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面刺君过
慕容垂并不在淝水战场,早先秦军南下,苻融都督前军,进至颍口后就分兵,令慕容暐和慕容垂率军西出江夏,自己亲率前将军主力直扑淮南。
这个慕容暐不是别人,正是前燕的亡国之君,十岁继位,二十岁投降苻坚,国灭,被苻坚带回长安,封为新兴侯,今年三十三岁,正值壮年。
此人在位时昏聩好色,耽于享乐,是个庸碌之君,不过在位初期有慕容恪辅政,后期又有慕容评乱政,于国事上鲜有作为而已。
南下伐晋前,又被苻坚拜为平南将军,别部都督,这个别部都督,是偏师统帅的意思,也就是说江夏这一路,是苻坚早就安排好的,苻坚用人之宽仁随性,可见一斑。
至于慕容垂,是慕容暐的亲叔叔,十三岁就随其父攻打宇文鲜卑部,勇冠三军,十六岁就作为前锋统帅,攻入过高句丽王城,石虎死后河北大乱,也是慕容垂力主南下,作为前锋都督,率军打通辽西走廊,南下河北,在前燕入主中原的战争中可谓功勋卓著,此后东征西讨,几无闲暇,但其人从无败绩。
慕容暐在位期间,桓温趁慕容恪病死之际,大举北伐,前燕连战连败,几乎要迁都龙城避祸,还是慕容垂力挽狂澜,于枋头大败桓温。
到这里,慕容垂前半生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此时的太后可足浑氏与辅政大臣慕容评都十分忌惮慕容垂,二人密谋陷害,欲杀慕容垂而后快,慕容垂知道后,并没有选择先发制人,而是逃奔前秦。
慕容垂如锥处囊中,鹤立鸡群,虽然其母只是汉人妾室,但他深受其父宠爱,遭人忌惮之事也是由来已久,慕容暐的父亲慕容儁在位时,就为慕容垂改过名字,慕容垂原名慕容霸,因为打猎摔断了门牙,慕容儁便给他改名慕容[垂夬](通缺),后来又因为名应谶文,再次被改为慕容垂,一个连名字都不能自主的人。
等到苻坚见到慕容垂后,自是喜不自胜,因为扫灭前燕的最大障碍就这样没了。
以之为冠军将军,封宾都侯,至于王猛忌惮慕容垂的能力,不惜施展金刀计,也要除掉他,王猛之计虽然成功,但最后关头苻坚还是宽恕了他,并待之如初,此后十年间一直担任京兆尹,直至南下伐晋。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这个时期的胡人王朝,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往往就是部族内部一两代之间,连着出现几个猛人,时机一旦到来,便能乘势而起,但往往建国一代人凋零之后,庸碌之君上位,其国又成了别家起势的养分。
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不幸的王朝各有各的不幸。
但确实也有个相通的原因,便是自东汉制度性崩溃以来,这么多年,所有英雄豪杰的努力,都没有建立起新的、足以承载大一统王朝的制度,一直在人亡政息的怪圈中挣扎。
慕容垂此人,早早便名动天下,他身上的故事,这个世界的姜瑜,早就耳熟能详,这一路走来,和郑、朱二人闲聊,也多是感叹。
与之相比,姜瑜这几日的勇猛,也是相形见绌了,不过自己能跟这么一位划时代的英雄,暗地里的比较一番,也是一番乐事。
“主公,您说贵叔父就在慕容暐军中为将,为何不早早派人联络?”
姜瑜的七叔父姜成,四年前,同样在慕容暐麾下,在攻取襄阳过程中,因功擢升为宁远将军,此时应该就在江夏前线。
“早上出营时,都统提醒,我当时就派人携文书前去了,要不是都统,我都没想到。”穿越之人,与原主家人交际,总是有些莫名的怯意。
“这下好了,有您叔父在,到了江夏,总不至于一点门路也无。”
“瑜哥,就怕七将军见了你,又要考校武艺,七将军的马上功夫,我连三回合都挡不住,前两回合,还得拿这一身厚肉硬抗。”朱杆儿前后巡视一圈回来,听他们聊起姜成,凑近说道。
姜成在外为将,近几年也是聚少离多,小时候倒是常见,那时候姜成还年轻,经常教他们这些小孩子武艺。
“嘿,你我兄弟救下都统,还带了一万多人渡河,见了叔父,也有话说,不怕挨打,他要是蛮横,咱们兄弟一起上。”
“哈哈哈。”
几人笑完,又是一阵快马加鞭。
……
“老丈,您是说遇到过陛下?何时?”
淮西乡间一座普普通通的三进院落,背靠起伏的丘陵山地,门前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再前面就是几顷良田,此时冬麦刚下种两个月,虽然麦苗刚露出头不过三四寸,但在傍晚柔和的光线下,远远望去,还是一片新绿。
门前打扫的很是干净,不见半片枯叶,一位白发老丈坐在门前的上马石上,双手拄着拐杖,眯眼看着来人,身后的黄狗也不叫唤,只是后背毛发竖起,死死盯着眼前的一队骑士。
“昨日午间。”见这队骑兵并没有踩踏麦苗,老丈眼神和善下来。
“那陛下去了何处,老丈可否告知?”姜瑜大喜,终于摸到苻坚的轨迹,不用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下乱探了。
“你这后生,倒是个忠臣,就是心太急。”老丈说罢,抬起拐杖,往西指了指,“那边。”
“知道了陛下去向,我便不急了,可否借老丈宝地,供士卒们休憩一会,用些餐食。”姜瑜笑着对老丈说道。
那老丈嫌弃地瞪了姜瑜一眼,“说道,将军自便,只是你这百人大军,老丈可供不起。”
“不用麻烦老丈,吾等自备干粮,就在这门前空地,也让马儿饮些河水。”郑才立即上前搭话。
姜瑜从怀里掏出胡饼,取了一块,双手递给老丈,“老丈也请用些。”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老丈不是一般人。
“那感情好,老丈我也尝尝这忠臣的胡饼,是个啥味道。”说罢,也不客气,拿起胡饼就啃了起来,还好是赵焕差人今早新做的胡饼,不然,非把老丈的门牙磕下来。
姜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搭话,众人只是闷头吃饼,不时有马儿饮水的声音。
“咳咳……”老丈一阵咳嗽,姜瑜立马递过水壶。
那老丈喝了几口,才勉强咽下,“你这胡饼,恁地干硬,险些噎死老夫。”
“老丈见谅,军中食物,本就是奔着能存放久些去的,确实硬了一些。”姜瑜有点不好意思,问个路,把人老头噎死,那就作难了。
“罢了,老夫也不白吃你的胡饼,老夫家中还有些陛下吃剩的壶飧、豚髀,你们可要?”
“啊?陛下还您在这里进食了?您刚才怎么不说?”姜瑜很是惊奇,他原本以为老丈只是见过苻坚,没想到,苻坚还在这里吃过饭。
“你又没问!我看你这后生也是知礼的,却不晓事,君王来到你家门前,怎么能不拿出最好的食物奉献呢?”老丈气的白了一眼,语气好像经常有君王来他家门前一样。
姜瑜也不生气,央求道:“那您能把见到陛下的经过,都说一遍吗?”
“你原来想知道这个,你不早问!”
“……”
“昨日午间,老夫吃过早食,还是在这块石头上晒太阳,人老了,也没个别的去处。跟你们一样,也是远远来了一队骑士,只不过走近一看,精神头比你们可差远了,各个如丧家之犬,比我这老黄狗还不如。
领头的是一个虬髯大汉,一身的血气,身上的盔甲破破烂烂,也不知礼,张口就让老头子我让开这上马石。
幸而被身后一人呵退,老头子瞅了一眼,那人一身华丽盔甲,虽然形容枯槁,但是气度不凡。”
“哦?那便是陛下了?”
“嗯,后来旁人口称陛下,我才知道,慌忙跪拜。陛下也不怪罪老头子,只是坐在这块石头上发呆,嘴里念叨着天意之类的,背后还中了箭矢,当时还在滴血。
看陛下的样子,就知道前方是大败了,唉,晋人哪有那么好打,这么多年,换了几岔皇帝,也没见谁能真过了淮河。
我马上让家人整治了一些餐食,奉送过来,陛下当真是饿极,穷乡僻野,哪有什么好东西,却也吃的一干二净,就连身旁贵人,也不顾形象,狼吞虎咽。”
老丈讲到这里,似乎又不想往下说了,只是继续望着远处的麦田发呆,姜瑜也不好催促。
良久,又感叹起来:“唉,也不知老夫能不能活着吃上这茬新麦。”
“老丈老当益壮,连这军中胡饼都啃得下,必然长寿。”朱杆儿咽下一口胡饼,随即说道。
“无知后生,比我老丈眼神还差!天下马上就要大乱了!”说着,使劲敲了敲拐杖。
“陛下吃完以后,命人从马上取下十斤帛,十斤绵,摆在我面前,随手一挥便要赏赐与我,老夫看到陛下这幅样子,当真是气急!”
“这……陛下赏赐与您,难道不是好事吗,您为何要生气?”郑才听的有点发愣,怎么这些人指斥乘舆随口就来呢。
“哼!什么好事!你也是个糊涂蛋!有命拿,可有命花?”这可给老丈胡子都气歪了。
“老丈您别生气,后来呢,您是拒绝了赏赐?”姜瑜立刻搭话。
“唉!我当时就给陛下说了!比如陛下坐在这里,我站在这里,我就说……”老头激动地起身比划起来。
“我说,我听闻白龙厌倦了天池的安乐,私自下界而来,因此受困于一个普通农夫,如今陛下亲眼所见,亲耳听闻,难道陛下遭受的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天意吗?况且,上位者随意施舍并不是真正的恩惠,下面人随便接受也不能体现他的忠诚!陛下您就是我们的父母,哪里有儿子赡养父母还要求回报的呢!”
“啊?”周边听闻这些话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一个表情,您老可也太勇了,没有人可以在您面前称自己是勇士。
姜瑜默默在心底给这位老先生点了赞,这番话就不是一个普通乡野村夫能说出口的。
“您老胆子可真大!您不怕陛下杀了你吗?”
“嗐!老头子刚说完,就怕了,陛下的亲卫把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就差那么一寸,老夫今天就连胡饼都吃不上了!后来陛下摆摆手,找那贵人哭诉去了,老头子我才逃得一命呀。”
“老丈您可知,陛下与那贵人说了什么?”姜瑜现在不能放过一丁点和苻坚有关的消息,所谓知己知彼。
“老头子当时都吓傻了,哪顾得听陛下的私话,反正都是些懊悔之言!”
众人一时无言,都在默默消化着老头带来的震撼,饶是文化人郑才,听过许多面刺君过的故事,此时也被震地目瞪口呆。
朱杆儿捅了捅姜瑜,小声说道:“瑜哥,俺原来以为赵都统言辞犀利,今天才知道天外有天啊。”
姜瑜心中暗笑,又问老者:“老丈一看就不是寻常农人,可与官声。”
那老者叹息一声,拄着拐杖,看向前方,像是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良久才说道:“我是做过官,前朝,前前朝都做过,到了本朝,实在厌倦,就在这乡间,耕读度日了。”
“您说的前朝是,燕国?”姜瑜轻声问道,不愿打断老者的回忆。
“对,前前朝是赵国,石赵。”
姜瑜试探着问道:“可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何要对陛下生那么大的气,就仅仅因为陛下大败,意志消沉?”
“嗐!这只是表面,我只是舍不得这安逸生活,心底里责怪他亲手毁了这一切罢了,我是从后赵年间过来的,彼时这天下哪里像是人间,简直如鬼蜮一般,上面穷奢极欲,百姓朝不保夕,就连做官也要时时刻刻,战战兢兢,生怕突然一个诏令,脑袋就没了,唉!”
“后来慕容氏来了,老实说,他们还可以,只是上面斗的厉害,下面倒还能过活,就是那些年战事多了些,经常有大军经过,每次都如蝗虫过境一般。”
“再后来,陛下与丞相治理天下,总算是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可转头就要没了,我老了倒无所谓,你们可怎么办呢?”
“老丈心怀天下矣。”几人对着老丈下拜行礼。
“天下将乱,老丈还是寻左近的坞堡躲一躲吧。”
“已经让儿孙们去了,老头子,故土难离呀。”
“也好,敢问老丈名讳?”
“嘿,你叫我崔老丈便可。”
“老丈宽心,天下,总归是有办法的!”说罢姜瑜带着众人上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