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决心（三）
十五之前都是年，过完十五就算过完了年。正月十五这天，吃过晚饭，黄巍强经过深思熟虑，把一家人叫到一起。
“爸，妈，小婷，我要离开大沟村，出去打工挣钱养家。”
这，也是他和黄越路夫妻说的最后一句话。
找到黄越山，让他得到应得的惩罚，是黄巍强离开家时的信念，这才是他的根本目的。至于打工，只是在目的达成前，活下去的基本手段罢了。
偌大国家，找一个人何其困难，好在他见过和黄越山做生意老板的车，打听之下，得知那是凉河的牌照，没有任何犹豫，将目标锁定。
好饭吃不起，好地方住不起，不过，他不在乎环境，能够遮风避雨就行，也不在乎条件，有地方睡觉就行。于是，脏乱差的潭城子成了他首选，让他在凉河有了一处居所。
其实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黄越山，只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方向。
打工之余，除了寻找黄越山，就是找时间回家送钱，他仅仅留出来够自己活着的一部分，剩下全都送回了家里。
每次回去，他都选在晚上，不仅可以避开村民，更重要的，是晚上光线不好，看不清周围环境，他不想再见当初的场景。只是，那三条轮胎印，仿佛是被浸染了荧光剂，不论天多黑，不论过去多少年，都看得一清二楚。
父母也是不见的，他没有脸。只有妹妹，能见上一面。
他第一次回去，是离家当年的夏天。墙根下，兄妹轻声说着话，不愿破坏四周宁静。仅半年不见，再看黄双婷时，感觉突然长大了。
“爸妈还好吗？”
“身体差了点，其他都挺好。”
“我离开家之后，你又要上学，又要照顾爸妈，辛苦了。”
“没啥辛苦，他们不仅是你爸妈，也是我爸妈。”
黄巍强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真当见面了之后，又觉得无从开口。反倒是黄双婷，主动说起前事。
“我已经知道腊八那天的事了，巍明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黄巍强看着一脸平静的妹妹，不可置信。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你们状态都不对。”黄双婷似乎没有听到黄巍强的疑问，继续自顾自说道：“其实，那天并不是老师让我们提前回家的，我回来的时候，还有别的同学在学校。当时我们正在熬腊八粥，我突然感到一阵阵心慌，干什么都犯错，结果不小心把手给烫了。老师和同学们帮我处理了之后，让我先回来了。”
黄巍强从不知道还有这个事，他想看看烫伤的地方，拿起妹妹的手，却发现天黑根本看不清，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听黄双婷说道：“我到家之后，听咱爸找那么个借口，我就知道他有事瞒着我，我想他肯定有他的原因，于是也找了个借口给糊弄过去了。后来，村子里风言风语就传了个遍，我又问过咱爸妈好几次，他们没办法，最后也只能都和我说了。”
“那件事怪我，当初我如果不阻止咱爸去要回巍明，也不会发生。”黄巍强自责。
“告诉我真相的那天，咱爸和我说了好多，”黄双婷继续说：“你说这事都怪你，但咱爸并不这么想。当初，你因为情绪不让咱爸要回巍明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巍明既然已经过继了，那不管是苦是甜就都是他的命，命中注定。哥，你是不是也特别奇怪咱爸那天的态度为什么转变得那么快？因为他刚听到这个事的时候，骨肉连心，人是慌的。可等他看见装着巍明的三轮车消失在胡同口的时候，他说他好像看见了巍明在和他挥手告别，是笑着在挥手。那时他突然知道了，这或许对巍明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咱爸为什么还不让报警，不让去找黄越山呢？”
“他觉得，巍明的事已然发生，不论咱们做什么，都不能让他活过来，不如就这么放下，因为咱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一切要向前看。时间会教会我们生活。”
“这些，你能理解吗？”
“不算太明白，但咱爸说了，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会明白。还说他的想法不一定对，但对咱们肯定没有坏处。我相信他说的。”
“可是......”黄巍强听后，慢慢蹲在墙根下，他自己都不理解父亲的想法，也不信妹妹能明白，可一时间又觉得这些话有道理，脑子里乱乱的，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思来想去，只蹦出来一句“都说女孩懂事早，这话真不假，小小年纪你就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黄双婷也蹲在他身边，兄妹二人听着蛐蛐的鸣唱，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天空繁星，似乎看见了黄巍明在笑着招手，又似乎看见了三条没有尽头的车辙。
“他俩身体怎么样了，我走的时候还没好。”半晌，黄巍强问。
“比那个时候强点，但赶不上以前。找大夫看过，说是心病，只能慢慢养，吃药没啥用，得凭自己恢复。”黄双婷如实回答。
黄巍强站起身，“不早了，我走了。”
“哥，”黄双婷随着站了起来，“你还是回来吧，爸妈挺担心你。”
“你告诉他们一声，我没事，打工比种地挣得多，现在不用种地，我一个人也能养活咱们一家。”
“哥......”
“放心吧，我没事，过段时间再回来。”
虽然黄双婷说出了父母心中想法，但黄巍强一时间并不能放下，内心中，他想找到黄越山，一部分是想要让黄越山伏法，给弟弟报仇，还有更大一部分，是想给自己赎罪，他一直以来都有愧疚，觉得就是因为自己曾经阻止过黄越路要回弟弟，才导致被杀害的惨剧。
为了既能挣钱，又能找人，最开始，他选择收废品，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希望尽快把凉河转遍。那时候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是收废品，也找不到地方，好在有几个所谓的工友，给了他一些帮助。
“小伙子家哪的？”晚上在废品收购站，大家聚在一起抱团取暖，将不愉快抛之一旁。
“邻省的。”黄巍强心不在焉。
“这大个子，干点啥不好，非干这行，又苦又累。”
“别的也不会啥，就这，还能挣到钱。”
“唉，都是苦命人。”
说着话，有个稍微上了岁数的老者走到黄巍强身边，翻开他的手掌，问道：“刚才我就看你一直在搓手，怎么弄这么多血口子？”
黄巍强看着双手那道道血印，回答：“往三轮上装废品，有些是纸壳子划的，还有些是麻绳勒的。”
“你呀，死心眼，你带个手套啊。”老者拿下别在腰间的劳保手套，递给黄巍强，“这个给你，这玩意防滑防磨，马上天冷了，还能保暖。”
“谢，谢谢。”
“呵呵，这小子，以后小心点，我看着都疼。”
在废品收购站干了一段时间，黄巍强摸透了凉河的每条街道，一张地图深深印在了脑子里，可惜，地图上没有显示出黄越山一丝踪迹。
他觉得这样不行，天天只在外面转，不是最好的办法，如果黄越山就是躲在家里不出来，那永远也碰不到面。恰巧，那段时间大桶水开始出现在市面上，换水的工人需要进到居民家中，这样就能见到更多的人。
“敲门声音要轻，到人家里要脱鞋，别给人踩脏了；换完水快出来，不要东瞧西看；拿水的时候，不要一只手提，也不要双手抱，要用肩膀扛，这样省劲......”
“你这个手套不错，能防滑，但你得记住，手套脏了要及时换，水是喝的，别给人喝出病。”
“知道了。”新的工友又传授了新的技巧，黄巍强一一记下。就这样，他做起了大桶水搬运工。
这个活和他预想差不多，确实比收废品能见到人更多，而且在换水过程中，还能听到形形色色的故事，从中也能知道一些消息。虽然这些消息对他找人来说，并不能起到什么直接帮助，只是在他心中，多听到一些，多见到一些，不论什么，都能让他觉得自己离黄越山更进一步。
可时间一长，又出现了新的问题。那个年代，大桶水是个新鲜事物，特别贵，干着干着，黄巍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凡是买水的人，都特别有钱，一般人还真消费不动。而在他心中，黄越山是不可能花钱去买这种水的。于是，他又变换了方向，将目光瞄准到城市周边。
自行车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交通工具，修车，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能定点，能移动，能进家门，还能在各个胡同里面转，堪称完美。
黄巍强没有学过修自行车，可在大沟村的时候，他的车坏了都是自己琢磨着修，虽然自行车款式变多了，但都是两个轱辘一个把手，基本样式没有变，毛病也就那几样，修起来大差不差。
有一次，一个中年人推着辆二八大杠来找他，“师傅，这自行车，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骑吧。”
黄巍强一抬头，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我只修车，不买。”
“你误会了，我是看总能在这片儿见到你，每次都是挑个扁担不方便，所以把这车送你了。”
“送我？我不要。”
“这一片儿马上就要搬迁，这车我也用不上，就算是咱俩的缘分吧。”说完，中年人把车子停好，拍了拍车座，转身走了。
黄巍强本想追上去，但久蹲猛起，眼前一片漆黑，等缓过来时，已经不见了人影。看着这辆二八大杠，他想起了家里那辆，款式一样，就连一些磨损的地方，都有些相似。
晚上回到潭城子家中，黄巍强躺在床上，回想着这几年境遇。不知不觉间，四年过去，没有找到一点儿关于黄越山的线索，反倒是打工过程中，遇到的形形色色人们，让他渐渐知道了生活中并非只有悔恨，还有很多五彩斑斓等待着自己。
这期间回大沟村也是，每次回去，黄双婷都会告诉他一些家里的事情。父母不再种地，自己也上了初中，学习还说得过去。
似乎曾经所有，都不曾发生。
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任何事情都能随着这条长河向东而行，在枯燥的找寻和妹妹动听的转述中，黄巍强也渐渐放下了心中执念，慢慢开始从事一些收入能高一点儿的工作，专心养家。
蒙蒙中，他好像在渐渐明白父亲当初话语的真谛。
但，现实总喜欢开玩笑，好像不给平淡的生活中加点儿油盐酱醋，生活便不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