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990（2）
啊…像花虽未红
如冰虽不冻
却像有无数说话
可惜我听不懂
——《李香兰》张学友1990
深夜十二点，李春梅躲在被窝里，将一张边防证放在手里反复摩挲，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一年多前，她从家中仓皇逃出，直到火车抵达深圳火车站，还惊魂未定，没想好何去何从。一开始，李春梅跟着火车上认识的小姐妹陶小凤一起在服装厂打工。服装厂的会计是老板的小姨子，打扮得珠光宝气，待人却锱铢必较，总是找借口克扣工人工资，是几乎所有人讨厌的对象。
李春梅常常听到这个女人嫌弃地说，关外又脏又乱，是乡下人待的地方，要不是为了姐夫，早就回关内了。李春梅疑惑，关内关外真的差别那么大么？于是，她好奇地跟到沙湾检查站，发现戒备森严，关内不是普通打工人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想到这，李春梅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头发，还有一种头皮生疼的幻觉。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夜，李春梅辞了工作，把所有积蓄给了一个有门道的大哥。大哥趁夜黑风高，把她带到一个偏僻处的铁丝网下，把遮挡的杂物拿开，露出一个大洞，推搡着她快点钻过去。
李春梅太紧张了，弯腰爬行，不慎抬头，头发勾在了铁丝网上。好巧不巧，远处亮光袭来，好像是巡逻队朝这边走过来，大哥急了，生拉硬拽李春梅，让铁丝网硬生生扯下了她一大撮头发。一种连根拔起的痛楚随之而来，可李春梅还是吞下了呼之欲出的喊声，避开检查爬到了关内，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如今，李春梅终于有了身份，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任何场合。
拿到边防证和暂住证的那天，她去关外见小姐妹陶小凤，请她在录像厅看了一场香港电影。电影的名字叫《缘分》，身着呢子西装，脸戴金丝眼镜的张国荣文质彬彬，与美丽的张曼玉和富家女梅艳芳谱写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恍惚间，男主角的眉眼与气质，和罗伟杰重合在一起，让她不禁怦然心动。
李春梅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颊，狠狠地警告，对自己对罗伟杰都百害而无一利，不可以有非分之想。至于求而不得的难受，皆是自愿。不是有个叫兹拉坦・伊布拉西莫维奇的南斯拉夫艺术家说过吗，爱是给别人足以摧毁你的力量，并相信那不会发生。
第二日是周末，李春梅打算出门走走，在门口碰上从香港回来的罗伟杰。
“小梅，今天打算去哪里玩？”
“我听说光华楼开了一家洋餐厅，叫什么卖卖卖，卖什么......”
“麦当劳。”
“嗯嗯，没吃过打算去凑凑热闹。”
罗伟杰觉得好笑，那时候在国外念书时吃怕了的洋快餐，居然在内地成了高端货。前几日听一个做餐饮业的朋友说，这家位于光华楼的麦当劳，开业当天就创下了全球麦当劳单店单天营业额的最高纪录，达到了46万元，这样的消费力叫人难以置信。
在市场化成熟的地方，人买东西总要比比价格比比质量，追求高的还要有脸面，比比品牌。深圳发展这些年，人兜里有了钱，商品却不够丰富，只要是没见过的，图个新鲜也要买来看看，把握住这个心理，何愁挣不到钱。
“那我跟你去凑凑热闹？”罗伟杰说道。
李春梅大惊，“您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物，怎么也喜欢凑热闹？”
“我不是跟你说别用敬语吗？一个您，好好的周末让我感觉在上班。”
“好的好的。”
“热闹的地方生财，生意人谁不喜欢凑呢？”
本来打算坐公交的李春梅，坐上了罗伟杰的专车，约莫过了二十多分钟，车停在老街光华楼前。远远看去，人潮涌动，在发光的M前，将古色古香的建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罗伟杰的司机是从香港带过来的，不到万不得已，是断然不肯用薯条汉堡虐待自己的中餐胃的。他想不明白这个少爷发什么癫，陪个酒店服务员来吃麦当劳，但专业素养还是让他说道：“外面热，要不两位在车里吹空调，要吃什么我买了拿过来。”
罗伟杰看到李春梅面露难色，问道：“怎么了？”
“嗯，嗯，我想试试自己点餐。”
罗伟杰叫司机找个地方休息，然后带着李春梅去排队了。站在队伍最后面，罗伟杰发现图新鲜，爱时髦的年轻人是排队主力军，而且绝大多数是一对对互相依偎的年轻情侣，属于博红颜一笑的面子消费。
“人果然多。”罗伟杰原本与李春梅保持着不紧挨的距离，在三番四次有人从两人中间穿过后，罗伟杰朝李春梅稍微靠近了一点。
“是啊，是啊，人好多。”李春梅被突然靠近的男性气息搞得心慌意乱。
在经历漫长的等待之后，两人终于买到食物坐下来，麦当劳并没有根据内地饮食习惯做本地化，还是国外司空见惯的巨无霸汉堡、可乐、薯条等。罗伟杰注意到，周边的人并不懂如何使用刀叉，在吃汉堡时会小心刮掉那层芝士，然后吃掉牛肉饼，再吃掉生菜，最后就着可乐吃完上下两片面包。
他怕直接教李春梅会尴尬，拿起不太想吃的汉堡吃着做示范，果然李春梅有样学样，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好吃吗？会不会腻？”罗伟杰问道。
李春梅摇摇头，往嘴里又塞了一根薯条。
“你们做模特的不是都要控制身材吗？”
“这些东西看起来一点油星子都没有，会容易长胖吗？”李春梅问道。
“这些在外国是垃圾食品，没营养，容易胖。”
“啊，如果垃圾这么好吃，那我每天要开心死了。”
在来深圳前的十几年里，李春梅每天都处于食不果腹的状态。两眼一睁，就要为填满空虚的胃耗尽心力。李春梅现在倒是吃喝不愁了，但那种对物质匮乏的恐惧却还是挥之不去。她常常梦到自己是一只松鼠，疯狂地囤积食物，窝里、洞里、甚至是胃里，生怕一个冬天就把自己饿死了。
“罗先生，你今天出来一定很有收获吧，是不是很快又有大生意可以做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罗伟杰疑惑道。
“今天我说要出来凑热闹是因为我没吃过麦当劳，但你在香港长大肯定吃过，而且你说热闹的地方生财。刚才我注意到，你一直在观察周围的人，你可能在想什么样的人会买什么样的东西。你是做地产生意，所以我猜你在规划下一步要盖什么房子，店铺，百货大楼，还是什么别的？”李春梅条分缕析地说道。
罗伟杰惊讶地看着李春梅，他很清楚这个小姑娘崇拜自己，甚至喜欢自己，对自己的关注大抵是爱慕难舍，少女怀春。没想到她天生有些商业敏感度，对自己的心思能猜中几分。
过去，罗伟杰很喜欢一部美国电影叫《窈窕淑女》，讲述了语言学教授希金斯将一个满是乡下口音的卖花女依利沙在短期内训练成为一个操着贵族口音、出没于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的故事。
曾经罗伟杰也有过这种心思，出生在一个靠地产发达的家庭，罗伟杰喜欢城市日新月异，高楼拔地而起，喜欢一切化腐朽为神奇的改造过程。对待女人，他何尝不想如此，比如把蒙惠茹由一个花天酒地的富家千金培养成能够与他同行的贤内助。
但很显然，罗伟杰失败了。蒙惠茹高高在上，对自己满意极了，她总是和看起来不如自己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却从骨子里轻视他们，而浓重的圣母心，又让她忍不住通过拯救他们驾驭他们来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看透这一点后，罗伟杰觉得自己狠傻，一个真正想做画的人，怎么会选一张已经五颜六色没有发挥空间的纸，而应该去找一张白纸。
“你想不想跟我试试？”罗伟杰问。
“试什么？”李春梅莫名有点紧张。
“试试换个方式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