊不清。
不久以后。
他一边说梦话,一边梦游。
有时闭着眼蹲在床头,紧靠她枕边,嘴唇翕动,说话却无声。
有时拿出菜刀,表情扭曲地站在客厅,手舞足蹈,不知在劈砍什么。
甚或藏进厕所里,攥紧拳头砸镜子,一直砸到指关节鲜血淋漓,然后跪在地上磕头。
所幸他们住的是独栋,不然早就遭到邻居投诉。
但张云燕却有些崩溃了,白天和丈夫提及这些事,后者总是一脸茫然,继而声音柔和地安慰她,向她保证,自己完成近期手头上的事,立马去医院检查心理状况。
张天的解释,并没有带给女人多少安慰。
他的温柔,轻声细语,温柔体贴……一切似乎完好如初,在她感官里却名存实亡,已经面目全非。
张天的皮囊之下,仿佛钻进了另一个人。
离婚。
女人心里生出这个想法。
可还没等她提起,噩耗突然传来。
张天死了。
他死在工位上,身边还有另一个死者,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
经过检查,警方发出公告,张天的死因是劳累过度,导致心肌梗塞,俗称猝死。
女人却是服用农药而死。
听见这个消息,张云燕如遭雷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时日的,整天浑浑噩噩,直到办完张云丧事,皮革厂的人送来赔款,灵魂似乎才回到体内。
只是心伤难愈。
至今她仍怀疑,丈夫的死另有隐情。
“办完他的丧事,我便开始调查他的死因,可惜到现在都一无所获。”女人低眉垂首,眼泪沿着脸颊滑落,“多年夫妻,我最清楚他的身体状况,不同于我,他很爱惜自己身体,作息规律,饮食清淡,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怎么可能猝死,怎么可能。”
许平安默然,递给她纸巾。
张云燕拭着泪,带着哭腔继续讲。
后来收拾丈夫遗物时,她翻出一只磁带,一张遗书。
“遗书内容我已经记不太清。”她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抠出来的,沙哑如蝇呅,“我只记得,他说自己看见厂长做了什么事,受到厂长恐吓,整日惶惶不安,怀疑有人要杀他……”
“想要杀死他的人,似乎并非厂长,而是一个叫“垠”的女人。”
“那个女人跟厂长关系匪浅,好像是厂长的情妇,但他听说过她的名字,却从未见过阵容。”
“他还说,如果我翻出这封遗书时他已经死了,让我赶紧搬离这个城市……”
“他有说明原因吗?”
“他说,临峡市,有鬼……”
“啪嗒。”
筷子夹起最后一片青瓜。
许平安就着凉掉的茶水下肚,打了个饱嗝。
这时临峡市的大排档与三十年后几乎没有差别,重油重盐,麻辣,味鲜,他吃得很满足。
十五分钟前,张云燕情绪崩溃,向他道了歉,付过款先行离开。
青年擦了擦嘴,目光转向店外。
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门口萦绕热气,扭曲了夜色,灶台上锅炉乒乓响,油烟味儿扑进夜空,又被打着旋的秋风吹回店里。
一切是虚假的,又好像是真实的。
难怪那些修正者要称此为梦,若不加以暗示,恐怕没人分得清现实,只会沉溺于假象,最终在此迷途,成为忘归的孤魂野鬼。
许平安收回目光。
口腹之欲得到飨足,心中疑团却并没有尽数解开。
厂长做了什么?
张天的死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
想杀张天的人到底是谁?
那个“垠”是否害死张天的真凶?与厂长之死又有什么关联?
许平安想不出来,张云燕也说不明白。
不过今夜终归收获匪浅。
他正想起身离开,注意力忽然被桌边一张报纸吸引——油渍之间,黑白的版头,印刷了一行端正宋体。
“揭晓工厂怪声源头,竟是未知邪教踪绪。”
许平安移动眼睛。
登报时间是厂长死前的一星期。
“夜深人静,无人的厂房频频传出怪声。”
“附近居民不胜其烦,纷纷举报,却石沉大海。”
“有人猜测,厂里出事太多,怨气凝聚,导致一入夜就闹鬼,故而请来大师做法,可惜无济于事……”
“也有人说,里面进了小偷,要求厂房增加巡夜的保安……”
“真相究竟如何,本社记者将深入调查……”
“经探访,本社记者发现,工厂怪声实际源自最内侧的综合楼……”
“根据厂里最年长的保安反映,该厂厂长包某,时常把自己关在楼里,夜半三更也不见出来……”
“某次,张某代替好友巡夜,凑巧经过综合楼下,突然听见一阵锣鼓噪声,以为厂里进小偷了,拿着手电赶到声源处,正是综合楼……”
“张某说,来到楼下,他看见厂长包某站在综合楼一楼与二楼之间的缓步平台,手里拿着红烛,头上捆着线香,姿态古怪地朝拜着空气……”
“翌日,张某被无故开除……”
许平安一目十行,皱着眉放下报纸。
走出大排档,脑海里倦意被夜风撕散,他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想要证实,还需更多线索。
回到火葬场。
陈老头已经回来了,仍旧蹲在门口抽烟。
许平安跟他打了声招呼,径直走进休息室。
锁好门,取出黑色手机。
数条讯息跃入眼眶。
【你安全度过特异剧情“诈尸”,请抓紧时间,找到异常源并加以修正,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接触到伴生异常·魇尸,你受到魇的影响,务必注意它们的最后一击】
【你遇见同行修正者“北极星”“无心”,他们所演绎的身份,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密辛,你可以选择挖掘,也可以选择忽视】
最后是木牌的消息——
【莲花牌,阴沉木木心所制,正面刻莲华,背面藏咒祚,出自某位虔教徒之手,或许是某种外道的象征】
【可以当作线索,也可以上供天君】
【注意,共有两位天君的意识对此倍感兴趣……】
又是这样。
许平安揉了揉眉心。
自从进入这个彼岸,黑色手机给出的消息一直语焉不详,就像隔雾看花,不明所以。
他放下木牌,拿出一只磁带机。
张天留下的磁带型号较老,一般机器无法播放。
这还是他花钱在附近电器维修店淘的。
磁带机音量被调到最低。
“咔啦。”
数声机构转动的闷响过后。
从中飘出一个略显失真与空洞的声音。
“阿燕,我不知道对于那种东西,人类的科技是否还有作用……事到如今,文字已无法作为安全载体,我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
“从现在开始,如果你发现我的声音异于往常,那就不必听下去了,还记得纸上的话吗?带着钱离开这里,这里不对劲,所有人,所有地方,都不对劲!”
“如果我声音正常,你可以往下听。”
“记住三件事,假如今后临峡天翻地覆,也许这就是诱因……”
“第一件与包正有关。此人绝非善类,如果我出事了,你千万记得,不要跟他接触,也不要听信他的任何一句话,他也许不是凶手,但很多事情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以往我对他的印象,一直是忠厚老实,体贴员工,自从那一夜,自从我撞见他拜那座雕像,我终于看清他的真正面目……”
“他似乎信奉了某个宗教。也许是邪教,也许不是。短时间内,我很难向你解释我究竟看见了什么,以至于我梦里都是那些东西,很抱歉,当时吓惨你了……”
“滋滋……”
磁带卡了几秒。
“第二件事。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纹身吗?我找到它的出处了,就在老螺头街44号,那里有个老头,雕刻技术巧夺天工,现在应该还健在,有他在,如果你实在无法离开,老螺头街不失为一条生路。当然,你要抓紧时间……”
许平安按下暂停键。
“44号,不就是昨夜收尸的那户人家?”
他目光闪烁,继续播放磁带。
“他们看似无法进入此地,实则已经将其渗透得千疮百孔,切记,一定要抓紧时间……”
“最后一件事,那些东西见不得光。他们藏在最阴暗污秽之地,他们在等,包正也许一样在等……”
“包正不可能死,他们不会让他死……”
“哦,对了。”
“如果不是张云燕在播放磁带,无论是谁,只要你与包正无关,记住下面的话。”
“非真非伪,去伪存真。”
“假如你就是包正,那你一定清楚,我究竟说了多少真话,多少假话……”
失真声音戛然而止。
许平安心一突。
与此同时,黑色手机抖了抖。
打开屏幕。
【你获得线索·壹(外乡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似乎另有他人,他致使厂长倒拜神,与厂长往来密切,那是个外乡人,一切谜团的源头】
许平安拿来纸笔,将迄今为止得到的所有线索写在纸上,用箭头连接。
最后一个箭头指向四个字:
“厂长之死。”
沉吟片刻,许平安写下第五个字:假。
“非真非伪,去伪存真。”
听完磁带内容,他心里的那个猜想,逐渐浮出水面。
但他仍有一个疑问。
既然张天死了,为什么无心演绎的“保洁员”,同样获悉这件事,却只是被吓疯,而非毙命?
许平安沉吟片刻,笔尖划过纸面。
“老螺头街。”
“保洁员是诈尸老者的远方亲戚。”
“那么老人为何突然毙命,甚至形成了特异剧情?”
捋清了思路,他撕碎白纸,只留下四个字:
“老螺头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