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进发
不敢让赵盛之承受太多颠簸,几人压低马速,安步前行。
临近正午,便遇到朱杆儿撒出的斥候,营地中被俘虏的秦军已经全部被解救,此时也脱离了与晋军的接触,正往北急行,姜瑜随即安排随行几人四处散开警戒。
“二十万大军,一朝丧尽…赵伯,天下九州秦据其七,何至于此呢?”
趁着等待的时间,姜瑜看赵盛之精神还好,主动打破尴尬,轻声询问起来,关于前秦的上层建筑,关于淝水之战的首尾,他还是太模糊了。
“经此大变,以前只知舞刀弄枪的阿瑜,竟然也询问起这些事情来…”赵盛之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左手轻抚伤腿,眯眼凝望着寿春城的方向。
好长一阵沉默,“不知从何说起啊,去年冬天,陛下第一次在朝堂上透露伐晋的念头,自那时起,庙堂内就争论不休,宗室、群臣,争到后来,甚至后宫、太子都出言劝谏,奈何陛下固执异常,并没有采纳众人的意见,后来姚苌、慕容垂这些居心叵测之辈,接二连三地出言鼓动,陛下最终乾纲独断,下诏伐晋。”
“当初,群臣反对伐晋时,提出的原因有很多,天象不吉,长江天险难以突破,晋室内部上下团结,并无失德之举,像谢安、桓冲这样的江表伟才也拿出来说了。
阳平公更是直言,我朝连年征战,兵疲将倦,军中多有惮敌之意,劝谏陛下更应该把心思花在国内的治理上,毕竟我朝扫灭北方诸国,内部问题也很严重,奈何陛下所有心思都在天下一统上,终究没有采纳,还一一驳斥。”
“当然最要紧的话,我们汉人不好直接说,天下丧乱,胡人肆虐,人心思晋而已。我如今已到不惑之年,眼看着前赵、后赵相继崩溃,一个个残酷暴烈,胡人!哪有半点人君的样子?”
“陛下…”,赵盛之哀叹一声,悲痛与愤怒也就在这一声叹息中了。
“陛下性情宽厚,文韬武略,哪里像个胡人帝王,自晋室南渡以后,这天下的君王们,就没有一个能望其项背的,没有经历过刘聪、石虎那些人,是不能理解陛下之可贵的,只是王公去后,再也无人能劝阻陛下,任他渐渐肆行无忌起来,终究…”
说到此处,赵盛之情绪激动起来,左手下意识地去拍膝盖,刚到一半,又猝然停住。
姜瑜只是静静地听着,也许很快,他就能见到天王苻坚了。
“陛下之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回乡以后,寻你家中大人,细细去听吧。我只说战场,你也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自是晓得此战的情形,天命,人祸也!”
“可前军为何要突然后退?”
姜瑜很难理解,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骑兵也不少,怎么突然间全军就开始溃散奔逃了,战前听闻晋军也不过七八万人马,此时再想起海啸般的溃军朝着自己席卷而来,身后还追着如狼似虎的北府兵,姜瑜身体里竟然传来一丝疼痛的幻觉。
“为何?晋人的阴谋,陛下的一厢情愿罢了,”赵盛之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陛下想要速战速决,晋人投其所好,要求我方让出淝水西岸的空地,以方便他们渡河决战。那场军议我也在场,陛下的心思是尽量放晋军过来,方便我方骑军冲杀,一举将晋人主力歼灭在淝水西岸,然后顺江而下,大事可成。
可谁也劝不住,阳平公提议等待晋人半渡时出击,亦被拒绝,如此国战,竟然当做儿戏一般,陛下不是没有打过仗,临阵退军,我现在也想不明白他怎会昏庸至此,只能归咎于天命在晋不在秦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指斥乘舆的暴论倒是张口就来。
“阳平公总督前军,亲卫都是百战氐人精锐,又怎会轻易被晋人斩杀呢?”
“此事前军副将传信至中军说明过原委,应该是单纯的意外,仅仅就是意外,晋人北府精锐一上岸就猛冲正在退却的我军,引发巨大混乱,阳平公率亲军驰骑略阵,企图稳定阵脚,战马被乱军冲倒,为晋军所杀。”赵盛之叹了口气,“呵,都是落马,我倒比他幸运。”
听到此处,饶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姜瑜,都快相信对方口中的天命了,虽然退军就意味着要败,可苻融的死也太意外了,随即又问:“可后军又是怎么一回事?前军尚未完全溃退,好像后军就已经在生乱了。”
“当然是朱序这些个降将叛贼!前军甫一生出乱象,就在阵后大呼我军已败,制造混乱,秘书监朱肜率军前去弹压,也是一去不返,可笑此君竟然是第一个支持伐晋的朝中重臣。”
“陛下到达寿春后,曾经委派朱序为使者,渡河威胁谢石投降,恐怕那个时候,我军的虚实就已经被完完全全卖给晋人了。”
“朱序此人你我真是无法置评,他原本就是晋臣,当年死守襄阳,遭遇部下出卖才不得已投降,我听闻此人到达长安后,还曾密谋出逃,一度藏于友人家中,后担心牵连友人,又去自首,陛下倒是赞赏其气节,反而授予高官,之后一直也是晋室忠臣的做派,庙堂之事多是虚应,并不热衷。”
“那以后呢?以后会如何?”姜瑜还是没有忍住,他知道此战过后就是天下大乱,但还是想探探赵盛之的想法。
“呵…以后?天知道以后?你来救我之前,我心底里甚至有一丝的释然,正是想到以后,不敢去想,我都有点不敢返回关中…陛下扔下大军北逃,不怕你笑话,我是追随他的时候,马失前蹄被压在马下…但愿经此一役陛下能振作吧。”
说完脸上浮现出犹疑的神色,转而又被深深的迷惘所掩盖,随即又浮现出些许恐惧来。
姜瑜也不再追问,一场复盘下来,他已经彻底无语了,这一连串的失误与巧合,冥冥之中又是一环扣一环之必然,期间有那么多次挽救的机会,苻坚硬是一次次全部错过,终致万劫不复。
就连北府兵精锐之战力,也提前上演过,大战前夕的洛涧战场上,刘牢之亲率五千北府兵精锐,一战冲垮前秦卫将军梁成的五万大军,阵斩梁成及其弟梁云等一批秦将。
苻坚并非太平天子,也曾经多次亲临战场,怎么可能如此不智,除了天命,已经难有其他解释,正所谓,上天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
“此战首尾,我已分说完毕,而你,天水姜瑜,姜幢主,又该如何向我解释呢?”
赵盛之突然出言打断沉思中的姜瑜,让他心中一惊。
“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为陛下挡箭,然后又逆流而上的,方才躺在马车上,我还为你叹息难过,怎么短短一日又突然冒出来,解救我这个老头子,嗯?”赵盛之盯着姜瑜,脸上颇具戏谑之色,“有什么灵丹妙药,不妨也赐你赵伯一颗,你总不能看着赵伯变成个废人吧?”
姜瑜情知躲不过去,只能将垂死之际被朱杆儿抢救出来,合力反杀捕奴队后,遇到赵焕的事情说了一遍,保命符箓之类的事情,能骗得了朱杆儿,却骗不过赵盛之,自身为何复原之事,只能推作不知。
“也罢,你能冒死救我,足见你我之间的情谊,只是老夫毕竟阅历丰富些,作为长辈提醒于你,鬼神之事,虚无缥缈,求仙问道是我这个年龄才能做的事情,你还小,轻易不要沉迷其中,再者,此事不易大肆宣扬。”
看到赵盛之的谆谆教诲之意,姜瑜恍然大悟,心中暗笑,这个时代,名字中带之的,那多少是有些神棍的,连忙点头答应,口称只是偶然际遇,无甚灵丹妙药。
“至于你说的赵焕,可是狄道县的记室?应该是我族中晚辈,有些年未见了。”
姜瑜还未吐槽,说赵焕,赵焕就到。
前后骑军把步军夹在中间,还有几辆榻车,上面装的满满当当,人均有甲有武器,身体强壮些的,还背着粮食袋子,队列虽然乱七八糟,但总是有了些人气,不似晨间初见时那般凄惨恓惶。
“参见都统!”
朱杆儿脱离队伍跃马过来,面朝赵盛之单膝跪地,大声参拜,而后又扭头朝姜瑜笑了笑。
“好一员猛将,假以时日,汝必成大器!朱杆儿,好小子,起来去传令,已是正午,就地休整,方圆十里广布斥候,埋锅造饭,不要吝惜粮食,让士卒都吃顿饱饭!”
赵盛之本身就是从俘虏营出来的,晓得自己是官,颇受晋人重视,顿顿没少,可这些士卒就惨了,连口水都没得喝,溃军本就脆弱不堪,此时这样的疲惫,别说遭遇晋军,行军都很危险,正好趁着休息,商讨一些必要的事情,也算两不耽误。
姜瑜跟上朱杆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曾几何时还是自己的小跟班,现在也能独自整出来四五十人的骑兵队伍了。
“对了,杆儿,叱卢虔和高林两个都很不错,放在你队中给你当副手吧。”
叱卢虔一路的表现,朱杆儿自是看在眼里,虽然是个汉话都说不清楚的杂胡,此时哪还会嫌弃,只点头答应下来。
姜瑜安排好扎营事宜,与赵焕带着几个头人前来拜见。
“狄道县记室赵焕,拜见都统!身后诸人都是下官情急之间,从溃军中拣选的头人,暂时充作小队长,请都统与将军核准。”
赵盛之低头看了一眼姜瑜,心中奇怪谁给这小子封的将军号,面色不显,笑着让众人起身。
“看押我等的俘虏营此时如何了?周边可有大股晋军?”
赵焕上前汇报,原来姜瑜走后,很快朱杆儿优先收拢了所有马匹,朝着晋人仓促之间重组的阵线冲了几个来回,对方胆寒之际,赵焕适时上前,说服对方,随即双方罢兵,晋人离开营地,赵焕组织人手收拢溃军物资,启程之后,晋人倒是又尾随了一段,后被骑军驱走。
朱杆儿也说方圆五里之内并无大股晋人,但五里之外则不好说,有几个派的远一些的斥候还没回来,不知道是自行逃散,还是遭遇晋军了。
确定周边暂时没有危险,赵盛之又转向众人。
“赵焕是吧,你我同族亲人,不必客套,余下诸位,都是共患难之人,既然记室看中,以后就是我羽林军的正编队正,大溃之下,尔等需得收拢、抚慰士卒,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忠勤任事者,提拔赏赐不在话下。”
“国家自有制度,名器不可假也,姜瑜原本只是幢主,并非将军,然而此番营救我等,立有大功,本都统职权之内,擢升为校尉,协助本都处理军中诸事。”
姜瑜正在一旁肃立,听到此处,立马下拜叩谢,总算有人能给自己升官了,赵盛之给了他职权范围内能给的最大官职,自己事实上成了这三五百人羽林军的二把手。
“还没完,赵焕,你是做惯佐官的,你来代理军主簿的事情,朱杆儿,骑军交给你,以那四五十骑为基础,整饬出一个骑兵幢来。”
赵盛之本来就是朝廷的中高级官员,其人说起正事,不怒自威,一通安排也滴水不漏。
“好了,诸位队正,现在回归本队,将这些任命传达下去,统计各队情形,报至赵记室处。”
等队正们走远,姜瑜上前说道:“都统,时间紧迫,下一步何去何从该马上定下,但您的伤口也耽误不得,军中没有医者,我先来为您简单处理,等过了淮水,再寻良医治疗吧。”
赵盛之将信将疑地看着姜瑜,没有答话。
好在冬日寒冷,赵盛之的伤口还没有出现感染的迹象,姜瑜用自制的生理盐水仔细清洗过后,敷上草药,用消过毒的麻布包裹起来,然后寻木板再捆扎固定,赵盛之的骨头断裂很复杂,不是他能处理的。
期间赵盛之虽然疼得直冒汗,只死死咬着一截软木棍,并未喊叫半声。
处理完伤口,综合几人各种各样的散碎消息,姜瑜起身总结道:“所以说,昨日的情形,可以确定的是,傍晚时分,晋军追击到青冈之后,就停下了?寿春也还在我军手中,昨日晋军并未大举攻城?陛下很可能没有进城,而是已经渡河北上了?”
“而我方大量溃军都拥挤在青冈以西的淮水南岸?”按照赵焕找猎户画的地图,青冈正是在此地正北面二十多里处。
“我军的情况呢?粮草、武器、甲胄之类的?”
赵焕上前答道:“都统,校尉,我军现在大概五百人上下,战马五十三匹,其中有几匹重伤,不能乘骑,武器和甲胄当时属下和晋人谈判后,每个士卒都有自带一副,又从晋人那里夺了三辆榻车,其中两车粮食,一车杂物,有些士卒还私自背负了一些粮食,按目前人口,应该能吃上五日左右。”
能够掌握的情形,都已经明了,几人也都沉吟起来。
片刻后,姜瑜起身,缓缓说道。
“寿春城昨日虽未易手,但定然是挺不过今日的,寿春方向肯定去不得。
昨日战事发展的很是仓促,晋人也来不及全军渡过淝水,昨日停在青冈,未能全线封堵淮水,可能是力有未逮,也可能对我军依然存有戒备之心,可今日就不同了,连附近的坞堡都派出捕奴队来抢战利品,我军之大溃败,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况且硖石山上,还有晋将胡彬残部,彼部是离战场最近的水军,再耽搁一两日,水军逆流而上,北渡淮水,怕是难了。我等必须尽量赶往青冈以西,尽快渡河,实在不行,就绕路去颍口,那里应该还留有浮桥。”
一口气抛出自己的所有想法,再看向赵盛之,后者此时终于按下疼痛,缓过气来。
“阿瑜讲的很不错,其余的事情,也只能等到渡河之后再从长计议,”略一沉吟,“要做最坏的打算,前路艰险,万一遭遇晋人,我是万万不想再做俘虏了,可眼下这条断腿,又实在上不了战场,只能给你们居中压阵,说白了,老头子现在是废人一个。”
“赵伯千万不可自轻,没有您,这羽林军就没有了。”姜瑜赶忙宽慰起对方来。
赵焕向前一步,问道:“那是否还需要继续招揽溃军?”
“招,这五百人还是太过单薄,这事你来负责,大概还是五十人左右,作为一队,选出个头人,跟上队伍即可,要是有马…算了,有马的估计早就跑了。”姜瑜抢先答道。
“都统,您总览全军,战事可否交于我?待会路上,我从步军里面选一些还能作战的,编组成战兵,剩下作为后军由赵焕率领,骑军还是朱杆儿领着,骑步相互配合,除非遭遇晋军大队人马,不然自保应该是无虞的。”
“可以!大秦羽林军之前途,也就在这短短的二十里路上了。”
“时不我待了!传令全军,向淮水进发!”赵盛之摇晃着勉力站起,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