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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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野猫

透过孟功,我认识了别的音乐家。

司徒兴城是弦乐主修生。我说他主修弦乐,意思是他从小提琴到低音大提琴,所有的弦乐器都能演奏。之前在台湾,他是孟功的小提琴老师。林二主修作曲,他在台湾大学本来主修电机工程,所以他运用他电机方面的知识,成为电子音乐的先驱,我听过一些他的作品,对我的耳朵造成不小的冲击。萧忱是个小提琴爱好者,但他对小提琴的结构比对演奏更感兴趣,所以自学制作小提琴。有一次,他受邀为芝加哥交响乐团的一位客席小提琴家修理小提琴。当他把修好的琴带去还给主人时拒收修理费。「能接触到一把史持拉底瓦里[1]是我的荣幸,更不用说能修理它了。我还应该为你给我这个机会而付你钱才是。」

我以前从来不认识任何音乐家,只认得喜欢听音乐的人。我喜欢听音乐,所以开始在这些音乐家之间厮混。透过他们,我发现校园里的免费音乐会;我也经常去孟功住处聆听他收集的黑胶唱片,好处是可以听他解释,因为孟功主修音乐学。

在孟功住处,我认识了赖安迪。安迪不是音乐家,他是主修商业的。

「我终于遇到一位资本家了。」我说。

「商业并不完全跟金钱有关。」

「如果不是为了赚钱,还有什么呢?」

「经营管理。」

「可以理解。」我想了一下,说:「管理是个很忙碌的工作。」

「你是在哪儿得到这个概念的?」

「那为什么要叫作Busy-ness(忙碌)?」

「别听英语发音,中国人管它叫『生意』。忙碌只会一无所获。」

安迪是我在柏克来及西北大学所遇见、唯一主修商业的中国人。大多数中国学生不是主修科学,就是主修工程;女生则是主修英文或图书馆学。

有一天,孟功在电唱机上放了一张唱片,音乐听起来很熟悉,把我的记忆带回到我在姚家渡的中学时代。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

「马勒的第一号交响曲。」

「它听起来好像中国味多于德国味儿。」

「它既不中国,也不德国。马勒是个奥地利的波西米亚人。」

「他不是在德国吗?」

「他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了。」

我忽然沉默了。一直以来,我以为这位作曲家还活着。接着我请孟功再播放一次。当我再度听到它时,却找不到之前以为他还活着时听到的那种感觉。

我想音乐家和他的音乐之间,有一种相互纠缠的因果关系。就好比魔术,一旦观众看穿了戏法,它就再也不是魔术了。我想,我成不了音乐家。

有一天,孟功带我去他的乐团看排练。他把我介绍给指挥索尔‧强森。当他知道我从台湾来,就把我纳入他的保护羽翼之下。「你要来我在多尔郡的小木屋吗?」他口中的小木屋,隐藏在威斯康星州密歇根湖畔的森林区。

来西北大学前,索尔‧强森率领NBC(国家广播公司)交响乐团巡回全美演奏,然而他没有继续待下去。每次他要求团员照他要求的方式演奏,乐团首席都会提醒他:「大师不会喜欢这样。」大师指的是阿图罗‧托斯卡尼尼。

顺其自然吧!强森从NBC来到西北大学。NBC解散之前,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继续巡回演出。

一年后,索尔‧强森造访台湾。在台湾,他遇到了四位他认为极具天赋的年轻音乐家——孟功、司徒兴城、林二和萧忱。他提供他们奖学金,并带他们到西北大学。

音乐家们喜欢派对。每一次首演后,通常会举行一场派对。我跟孟功去过几回。有一次派对,我认识了这个安静、却在所有演出中发出最大音响的人。

「你不就是那个打定音鼓的吗?」我问。

「我就是。」

「然而,你好像没有太多表现的机会。」

「是这样吗?」他用日语回答。当他知道我是中国人,立刻换成英语:「你认为其他乐手演奏的比较多?他们都会偶尔漏掉音符。你之所以没注意到,是因为你听到的是所有声部的合音。我站在乐团最高处,每个人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你绝不会看到我漏失任何音符或节拍。如果我有失误的话,每个人都会注意到。贝多芬运用定音鼓来唤醒那些在他的演奏中睡着的王室贵族、骑士、淑女听众。有时,我以为指挥是看着我,而不是其他声部。定音鼓对乐评人来说,是个很好的训练。这就是我为芝加哥时报所做的事。乐评人可以拿到免费入场券,我在音乐厅里总有最好的位子。你要跟我一起去音乐会吗?」

这就是我认识加田的经过。

从此,只要我能从研究工作中抽身,就会跟他一起去音乐会。除了弗立兹‧莱纳,我已经记不得任何特定的曲子或出色的演出。他坐在椅子上,用双手而不用双臂指挥,不像雷纳德.伯恩斯坦那样跳上跳下,像只极度兴奋的猴子。对于伯恩斯坦,我很难说是他在指挥音乐,还是音乐在引导他,就像音乐对一名芭蕾舞者的作用。

加田也是作曲家。他带我去参加他所谱写的乐曲之一的首演。这是一首钢琴曲,在演出过程中,钢琴家还会从琴椅上站起来,俯身去拨弄琴弦。

「为什么你不加进一台竖琴去做这件事?」音乐会后我问他。

「那样太传统了。」他说。

「传统有什么不对?」

「古典音乐的老大师们已作到尽善尽美了,没有一个现代作曲家指望能和他们相匹敌,所以我们必须做点不一样和非传统的事。」

「我在七岁时,已经和我哥哥、姊姊做过类似的事。」

「哦,是吗?」

「有一天,我哥哥建议我们来做点『以前没人做过』的音乐。于是,我姊姊持续弹钢琴,我哥哥拿起小提琴。我想我要以打击乐手的角色加入。刚好靠墙有一个很大的书架。你知道的,中国式书架被用来存放各个年代的书籍,所以被隔成许多大大小小、尺寸不同的间架。这些间架都有着华丽的面板,是我叔公才叫人做好的全新书架,还没启用,在上面敲打时,会发出不同频率的共鸣。我敲击的声音比钢琴和小提琴的声音都大。长话短说,我最后被打了一顿屁股。」

「当初你应该学音乐,而不是物理。」加田说。

「你说我那叫音乐?」我问。

「任何声音都是音乐。你听过鸟叫、海浪或风声吧?」

「什么是装饰(华彩)乐段?」我想把话题从所谓现代音乐的怪声引开。

「那是协奏曲中的一个段落,让独奏家有机会可以用任何方式弹奏他自己的音乐,完全不受作曲家或指挥家的干预。」

「管弦乐有华彩乐段吗?」

「你是什么意思?」

「假设我要写一首闗于暴风雨的交响曲,我会以你在定音鼓上敲出来的装饰奏开始。你可以带进远远传来的雷声,接着,定音鼓奏出表现闪电的装饰奏。我会让小提琴声部用不和谐的方式,奏出他们的装饰乐段当作雨滴。在暴风雨结束之前,所有声部会轮流演奏装饰乐段。」

「那叫爵士乐。在我的出生地,不管是酒吧或街上,到处都听得到。」

「那是什么地方?」

「新奥尔良。」

多田和我建立了友谊。在所有主修音乐的朋友中,只有他会以平等的态度对我说话,其他人只会奚落我说:「你知道什么是音乐吗?」

多田偶尔会为报纸的剧评家代笔。我第一次跟他一起去看的是「灵欲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lf)」。坐在第一排,感觉就好像和舞台上那两对互相咆哮的夫妻在一起。我真不敢相信剧中的学者会像渔夫那样,满嘴与性有关的脏话。唯一不同的是,渔人有一个行规,绝不碰打鱼伙伴的女人。

听音乐会和看戏并不全然免费,我必须付的「代价」是在每场表演结束后,陪多田去他的办公室等他撰写剧评。在截稿付印之前,他总会先读给我听。

当孟功发现我和多田一起去校外听音乐会,他警告我:「多田是个同性恋者。」

「什么是同性恋者?」

「男人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我能把持自己。」我告诉他。

我问多田,孟功所说是否属实?

「我本来是个异性恋者,」多田说:「但我对女孩子总感到害羞。我是经由妓女来接触性的。当我去日本时,发现同性恋行为在他们的社会是开放的,我在那里感到舒适多了。这么说来,我是个异性恋者,还是同性恋者?我什么时候能得到你,亲爱的保罗?」

孟功不是典型的中国人,不会对女孩子害羞。他是我们中国人口中的调情圣手,不停地寻找以性为终极目标的约会对象。有一天,他来找我。

「你能不能帮帮忙,让这个女孩离开我?她长得很漂亮,可是很怪异。我在图书馆挑中她一起去喝咖啡。当我邀她来一场真正的约会时,她却要我跟她一起去城南辅导一个黑人男孩。那不是我要的,反而更像你感兴趣的事。」

芮妮儿有着非常甜美、真诚的微笑和一张迷人的脸庞,这跟她的性格很吻合。任何她心里想到的事,立刻会毫不掩饰或犹豫地脱口说出。「我和伙伴们没一个主修科学或数学的,」第一次见面,她就对我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辅导芝加哥城南的弱势儿童吗?」第二天,我就跟一群姐妹会的女孩上了一辆校车。我自愿去辅导数学,每周三次,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圣诞节快到了,有一天芮妮儿对我说:她计划给她正在辅导的三名儿童一个「美国式周末」,问我能不能帮她开车出去。

「我没有车。」我告诉她。

「我会从我爸的汽车经销店里借一辆出来。」

「如果你不开车,就算你是店主的女儿,怎么能借出一辆车?」

「我可以开车,但不准载未成年人。」

「为什么?」

「就跟我不准喝酒的理由一样。」

我们带孩子们去埃文斯顿逛校园、看图书馆、演讲厅、体育馆。他们的兴奋,让我回想起自己刚登陆旧金山的时候。芝加哥的冬天大部份时间都很冷,但这些孩子却是第一次溜冰。他们的运动才能让我惊讶。我想伸手帮忙,他们拒绝了。当然,他们摔跤了;但没摔几次就会溜了。那天白天所做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是第一次经验:第一次走在大学校园里、第一次在餐厅进食、第一次看电影。最后,我们来到芮妮儿的家。这些孩子都是第一次进入上层社会的住宅区。芮妮儿的双亲在佛罗里达,整幢房子都归我们使用。这些孩子第一次进到有庭园的大房子,第一次睡在有私人浴室的卧室。

这个周末对这几个孩子,会是多么大的冲击?

「我希望这会给他们足够的动机进大学。」第二天,我们把这些孩子送回到城南时,芮妮儿说。「我们应该更常这么做。今晚一起用餐吧?只有你和我。」

我能想象孟功说过的:「接受晚餐约会,是件太沉重的工作。」

有一天,芮妮儿意外在深夜出现在我的公寓。

「你们的宿舍没有宵禁吗?」我问。

女生宿舍在宵禁时刻总会出现一些场景。一对对情侣站在门前拥吻,就像出航时的水手,在海军码头对他们心爱的女友道别。只分开一个晚上的道别,真有这么痛苦吗?或者这是一种仪式、一场表演?

「宵禁不是针对成年人。」她说:「我们可以把钥匙借出来,再随时还回去。」

此后,芮妮儿来我公寓的次数越来越多、越频繁。我们交换青少年时期的故事。她告诉我她干过的淘气事儿:有一次,她爸爸还得到警察局去领她回家。她又告诉我:她曾在阿瑟‧莫瑞舞蹈工作室教交际舞。有一天,老板要她在打烊后留下来,说是要教她新舞步。「结果只不过是老式的华尔兹舞步,我跟本不需要他教。后来发现他抱着我越来越紧,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吹在我脸上。当他把嘴唇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得不叫停,接着就辞职了。」又有一天,她告诉我:有一位在学校里教他的老师要约她出去。「怎么了?」我问。「他是已婚的!」我感觉得出来,这个女孩对约会是认真的。如果我告诉她关于维拉的事,她一定会受伤。所以我开始找借口不再跟她见面。

物理系没有多少中国人。我们刚到的时候,只有拉瑞和我。但教师中有三个中国人,研究高能物理学的孙志睿博士(Dr. Sun Zhi-Rui)、孙鲁博士(Dr. Sun Lu),以及固态物理学的刘骝博士(Dr. Liu Liu)。一年后,有了五名研究生:从夏威夷来的梁道(Doug Leong)、从香港来的史蒂芬‧胡(Steve Hu)、台湾来的余欣欣(Yu Xingxing),加上拉瑞和我。拉瑞和我有研究助理奖学金,否则,我们根本无法来,因为西北大学的学费太昂贵了。以前的学费是合理的,但是学生不多。经过与常春藤联盟大学商量后,它调高了学费,注册的人数立刻激增。如果是在中国,可能适得其反。我不知道其他三名研究生怎么维持生活,我不好意思问。与过去掏阴沟、洗地板相比,现在得到这么个肥差,我有一种罪恶感。

梁道新婚,他老婆伊芳主修教育。他们是从夏威夷来的第二、三代中国人,都不说华语;但据他们描述,他们的婚礼比在台湾的任何有十道大菜、一百多个宾客的婚礼,都更有中国特色。

史蒂芬‧胡也是新婚,太太是白人。由于伊利诺伊州不承认异族结合的婚姻,所以他们必须回明尼苏达州去结婚。婚礼是在他们相识的明尼苏达大学校园里的小教堂举行的。据他告诉我,婚礼没有精心策划,甚至连新娘走向圣坛时,也是由他自己拉小提琴来为婚礼进行式伴奏。主修物理的史蒂芬在学校的管弦乐团担任首席,这情形极为罕见。要嘛是史蒂芬太优秀,不然就是明尼苏达大学的音乐节目不理想。

余欣欣是个有趣的人。不像我们其他人,他从不谈论功课或物理,反而谈很多有关中国语文起源的研究心得。他的结论是:单字的原始发音必须追溯到最早从中原地区如西安、BJ迁出的人。他的理由是,每次改朝换代,取而代之的总是来自北方的少数民族。(这就是为什么每个朝代都试图维修长城)。効忠于前朝的臣民,通常会逃往南方或中原以外的地区。

「这就导致厦门发音事实上就比普通话来得正宗。」余说:「广东发音又比厦门正宗,而日本话比广东话更正宗。举个例子,『学』这个字,日本人发Ho-ku,广东人省掉-ku」,但保留了无声的尾音成了Hok(入声);普通话又把入声丢掉,发成了Xue。

我不喝酒,也没打算结婚,我干嘛要在乎酒精饮料在埃文斯崸是非法的,以及异族通婚在伊利诺是不合法的呢?我们研究生伙伴之一的老婆在注册组工作,有一天,她发现西北大学以颜色卷标的分类系统,注明了西北大学所有学生的肤色、宗教背景。这又是为什么呢?

维拉来访后,我更加思念她。随后我想到曾因为我没有高中文凭而拒绝我的旧金山州立大学。现在我有大学文凭了,于是我申请进它的研究所。几周后,物理系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是我在实验室的指导教授罗伯兹博士。

「保罗,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你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现在却要离开?我查过你的记录,并和你的教授们谈过,你的表现良好,为什么要放弃博士课程,而去攻读硕士学位呢?物理学界里的一名硕士,甚至还找不到工作。在这里,我们只把硕士学位颁给那些通过资格考、却拿不到博士学位的人。你连资格考都还没参加就要走,是对我们不满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说:「我是从旧金山来的。」

「我知道你来自台湾。你在柏克莱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能说什么呢?系主任接着说:「给自己一点时间,你会适应这里的。我会打电话给旧金山州立大学,告诉他们:你要留在这里完成学业。」

[1]史特拉底瓦里(Stradivarius):指17-18世纪义大利的斯特拉底瓦里乐器制造家族,尤其是安东尼奧·史特拉底瓦里所制作的弦乐器,被认为是史上最好的弦乐器之一,具有极高地位及价值,而且其价格还会随着时间和曾经拥有及演奏者的身分而上升,直到现在仍有許多職業音樂家使用斯特拉底瓦里提琴來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