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初见你: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程远暮很苦恼。
严格地来说,是很纠结。
这在他前七年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出现。
上回,他和别人押了五十张水浒英雄卡,打赌说他能把林爷爷家那个从不露面的神秘孙女带出来给大家见见。
结果那天,他虽然确实带着林艾出来了,但看着她被晒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居然鬼使神差地没等到小伙伴们出来就又把她送了回去。
结果,任凭他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相信这回事。
“程远暮,那她到底是不是哑巴?会不会说话啊?”领头发问的是老白家那个胖孙子,白轩墨。这厮平日里总想着自立门户,是程远暮在大院里的头号对手。
程远暮被白轩墨问住了,他这才想起来,居然从头到尾,林艾都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
于是结果就是,程远暮不仅输掉了他攒了好久的英雄卡,还感觉自己在大院的武林盟主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可是奇怪的是,他明明就有证据。那一方素白色手绢,被程奶奶洗干净了,又晒得香喷喷的,就揣在他的口袋里。
手绢的一角用细细的红线一面绣着“林”字,另一面绣着“艾”字。
程远暮就是不愿意把它拿出来。
当然,程远暮的烦恼,林艾是毫不知情的。
那次“出逃”虽然完美过关,但她仅有的那点叛逆的胆量也用完了,继续日复一日地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度日。
只是偶尔听到楼下小孩子们嬉戏打闹的时候,她会不自主地停下手中的事,仔细去分辨是不是有那个男孩的声音。
她对此十分擅长。从前在村里,乡下人的晚饭都不是独门独户自个儿吃的,而是端着碗筷,走家串户地招呼,或是聚在谷场上唠嗑。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门槛上,边吃饭边留意听着母亲的声音。
日影渐斜,月上梢头,时远时近的蛙鸣和蝉噪,絮絮叨着家常的人语,晚风推来层叠的松涛,还有远处晚归的荷锄人唱起的第一声清亮的歌谣。
所有的声音,巨细无遗地落在林艾的耳朵里,然后又归整得井然有序。她能在这团声音的乱麻中清楚地找到属于母亲的那根线,然后小心地攥住,一颗时刻紧张的心才会渐渐安定。
所以林艾原本是很放心的,只要母亲来看她,她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然后她会飞奔着打开门跑下楼去牢牢抓住那只手。
可是,她似乎再也找不到那根线了。
林艾摩挲着书包上米妮的耳朵,心中闷闷,明天就是她小学开学的日子了。艾青早就为她买好了新书包,是粉红色的米妮款,村里的小孩谁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还有一整排崭新的铅笔,削好了笔尖,套着厚报纸做的笔套。橡皮是青蛙王子的,有一股牛奶香。
艾青给每一科都配好了专门的笔记本,封面用钢笔写着科目和姓名,她还手把手教会了林艾怎么折出带有书角的书皮。
林艾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的手灵活地翻飞着,又看看自己折出来的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嘟着嘴不开心。
“艾艾怎么啦?”艾青疼爱地摸着她的头发。
“笨。”林艾闷闷地蹦出一个字。
艾青被她逗笑了,“艾艾才不笨,艾艾上了学,一定是班上最棒的学生。”
“和、和阿香,一起?”林艾问。
“不是的,艾艾不在这里上学,也不会和阿香一起。”艾青柔声说,“妈妈不是说过吗?我们去爷爷奶奶家上学。那里有最好的学校,有音乐课、画画课、体育课,还有很多很多书可以看。”
见她似乎还是有点惦记着小伙伴的样子,艾青笑了,“傻孩子,在爷爷奶奶家,你也会交到更多像阿香一样的好朋友。”
小小年纪的林艾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所以她乖乖地牵着母亲的手,离开了熟悉的村落,离开了热情的邻居,离开了泪眼婆娑的阿香。
坐着颠簸的长途汽车吐得昏天黑地,稀里糊涂地跌入了城市,又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大院。
可是母亲的话,似乎并不是真的,她没有遇到更多的朋友。
林艾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程远暮。
但又觉得,程远暮和阿香好像不太一样。
在房间里陷入沉思的林艾没有听见外面爷爷奶奶的谈话。
“我说老头子,这孩子去上学真的没问题?”苏秀勤说,“不是有那种,叫什么特殊教育学校吗?专门收残疾学生的。”
“她又不聋不哑的。”林寒岳喝着茶,依旧没什么表情,“毕竟是我老林家的孙女,送去那种地方,别人会说我们没做好长辈的本分,我丢不起这个脸。”
“可我看她那个样子,到学校也是要被同学笑话。还不是一样丢脸?”苏秀勤叹口气,声音放软了些,“其实我有时见她看书的样子,是能看到几分清源的影子的。清源也是爱看书,当年……”
“别说了。”林寒岳突然沉声打断。
苏秀勤一反常态地没接话,抹了抹眼睛,转身走进了厨房。
林寒岳慢慢松开收紧在茶杯上的手指,往事太苦,苦得一口清茶都难以下咽。
-----
子弟小学开学第一天。
林艾尴尬地站在走廊的中间,牵着孩子来报道的家长们络绎不绝地从她身边经过,不算宽敞的走廊里人流密集,时不时会被撞个趔趄。
她小小的个头尚且不到大人的腰部,夹杂在中间,显得尤为伶仃。
现在的情况是,她迷路了。
昨天领书的时候,奶奶带着她走过了一遍学校,也给她指了教室。
今天奶奶嫌人太多不想来,让林艾自己来的时候,她没敢摇头。然而事实上,她只顾着迷迷糊糊地绕圈,根本没有任何方位的概念。
现在她绞着书包带,看着走廊两边密密麻麻的教室,完全慌了手脚。
“看,她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林艾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那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公主裙,裙边是一层一层带着亮片的蕾丝纱,在阳光下好像是洒了一裙子的碎钻。
头发用五颜六色的皮筋梳成复杂的编发,卡着蝴蝶发夹,一颤一颤儿地颤在人的心尖上。她看上去真像个小天使,好像随时都会从身后展开翅膀一般。
林艾看着她有点出了神,那个被爸爸抱在怀里的小天使注意到了林艾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对她笑了笑。
“喂,你在这干什么?”
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随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凑到了林艾的眼前。
程远暮费了老大的劲,刚刚才甩掉了成群结队来送他的程家亲友团。他灵活地在人群中间穿插,像是一尾滑不溜秋的鱼,刚从程奶奶手里蹦出来,转眼就没了踪影。
程远暮一边解扣子,一边四处搜寻季时他们的身影。奶奶把校服衬衫的扣子一路扣到了下巴,差点没勒死他。
季时他们没找到,倒是让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小身影。
陡然看见程远暮的林艾愣了一愣。疯玩了整整一个夏天,他又黑了几分,整个人像个小动物一样,眼里有着一种坦荡荡的明亮。
“怎么啦?”看她发呆,程远暮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回过神来的林艾突然记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下抓住眼前的手。喉咙动了动,可是就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林艾似乎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开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越着急越紧张,加上与生俱来的敏感和羞怯,无论她怎么努力,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声音还是牢牢地被困在她嗓子眼。
程远暮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脑子飞快地转了转,给出了一个准确的猜测,“你是不是找不到教室了?”
林艾如释重负地猛然点头。
“你哪个班的?”
林艾用手指比了个“1”。
“和我一个班啊!”程远暮很开心,对她一挥手。平常老大当惯了,这一挥手都很有气势,“那你跟着我走好了。”
他也顾不得找季时和乔淼淼了,转身就领着林艾往一班走去。林艾还抓着他的手,他很自然地翻转手掌,牵住她。
其实那个时候,程远暮也就只有七岁,个头只比林艾高出一丢丢,精瘦的手臂被晒出健康的麦色。
可是他牵住惊慌失措的她,在嘈杂的人潮中笃定地行走。林艾小小胸腔的那颗揪紧的心,蓦然间跳得那样平缓而放松。
不远处,隐藏在人群中的艾青顿住了跑上前的脚步,神色里既是心疼又是宽慰。直到那两个瘦小的身影被人群完全遮挡住,她才慢慢转身离开。
-----
一年一班的教室里。
班主任杨茉是个刚毕业的师范生,娃娃脸,很温柔。她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现在我们来做一下自我介绍,从第一组开始,按照顺序依次上来。说一下名字,然后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如果有什么特长呢,也可以表演一下。”
她点了点第一组第一排那个胖墩墩的男孩,“来,从你开始好不好?”
“我叫大壮。”男孩站上讲台,粗声粗气地说。
全班一下哄笑开了。
杨茉忍着笑问:“你的小名叫大壮啊,那你的大名是什么?”
男孩挠了挠头,“陆运凡。”
“那你有什么特长吗?”
“我……我奶奶说,我特能吃。”
这下杨茉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自我介绍就在笑声中依次进行着,轮到程远暮的时候,他一步窜上去,昂首挺胸地说:“大家好,我叫程远暮,程门立雪的程,远暮两个字呢,来自唐诗‘日暮苍山远’。”
他边背诗还边摇晃了一下脑袋,“我学书法和小提琴,不过我觉得我的特长应该还是玩吧,不论是踢足球还是打弹子,小霸王还是斗公鸡,大院里没人赢过我的。不服的欢迎来挑战——不,友好切磋。”
他说完,朝下面抛了个潇洒的眼神,施施然下去了。
林艾认真听着每一位同学的介绍,努力记住他们的名字。妈妈说过,在学校,她会有更多的好朋友。林艾不知道怎么去交到好朋友,但是她想,先记住别人的名字,总是一件有礼貌的事情。
这时,一个穿白色公主裙的女孩走上前去,先甜甜地一笑,“大家好,我叫杜若蘅。是取自两种花杜若、蘅芜的名字。我喜欢唱歌、跳舞、钢琴。”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像是夏天的冰激凌。
杨茉很喜欢这个大方又甜美的女孩子,温柔地问:“那你愿意给大家表演一段吗?”
“那我就跳一段舞吧。”杜若蘅乖巧地点头。
她捏着兰花指,脚尖一点,便旋转起来,铺开的裙摆像是一朵盛放的花。一时间,教室里都安静了几分。连那些最吵闹的男孩子,也微张着嘴看出了神。
林艾认出了,这就是刚才看见的,小公主一样的女孩。
其实,人与人的差距不是长大了以后才有的。林艾能感觉到,在杜若蘅的面前,班上其他的学生都失去了颜色。
而她自己,更像是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这个世界上,就是有着和你同样年龄,上同样的学校,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却处处比你好的人。
比如杜若蘅,长得好看,家境优越,能歌善舞,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这些都不说,退一万步讲,人家连名字都那么好听。
七岁的林艾是不太能区分羡慕、嫉妒或者自卑这些情绪的。她只是觉得有颗气球在她的胸口,妈妈为它充了气,程远暮也为它充了气,它胀得鼓鼓的,所以她才有勇气走到这里。
可是眼前踮着脚尖跳舞的杜若蘅,好像一根针,扎了气球一下,“噗”,有点漏气了。
直到杜若蘅以一个娇俏的动作结束了舞蹈,并在掌声中下台后,林艾还沉浸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里,以至于都忘记了已经快要轮到自己做自我介绍。
她更没想到的是,当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整个教室都静下来了。比杜若蘅跳舞的时候,还要安静。几十双眼睛直刷刷地跟着她一路慢慢从座位走到讲台。
她站在那些眼光的中心,拘谨地捏紧了衣服的下摆。好在,并不是所有七岁第一次入学的小朋友,都会像程远暮或者杜若蘅那样落落大方的,像林艾这样害羞木讷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她并不是显得太特殊。
杨茉也只是很习以为常地引导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艾。”
她的声音很小,咬字也很慢,拖拖沓沓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自从来到大院,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爷爷奶奶似乎很不喜欢听她说话,而她也没有什么可以聊天的伙伴。
所以,她便一日日地维持着安静的模样。当听到自己细细的带着颤抖的声音落在空气里,激起微微的振动,又沿着耳鼓传回时,林艾觉得很陌生。
但是下一秒,她的耳朵就开始接收到其他一些纷至沓来的声音:
“她会说话哎!”
“我上次听我外婆和别人聊天的时候,说林爷爷家里的孙女是个哑巴……”
“真没意思……”
“其实哑巴也没什么好玩的……”
……
林艾咬紧了嘴唇,目光扫过下面的人,她刚刚才努力记住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只是为了以后能和他们做朋友。
那些幼嫩的脸庞上交织着种种复杂的神情,好奇、惊讶、疑惑、兴奋、轻蔑还有,失望。
没有约束的童言无忌,比成人的遮遮掩掩更直接,也更残忍。
-----
自我介绍就用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中午在食堂吃过饭,下午是主科老师们来打了个照面,很快便到了放学时间。
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波翘首等待着的爷爷奶奶们,林艾低着头从他们中间穿过,只盯着自己脚尖,渐渐远离了喧嚣。
奶奶早就说过,要林艾自己上下学,她和爷爷是没时间烦神接送的。
这样也好,她一个人觉得更自在点。林艾心里想,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身后有跑步声跟上来。
林艾在心里默默数着步数,在那人收住脚步,停在自己背后的时候,一下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来人。倒是把抬着手正准备拍她肩膀的程远暮吓了一跳。
“你怎么走这么快啊?”程远暮抬在半空中的手落也不是,收也不是,怪尴尬的。只好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她,差点戳上她的脸。
林艾看着他,不说话。
自我介绍的时候,她也看到了他的表情。那双好看的、明亮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她发出声音之后,睁得又圆又大,眼底是和旁人无二的意外和惊奇。
他也以为自己是个哑巴,也把自己当成笑话看?
林艾心里有一种很难受的情绪,撑着胸腔酸酸胀胀的,撑得眼眶也酸酸胀胀的。
“你没事吧?”程远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泛红的眼睛。
“啊,我知道了!”他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是不是生气了?听到别人在说你是……是,哑巴?”
他破天荒地嗫诺了一下,因为这个别人,好像也包括自己。
“我,不,是。”林艾沉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唉!”程远暮老成地摆摆手,“我知道你不是嘛!你都说话了,怎么可能是哑巴?不过你平常真的很少说话哎,上次我和你一起玩,你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诶!”
程远暮的语气里似乎带了一点扭扭捏捏的埋怨。
“我……”林艾张了张嘴,她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个肚大口小的容器,那些音节源源不断地想要从狭窄的出口挤出来,然后狼狈地困在那里,直到被碾压得支离破碎,才跌跌撞撞地滚落到口边。
“我……我有……有先……先……先天……性……性……语……言……言……失……失调……调……症。”
程远暮傻眼了。
他又一次瞪大睁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脱口道:“结巴?”
“你是结巴?”
是先天性语言失调症。
母亲曾蹲在她的面前,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温柔地跟她解释。
那时候,她刚在外面被别人指着鼻子嘲笑说她是“大嘴巴,小结巴”。
她哭着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她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她不能像别人一样轻轻松松地就能说话。
艾青的指间有薄茧,擦拭她的脸的时候,微微粗糙的触感令她心安。
她告诉林艾,这是一种天生的疾病,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所以,她并不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怪物。就像其他小朋友会感冒,打喷嚏,拉肚子一样,艾艾只是生病了。
有的时候,别人会把这个病叫成“结巴”,或者叫“口吃”,这都不是骂人的话。
如果是普通的别人,我们就装作没听见,不要理会。如果是艾艾觉得很重要的人,就解释给他们听。
程远暮,就是很重要的人吧。
所以林艾认真地解释给他听,“天……天生……生……的……一……一种……生……生……生病。”
她说得很努力,虽然有点颠三倒四。
不过程远暮听懂了。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却很耐心地听完了林艾“耗时良久”的发言。
“所以你平常都不怎么说话啊?原来是因为这个。”程远暮了然,“难怪呢,你这样子说话看着确实很累的样子……哈哈。”
他坦诚地笑,语气里却很轻松。林艾原本已经习惯了那些反应,那些听到自己说话后人们的反应,无论是挑起眉的惊讶,还是砸着嘴的惋惜,她都习惯了。
可是程远暮只是依旧灿烂地笑着,拍着胸脯安慰忐忑的她,似乎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我们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谁也不说出去。”他一本正经地指天指地指她,最后手指很有气势地点在自己的小胸膛上。
“拉,拉勾?”他看林艾依旧恍恍惚惚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事实上他觉得拉勾这种行为是小女生才做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不过,好像女生就是比较相信这个。
林艾慢慢伸出手,两个小手指轻轻勾在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