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归去来
叶长生从母后最后的悲壮里感受到了天地的悲悯。大荒帝力在终结了镜花水月的生死对决后,开始沉淀,静息。叶长生将化为灰烬的水蓓的魂体放回月如意,捡了大荒帝力的息影,重新扔回自己的那枚水如意。大荒帝力吱呜了两声,便没有再坚持。
曾经突然坚韧的镜湖水底,又涣然冰释般水波起伏交融。清芜殿重新回到长生大殿,只是,昔日的女主人已经悄然匿了踪影,只在她怅然对影的地方,多了一只玉如意。
叶长生的回来,让沉寂多时的长生大殿变得热闹起来。但热闹也是那一会儿工夫的事。得知始尊等待日久终于再次闭了关,叶长生细细问起叶熙宁的下界,却也只知道当日的情状,其他,语焉不详。
叶长生依然交待了长提、长灵,便拂却两人的好意,衣袂飘飘,去了莫君山。
师尊竟然特意把熙宁的精元从此下界,一定有他的深意。但这深意,他目前确实是一无所知。
下界,菩提遍及的地方,大约,就是熙宁的归宿之处。
但他流星参遍,却不得时间。他知道天界东君有块铁琉璃,能看天地变幻、三界风云,问讯却独不得下界芸芸数众。
叶长生少不了在菩提须落处,一个时段接一个时段周旋。幸好还有大荒帝力在身边,省却了很多无聊时候。大荒帝力没有对手,身形和脾性都落魄了不少,一日从水如意中出来,竟幻化成一浑身纯白状如家犬的调皮玩意。把个叶长生惊得大叹世风日下,但它自己显然十分满意自己的新形象,再也不愿形复当初。于是,赫赫声威的长生大帝和那不可一世的大荒帝力,竟然成了一人一犬的组合,不断穿梭在异域时空。
在连续时空腾跃中,叶长生尚能无缝穿越,可怜了大荒帝力,这边刚收好身形,那边就被撕扯,接连几次,几乎原地炸了毛。偏偏叶长生不是个体谅的主,有时候,挖空心思想把它迟滞几个时空,好自己一个人脱身。大荒帝力,也就免不了被叶长生视为累赘的命运,每日亦步亦趋,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叶长生胜利脱逃。
就在这一追一赶中,叶长生和大荒帝力不断穿插与超越。叶长生也慢慢掌握了时空闪跳的秘诀,渐渐也能捕捉到每一时空独特的气息与生力。当叶长生在一个时空里落定,便能如隔着皱褶般体悟到不同时空的胶合与跌宕,突起与沉落。下界错综复杂的时空就像是一部流动的书,翻到哪一页便是一个时空,而只有你眼神真正交汇,才能知道这一时空的流动与固定。至于叶长生想要去的那个地方,大约就在落点的前前后后,叶长生心下透亮,也就安心地在下界落下了。
这一日,一人一犬流落到一个湖边。这湖,在一个极为清净的山里,四面都有苍翠参天大木包围着。蓝天白云掩映,树影婆娑,水草青葱,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白天人影幢幢,与水里的鱼相映成趣。清风徐徐,鸟鸣山幽。傍晚,游人散去,百鸟归林。树林里又热闹了。不远处,有个寺庙,香火正盛。不时送来楠木清香。叶长生觉得那清香甚为熟悉,思绪却总是在呼之欲出时戛然而止。他也便不再勉强。
帝力倒是挑了个好地方。他分了一点眼神去看帝力,帝力此刻却从狗变成了猫,去扑腾着水里的鱼。自从湖底一战后,帝力便一连让他迷惑,是不是它的脑子被镜花水月夹击久了坏掉了。但他看他的,帝力自己却玩得十分愉快,追得那些鱼东逃西窜,不时被它赶上舔上两口,又松开嘴……它真的把自己当猫了。
猫也罢,狗也罢,此刻扑花追蝶、摸鱼弄虾的帝力,十分洽和叶长生的脾性。
数万年的时光,就在这一刻,叶长生从心里卸下了长生大殿的重负,第一次这般自在只是叶长生。
一日将午,叶长生再一次跳腾出来,还来不及稳住身形,就哐当一声被挡住了去路。他以为是帝力近日聪明了,挥手想把帝力再哐当回去。岂料,那法力却从指间顺着水流开,他却是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网中。
叶长生很是有点突兀,又有点惊奇,他想看看,能让他仓促狼狈入网的到底是谁。他干干脆脆地停止了挣扎,静静地等着那个敢给他下手的来者出现。
不负他望,没过多久,一只胖乎乎的手伸过来,把他从网里抖落进一个小小的透明瓶子里。那个瓶子,前一刻,他还看见那只胖手仰着头喝光了所有的水,敢情是给他腾位置。
那小胖手甚是兴奋,“妈妈,妈妈,捉到鱼了,捉到鱼了!”那一个中年女子随着声音随即出现,那便是小胖手的妈妈了。她一边打量那小胖手瓶里的鱼,一边给小胖手擦那满头的汗。似乎觉得那一指头的鱼,怎么也够不上那满头的汗的辛苦。
下界的人类在他姑姑手里简单得只剩下了七情六欲,单纯的四脚兽,披了神的模样,身形倒是站起来了,可是,那心还是在吃喝中翻滚打爬。这样的人类,姑姑可还满意?
万物有灵,芸芸众生,为何单单去模样捏造这突起的一支,还自命不凡为万物灵长,独自撑起了人族的姑姑,当时,有着怎么样的心情和初衷?
叶长生在自己十几万岁的时光里,很少思虑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人类即使在万物中异军突起,依旧不过是众灵之一,万物之内。
这些日,叶长生在下界人族的停留,却突然对这个问题开始感兴趣。
这样的好奇,让叶长生在一个透明的水瓶里,从容自在地游来游去,仿佛那与一片海、一线江、一条河并没有什么区别。
叶长生也就并不着急考虑如何收场,他觉得那个小胖手就像是又一个小帝力,原始的那个帝力被他短时间甩开了,现在他又被另一个帝力缠上了。
叶长生想想自己与帝力真是天生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缠上就缠上吧,倒想看看,能把他给如何呢?
果然,那个小帝力只是一时新鲜,对他,很快就只保持了心里的喜爱,随即便把他抛给了另一个站在边上的中年女子。
那中年女子便承接了这片欢心,安安静静地帮那小帝力端着那个小水瓶。
叶长生翻了个鱼眼白,在这一点上,他和大荒帝力一样,无师自通。所以,叶长生毫不费力地安心当起一条鱼来。至于当一条鱼有什么修养,他倒没有细究,那女子动一动水瓶,他就装样子跟着摇两下尾巴。这便是叶长生大抵知道的一条鱼的基本修养。其他时间,他躺在水里,心无旁骛地睡起觉来,但那位置甚是狭小,空间亦为局促,叶长生庆幸自己只是一尾小鱼,不然,突然变小,怕是会惊着一众人吧。
那女子却也意识到空间的狭仄,不时把瓶盖揭开,后面干脆扔掉了,自己拿在手里,生怕把他给闷出个好歹来。
当她们带上叶长生逐渐远离抚仙湖时,叶长生在心里大笑,“大荒啊大荒,这回我可有得自在了!”远远还听得抚仙湖边一个女孩的惊叫“猫掉水里了,猫掉水里了!”
作为一尾鱼存在的叶长生被安排到了一个小鱼缸里。对比那只小水瓶,这要明显宽绰得多。下界的日月变换得太过频繁,几乎晃晕了叶长生的鱼眼。他干脆闭目养神,随时光流淌。但他的神魂却不自觉地漫向四处,他即刻就捕捉到了浓浓的菩提味。
那个女子的家附近,有一处野生林,正好杂落在人工湖附近。他借了菩提树在那里落下踪迹,闲的时候便去客串一下被饲养的那尾鱼。
因为那女子只有在傍晚时分才会回来,早上匆匆出门,很少有精力能关注他的存在。他便有时间去料理一些长生大殿在下界的繁杂事务。
尽管如此,那女子倒是很享受养一尾鱼的时光,不时给鱼缸里弄棵草,弄片菜叶子,有一日,竟然扔了片菩提叶进去。那片叶子竟不是他在野生林的落脚点菩提树的叶子,那上面,有他熟悉的气息。
尾随着气息,他进了一个王城。
这个王城给他很异样的感觉。他在王城虽然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但却能感到王城在空间上的分隔和锁禁。下界的王城,出于安全和权威考虑,王宫与王城虽然会有一段距离上的隔离,但这个距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可是,这里的王宫和周围,却是层层结境和禁制下,明显分成两个空间,一显一隐。可蹊跷的是,显而易见的是王宫,隐身的却是祭坛。
下界王城,祭祀本就是日常王事重要的一部分。这个隐身的祭坛,让叶长生竟猜不出这样设置的用意。何况这祭坛还是隐身在一片湖光山色下。
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意外捕捉到湖光里闪映的一个身影——胡兮兮。
纵使波光粼粼水波荡漾,她那被牵扯着的身影却一动不动地直入水底。她在那里,应该已经坐了很久了,一动不动地。慢慢地,他便开始注意到她的不开心了。她隔着树和空气的凝视,都带着沉重和泪眼,无力和愤恨。她让他想起熙宁在百花洲的日子来。那些分离的日日夜夜,她是否也如此多的细腻和伤怀,遭遇不平的忿忿和挣扎?
人生短短不过百年,叶长生自然也期望那女子能跳出眼前的迷雾,从愁云惨淡里出来。但似乎,她很难做到。
日子沉静了一段时间。在胡兮兮那里,他陆陆续续听得了胡兮兮愁云惨淡的经历,和来自一个不堪工作上的侮辱走上了不归路的坊间同伴的惧怕。他继而明白了胡兮兮的不快和她脸上寥落的沉痛。
他知道,他不能扰乱人间的气运和命数。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他总会想起百花洲的叶熙宁来。在她无法抗争的丑恶和不公里,他多么希望那时自己在她身边。
他是长生大帝,出生就受众生仰慕和顶礼膜拜。下界的因缘际会,他本不该参与其中。但让他袖手旁观,此刻他却也难轻易转身离去。
他望了望那女子的气运,感受到那女子被时下裹挟,颇多曲折。时下,一个弱小的女子,竟能牵悟时下。他决定去探探事出何故。
但这一看,却让他颇为惊异。那个平凡的女子,竟有如此的天机,而她的对手,却是围猎了几千年的宗嗣。一个宗嗣对一个女子,终究是不要脸了些。他看那宗嗣气数已尽,终是不忍那女子被气绝的宗嗣葬送了如此天机。耀武扬威了几千年,吞噬了无穷生命的血与泪,也该是终结的时候了。大约也注定了此生败亡,所以遇到她,遇到他。他借了一点风,在那枯萎了根系的盘根错节处被雷火点上的地方。那火,便一点再点,风驰电掣开去。就算是他为下界众生平平地气肃肃杀机。
若是人与人交互间的觊觎和纠缠,他自然不会插手。但借着掌控的权力勾搭的一群人,因着记挂的别人的那点利益而对其进行凌辱与虐杀,虽有因缘际会,但时间和空间的不平等性,对个体终究残忍了些,也惨烈了些。他内心知道,这是自己对百花洲的叶熙宁的恻隐。
他想在梦里给女子一些警示一些希望,权当是她牵线自己与熙宁的投桃报李。但他触及她梦境,凌乱和荒芜,支离破碎地交杂在一起,他默默地退出去了,她连自己的梦境都收拾不起,又如何去拾得别人的牙慧。
他但愿她能活得轻松快意一点。也但愿长生大帝的祝愿,能让她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吧。他也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那日下班回来,胡兮兮便见着自己的那尾小鱼浮在了水面,头上还有一个血样的叮痕。旁边躺着的那只带着翅膀的类苍蝇的小虫,便是小鱼生命终结的祸害吧。她不知道小鱼经过怎么样的挣扎,最后与虫子同归于尽的。小鱼死了,在她经历了无数个担心后,习惯了它的存在时,它却死了。她心里的空落一寸寸扩大,生活的辛酸和惶恐压过来,她终于潸然泪下……。
哭过后,她想把它埋起来,却又想到鱼终于还是要回到水里去,那尾鱼带着它的敌人就此不见了。只有空落落的鱼缸,提醒她,她曾经养过一尾鱼,横跨过几百个日夜,那鱼不见怎么长大,然后突然死了。
在时的温度有多暖,失去的疼痛就有多深。那尾鱼来的时候,是她数十年来历经的最痛苦的幻灭期,大约情绪可以传染,所以,它受不住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