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没有跨不过去的悲伤
这一夜林晓鸣睡得并不踏实，在梦中她歇斯底里地对宋磊哭喊着，然而对方的脸却始终模糊不清，她无法获得任何反馈。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满脸是泪、身心疲惫，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原来清醒时憋住的眼泪，最终都要在梦中偿还。”
林晓鸣爬起来去厨房转了一圈，打开冰箱，里面被昨天叶阑采买的各种食材塞得满满的。她盯着面前的一大堆食物发了会儿呆，直到冰箱门发出抗议似的“滴滴”声，才拉出一袋面包，关上了冰箱门。
这面包的品牌原本是林晓鸣极爱的，平日里吃饱饭了她还能一口气吃下大半个吐司，即便冰箱里放了一晚，用吐司炉烤上两分钟，依旧酥软鲜香。此刻林晓鸣却觉得自己嘴里像是在嚼一口棉花套子，完全没有滋味。“这面包不烤这么难吃吗？”她的眉头不由得绞在了一起，但心下确实提不起兴趣切片加热的忙活，干脆倒了杯凉开水，勉强把嘴里这口吃食就着水灌进了肚子里，随即返回到卧室，把自己扔回到了床上。
“睡吧，睡吧，一觉解千愁。”林晓鸣像是要催眠自己一样，嘴里碎碎念着，但大脑却完全不听她的——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各种斥责、怒骂宋磊的言语就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回响；真要睁开眼睛，却只觉得双目酸涩困顿，无法聚焦在任何一件事物上。这睡不着又醒不来的感觉，着实快将林晓鸣逼疯了，她忍不住用被子蒙住了头，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手机铃声忽而大作，打断了林晓鸣鬼哭狼嚎般的哀鸣。她掀开被子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叶阑的名字映入眼帘。林晓鸣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手指一滑接通了电话。
“亲爱的，醒了没呀？”叶阑的声音像晨露一般轻盈，林晓鸣觉得自己的意识被唤醒了几分。
“醒了一会儿了，但就是死活醒不过来。”林晓鸣有气无力地答道。话一出口顿觉词不达意，但鉴于对方是叶阑，想必是能意会的，也就懒得再解释。
“哎哟，不愧是领导，赖床都能用这么哲学而诗意的语言表达，”叶阑的语气里满是调侃的味道，“起来冷水洗把脸就醒了，哪有醒不过来的人，只有不想醒来的人！”
“你这样好吗？”林晓鸣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声音上扬了半个八度，“对待一个刚刚失恋的人，要不要这么犀利啊？！”
听到林晓鸣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气力，叶阑脸上有一抹小得意——这几年陪着林晓鸣恋爱、失恋，叶阑深谙对林晓鸣而言，疗伤的过程既需要敞开温暖的怀抱，也需要恰当地当头棒喝。若只有前者难免令其自怨自艾，沉醉在痛苦之中；若只有后者，那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麻利起床，我叫的闪送估计快到你家了。早上去给我家老太太买尹三豆汁，顺便就给你打了一壶，外加两个焦圈儿。我今天上午实在腾不出时间给你送过去，就叫了个闪送。”
“亏你想得出来，用闪送送豆汁！”林晓鸣哭笑不得，“一碗豆汁几个钱啊，这闪送费怕是能买十碗豆汁了吧？”
“你不就好这口吗？再说了，你现在这状况，豆汁也刚好对症，”叶阑停顿了一下，咯咯笑道，“赶快给你清清毒、败败火。”
“我现在毒火攻心，别说一壶豆汁，就算你把我泡在豆汁缸里，也怕是命不久矣……”
林晓鸣话没说完，直接被叶阑吼了回去：“呸！呸！呸！你瞎说什么呢！你是第一次失恋吗，不清楚自己先死去活来再满血复活的基本流程吗？”隔着话筒，林晓鸣都好像看见叶阑连白自己几眼，“还‘命不久矣’……你真是越活越抽抽了！快起床，该干吗干吗！你要实在太闲得慌，就去项目上做监工，省得你在家胡思乱想。”
叶阑像机关枪扫射一样突突完一番话直接收了线，留下电话这端的林晓鸣独自盯着天花板发呆，她知道叶阑说的没错，闲着就难免胡思乱想，更何况不管她想不想做，有些事情也只能自己去完成，比如去宋磊那里取东西，或者处理从周五堆积到今天的待审批文件……恋情虽然已经停摆，但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
林晓鸣叹了口气，翻身下床，依叶阑的话洗了把冷水脸，觉得头还是昏昏的，干脆用冷水冲了个澡，洗出一身鸡皮疙瘩，人倒彻底清醒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吹干头发，对讲机的音乐声响起，随后闪送小哥捧着那壶新鲜出炉的豆汁出现在林晓鸣的家门口。
“叶妈，豆汁、焦圈儿已平安抵达，本人遵照口谕，不仅洗了冷水脸，还洗了冷水澡，现已完全清醒，请叶妈勿念。”尽管知道叶阑会收到闪送抵达的短信，林晓鸣还是编了条微信给她，随后发了个“臣妾告退”的表情过去。
叶阑的微信秒回：“冷水澡？我什么时候让你洗冷水澡了！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快趁热喝豆汁，驱驱寒。”
看着叶阑的文字，林晓鸣心生暖意，“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受浮上心头，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次是因为内心的小满足。
林晓鸣拧开壶盖，豆汁独有的酸味即刻充斥了整个餐厅，刺激了她的嗅觉，也唤醒了她的味蕾。因为太烫，林晓鸣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着。对于这款老北京的小吃，她一直有着特别的偏爱。小时候母亲让她喝的时候，她也觉得酸臭难以入口，但高中的时候一次和同学打赌，她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了一整碗豆汁以后，却出乎意料地感受到了唇齿留香的余味，从此爱上。
认识林晓鸣之前，叶阑一口豆汁都不碰。大一那年寒假，两人第一次在北京见面，林晓鸣拖着叶阑直奔天坛北门的尹三豆汁店。掀开豆汁店的棉帘子，叶阑直接被扑面而来的浓郁豆汁味儿撅了出去，死活不肯迈进店门一步。每每看见林晓鸣喝豆汁如痴如醉的样子，叶阑都是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明明就是馊泔水的味道，怎么会有人甘之如饴？
叶阑不止一次问过林晓鸣为什么那么喜欢喝豆汁，林晓鸣除了说好喝，始终说不出所以然。直到她和初恋男友分手那年，两人坐在豆汁店里，林晓鸣干掉两大碗豆汁后，忽然悠悠地道：“阑阑，豆汁入口的味道酸中略带微涩，很多人都不甚喜欢，于是就放弃了，殊不知下咽后唇齿间却会有甘香回味悠长。如果人生受的苦能有如此的回味，也算不枉此生了。”
那天叶阑终于捏着鼻子喝下了一整碗豆汁，至此之后对于豆汁虽不如林晓鸣一般疯魔，但偶尔来一碗，也是乐在其中。
此刻林晓鸣小口啜饮着豆汁，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关于豆汁与人生的一番言论——不知道自己如此这般的情海沉浮，是否多年后回望时也能心有回甘呢？
一壶豆汁就着两个焦圈儿下肚，不仅填饱了肚子，全身也小有微汗，林晓鸣自觉精神提振了不少。盘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去宋磊那里取东西估计刚好可以赶上他出去吃饭，省得两人碰了面徒增烦恼。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随即开车直奔宋磊家。
一路上林晓鸣的脑子都没闲着，思量着如果万一碰到宋磊在家她该怎么表现，视而不见地冷漠，还是义正词严地讨伐，或者声泪俱下地哭诉？头脑中天人交战，画面频生，开到宋磊家门口的时候还没有个结果。林晓鸣坐在车里耗了十分钟，最后一咬牙，心想来都来了，拿了东西就走，绝不多待一分钟。
林晓鸣按响了门铃，等待片刻见没有回应，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开门进得屋里，略加环顾，发现这房间维持着她周五清晨离开时的模样，甚至当时她为了挣脱宋磊的双臂而不小心撞翻在地的花瓶碎片，都还原封不动地躺在原地。
“看来谈恋爱忙得家都没时间回了。”林晓鸣嘟囔着，回想自己一路上头脑中那些无用功，先是觉得好笑，而后内心却猝不及防地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你还在自作多情地考量如何面对旧爱，殊不知人家却早已将你列入永不见面的清单上！
这感受瞬间吞没了林晓鸣，在她的意识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泪水已经先一步占据了她的眼眶。毕竟是在宋磊的家里，出于自救的本能，林晓鸣紧紧抓住心底升腾起的那一点儿自尊心，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吼道：“哭！哭！哭！就为了这么个男人，你要哭到什么时候！他只能更看不起你！有本事你也折腾他啊！”像是要长自己的士气一样，林晓鸣抬手就将洗漱台面右侧宋磊平时使用的那些瓶瓶罐罐胡噜到了地上。
乒乒乓乓的跌落声刺激了林晓鸣的感官，让她多少获得了一些报复的快感，她扭身进了卧室，抄起把剪刀，把衣柜里挂着的她买给宋磊的衣服都剪成了碎条，若不是剪刀太小，累得她手抽筋的话，她恐怕连床单、被罩都会一起剪掉。终于林晓鸣折腾累了，扔了剪刀跌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碎布条子，刚刚剪碎时的痛快不动声色地转化成了空落落的感觉。
隐约听见客厅书包里手机铃声在响，林晓鸣爬起来去拿电话，翻包的工夫电话已经挂断了，手机屏幕上显示有叶阑的两条微信和四个未接来电。
“你这是玩儿失踪啊！微信不回电话不接！”电话刚一接通，林晓鸣还来不及说声“喂”，叶阑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声讨，“你再不给我回电话，我就要杀到你家去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急死我了！”
叶阑真切的关心如暖流般注入了林晓鸣空落落的心，理智重新回归，她长出了一口气，“我能出什么事啊！我刚才太投入地搞破坏，没听见电话响。”
“搞破坏？”
“我在宋磊家呢，刚才把我给他买的衣服都剪成墩布条了。”林晓鸣把刚刚自己的“大作为”简单地和叶阑讲述了一遍。
叶阑听着听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解气吗？”
“剪的时候的确解气，现在又觉得自己很无聊，”林晓鸣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有点沮丧，“这做派和泼妇没什么两样。”
“你就是太讲理了，难得耍一次泼，没什么不好，别总是苛求你自己！”叶阑安慰道，“好歹解了气，就别想那么多了。你还要在那里待多久，需要我过去陪你吗？”
“不用，我收拾完自己的衣服就走。这地方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眼不见心不烦。”
“那你一个人在那里可不许胡思乱想啊！收拾了东西赶快回家。”停顿了一下，叶阑补充道，“要是一会儿你又难过了，我记得昨天你和我说夏宇教你看见情绪的方法，记得试一试。”
“对啊！我怎么把夏宇教我的东西忘得干干净净的。”林晓鸣一拍大腿，“幸亏你提醒我，要不我今天就光忙着伤心生气了，恐怕连交作业都会忘了。”
“这很正常，练习也是个需要慢慢养成的习惯，我也是近半个月才真正做到每天练习的。不如这段时间，我每天提醒你做练习吧！”
对于叶阑的建议，林晓鸣欣然采纳，两人随即挂断了电话。林晓鸣转身又回了卧室，她打定主意只拿走自己买的衣服，其余的一概不要。
当收拾到一条牛仔裤的时候，林晓鸣忽然犹豫了——这条裤子原本是她最喜欢的，有一次不小心弄上了墨点，让她心疼不已，宋磊见状就用不同的油彩随意在裤子上画了几笔，一下子让裤子别具风格，人人艳羡。所以裤子留在这里舍不得，带回去又怕穷惹了相思。
林晓鸣抱着裤子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拂过油彩富有质感的肌理，眼前浮现出宋磊那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脸，感受到自己的心这么轻易地又一次被痛苦啃噬着。
“做做夏宇教你的练习。”叶阑像救赎天使般出现在林晓鸣的脑海里，她抓起手机，搜索到夏宇的微信，快速浏览了练习的流程，回忆了一下昨天夏宇对她的引导，于是闭上眼睛开始呼吸。
眼睛虽然闭上了，但念头却死活停不下来，宋磊的面容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林晓鸣的眼前，让她心下更加烦乱，中途几次想要放弃。“再坚持一分钟。”林晓鸣闭着眼努力寻找着昨天和夏宇同处一室时的感觉，大概五分钟后，她好像突然链接到了昨天的状态，整个人慢慢安静了下来，心的疼痛也随着呼吸的带入而逐渐散开去了。“我看见你了，我感受到你。”林晓鸣轻声低语，这语言让她进一步放松下来，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内心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喜悦。
“既然喜欢，就带走吧。”林晓鸣想着就顺手叠起了裤子，“没有跨不过去的悲伤，裤子却是再也找不到第二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