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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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家当

“郑先生,若非您忙前忙后,我与士卒们当真不会吃得如此爽利。”

喝下最后一口汤,姜瑜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对一旁肃立的郑才说道。

“先生何妨也吃上一碗呢?”

面对姜瑜的邀请,郑才倒是没有着急去吃,虽然他整整忙碌半夜,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五百多个士卒挨个大快朵颐,腹中早就有些饥渴,何况这锅里还煮进去那么多的胡椒,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个少年将军完全不懂胡椒的价值。

唯独这世间大多数的餐食并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或者说,万一这个小将只是客气一下呢。

“郑才虽然不是君子,但还不能轻易去吃敌国的饭食,还望将军海涵。”说着拱手一礼,不卑不亢。

姜瑜心中有些奇怪,按说此人今晚的表现,很明显是有了投效的意思,事到临头,反而矜持起来。

“这羊自是你晋国的羊,胡饼,是你晋人的胡饼,连这胡椒,也是你郑才的胡椒,怎么能说是敌国的饭食呢?”姜瑜戏谑道。

“羊是俘获的,胡椒也是我从贵国贵人身上偶然得来,胡饼却是出征前从庄园内征集。”郑才一一回复,也不带什么语气。

姜瑜一时气沮,又说道:“那先生忙前忙后,却又是为何呢?”

“我曾听闻乡人说起,如果恶虎闯进了庭院,只要喂饱它,便会自行离去,不再恶意伤人。”

姜瑜心中疑惑,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又实在不好去接,想了想,直接说道:“那如果我这只恶虎非要伤人,先生喂饱老虎的举动,岂不是在帮助他行凶吗?”

郑才低下头,心知自己模仿名士的做派多少有点多余,只能继续说道:“将军入营后的举止,不像是弑杀之辈,况且,胡乱杀人,对将军本就不利,将军绝非凡俗之辈,断不会如此。”

“哈哈哈,这么说来,你却是将我看透了。”

姜瑜只能无奈大笑,谋士投效么,总得讲个郎情妾意,强扭的瓜总是不甜。

话到此处,郑才也不装了,直接问道:“将军身为汉人,又为何屈身以仕氐秦,帮助胡人来侵略华夏正统所在呢?”

“哈哈哈哈哈,”姜瑜听到此处,笑得比刚才还大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良久,止住笑声,厉声问道:“为何?难道你们南人不读史吗?不正是你们这个正统所在自相残杀,把中原白白丢给胡人的吗?

吾虽年少,却也知道一些,若非司马家自己把自己杀了个干干净净,又怎能轮得到琅琊王做了皇帝?

英雄一世如桓大司马,终究屯兵灞上,裹足不前,南朝政治,多门户私计尔。

我劝郑先生也不要再装腔作势了,我不是石勒,你也不是王衍,清谈的门槛,怕是你的主公都摸不到。

先生也不必试探于我,以先生这样的才能,放在南朝,都只能给这种草包货色当门客,小小姜瑜若是到了江南,怕不是只能给太远王氏当个隶僮佃客而已。”

“你说这么多,淝水一战,你秦国还不是丢盔弃甲,一泻千里,莫不是以为攻下我这小小营寨,便可以在淮南逞凶!你敢留在此地,等虞丘将军麾下北府兵吗?”

一旁低头不语的王晟,此时突然仰起头,义正言辞地抢白起来。

“淝水一战,确系我主昏庸,天时地利人和,尽皆不顾,一错再错,最终酿成大祸。

昨日我也差点成了阶下囚,这一点,无可辩白,值此一战,我等也看到了,江表多伟才啊。”

姜瑜说完就有些后悔,跟这草包有什么好解释的,还是年轻,管不住嘴。

复又看向郑才。

郑才被姜瑜笑得浑身发麻,听完这一席话后,更是面色潮红,心中激荡,见姜瑜看向他,才反应过来。

“将军少年英杰,在下着实敬佩,适才胡言,万望将军海涵,只是在下还有一问,不知可否?”

“说罢。”姜瑜抹了一把泛着油光的嘴,一碗羊肉泡饼确实美味,缺了辣椒,终究还是不够完美。

“敢问将军之志?”

从秦军冲进营寨的那一刻起,他就对秦军将领无比好奇,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在短短半日之间,从行尸走肉般的溃军中,拉扯出一支能战敢战之师,以至于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看到对方不足二十岁,他自然是异常惊讶,再到刚才这一番话语,他整个人都傻了,这哪里是一个少年将军能说出的话,想来想去,也只能归集到姜氏家学。

“吾之志……”想不到这个郑才如此直接,愣了一会,拿起几根柴火,顺手丢进逐渐暗淡下来的篝火里,激起一串火星。

“大概,是天下太平吧。”

“对,天下因我辈而太平!”

郑才听罢,也不犹豫,直接拜倒在地:“仆郑才,愿追随将军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听闻你在江南还有个儿子?”

“吾子就在军营之中,还请将军一同收留。”

这次轮到姜瑜发愣了,只能说此人确实是个人才,看了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连忙让对方起身。

复又长叹一声,他原本就是要招揽此人,但事情既成,心中又多出些不忍来。

“你久居江南,可知北地情形?可知秦国内情?我不是恫吓于你,此战过后,用不了多久,北方必然大乱,汝父子还敢去吗?”

郑才毫不犹豫,直接躬身回复道:“只要将军不嫌弃我这个无名之辈,吾父子自然愿意。”

“好!那现在可以吃上这碗羊肉泡饼了吧?”

说罢,亲手做了一碗,前走几步,递给对方。

“郑才!你带儿子来军中,是不是早有预谋!”

人家郑先生这边饭碗都端上了,王晟才迟迟愤怒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王校尉慎言!郑先生现在是我麾下!”姜瑜大怒,这姓王的真是不知道好歹。

“将军,无妨。”郑才端着碗,欠身谢过后,喝了一口热汤,缓缓咽下,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并无此事,只是出征时,尚不知战事能迁延多久,家中离了我,小儿只怕是要被卖作隶僮。”

“也不怕将军笑话,若非归顺将军,就算此番能活着回去,我父子也只剩下当佃客的命了,我不甘心。”

“唉,先生慢些吃,吃完后,给我一个清单,看看这营中哪些东西天明前能运走。”

自从穿越至此,姜瑜的脑子几乎一刻也没有空闲过,此时却再也没有迫在眉睫的事情,突然放空下来,猛然间,还有些不太适应,百无聊赖之中,指了一下王晟,问道:

“王校尉,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阵中那个老将军叫什么名字?”

“他啊,陶老头。”

王晟下意识地回复道,此时的他,已经不在意,或者说不敢在意郑才了,心中又是一团乱麻,偏偏降不能降,死又不想死,只能默默等待命运审判。

姜瑜听完,也颇觉无趣,起身带刀,巡营去了。

……

可以说,战场是赢家通吃的局,赢了之后,你该得到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的落到你口袋,一点也不会少。

胜利的消息传回浮桥两侧后,赵盛之并没有开心地站起来,相反的,他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

“渡……渡了多少人?”

甚至他说话都有些艰难,若不是用尽剩余的所有力气全力压制,上下牙齿打颤,根本都说不出话来。

杨贵踮起脚,仔细倾听一阵,才回复道:“启禀都统,过半了,一半人都渡过去了。”

又仰头看了看赵盛之,心中实在酸楚,不忍地说道:

“都统,我已经让士卒将捷报通传淮水两岸,眼下所有士卒都知道我军已经大胜,不会再生波折,都统无需在此苦熬,请都统过河吧!”

说罢,竟轻声呜咽起来。

“你光哭有什么用,都统都晕倒了!”

赵焕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还没到跟前,就看见赵盛之头已经侧歪,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绳索上。

“快!随我上去,解开都统,是谁把都统绑在上面的,唉!”

杨贵毕竟是个大头兵出身,还很缺乏决断大事的魄力,幸亏赵焕赶来的及时。

“你们几个,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碰到都统的左腿,速速送都统过河,过河后,将都统安置在中军大帐中,好生照料!”

赵焕忙了大半夜,此时一嘴的燎泡,说话活生生像个土匪一般。

“要是都统有个三长两短,我砍了你们!”

“杨贵,暂停渡河,封闭浮桥,你留着继续维持此地秩序,我不回来,一个也别放进去!”

说罢也不停歇,大步往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喊道:

“士卒们!校尉已经攻下了晋人的营寨!此战,我军大获全胜!

晋人营寨中有粮食,有武器,应有尽有!

都随我去搬回来,天亮之前,让我们搬空晋营!

天下没有吃白饭的道理,回来后,身上负重者,方可渡河!”

说罢,示意身后几人继续深入人群,向其他士卒宣传,自己带头向晋人军营方向走去,所到之处,士卒尽皆跟随。

他也实在是饿了,不知道姜瑜有没有给他留些热食。

……

“郑才,晋将的门客,营中诸事原本都由他操持,非要带着儿子投效于我,那晋将都拦不住!”

“呵!所以就留此人在这里大吃大喝?”

赵焕一口肉,一口胡饼,再一口热汤,还未完全下咽,眼睛直直盯着刚刚粗略打过招呼,还未走远的郑才,说道。

“校尉可知,都统在那高架上吹了半夜河风,硬是撑到得胜之后,才疼晕过去。”

“都统到底如何了?”姜瑜也不再开玩笑,立刻紧张起来。

“校尉,我哪里有资格来埋怨你,这一路走来,看着路上的尸体,便能想象战事是如何艰难。

我……我只顾着整修浮桥,在淮水北岸修营寨,心中老想着南岸有都统在,便没有分心照料……。”

说着,竟然也呜咽起来。

“你要急死我啊!都统到底如何了!”

姜瑜急了,他很清楚,这一战能到如此地步,是所有人一起拼命的结果,就算南岸端坐的秦军溃兵们,战时没有搞出营啸,引发混乱,多少都是有些侥幸的。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断了腿的赵盛之,端坐高台之上,作了定海神针,不然所有人如何会信他一个毛头小子。

“都统,怕是受了风寒,加上腿伤,饥饿,困倦,又思虑过重……诸多不幸交集在一起,现在发了热病,昏迷不醒……我已经派人护送都统过河,好生修养了。”

这个时代,单单一个风寒,就是要人命的病,可赵盛之,还有那么严重的腿伤,发烧,恐怕不仅仅是风寒,也有可能是伤口感染了,想及此处,自己背上的伤势也隐隐作痛起来。

随即心中暗叹一声,安慰道:

“别哭了,知道都统病重,就赶紧吃,吃完之后,问郑才要医者,要药草,带上一切能带的,我们渡河!”

姜瑜又等了一阵,等赵焕吃完,复又问道:“北岸的营寨修的如何?”

“回校尉,只按照容纳两万人的规制,草草围了一圈木珊栏,其他防御措施都没做。”

“没必要,北府兵应该不至于疯到过河来打我们,不是北府兵,眼下其他晋军我还真不怕,我军本来也待不了几日。”

“你现在有数没?此地到底有多少溃军?”

“实在太乱,北岸比较确切,有八千人,南岸还不好说,大概也就这个数。”赵焕吃饱喝足,除了嘴上的燎泡,又恢复到那个县吏模样。

“还能去哪找粮食呢?郑才说晋营有一千石粮,按两万人算,你算算能吃多久。”

姜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饱餐过后,竟然有困意袭来。

“节省着点,五六天吧,都统已经写了文书,连夜发给汝阴郡守和徐州刺史,希望能有好消息吧。”

“瑜哥!”朱杆儿人未至,声先到。

“赵记室也在啊,正好,我留了几匹好马给你们,快随我去看看。”

“走!”姜瑜拽起赵焕,又拍拍朱杆儿,前去马圈。

“杆儿,让伤重些的士卒们骑马先行,渡河回营,赵焕,你务必和郑才配合好,把家当们都搬回去,杆儿,你我留下来断后。”

纵然赵焕已经吃完了一碗羊肉泡饼,浮桥通往晋营的路上,还是有秦军打着火把鱼贯而行。

此时,四五十个重伤的士卒,带头骑着战马,踏出晋营,两股人就这样相遇在野地里。

起初,双方都并无异响,只是沉默而行。

俄而,不知谁起的头,一时间喊声震天动地。

“风!风!风!”

“大风!大风!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