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城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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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和七窑”

六百年前的宜春,是袁州府署、县衙所在地。明朝时的袁州府,辖宜春、分宜、万载、萍乡四县。

宜春城内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叫袁河,由于袁河两岸景色秀丽,又称秀江。袁河发源于武功山,上游叫芦溪,流经宜春后,再经九十九湾、八十八滩,浩浩荡荡两百里,汇入赣江。

六百年前的袁河时而安静,时而湍急,时而浑浊,时而清澈,出宜春城后向东北方向大约二十里,来了一个半圆弧状的大拐弯,大拐弯酷似一轮弯弯的月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亮湾的地名就叫开了。其实月亮湾地区有两个村子,一个位于大拐弯的中部,一个位于下游的月牙嘴上。位于中部的村子叫月亮湾,再往下游两里路的村子叫古樟岩。古樟岩因为村上有一棵年岁很老的古樟树而得名,这棵樟树据说是汉代人栽种的。老人们说,月亮湾这一带起初只有一个村子,即现在的月亮湾村,后来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有人到了现在的古樟岩居住,久而久之,住户越来越多,又自然形成了一个村子。也不知从哪年开始,在古樟岩村临近袁河边上形成一个码头,月亮湾、古樟岩两个村子的人进进出出都要经过这个码头。

我们的故事就从月亮湾开始。

故事发生在明朝洪武年间。准确地说,从洪武元年开始,洪武元年就是公元1368年,这一年也是元至正二十八年,离现在有六百五十多年了。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月亮湾人正在用一种特有的方式——跳傩会送年。月亮湾人喜欢月亮。每年的正月都要拜月、跳傩,哪怕在最穷苦的日子里也是如此。这种习俗由祖上传下来,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年。傩是一种古老的逐鬼祈福的仪式。月亮湾很多人烧窑,他们的傩面是窑神,驱逐的是一种专门破坏窑火的花面鬼以及破坏稻子等谷物的鬼怪。过去年头好,一般要从正月初一跳到十五。正月初一“起傩”,然后挨个儿村子跳,正月十五“搜傩”,以示新年的结束。“搜傩”这一天,临近的村庄有人会来月亮湾看热闹。月亮湾人照例会倾其所有,摆上十几桌,招待前来观看跳傩会的人们。在元朝统治的这些年,宜春境内十年九荒,年年闹水灾,村民们吃不饱穿不暖,正月里的傩会也就简简单单在正月十五举办一次。因为在月亮湾人看来,正月十五这天不敢怠慢,月亮神、窑神都会来到月亮湾,对神好一点,神会保佑月亮湾人。于是,月亮湾人拿出自家舍不得吃的一点点糯米,做成麻糍、扎粉端来。自家酿的一点米酒,平时舍不得喝,这天也会拿出来,招待观看傩会的人。

正月十五这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刚落山,西边火红的晚霞,倒映在袁河里,泛着耀眼的金光。包括古樟岩在内的邻村人陆陆续续来到了月亮湾老槐树下。

圆圆的月亮,已经在东边的天上露脸了。

“噼噼啪啪——”一阵爆竹声响起后,村上九十岁长老易大吆喝道:“上香——”

两位村民将香点燃,放置在八仙桌上。

“跪拜——”

所有人面朝月亮跪下拜月。

易大高喊:“一拜,风调雨顺;二拜,无灾无难;三拜,有吃有穿。”

易大每喊一声,众人都齐声应和。这声音穿过老槐树枝,响彻在月亮湾的上空。

接着宴席开始,老槐树下的人们端起大碗,喝着米酒,祝贺新年。互相的问候声,孩子的嬉闹声,大人们的敬酒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跳傩的人匆匆吃了几口,就去换傩服。红头巾、红裙子、绿袖子,是标准的打扮。神灵与鬼怪的面具放置在身边,正等待着村上长老一声令下,就会跳起来。

突然,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响起。开始时,没有人太在意。直到两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冲到老槐树下,人们才意识到,官府的人来了。不是催税,就是纳粮,村民们对官府的人早已恨之入骨。

只见一个官府衙役敲响了锣,高声喊道:

“诸位乡里百姓,肃静,肃静,新皇帝诏书来了!”

场面继续嘈杂,没有多少人听见。衙役又高声喊道:

“皇帝的诏书!皇帝的诏书!”

人群中一阵骚动后,渐渐平静下来。

衙役跃身登上老槐树旁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喊道:“各位乡亲,肃静!肃静!新皇帝登基了。新皇帝的诏书来了。大家都要行跪拜礼。”

月亮湾的人们从来没有听过诏书,也不知道怎么行礼。

衙役又高声喊道:“诸位乡亲,跪下,大家都跪下,一起喊三声‘万岁’。”

人群中很少几个人跪下,稀稀拉拉地喊了几声“万岁”,更多的人无动于衷。

衙役从一个黄色的匣子中拿出一个黄缎子包裹的诏书,大声念了起来——

……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凡两淮、两浙、江东、江西、湖、湘、汉、沔、闽、广、山东及西南诸部蛮夷,各处寇攘,屡命大将军与诸将校,奋扬威武,已皆戡定,民安田里。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勉循舆情,于吴二年正月四日,告祭天地于钟山之阳,即皇帝位于南郊,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以吴二年为洪武元年。是日,恭诣太庙尊四代考妣为皇帝、皇后,立太社、太稷于京师。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念完了。月亮湾人识字的不多,但也听出了大体的意思:元朝灭亡,改朝换代了,换了一个新皇帝,新皇帝已经于正月初四登基,国号叫大明。

“元朝终于完蛋啦!”

“九十几年,一百年还不到。”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新皇帝叫什么名字?”人群里有人问。

“新皇帝姓朱,叫朱元璋。”衙役道。

人群里又议论起来。

“新皇帝什么时候登基的?”

“不是说正月初四吗?”

“往后,我们叫什么朝代?”

“大明。明亮的明。”

“元朝太黑了,真希望亮一点。”

“新皇帝哪里人?”有人大声地问。

“临濠。”衙役道。

“临濠在哪里?”

“在北方。”其实衙役自己也说不清在哪里。

……

宣读诏书的衙役走了,要去古樟岩宣读诏书。

朱元璋正月初四在应天府登基的消息,传到袁州府宜春县月亮湾时,已经是十几天以后的事情了。改朝换代,对于月亮湾、古樟岩的人来说,真是巴不得的好事情。

月亮湾与古樟岩两个村子背山靠水,后面是不太高的山坡,山坡上长满了灌木,不适合种田,临河一边有些田地,常常闹水灾。所以,从很久以前,两个村子的村民就崇奉“有艺走遍天下,无艺寸步难行”的信条,几乎家家都学个手艺。由于月亮湾这片地最初是由袁河的泥沙淤积而成,又经过多年的风化,泥土黏而不沙,很适合烧砖瓦。据说从汉朝开始月亮湾一带就有人烧窑了。最盛的时候,几乎家家都烧窑。砖瓦烧出来了,造房子需要瓦匠,所以,一般烧窑的窑匠师傅,都会做瓦工。造房子,需要木作、石作,于是,又有人做起木匠、石匠。这样一来,两个村子除了窑匠多,瓦匠、木匠、石匠、漆匠、铁匠都有人学。照理说,手艺人比种田人要好过一些,可是元朝官府太让人失望。月亮湾尽管手艺人多,又有什么用?烧好的砖瓦,没有人买,手艺人没有活做。苦难年头,造房子的人能有几个?有钱的大户人家把价钱压得低低的,手艺人干脆不做了,四处逃荒去。俗话说,百样手艺百样好,荒年不饿手艺人。可是不怕年灾,就怕连灾,现在手艺人照样饿死。官府只知道收田租,根本不去组织修水利。袁河三天两头发脾气,每到四五六月,咆哮的河水,漫过河堤,淹没了农田,冲走了房屋。“三天不雨成旱灾,一场大雨遭水患。”洪水过后,袁河两岸一片汪洋,瘟疫横行,有的村子不剩一人。用十村九空形容洪水过后袁河两岸的村庄并不为过。早些年,月亮湾和古樟岩发人瘟,死掉了大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亮湾一带都在传唱这样一首儿歌——

元、元、元,

黑!黑!黑!

钞买钞,

不种田,

贼做官,

官做贼,

人吃人,

去做鬼,

阎王见了也可怜!

元至正年间,一天,村上来了一个头裹红头巾的人,他告诉村民说,袁州南泉山慈化寺里有一位叫彭莹玉的和尚,不是一般人,出生那天,大雪纷飞,雷声阵阵,天空划过一道红光,原来他是佛祖派到人间的弥勒。彭和尚在袁州创立了白莲教,鼓吹他的教义:穷人参加了白莲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风调雨顺,粮食丰足,瓜果甘甜,平平安安。走投无路的人们听到这样的说法,岂能不动心?纷纷加入白莲教,扎起红头巾,喊着“推翻元朝”的口号,拯救劳苦大众。月亮湾的人想,坐在家里是饿死,还不如跟着彭和尚造反去,有吃有穿。于是,月亮湾十几个年轻力壮的人跟随头裹红头巾的人去了。留下在家的老弱病残盼着去了的人早日回来,能给乡邻带来好日子,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年冬天夜里,村上突然跑来了三个血肉模糊的人,原来就是村上先前参加红巾军的汤丙、刘顺一、李黑。村民们赶紧将他们藏在了窑洞里,元军追兵紧随其后就到了月亮湾,到处找没有找到。后来,三个人告诉村民,红巾军一天天壮大,攻城略地,节节胜利,一天,五六万红巾军正在瑞州府开会,突然被元军围城,遗憾城外没有援军,城里弹尽粮绝,元军围堵了十五天后开始攻城屠杀。城里的红巾军几乎都被杀死。汤丙等三人夜里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又从城墙的裂缝处偷跑出来,跑了五天五夜,才回到了月亮湾。

瑞州惨遭屠城后,彭和尚不知所终。红巾军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袁州府成了元政府的眼中钉,百姓的赋税更加沉重。后来,陈友谅的军队打败了元军,占领了袁州、南昌、瑞州三府,袁州人欢欣鼓舞。然而让袁州人大失所望的是陈友谅横征暴敛,以补充军队所需,袁州、南昌、瑞州三府的税赋不降反升,比元朝时增加了三倍,袁州大地更是民不聊生。

今天听说改朝换代了,月亮湾人能不兴奋?宣读诏书的衙役一走,月亮湾人就议论开了——

“终于盼到这一天啦!”

“老天还是有眼的,不会把老百姓活活饿死。”

“不知道这个朱皇帝怎么样?”

“管他是‘猪’皇帝还是‘羊’皇帝,对我们老百姓好一点就是好皇帝。”

“再怎么样,也会比原来的皇帝好啊。”

……

本来是送新年的傩会,现在换了一个话题,都在为改朝换代欢欣鼓舞。老槐树下,月亮湾人继续举起大碗,开怀畅饮。平时不喝酒的,今天也破例喝了起来。人们边喝边聊,好不快活,不知不觉夜幕降临,月亮照在袁河上,泛起粼粼波光。有人点起了干葵花秆当火把照明,只见星火点点,到处都是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噼啪”的响声。

一阵爆竹声响起之后,锣鼓已经敲起来。

“咚咚锵——,咚咚锵——”

伴着锣鼓声,人们发出一阵阵吆喝声。

傩会开始了。

“正月里跳傩,四季平安——”月亮湾最年长的易大用他那苍老的声音,高声喊道。

“嗨哟——”下面的人齐声喊起来。

“五谷丰登——”

“嗨哟——”

“六畜兴旺——”

“嗨哟——”

“咚锵、咚锵、咚锵——”

跳傩的人合着鼓点,跳了起来。

一位老人迈着踉踉跄跄的醉步,走到跳傩队伍的前面,大声地喊道:“汤丙,改朝换代啦,跳啊!好好跳!”

喊话的老人叫汤和七,月亮湾有名的窑匠,队伍中装扮窑神的是他的儿子汤丙。

马步、弓步、摆拳、跳跃、翻滚……跳傩的人你追我赶,左躲右闪,人们看出了其中的意思——

窑师傅们正在烧窑,吃土的袁河土魔王来到袁河边,闻到窑火的味道,就偷偷潜入窑里吃砖,窑师傅们打开窑后,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烧的砖被吃了,十分气愤。他们一次次去祈求窑神帮忙,窑神被窑师傅的执着所感动,便求助于太上老君,太上老君在玉皇大帝面前说情,玉皇大帝派出天兵天将,将吃土魔王捉住,从此,袁河边的窑师傅们平平安安……

有人用四句话描述那天傩会的情形:

手脚弯钩身段圆,发怒晃头笑抖肩。

只见身子不见脸,一招一式踩鼓点。

人们发现,跳傩的人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卖力,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

圆圆的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外面越发冷了。

傩舞跳完了,兴奋的人们还不肯散场,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说着笑着,一直到很晚才陆续回家。喜欢看热闹的孩子们意犹未尽,东躲西藏,大人们的呼唤声此起彼伏。

跳窑神的汤丙脱了傩装,在孩子堆里找到了儿子汤满、女儿谢妹,他们玩得正欢。汤丙颇费一番口舌,才将二人拽住往家走。

“不是换了皇帝吗?再玩一会儿吧。”儿子汤满今年六七岁。

“皇帝换了,就不睡觉?”汤丙道。

“换了什么皇帝?”女儿谢妹比汤满小两岁。

“换了一个姓朱的。”

“‘猪’还能当皇帝?”汤满问。

“‘猪’当皇帝啦——”谢妹大声喊了起来。

汤丙连忙制止道:“小孩子,不能乱说。”

“就要说,就要说,‘猪’皇帝又听不见。”汤满的声音很大,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人们散去后,月亮湾恢复了平静。月光如水,静静地泻在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也泻在月亮湾参差不齐的老屋顶上……

年过完了,月亮湾家家户户的存粮被横扫一空。就在人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传来消息,宜春县府打开元朝的储备粮仓,每人发一斗米,这对于月亮湾人来说,实在是件雪中送炭的大好事。月亮湾人开始尝到了新皇帝的好处。

过了正月,月亮湾人没有什么事可做。月亮湾的很多窑已经好几年不烧了,烧了也没有人买。倒是汤和七的窑一直没有停止过。年前,汤和七就把窑里窑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待春天开窑。

风,一天比一天暖和。春雨过后,袁河里的水涨起来了,流得也急。袁河岸边的柳树最先绽出了新芽,小草已经探出小脑袋,在柔柔的风中招摇。野花争相露出笑脸,黄的、蓝的、白的、红的,很娇媚。不知名的鸟儿,俏皮地点过春水,在袁河上空快乐地飞翔着,歌唱着……月亮湾的春天来了!

一天,宜春县新主簿叶成林来到了月亮湾,传达朝廷的诏令——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来不下种,一年把手拱。朝廷禁止村民外出讨饭、流浪,男劳力要在家垦荒,官府免费发放耕牛、种子,新垦荒的地免去三年租税。清明谷雨两相连,浸种耕田莫迟疑。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家有空地栽桑麻。不怕贫,就怕勤。如果有田不种,任其荒芜,朝廷要重罚。

月亮湾人听了将信将疑。不过,官府这次说到做到,过了两天就给月亮湾送来两头耕牛和两三百斤稻种。月亮湾人一下子忙碌起来。抛荒太久,田里已经是杂草丛生,棘刺疯长。当下最紧迫的事情是将荒地翻过来。官府送来耕牛、种子,谁还敢懈怠?吃饭可是大事。月亮湾在外讨生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往家赶。

近来,汤和七一家人都到田头劳作。汤丙的妻子姓谢,叫谢玉莲。两人约定,生儿子随父亲姓,生女儿随母亲姓。汤满和妹妹谢妹也拿起锄头、铁镐干活。

这一天上午,汤丙正在山坡上翻地,不经意间看见一个人挑着担子往月亮湾走。汤丙老远就看出是刘顺一。汤丙和刘顺一曾经一起参加红巾军,两人亲如兄弟。

“顺一啊,一两年不见了,回来啦?”汤丙停下手中的活,大声喊道。

“回来了——”刘顺一也大声呼应着,并快步走来。

等隔了几条田埂,刘顺一放下石匠挑子,站着问候汤丙的父亲汤和七:“汤老伯身体好吧?”

“好呢。”汤和七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应答着。

“改朝换代了。”汤丙道。

“是啊,不然我也不回来。”刘顺一道。

“寸土寸金,地是老根。你家翻地,我们来帮忙。”汤丙说。

“那好,太感谢啦。‘和七窑’一直在烧?”刘顺一说。

“烧烧停停,这年头,谁还买砖瓦呢?等忙完这阵子再烧吧。”汤和七说。

汤和七和刘顺一的父亲刘全二年龄差不多,都是窑师傅,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刘顺一从瑞州逃回来之后,学了石匠活,现在的手艺不错,最近几年一直在外乡做石匠活,听说改朝换代了,朝廷给耕牛给种子,就回家来忙春耕。

过了一会儿,汤和七又看见易和仲回来了。易和仲也是村上的老人,烧窑手艺好,可是前几年月亮湾闹水灾,易和仲就到南昌那边去烧窑了。听说新皇帝发粮食,也回来了。

汤和七站在田头与易和仲闲聊。

“和仲,这些日子在外面还好吗?”汤和七问。

“哪里都一样。烧烧停停,也挣不到什么钱,没有饿死就算不错了。”易和仲说。

“换了皇帝,发种子发米,这真是大好事啊。”

“作孽的元朝,兔子的尾巴,怎么能长得了!”

“是啊,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这一天。”

两人在一起骂了一通元朝。

最近十来天,月亮湾在外地讨饭的、投亲靠友的、做苦力活的都陆续回来了。对于新的大明朝,他们抱有很大的希望。其实,谁当皇帝,他们本来无所谓,只要能对老百姓好一点,让老百姓不挨饿,就够了,可是这一点,元朝做不到,不仅苛捐杂税多,徭役多,还不修水利,不问农事。现在,官府给百姓送耕牛送种子,鼓励农桑,看来这个大明朝的新皇帝真的不错。

人间四月闲人少。今年的布谷鸟好像懂事似的,叫得特别早,天还没有亮,就一声接着一声:“插禾——,插禾——”,似乎在催促着人们赶紧去播种插秧。

春天不忙,秋天无粮。这个春天,月亮湾家家户户起早摸黑,为的是多翻几块田地。但一个村只有两头牛,不够用,只能大家轮着。多年的抛荒田,翻起来十分费力。汤和七和刘全二、易和仲等人商量,集中劳力,一家家地做。汤丙家在众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翻了六七亩田,栽上了秧。

栽过秧后,汤和七就要开始烧头窑。

说起烧窑,月亮湾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和七窑”。月亮湾、古樟岩烧窑师傅几十个,哪个能和汤和七比?汤和七什么样的砖瓦没烧过?什么小砖、方砖、圆砖、城砖、琉璃砖,什么筒瓦、板瓦、正吻、鸱吻……样样都烧过。月亮湾的窑师傅中,只有汤和七会烧大城砖、琉璃砖。汤和七烧的砖瓦不仅成色好,而且结实,像石头一般硬,拿铁块敲一敲,会发出“叮当叮当”的悦耳声。汤和七说,冤有头,债有主,谁烧的砖瓦谁负责。因此,他专门刻了一个砖章,上面刻了两个字——和七,坯子做好了,在上面盖上这个小砖章,表明这砖瓦是他汤和七烧造的,出了问题,包换。周围人都习惯把汤和七烧的砖瓦叫“和七窑”。不论富有人家,还是小户人家造房子,都争相购买“和七窑”。

有人说,月亮湾一带最早烧窑的就是汤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汤和七祖上六七代都是烧窑的,传说中,汤家烧窑有过极辉煌的过去。在月亮湾一带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

南宋时,袁州城造城墙,要用大城砖,而月亮湾一带窑师傅过去烧的都是小砖,没有烧过大砖,一烧就开裂,汤家的烧窑师傅汤春风倾其所有,走遍天下,四处拜师取经,终于掌握了烧造各种砖的诀窍。回到月亮湾后,他把诀窍传授给了月亮湾的窑师傅们。汤春风还特别善于精算物料,盖一幢房子需要多少块砖瓦,他只要到场走几步,立马就能报出一个数来,往往就是几块之差。袁州筑城时,官府听说汤春风会算物料,就找到他,让他算算袁州城一周下来需要多少块城砖。一位督工不相信汤春风能有这样的算功,心想,这么长的城墙,需要多少砖,他怎么能算得出来?那岂不是神人了?他对汤春风说,我们打个赌吧,如果你算准了,误差允许在十块之间,我给你二百两银子。如果你算不准,你给我二百两银子,怎么样?汤春风笑道,不会后悔吧?督工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会后悔?汤春风按照官府确定的规划图,走了两圈后,肯定地说,需要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块城砖。督工心里想,我们走着瞧吧,我赢定了。到了城墙完工之日,用砖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一块。有人问,汤师傅,怎么多了一块?汤春风不慌不忙地说,这一块是鲁班师傅定的老规矩,叫定城砖。放在北门袁山门顶上,用来镇水怪的。这样说来,真是一块不多,一块不少。那位督工哑口无言。

这个故事月亮湾人都知道。有人问,和七伯,这是真的吗?汤和七笑道,祖祖辈辈就这么传下来的,谁知道呢?不过,那块定城砖,我倒是亲眼看见过。有人问,那二百两银子拿到手了吗?汤和七道,这我就不知道了,等我哪一天百老归山,我去问老祖宗,那打赌的银子究竟有没有拿到。说得众人笑了起来。

汤和七烧窑手艺为什么这么好,有人说得益于汤家有一部祖传的《烧造真经》,上面尽是烧造秘诀。经常有人问汤和七,家里是否有《烧造真经》,汤和七总是笑一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这越发让人们觉得神秘。人们宁愿信其有。不然,同样的泥土同样的水,怎么烧出来的砖瓦就是不一样呢?

关于汤和七烧窑,月亮湾一带的窑师傅有说不完的话题,简直把汤和七当成了神。有人说,汤和七有一双火眼金睛,只要看一眼窑火,就知道这窑砖瓦烧得怎么样。有一次,汤和七路过一口窑,看了看窑烟,就对窑师傅说,窑师傅啊,你这一窑就不要再烧了,省点柴火省点劲儿吧。窑师傅听他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这分明是诅咒啊,捋起袖子就要打架,汤和七自然不理会,我认㞞总可以吧。架肯定是打不起来。过了十几天,这家窑师傅出窑时一看,满窑都是废品。那位窑师傅对汤和七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地拎了两坛酒,到月亮湾向汤和七赔不是。

有人说得更神乎,只要汤和七师傅闻一闻窑火的味道,就能知道这一窑的砖瓦成色怎么样。

汤和七从来不为这些传说所动。响鼓不用重槌。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做他的砖坯烧他的窑。月亮湾一带窑师傅有什么难题来请教,汤和七总是会和颜悦色地点拨几句,但话也不多。往往经他一指点,窑师傅茅塞顿开。遇到有人问烧窑的秘诀,汤和七说,手到眼到心到,做到这“三到”,还怕烧不出好窑?

最近这些年,月亮湾人的日子难过,能坚持烧窑的已经不多,只有汤和七还在烧,但也只烧几窑。现在换朝代了,往后的日子肯定要好过一些,月亮湾窑师傅们都在考虑恢复烧窑。听说汤和七要烧窑了,栽过秧的村民都主动来帮忙。月亮湾以前姓汤的多,但后来年年灾荒,死的死,跑的跑。外地迁来的人不少,村上现在虽然杂姓多,但大家的心很齐,谁家有什么事,众人都会出力帮忙。汤和七手艺好,待人诚,名气大,村上的人自然对他很尊敬。

“拜了窑神庙,才把砖瓦烧。”月亮湾一直有一个传统,每年烧第一窑时,窑师傅都会先到村头的窑神庙去祭窑神。老年人都说不清窑神庙建于何年,反正是一代一代传下来。也有人说这窑神就是太上老君,盘古在开天辟地时,太上老君看到人只能住在树上、洞中,就教人怎么去烧砖瓦、造房子,从此人开始造房子,住进遮风蔽雨的房子里。于是,便把太上老君作为祖师爷来祭拜。月亮湾也有木匠、铁匠,他们说,这太上老君其实就是祖师爷鲁班。所以,窑神庙里供奉着两尊塑像,一尊是太上老君,一尊是鲁班。

这天一早,村上的窑师傅们来到窑神庙祭扫。汤丙点起一挂长长的爆竹,窑师傅们每人手中拿着一炷香,在窑神塑像前齐刷刷地磕了三个头。汤和七口中念念有词:“太上老君,人间又是一年了,朝代换成了大明朝。风调雨顺收成好,有粮有钱造新屋。窑匠汤和七,烧砖又烧瓦。敬请太上老君,保佑月亮湾!保佑我汤和七烧好窑!”

拜过之后,汤和七与众人一起将香插在窑神像前的香炉里。

众人随后来到窑场,帮着打扫,等到天好,就可以刨土起泥了。

四月的天,一天比一天暖和。袁河岸边,已是一派盎然春意。月亮湾人都忙了起来。

这天,汤和七请了十多位村民来帮忙刨土起泥。汤家窑边已经掘出一个大泥塘,可以想见已经烧了多少砖瓦,现在取泥只好往泥塘的东边刨土。汤丙和村民用铁镐刨着土,汤和七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点头道:“嗯,这土还不错。选用什么土,有讲究。土有红、黑、白、黄,有的黏,有的板,有的粉,有的沙,有的适合种稻,有的适合烧砖,有的适合烧瓦。如果泥巴含沙量过大,烧出的砖就容易粉,不结实。如果土太黏,烧出的砖容易走形、开裂。即便是同一个泥塘里的土,也会有区别,必须仔细辨别。”

月亮湾人在一起干活时,总有人喜欢喊号子。刨土的村民往往一人喊,其他人一起应着——

袁河水,嘿哟嘿啰!

哗哗流,嘿哟嘿啰!

袁河边,嘿哟嘿啰!

刨一刨,嘿哟嘿啰!

抓一抓,嘿哟嘿啰!

搓一搓,嘿哟嘿啰!

像米粉,嘿哟嘿啰!

细密密,嘿哟嘿啰!

好砖瓦,嘿哟嘿啰!

盖华屋,嘿哟嘿啰!

村民们在齐刷刷的号子声中刨土,浑身是劲,一点也不觉得累。刨了两天的土,够烧两窑的。接下来,汤和七要让这新刨的土在太阳底下晒上十来天。

傍晚,古樟岩的木匠袁兴祖来到汤和七家。

“和七伯,听说你要开窑了。”袁兴祖问。

“已经有人订砖瓦了,秧已经栽下去,马上开始烧。”汤和七说。

袁兴祖和汤丙的年龄差不多大,木工的手艺在这一带无人能比,月亮湾这一带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谁家请到‘汤袁刘’,造屋建楼不用愁。”汤,是指汤和七,汤和七的砖瓦不用说,汤和七不仅烧窑的手艺好,瓦工活也是顶呱呱,只是现在年纪大了,一般外出的活都是汤丙去做。袁是指古樟岩的袁兴祖,刘是指月亮湾的石匠刘顺一,三人在一起造房子,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当地人干脆称他们“汤袁刘”。方圆几十里,三人配合盖的房子无数。只是最近一些年,民不聊生,盖房子的人少了,三人才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但是,三家之间经常走动,平时谁有个什么难处,其他两家都会来帮忙。听说汤和七开始烧窑了,袁兴祖今天特地来看看。

“大门楼里敲锣鼓,声名远扬。‘和七窑’是停不下来的,恭喜恭喜啊!”袁兴祖道。

“改朝换代了,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造房子的也会多起来。”汤和七道。

“是啊,山脚李的王大已经和我说好了,五月他家要盖新房子,让我们仨一起去。”袁兴祖说的“我们仨”,就是指“汤袁刘”。

“桃园的郭富家也和我说了,他们家也要翻修房子。让汤丙去吧,我在家烧窑。”汤和七说。汤丙的烧窑手艺虽然比不上父亲,但也非同一般,特别是瓦工活,在月亮湾数一数二。汤丙还有一个绝招,能精算物料。建一堵墙,需要多少块砖,他只要走几步,就能报出来。三间屋需要多少砖瓦,他也是稍稍量一下,很快就能报出多少来。

汤和七让汤丙把刘全二、刘顺一父子喊来,晚上大家喝几杯。

过了一会儿,刘全二、刘顺一父子来了。

玉莲做了扎粉,到地里割了韭菜,汤和七拿出自己酿的米酒,大家边喝边闲聊起来。

“现在已经有好几家说好造屋,和七伯,恐怕‘和七窑’往后来不及烧了。”袁兴祖说。

“可能还要好几年。人怕伤心,树怕伤皮。这些年既伤了心,又伤了皮。”汤和七说。

“前几年,一些大户人家都跑出去了,现在又纷纷跑回来了。这些人家的屋子都要整修,肯定需要砖瓦。”刘全二说。

“是啊,我们村的袁满正也回来了。和七伯,星星跟住月亮走,彩云绕着太阳行。你先烧起来,月亮湾、古樟岩两个村子都在看你,你是龙头啊。”袁兴祖说。

“这几年,你们古樟岩靠着一个码头,日子要好过一些。春木匠,腊裁缝。兴祖,你们木匠马上活肯定要多一些。”汤和七说。

“也都差不多。最近窑师傅也都在清理窑场,很快要开工了。”袁兴祖说。

“当年彭和尚招兵买马的时候,势头好着呢,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越来越差。不然,我们袁州府不就是都城了吗?”刘全二说。

“汤丙啊,那瑞州城里五六万人怎么不跑呢?”袁兴祖问。

关于元朝军队血洗瑞州城,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汤丙、刘顺一都不愿意提,一者,元朝时朝廷一直在追查参加红巾军的人,一旦查到,就会被杀头;二者,瑞州屠城,实在是太惨了,两人亲眼看见,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作为幸存者,他们不愿意回忆那一幕。现在改朝换代了,提起元朝,他们还咬牙切齿。

“想当年,势头很好。红巾军连克江州、南康、饶州、徽州、信州、杭州,一路胜利,元军望风而逃,到了瑞州城,放眼望去,真是一片火红啊。怪就怪那个彭和尚太粗心大意了,元军在后面追赶,也不知道。”刘顺一叹了口气。

“元军真是太残忍,不论男女老少,见人就杀,真是血流成河啊!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做噩梦。”汤丙道。

“那个陈九四也是一个㞞家伙,听说有百万大军,怎么最后被一个讨饭的和尚打败了?”刘全二说。

“陈九四是谁?”袁兴祖问。

“陈友谅啊,你知道陈友谅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吗?打鱼的。”刘全二说。

“打鱼的斗不过讨饭的。不管谁当皇帝,让老百姓有吃有穿就好。月亮湾的窑都烧起来,日子才算好起来。”汤和七说。

接连十多天的晴天,对汤和七来说是最开心的事,他家刨的土晒好了。这天,十多位窑师傅帮着筛土。不少窑师傅烧砖瓦,嫌筛土麻烦,就省去了,可汤和七坚持要筛,他说,百物土中生,好土出好砖。一粒老鼠屎,带坏一锅粥。碎石子在泥土中,做成坯子,一经火烧,就容易开裂,不结实。

李黑一边筛土,一边问:“和七伯,你家里到底有没有《烧造真经》?也拿出来给我们学一学啊。”李黑生下来就黑,加上烧窑被烟火一熏,就更黑了,村民们都喊他“小黑子”。当年李黑也和汤丙、刘顺一一起参加红巾军。

黄牛四道:“小黑子,你现在变得好学了嘛。就是拿出来了,你也看不懂,骑牛追马——赶不上。”黄牛四姓黄,平时村上人就喊他黄牛,排行老四,现在干脆就叫黄牛四。

在一旁往筛子里填土的汤和七笑一笑,没有回答。

李黑道:“沾沾仙气也好啊。”

黄牛四道:“你拿几坛酒来给和七伯喝,和七伯就会把真经拿出来。”

李黑道:“人笨,再怎么学,也学不到和七伯的手艺。”

铁柱在一旁说话了:“和七伯,有神人托梦给他,你哪里能学到他的手艺?”

汤和七道:“这烧窑啊,说窍门吧,倒也是有的,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窍门,行行出状元,说没有吧,也有几分道理。古话说得好,熟能生巧,眼熟手熟,再加上脑子灵,包你能烧出好窑。”

黄牛四说:“和七伯,你以前一直说‘三到’,手到眼到心到,现在又说‘三熟’,到底哪个是真经啊?”

汤和七说:“一个意思啊。”

铁柱问:“是《烧造真经》上说的吗?”

汤和七笑笑,没有回答。

李黑笑着说:“和七伯,你要是不拿出来,哪天我去你们家把《烧造真经》偷出来。”

黄牛四道:“那和七伯家的狗是吃素的?”

李黑道:“和七伯,你就不怕被虫偷吃了?”

刘德江道:“你们还是好好烧窑吧,练练苦功夫,不要整天就想到偷懒。和七伯的技艺也不是整天念经念出来的。和七伯,你说是不是?”

汤和七道:“千言万语,也生不出一个巧匠来。只有熟能生巧匠。”

众人插科打诨,边筛土边闲聊。

土筛好后,接下来就是和泥。汤和七赤着脚,用铁锹做了一个泥塘。十多个年轻劳力负责到袁河里挑水。黄牛四牵来耕牛,负责在泥塘中踩泥。牛在烂泥塘中走得很费力,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黄牛四拿着鞭子,不停地吆喝着。黄牛四喜欢唱小调,踩着踩着,就唱了起来——

袁河水呀长又长,

河边小花香又香。

我在河边烧砖瓦,

妹在河边洗衣裳。

妹问做砖累不累,

我问河水凉不凉。

妹问谁家造新屋,

我说东家娶新娘。

妹问新娘丑不丑,

我说哪有眼前亮。

妹妹低头不说话,

我把窑火烧得旺。

……

黄牛四会唱小调,吸引了附近不少姑娘。古樟岩一个烧窑师傅的女儿曾被他的歌声吸引,跟了他,可惜生孩子时难产死了。黄牛四伤心至极,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娶了。

牛踩累了,不愿意走,黄牛四再赶也赶不动,就喊汤和七来验泥,看泥巴是否熟了。汤和七蹲下身子,抓着一把泥,从指缝里滑过,道:“还早着呢。”

黄牛四让牛歇一会儿,自己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歇息。

“这窑匠活真够累,整天和泥巴打交道,苦啊。木匠坐在家里干活,干净,又舒服,以后学个木匠去。”黄牛四说。

“你以为木匠不累?俗话说,石匠蹲,瓦匠爬,铁匠站断腿,木匠躬断腰梁杆。”李黑在一旁说。

刘德江道:“阿四啊,我给说一个木匠的故事。一个小木匠打门,将门闩装在大门外,主人看了,很不高兴,道:‘你这个木匠真的是瞎了眼。’小木匠道:‘我怎么就瞎了眼?分明是你瞎了眼啊。’主人很气愤,道:‘我怎么就瞎了眼?’小木匠道:‘你若是有眼,怎么请我这样的木匠。’”

众人哄然大笑,都指着黄牛四道:“阿四如果学木匠,肯定像这个小木匠。”

黄牛四道:“有几个瓦匠,合伙砌了一堵墙,天黑完工,作头就找主人领钱,主人道:‘还有几位瓦匠呢?’作头道:‘他们都在忙着收尾,还有最后几块砖。’正说着,外面几个瓦匠在高声喊着:‘作头,结好账了吗?我们几个快顶不住了。’原来,他们几个正扶着一堵快要倒了的墙。”

汤丙、李黑都是瓦匠,纷纷笑道:“阿四分明是在笑话我们瓦匠呢。”

“其实就是我们窑匠最实在,也最辛苦。十个窑匠九个驼。”黄牛四说。

汤和七接话:“阿四啊,三百六十行,九佬十八匠,哪一行不苦?没有一番彻骨寒,哪有梅花喷鼻香。不苦不累,就去做那个小木匠。你嫌苦,我嫌累,谁来造砖造瓦?”

刘德江说:“阿四,你以后去当吹鼓手吧,红白喜事,你去吹一吹,不费力,有酒有肉吃。”

黄牛四说:“红喜事还好,白喜事,不吉利啊。”

李黑问:“对了,和七伯,你给我们说说哪九佬十八匠?”

汤和七说:“小黑子,说起九佬十八匠,还有一个故事呢。”

汤和七就说起九佬十八匠的故事,干活的人都围拢来听——

鲁班过八十大寿,徒弟们从各地赶来给师父拜寿。鲁班最得意的徒弟有二十七个。头一天来了十八个,鲁班很高兴,道:“我已经老了,你们赶快把我的手艺都接过去吧。”大徒弟说:“师父,手艺的门路太多,我们学都学不过来。”鲁班说:“艺多不养家,你们各精一行才好。”大徒弟说:“师父,你就给我们分一分吧。”鲁班想了一下,就给每个徒弟分了一个匠:金、银、铜、铁、锡、石、木、雕、画、皮、弹、轧、瓦、垒、鼓、椅、伞、漆。在一旁的老伴说,织布的女儿和做篾货的女婿怎么能漏掉呢?鲁班想了想,也是,只好又加了两个匠:机匠、篾匠。

第二天,又来了九个徒弟,听说十八个师兄分了行当,便央求师父也给他们分一个。鲁班想了想说:“匠都分完了,再给你们分九佬吧。”九个徒弟想,不管什么,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鲁班又分了阉猪、杀猪、骟牛、打墙、打榨、剃头、补锅、修脚、吹鼓手。最后一个徒弟不高兴了,说,师父啊,怎么把我放最后?鲁班说:“乡亲们栽秧、薅草要打锣鼓,红白喜事要迎宾客,都是先把你放在前头嘛。”这个徒弟想想也是,就接受了。从此,“九佬十八匠”各立门户,代代相传,手艺越做越精。

黄牛四说:“小黑子,那下辈子我们一起去做吹鼓手吧,天天有酒喝,有饭吃。”

李黑说:“吹鼓手也要学好艺,不然就是乱弹琴。”

黄牛四说:“小黑子,红喜事,众人都开心,谁在意吹得怎么样?白喜事,人家都在哭,又哪个在意吹得好不好呢?”

汤和七说:“古话说,匠人易得,匠心难求。匠人不能想着怎么偷巧啊。”

正说着,易和仲来了,听见众人在说话,道:“秀才谈书,屠户谈猪,你们这是在谈匠。月亮湾现在只有六七种匠,以后把九佬十八匠学齐了,才算真本事。”说得众人都笑了。

黄牛四又牵着牛踩了一会儿。汤和七抓起一把泥,看了看,说:“现在我们都赤脚下去踩一踩吧。”

黄牛四说:“不是让牛踩好了吗?还要人踩?”

汤和七说:“人脚踩泥,踩得更细密。”

六七个人都下了泥塘,一起踩了起来。

黄牛四说:“牛踩了之后,还要人踩。原来,‘和七窑’的窍门就在这里。”

汤和七说:“踩泥就像捣麻糍,要把糯米饭捣得烂熟,麻糍才好吃。做砖瓦,是一样的道理。”

第二天,开始做砖坯了。汤和七一家人早早来到窑场。汤丙和汤满负责运泥,玉莲和谢妹负责准备稻草灰。汤丙对父亲说,你歇一歇,我和玉莲来做坯。汤和七说,一起做,这样快。

木板上摆起三副砖模子,汤和七先做了起来。他取出一团泥巴,十指翻飞,像揉面一样反复揉搓。揉好后,将砖模摆在面前的案板上,双手举起一团泥巴,利索地砸向砖模,然后拿起铁线弓除掉模子上多余的泥巴,再盖上砖章。

玉莲说:“汤满啊,你看看爷爷的手多熟练,年轻人都比不上呢。”

汤和七说:“取泥,心中要有数。砸模有讲究,如果泥巴少了,再添加泥巴进去,烧出的砖就容易开裂。如果用力不够,泥土很难到达砖模的边上。最好是看准了,不多不少。这就要手熟眼熟心熟。”

汤丙、玉莲在一旁也做起砖坯来。月亮湾会烧窑的女人不多,汤家的女人都会做。玉莲掘土、做砖坯、烧窑样样都能来。

大人们在做砖坯,孩子们都跑到窑场来玩。刘顺一的儿子刘德华比汤满小一岁,女儿刘芷娘和谢妹同龄,两家大人走动多,四个孩子也就经常在一起玩。大人做砖坯,他们就在一旁捏着泥人泥狗泥猫,互相比着谁的好看。有时跑来缠住大人,让大人评一评。汤满捏什么像什么,大人们赞不绝口。村上人说,十岁看老。汤满这孩子将来烧窑肯定是一把好手。

汤满让爷爷把他们做的泥人泥狗泥猫,放进窑里烧,汤和七答应了。汤家、刘家家里都摆了很多陶制的小玩意儿。

砖坯制好了,刘顺一、黄牛四帮着搬砖坯,送到旁边由芦席搭起的大棚里。湿坯子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晒,必须放在大棚里让风吹干。吹干大约需要二十天。这间隙,汤和七父子要去准备烧窑用的芦柴、稻草。烧一般的小砖,一块砖需要三十斤芦柴,这一窑三百块砖,大约需要一万斤芦柴。汤丙说,家里存的柴草可能不够。汤和七说,那就去刘顺一家借一点来。

春天的夜晚,月亮很亮,汤丙一家坐在门口院子里看月亮。汤满问东问西:“爷爷,我长大了种田。”

“学会种田,也是一门手艺,但是古话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我们月亮湾田少人多,还是要学一门手艺。我们家祖祖辈辈的手艺不能丢了。”

“爷爷,我家的老祖宗什么时候开始烧窑?”

“多少代,我也说不清,听说六七代了。”汤和七道。

“那我只能烧窑吗?”

“那也不一定。”

“刘德华的父亲做石匠呢。”

“不管做什么,要做一个好匠人。”

“爷爷,我的祖先他们都是好匠人?”

“当然是,我给你说一个老祖宗烧窑的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一年,袁州府化成寺里建大殿,一位老祖宗负责烧瓦,最后还缺一块金瓦,如果烧成了,就可以拿到很多工钱。他心想,我烧了一辈子的瓦,这块金瓦又有什么难烧呢?他就去窑神庙磕了头烧了香,拜了太上老君,让他烧成这块金瓦。哪想到烧了一窑又一窑,就是烧不成,一天夜里,玉皇大帝托梦给他,说你一生做了九十七件好事,只要再做两件好事,就功德圆满了,金瓦也会烧成。于是,窑师傅又造了一座桥,铺了一条路,终于做了九十九件好事,金瓦很快烧成了。如今这块金瓦还装在袁州府化成寺大殿的屋脊上,有缘分的人进到化成寺,老远就能看到那块金光闪闪的瓦。”

“爷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金瓦吧。我以后也要烧金瓦。”

“嗯,匠人易得,匠心难求。先做人,再做匠。”

“什么叫匠心?”

“匠心就是好心、细心、专心。做一个好人。做了好事,才能烧成金瓦。”

“爷爷,你做了很多好事,你给好多穷人家送砖瓦,不要人家钱。你一定能烧出金瓦。”

“先做人,再做匠。自然就能烧出金瓦。”

“我长大了要做像爷爷一样的窑匠,什么瓦都会烧。”

爷爷开心地笑了。

周围人都知道,汤和七一贯乐善好施,过去不少人家造房子,没有钱,砖瓦先拿回家,什么时候有钱再付钱,没有钱,也就算了。

“爷爷,你以前告诉我,要做到手到眼到心到,就能烧成最好的砖瓦。那什么砖瓦才算最好的砖瓦?”

“记住四句话:断无孔,敲有声,硬如石,色灰青。”

“断无孔,敲有声,硬如石,色灰青。”汤满重复了好几遍,似懂非懂。

爷爷给汤满讲解这四句话的含义。

“我能烧出最好的砖吗?”汤满问。

“能。世上千门活,只要人肯学。”爷爷说。

装窑那天,村上又来了十多个劳力,众人组成接龙队伍,一手接一手,将砖坯传进窑洞里,汤和七站在窑洞的最里面,把砖坯一块块摆放好。铁柱一边传坯子,一边打起了窑号子——

你一块,嗨哟嗨。

我一块,嗨哟嗨。

砖兄弟,嗨哟嗨。

进窑来,嗨哟嗨。

你在这,嗨哟嗨。

我在那,嗨哟嗨。

一家人,嗨哟嗨。

真热闹,嗨哟嗨。

谁英豪,嗨哟嗨。

比一比,嗨哟嗨。

……

汤和七接过每一块砖坯的时候,总是盯着砖飞快地看一眼,他似乎与每一块砖坯都熟悉,和它们打着招呼。黄牛四问,装窑还有些什么窍门?汤和七说,要给砖坯留气口,如果堆得太密,火就烧不到位,砖就会憋死。如果太松,砖坯也经不起火烧。这叫不紧也不松。窑装好了,窑师傅们都过来看汤和七是怎么堆窑的。汤和七又在窑顶上挖了三个孔,作为出气的烟囱。

“啪——啪——啪——”

点火前,汤丙照例点燃了一挂爆竹。汤和七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大碗,倒了一碗酒,跪下,举起碗中的酒,朝着窑口连作了三个揖,口中念念有词,旁边没有人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说完他霍地站起来,连倒了三碗酒,洒向火膛,然后才点火烧窑。

窑师傅点火,都有自己的习惯。至于汤和七洒的这三碗酒,月亮湾窑师傅们看在眼里,都很好奇,没有人敢问,只有黄牛四大大咧咧,问汤和七,这是在祭窑神,请他保佑吗?汤和七只是笑笑。也有人演义说,这是汤和七在点火前念他的《烧造真经》。汤和七听到后,也只是笑了笑。黄牛四后来才知道,手艺人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隐秘,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未必会言明。

接下来,汤和七要在窑洞里烧上三天三夜。只见他手拿铁叉,凝视着火膛里的火苗,不时添加柴火。汤丙在旁边打着下手。汤和七不断地重复着老话:“一开始,要烧冷火,火力要小,断断续续喂柴草,让砖里的水分排出。一天一夜后,要烧长火,火力要大,不能断火。窑师傅要会观火,火有红、白、青,什么时候用什么火,是有讲究的,不能稀里糊涂。火如果过了一成,砖坯容易开裂。如果过了三成,砖就会缩小、弯曲,根本不适合砌墙。火少一成,则砖面的釉色不好看。如果少两成,就是嫩火砖,经过风霜之后,就会粉碎……”这些烧窑的技巧,汤丙都会。父亲不厌其烦地絮叨,他也认真地听着。在父亲面前,他不敢逞能。父亲的几个绝招,他还在揣摩中,比如,父亲看看火苗,就立刻能判断出砖坯烧了几成熟。父亲看一眼窑烟,就能知道这窑烧了几天。闻闻窑烟的味道,立马就能判断出一窑砖瓦的好坏。这是父亲几十年的经验所得,他打心眼里佩服。

火膛口热浪滚滚,熏烤难耐。汤和七上身打着赤膊,豌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成串地滚落下去,宽大的短裤已经被汗湿透。他不时拿起搭在肩上的一块青布手巾擦着汗滴。汤丙在旁边帮着搬运柴草。

这天,刘全二、易和仲、黄牛四、刘德江来窑场看看,刘全二还带来一坛米酒,一大碗花生米,几人用大碗喝着,叙着家长里短。窑火将窑师傅们的脸照得通红。

“听说何四家的窑倒了。”刘全二道。

“刀不磨,会生锈。窑不烧,周围的土松了,就会塌。”汤和七道。

“那天,我到山脚李去,看到他们村的石桥搭好了,石拱桥砌得既牢固,又好看。桥头的狮子雕得活灵活现。”易和仲道。

“哪里的石匠做的?”汤和七问。

“听说是王凿子做的,刘顺一还去做了几天工呢。”刘全二道。

“小七子与汤二姑好上了,有人早晨看他从汤二姑的屋里出来。”黄牛四神秘兮兮地说。

汤二姑的丈夫不在了,寡妇门口是非多。

“这像什么话?那要管一管。”刘德江说。

“这小七子人不错,就是有点懒。”易和仲说。

“和仲啊,你去和小七子说说,不要把村上的风气给带坏了。”汤和七说。

“这个小七子,我要狠狠骂他一顿。”易和仲说。

“你说奇不奇,古樟岩的陈有二在袁河里打鱼,打了一条三十斤的鱼,有人说是鱼精,不敢吃,就放了。过了几天,陈有二又在袁河边锄地,锄到了一锭银子,这真是福报啊!”刘全二说。

“袁河里的大鱼,是不能吃的。有一年,小黑子捉了一条大鱼,后来,他的船翻了,差一点淹死。”刘德江说。

“这因果报应是有的,李三打死了一只黄鼠狼,结果那一窑砖就烧坏了,没有一块好砖。”汤和七道。

刘全二道:“篾匠岗的王小大最近又闹笑话了,他在地里干活,他老婆喊他回家吃饭,王小大高声喊道:‘待我藏好锄头就回来吃饭。’王小大回家,老婆道:‘你藏就藏,这么高声喊做什么?被人听见,还不会被偷走?’王小大又到了地头,一看,果然锄头没有了,他回到家,对妻子轻声轻气,道:‘锄头被偷走了。’”

四人一起哈哈大笑。

“这个王小大,身上一大堆笑话呢。那年与人合伙酿酒,对村上的李八说:‘我出水,你出米,怎么样?’李八说:‘那我们怎么算账?’王小大说:‘我已经横下心了,酒酿好之后,只还我的水,其余的全给你。’”黄牛四道。

四人又笑了。

村上人闲着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张家长李家短,说一些奇闻逸事……

连续烧了三天三夜,火力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堵住窑顶上的三个出烟孔,从窑洞的顶部,给烧熟的砖浇水,这叫窨水。李黑、罗七等十多个劳力都来了,从袁河里挑水,然后送到馒头窑的顶部,倒入窑里。水火相遇,立即升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然后袅袅升向空中。空气中弥漫着砖坯烧熟了的特有的焦熏味。

汤和七说:“浇水要充分,不然,就会烧出花脸砖,红一块,青一块。”

黄牛四问:“这一窑货色怎么样?”

李黑在一旁说:“阿四,这还要问吗?还不是铁板上钉钉——稳稳的?”

汤和七笑了笑。

冷却一天一夜后,可以开窑了。

这天,天气特别晴朗。月亮湾的窑师傅都跑来看汤和七烧的头窑。

开窑前,汤丙照例要放一长挂爆竹。汤和七又斟满了一碗酒,在窑口前跪下,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拜完后,将一碗酒洒向火膛。

黄牛四搬来板鼓、掌鼓、腰鼓,一人打起三面鼓,李黑敲起了小铁铛。月亮湾人红白喜事,都会来上一段三星鼓。

汤和七从火膛口打开窑,先是取出三块砖,众人走上前一看,只见砖面平整如镜,色泽新鲜,用瓦块轻轻敲击,像敲铁器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众人连连称赞:

“好砖!”

“不愧是‘和七窑’啊!”

当晚,玉莲杀了一只鸡,摆酒请客。村上来了十几个村民,汤和七拿出米酒,众人喝得开心。

黄牛四说:“和七伯,千般易举,一诀难得。你家的《烧造真经》藏在哪里,拿出来让我们看一眼吧!”

汤和七笑笑,道:“一个和尚一本经。你还是老老实实念你自己的经吧。”

李黑喝得满脸通红,问道:“和七伯,你口中经常念的可是窑经?”

汤和七笑着说:“是啊。”

铁柱问:“窑经上怎么说?”

“断无孔,敲有声,硬如石,色灰青。你念好了这几句经,保证你能烧得不差。”

“断无孔,敲……敲有声……”李黑重复道。

黄牛四补充道:“硬如石,色灰青。”

李黑念了好几遍,总算念对了。

铁柱在一旁道:“你这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念多也没有用。”

“那怎么念?”黄牛四问。

“百艺好学,一窍难通。掌握了窍门就好办。”铁柱高声叫道。

“你说什么窍门?”黄牛四问。

“手到眼到心到啊!”铁柱道。

众人越说越开心,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过了一会儿,黄牛四、铁柱、刘德江都喝醉了,在众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