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之人关山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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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前程似锦,后会无期

有些事情,与其说是无以为继,不如说是畏不敢前。那天当我下定了在我感知里已犹豫了半个世纪的决心时,我忽然发觉,当初自己走的所有其他的路,都不是我那熊熊的野心想要容纳的。

也许是我不想留下遗憾,又也许是自己想名正言顺地逃避那些不情不愿的谋生,我最终走上了考研这条道路。我闭着眼睛说不管了,即使成功渺茫我也依旧要尝试。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数十年后回首当今,不会觉得后悔的交代。

于是,我开始披星戴月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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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了我考研决定的李武隆相当吃惊,他好像对身边所有做出这类决定的朋友都是这副表情。我明白他的不可置信,因为在他眼里我从来不是一个很热爱学习的人。有一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来遇见李武隆,他调侃我道:“也不见你平时上课的时候这么认真?”

我回答说:“对那些不感兴趣的东西再认真又有什么用?”

李武隆“嘁”了一声,他对我的回复显然嗤之以鼻,紧接着他提议道:“要不明天休息一天吧,中午出去吃顿好的,下午回来打打麻将。”

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李武隆叹了口气道:“唉,别卷啦。”

我耸了耸肩,有些莫名其妙。

我分明是为了梦想在努力奋斗,既不是跟风也没有导致过度竞争的嫌疑,我只是想对得起自己,并不在乎成功与失败,这和内卷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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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我在微信上为张澄月献上了生日祝福,她也简短地回复了一句感谢。除此之外,我们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距离感在我们之间蔓延。

五月下旬,是我的生日。这是我在大学里度过的第三个生日,也是疫情期间的第三个生日,没有多余的庆祝,也没有预先的准备,更没有繁冗的仪式,唯有自己写给自己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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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个生日,祝自己生日快乐!

回首我的20岁,仿佛都在自己和自己的较真中度过。执念和孤单,如同脱缰野马般在我的内心横冲直撞,而每当我好不容易自我缓和下来时,现实的裂痕又逼迫着我不得不向生活缴械投降。

人们都说男儿二十志在四方,可到头来,我也只能囿于自己那处处受限的理想。

那些从我眼中匆匆走过、正坚定不移地朝着各自目标前进的他人,竟像极了数年前的自己,可当需要自己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刻来临时,我却又觉得举步维艰。

走那些前人规划好的道路,真的合适自己么?我到底要如何选择如何做,才能奔向自己想要的未来?在无人理解的夜晚,我自说自话,蔑视着一切却又由衷地感到自卑。

熙熙攘攘的道路的终点真的是我的理想吗?还是自己设想的泥泞的羊肠小道,虽然无人问津却又的确抄了捷径?我不敢想。

我明白我的朋友们会尊重我的选择,可在20岁这个轻狂的年纪,我却又深深地担忧被他人所看低。在那些我所想象的不值一提的日子中,我未曾心如止水,反而如重病的人一般备受煎熬。

坦言说,我花费了很多时间与自己和解。

我明白我郁郁寡欢的病因,是太执着于与他人比较。我畏惧一事无成,畏惧被人嗤之以鼻,更畏惧未来不配与我的朋友们相提并论,那些他日再见的场景,觥筹交错间,我竟能想象到我举杯时唯唯诺诺的尴尬姿态。

我太想得到现世人的认可了,所以削尖脑袋想要往人多的地方挤,为了所谓的体面心甘情愿地跟人们争得头破血流。

我放不下年轻这个噱头,也看不穿世人们为优秀所做的条条框框的定义,我在物欲横流的尘世间,仰望而奢求着那顶虚伪的王冠。

何必。

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

转眼间,我已21岁。而翻看20岁那天写给自己的文章,直至如今却仍是适用。一年就此过去,我还是没能拥有去年描述给自己听的心境,即使早已经明白的道理在偏执的时刻也仍不能为我分忧。可我明白那种心境始终是我的目标,它也使我在这一年里更加地深信:在热爱自己的理想之前,我必须热爱自己的生活。

如果我最终仍是不被承认,那我便独自花开香满园吧,做一朵自赏的孤芳,将自己的不凡留给我自己,不也很好么?

文毕于此,最后祝愿自己21岁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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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直到那天的深夜,张澄月也没有发来庆生的消息。刷网课时我心不在焉,每隔十几分钟我便要查看一下手机,若有消息突然弹出,更是忍不住打开手机屏幕的欲望。

可是直到十二点过去,我的微信中依然安静。

后来,她找我道歉说,看见了我的朋友圈才想起来,实在不好意思忘记了我的生日。

我没有情绪,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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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绪轻如鸿羽,我的心境静若平湖,我知道自己已不畏惧失败。

时间如被风吹动的沙石,不着痕迹又不做停留地奔驰,我从未感受过它流逝得这么隐秘又这么明晰。

记得年关刚过时蓦地春天,满地盛开的木棉,而如今刹然盛夏,去年入冬时令我恋恋不舍的它最终如约而至。日月轻松地轮转着,我无声无息地如一叶扁舟,被水波缓缓推动,任由两岸掠过万重青山,我都无心过问。

暑假急急忙忙地来了,而我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地进入了这个假期。

我连着赴约了几场老同学的聚会,豪言壮语,逸兴开怀,唯有叙旧方可如此过瘾。而在某天散去之前,有个朋友心血来潮地定了个时间,约我打羽毛球。

我饶有兴趣地问道:“就我们两个?”

朋友耸了耸肩道:“还可以叫多点人啊,人多热闹嘛。”

“好啊,回去等我消息。”我笑着说,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人选。

我本以为张澄月不会答应参加这种她不认识的人占多数的球局,因为在我印象中她向来排斥喧闹的活动,更何况要和一群她不太熟悉的人相处,对她而言就更是勉强为难了,可没想到张澄月竟然一口答应了。

张澄月发了一张乖巧的表情包:[只要你们不嫌我打的菜就行。]

[怎么会呢,说不定你已经很厉害了。]

[可是我的教练不这么觉得。]

[我们那里也不是球队,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哪有人对你要求那么严格。]我语调轻快地说,[他们可能还打不过你呢。]

张澄月接着一张半信半疑的表情包说道:[那你给我个时间和地点吧,还有场地的费用,我也先结给你。]

[行,若是场地那里你不会路的话,我们可以在地铁站会合,一起过去。]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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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的那天我依然早到,在地铁站的地面出入口旁默立等候,心情平静。这是一个露天的出入口,而此时阳光大炽,暑气将我团团包围,我也没察觉到心里有丝毫不耐。我抬起手放在眉上往远方张望,城市在烈日的照射下沐浴在一片金黄之中。

“嗨,不好意思,又让你久等了。”我的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我回过神来转过头,望向这个正好一年未见的朋友,张澄月,她的容貌依旧,嘴角微扬,正站立在我跟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在澄澈的日光下,我敏锐地发现她发色有些许不同:“染发了?这是什么发色?”

张澄月捋了捋她的秀发,微笑道:“黑茶色啊,有这么容易就看出来么?”

我指了指天空,笑道:“今天太阳很好。”

张澄月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带路?我们应该不至于迟到吧。”

“很难说喔,你怎么老是迟到?”我笑着问道。

这一刻,我发现我的心境出乎意料地轻松。我仿佛已真心将张澄月当成一个普通朋友看待,我愉悦地和她开着玩笑,调侃她,并不为自己的言辞是否会惹来歧义而小心谨慎。

我何时变成这样的?

我的话语张澄月明显不信,她低头看了看手表,随即瞪了我一眼,伸冤般说道:“我这次没有迟到好不好,是你来得太早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享受当下的相处模式,这种自然和谐让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已从往事中释怀。张澄月和我并肩走着,她今天仍是一身黑衣,上着一件简约的休闲风衣,下着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整体朴素得不见任何花纹,也正如她那张不施粉黛的素面朝天的脸。张澄月从不化妆,她的脸有些黝黑,长相也只能说是清秀,可她带给我的感觉永远是那么干净,那么出尘,仿佛与世俗格格不入。

从地铁站走到球馆大概有八百米的距离,路上我们热烈地聊着天,聊及这次球局里的同学,我向张澄月介绍他们和我、和她之间的联系,比如共同的朋友,比如在高中时曾一齐参加过的某项活动,张澄月饶有兴趣地听着,时而好奇地插话,问我一些问题。谈话中,她的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既像是对他人故事的唏嘘又像是对已逝青春的追忆,而我如玩世不恭的少年般口若悬河,幽默地说着些当年自己闹出来的笑话,既像是自嘲又像是为了逗她开心。那一刻,我们似乎变回了初中时期那对光明正大、纯真洁净的朋友。

我们到达球馆的时候,那些朋友都还没有来。我看了看时间,无奈地笑骂了一句这群迟到的小子,张澄月却安慰我说没关系,或许他们有事耽搁了呢,我们先打着也可以。

我看着眼前这个换好了一身运动装,并扎好了马尾,正在热身的女孩,有些陌生又有些迷人,我低声说道:“看来大学真的令你变得宽容了。”

张澄月头也不抬,继续认真地做着她的热身压腿动作,在球馆苍白的灯光下,她纤细的身材令人觉得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少女,“毕竟是你的朋友嘛,我要计较也是得找你啊。”

我笑着说道:“那就放马过来啊。”

我们站在各自相对的位置上,熟练地开始对抽,此时球馆里还没有多少人,我们击球时响亮的拍打声响彻在空荡的球馆里,清脆而具有节奏感,而张澄月以那蒲柳般的少女身姿在球场上绽放出女王般的气场,她似乎又变强了。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抵达,他们在球场边缘放下物件,有说有笑地看着我们打球,并时不时地为我对面的女孩发出由衷的惊叹声。

羽毛球在高处接连飞了好几个来回,终于疲惫地掉落在亮绿色的球场上。我指了指还在边上观战的朋友们,说道:“站在那做什么,来双打啊。”

他们立刻笑着调侃我说:“怎么,顶不住啦?”

在双打中,我和张澄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队友,第一次配合的我们竟极有默契,补位迅速,分工也明确,于是几场比赛下来,我们仍岿然立于场上,未尝一败。和她同处一边时我才发现,张澄月在打球时属于人狠话不多的角色,无论是得分还是失分,她都面无表情不置一词,只有偶然对方出现滑稽的失误,她才会抿着嘴唇微笑起来。

而她抿着嘴唇微笑的样子,如一阵龙卷风般迅猛地刮过我的全部青春,从初见那年直至物是人非的现在。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球场预订的时间也打完了。我收拾好东西,和朋友们歉意地解释说:“这次我就不多陪你们了,我送她去地铁站。”

朋友们嘿嘿笑着,他们对我使眼色,鼓励道:“没事的,你加油。”

我无奈地说:“你们别想歪了,我们只是朋友。”

他们轰然笑起来,说道:“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但兄弟们都懂。”

我懒得和他们掰扯,见张澄月从更衣室里换好了衣服,便直接与朋友们告别,带着张澄月走出了球馆。

张澄月从球馆出来便一直划动着手机屏幕,突然她一边看手机一边问我说:“杨树燊,你下午还有空吗?”

我一头雾水地道:“有啊,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我:“我请你看场电影吧。”

“怎么能要你请客?”

“我妈有两张用不出去的电影票,正好派上用场。”张澄月解释说,“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你待会请我喝一杯奶茶就好了。”

我当然不好意思拒绝。

对于这个女孩明目张胆的邀约,我说心无波澜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因为心有所动,我才发现这次的反应并无以往的激烈。

我出乎自己意料地淡然而镇定。

我们走不同的路回去,想穿过后方的社区绕近路返回地铁站。社区内道路古朴,旁边是一条浅浅的河涌,以石栏杆阻隔,两侧种植柳树,枝条如触手般抚过河涌的表面。河涌对岸,有佝偻着腰扫动着落叶的环卫工人,有坐在健身设施边乘凉的年迈老人,即使他们动作轻慢,也仍是惊扰了站在堆积的落叶旁左右张望的几只麻雀。稀碎的阳光在他们的身上悠悠晃动,犹如游戏里动态的服装,在这一片幽雅下,时间变得恬静而不急不缓。我们慢慢地走着,嗅着面包店里传来的浓郁的黄油焦糖味道,听着小区深处若隐若现的飞鸟啼鸣声音,即便双方沉默着也感到无比美好。

“《心灵奇旅》,你想看吗?”张澄月问道,“四点多的那场,五点半散场,正好去吃个晚饭。”

我随口答应道:“好啊。”

我根本无所谓于观看哪一部电影,只在乎和哪一人一齐观影罢了。只是当时我并没有细想,张澄月突如其来的邀约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她真的仅是想和我再多待一会,她绝不会开口便是请我看电影这么目的性强烈的话语,更何况,她也不是喜欢临时改动出行计划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有她暂未能说出口的理由。可我当时心里的兴奋掩盖了这些,我甚至以为她已如当初那封写给我的信里说的那样改变了想法,只是羞于启齿告诉我。

我好像永远无法理智地对待张澄月,面对她我似乎变得愚昧,会明知故犯,也会自以为然。有些青涩小孩都能看出来的端倪,有些懵懂少年都能捋清楚的道理,无论重临多少次,我依旧无视无知无察无辨。有很多时候我真想苦笑着问我自己:“和朋友们玩推理类的游戏时你自认视野清晰,逻辑通顺,嗅觉敏锐,言辞直击要害而无懈可击,怎么面临关于张澄月的事情时,会变成一只无头苍蝇般的新手菜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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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院不远,也就两个地铁站的距离。

我跟着张澄月从地铁的站厅层乘坐电梯直接进入了商场,看着眼前这莫名熟悉的景象,我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个电影院我好像来过,是不是我们看《复仇者联盟4》时那儿……”

然而张澄月并没有回答我,她急匆匆地打断我道:“别站在那不动啦,电影快要开始了!”

我连忙跟上步履如飞的她,看着她火急火燎地从自助机里取票,而还没等我看清具体在哪个影厅,张澄月便毫不停留地往影院深处冲去。

“你看清几号厅了么跑这么快?”我在她身后追着道。

“看清了,五号厅!”张澄月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只好无奈地夸赞说:“你厉害。”

所幸进入影厅时,电影并未开始放映,仍在播放电影预告之类的短片,我看了一眼时间,应该是影院延迟了,正常来说早就开始放映了。

我笑着调侃身边的张澄月:“你看你,跑那么急,结果进来还在放广告呢。”

她撇了撇嘴道:“这影院不准时。看电影可是不能迟到的。”

“那什么事可以迟到?”

“正常来说,什么事也不行。”

我想起张澄月刚刚那如风般的身姿,从踏入影院起至我们坐下,期间竟不足一分钟,她的速度与效率令我咋舌。不过也是,张澄月本就是如风般的女子,来时快去时也快,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往往她已远去了,人们才在脸上抚摸起她经过时的刮痕。

我一想起我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我便不由得有些骄傲。

“你在傻笑些什么?”张澄月侧着脑袋看着我。

一片漆黑的影厅中,大屏幕那千变万化的光线成了唯一的光源,它们忽明忽暗地在张澄月的侧脸上跳动般闪烁,似乎顽皮地戏弄着她的疑惑。

我摆了摆手示意没什么,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影片总算开始了。故事从一场音乐课堂说起,主角是一名刚刚获得正式聘书的音乐老师,而有一天,他得到了其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在纽约最好的爵士俱乐部演奏,梦想成真在即令他欣喜若狂。可情节随之紧凑地开始跌宕起伏的进程,他因意外掉入了一个“往生世界”,还未出世的灵魂们在那里接受培训,以获得它们区别于他人的个性。主角阴差阳错下当上了最为顽劣的“22号”的导师,为了重返现实,这对师徒不得不开始他们的冒险与探寻,在旅途中,他们面临着梦想与生活、人生意义与目标等等的伟大命题,而作为观众的我也不得不被引入其中的思考……

故事在主角短暂地重返人间,与其母亲进行一场间接的谈话时达到高潮。

“梦想是不能当饭吃的,孩子。”满头花白的母亲,站在为了梦想不得不寻求她的帮助的孩子面前,仍是不依不饶地劝说道。

“那我就不吃饭了!”男人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他激动地回应说,“这不是我的事业,妈妈,这是我活着的理由!我知道爸爸也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有些悲伤地低着头道,“我只是怕如果今天我死了,我的人生……就此一事无成,没有半点意义,就好像我从未在世间活过一样。”

母亲呆住了,她好像震惊于从孩子口中说出的“死亡”这般沉重的词汇,又好像心疼于他在梦想中挣扎的可怜姿态,于是女人看着眼前第一次与她如此理论的孩子,怜惜而默默无言。

我凝视着这个画面,在这场不足三分钟的对话中,我竟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泪水濡湿了我的口罩,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我看着电影里女人那皱纹不少的面庞上,出现的那种无奈、爱怜、欣慰又心疼的复杂神色,与我印象中某一晚母亲的表情渐渐地重合为一体。我不能自已地想起我的梦想和我的母亲,这浓烈的共鸣将我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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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影厅,我插着兜和张澄月漫步在这装修极具未来科技感的奢华影院,脚下半旋转式的透明阶梯如光润亮洁的柳叶,通向下方那几乎被大片的白色涂漆填满的影院大厅,等候入场的人们慵懒地坐在大厅边缘的一排按摩椅上,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捧着甜腻而酥香的爆米花桶,没有人大声说话也没有人聚在一团拥挤,整个影院宁静得犹如最近与我朝夕相处的图书馆。

我们没有并肩而行,张澄月始终快我一个身位,我也没有追上的意思,就这样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闲适地笑道:“没想到,你还挺会挑电影的。”

张澄月微笑问道:“怎么样,好看吧?”

“很不错的电影。”我轻声说,“特别是在后边他和母亲谈话的那一段……”

“很感动是吗?”张澄月看向我。

我跟她对视,苦笑了一声说:“我对这种母亲义无反顾地支持着孩子的梦想的情节,没有任何抵抗力。”

张澄月端详着我的脸,好像正分析着我的表情,她轻轻地问:“当时你流眼泪啦?”

我点了点头,坦诚道:“可能你不能理解。可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对母爱变得很感触,在我心里,好像已经任何感情都不及它。”我扯了扯嘴角,“如果这时让我面临女朋友和妈妈同时掉进水里的弱智问题,我不仅不会有丝毫犹豫,而且即便另一边加上多少我过去或未来为其心动的妙龄女子,我的选择也依然不会动摇。”

张澄月回过头去,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有些疑惑,以为我这直言不讳的真心话令她感到有些别扭,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张澄月随即轻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这是为人子女理应做到的吧。爱情需要历经多少锤炼,才能变得如亲情那样深沉?我觉得,有些亲情就是爱情的升华。步入婚姻殿堂的相爱双方,共度几十年,那时他们的感情还能纯粹地被称作爱情么?也许应该说是伪装成爱情的亲情了吧。那就更不用提那些尚处在发展阶段的爱情了。再忠贞的爱情,所达到的不过也只是最普通的亲情的标准而已,所以,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的,都是些年龄不大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罢了。”

我听了觉得有点好笑,不由得调侃她道:“说得好像你年纪很大了似的。”

张澄月翻了个白眼:“我在思想上可比那些人成熟多了。”

我点了点头。的确,张澄月永远不屑于成群结队,她既不盲目跟风也不排斥孤独,那些表面上并不为众接受的观点,她往往更能理解。可是,这些深思下来只觉真理近在咫尺的问题,为何反而令世人如此疑惑呢?

“我妈妈根本不是完美的女人,说实话她离完美相差甚远。她有很多我觉得荒谬的缺点,而有时这些缺点甚至会对我造成伤害,可我仍是很爱她。而且,无论未来她做了什么错事,我也绝不可能将她抛弃,我会毫无疑问、毫不保留地陪伴她的余生,相信她对我也是一样。”张澄月认真地说道,“就这一点,爱情永远做不到。”

“你就这么不相信世上存在无私且坚定的爱情?”

张澄月低着头说:“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我可赌不起。”

我轻声说:“可这世上从不缺敢于倾身下注的人。他们明明都知道,海枯石烂的承诺必定是庸俗的谎言,却依旧痴迷地等着彼此实现。而这,就是所谓的浪漫啊。”

张澄月再次不屑地笑了:“浪漫不过是一场虚伪的骗局。”

我无奈地问道:“所以你以后真的不打算结婚?”

张澄月想了想,“也许吧,但我会先谈一场恋爱试试。”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怎么现在这么笃定地想谈一场恋爱?先前不才说爱情既幼稚又虚伪么?”

张澄月神秘一笑,她淡淡地解释说:“我的确始终对爱情的真诚抱有怀疑的态度,可这并不影响我自身用什么方式去对待它。你曾经也和我这样说啊,有了前车之鉴,我应该能更有经验地把握好生活的方向,所以我并非毫无胜算,对吧?而且,为了避免你老是说我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却对爱情这么悲观、失望,说我是空想般的纸上谈兵,那我觉得我有必要实践给你看。”

张澄月说的话总令我感觉怪怪的,可我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而没等我细想,张澄月已经自顾自地走在了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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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未对在哪里解决晚饭做过多的纠结,看见影院楼下隔壁有一家日式餐厅,确定双方都没有什么抗拒后便欣然入内。这家日式餐厅,恰巧以往我来过几次,所以点餐之事已驾轻就熟,张澄月也依我介绍,没翻几下菜单便点了一个朴素的套餐。

“我们吃完饭就散么?”用餐时我随口问道。

这时天色已晚,张澄月这种女孩向来夜晚不长时间逗留在外,即便她没说话,我也已猜到她的回答,并做好了各回各家的准备。

可是,张澄月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她放下勺子,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似乎想寻觅什么,可最终无果,她低着眉眼说道:“你还有时间么?”

“我当然有时间。”

“那再逛逛?吃饱了散散步什么的。”

我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行啊。”

这时我终于发觉张澄月的反常,今夜她心事重重,神情里有种欲语还休的忐忑。以往,她面临我的对视时都泰然自若,那清澈平静的眸子如同一块明镜,干净得仿佛没有任何杂质,那时,我能洞察到她的内心淡然而不含任何绮念。可是今天,我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视都以她的躲闪作为告终,她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自乱了分寸。

张澄月,到底是什么话,令你这么纠结说不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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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沉,星影寥落,然而商业步行街正才迎来它的热闹喧哗,店铺商家们齐刷刷点亮了电灯,赤红橙黄的鲜艳颜色照耀了整条街道,店面前的精神小伙举着喇叭重复着招客的模板语句,如同填词般与隔壁商店播放的音乐串成了一首完整的歌。传单物尽其责地发挥着它的作用,或用来垫座,或用来扇风,总之没人在乎它到底在宣传些什么。各式各样的招牌上,灯光如同贪吃蛇般绕着圈,默默无闻的树梢上,绿色的灯笼微弱地亮着,它们都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穿行于这座不夜城中的人们。

张澄月带着我走进了一家龙猫店,这居然是我二十年来头一次近距离与龙猫线下接触,这种庞然又稚嫩的生物令我觉得十分有趣。当它们俯下身子眯着眼时,那肥硕如迷你山峰的身躯,真像是收起了羽翼的西方巨龙的躯干。我低下身子仔细观察这些安逸地窝在透明生态箱中的时而像猫、时而像龙、实际上却是鼠类的可爱动物,为它们一些笨拙的动作而哑然失笑。

龙猫店的店面很小,人却不少,大家拥挤地在店内艰难地活动,有些年轻男女凑在龙猫箱前叽叽喳喳地小声讨论着,有些互相成伴的女孩拿着手机捕捉着它们某个可爱的瞬间,而大多数龙猫趴在草垫上惬意而慵懒地睡着觉,仿佛周遭的吵闹皆与它们无关。张澄月走在我前头,漫不经心地逛着,她路过一个又一个龙猫箱,却大都扫过一眼便走。

我想起一些回忆,“以前你不是和我说过想在家里养只宠物么,后来有没有实现?”

张澄月头也不回地道:“没有啊。我后来想想,我连自己也没养明白,没必要让这些小动物跟着我受罪。”

我笑着问:“要是以后养明白了呢?我的意思是,要是以后你出来工作了,经济和生活都独立了,那时你会收养一只宠物么?”

张澄月想了想,“可能会吧。”

“要是到时候你有了另一半,而他反对你养宠物那该怎么办呢?”

张澄月遐想道:“那我得好好感化他了。不过我也不会强求他接受。”

我接着问:“你想养只什么?龙猫么?”

张澄月摇了摇头:“不,我想普普通通养只小狗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狗对人类很忠诚啊。”张澄月毫不犹豫地说,“如果那时我受到爱情的背叛了,起码我身边还有一位绝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些问题,对我而言,我并不喜欢豢养动物,平时也极其抗拒去有宠物的亲戚家,仿佛自己天生就对一切非人类的动物过敏。可是,在这家温馨的龙猫店内,我竟觉得日后自己领养一只宠物共同生活并非绝无可能,只是自己仍缺乏独自照料它们的兴趣,而若有伴侣搭档,似乎也远比插花浇水更得其乐。

而此人选,张澄月,我的脑海中除了你以外一片空白。

我默默地苦涩一笑。张澄月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么正式,永远独占鳌头,永远铮铮作响。她是我穷极想象的全部区间,却是我无比趋近也仍无法重合的极限,在高数的定义中,我只是全集里一个最为接近她却始终无法和她在一起的可怜子集。在青春的长诗里,我们并肩、同步、共谈、对饮,我将她的名字写进我诗中的韵脚,她将我的身影描进她青春的画卷,我们漫步过无数条街道,眺望过无数次黄昏——可唯独没有一次我能牵起她的手。

还没失望吗?杨树燊,你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若未来当真许你与张澄月共同生活的荒诞情节,其又能支撑多久呢?其实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张澄月的性格既不合群也不讨喜,即便和她在一起,往后的生活难度也将是地狱级别的。张澄月向来不会迁就任何人,她表面的顺从并不会改变她内心中的抗拒,你即便手握真理她也能从中挖出个漏洞出来,从你那长篇大论的说客言辞中逃脱掉。她不懂得所谓的人情世故,偏激起来谁也拦不下她,而她一旦和你决裂,即便事后冷静下来后悔,她也绝对不回头。

她既不温柔,也不体贴,甚至话中常常带刺。她不会像其他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对男生产生依赖感,更不会有所谓的占有欲,她不会像只雀跃的鸟儿在你身边叽喳个不停,也不会幽默地寻些有趣的玩笑,她只会像一尊冰雕,即便是新鲜感也仍然刚点燃便熄灭。和她热恋,仿佛开始便意味着结束,慢慢地你会深陷于你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属于什么的质疑之中。

你能接受么?你能接受属于她的一切么?杨树燊,在权衡这些之前,你竟已经做上和她共同生活、闲养龙猫的美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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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公园的夜原来这样宁静。也正是这么宁静的夜,有些话说出来才心安理得。

我们顺着石阶走入公园,门前那些耸立的罗马柱与锦簇的花团依旧如一年前的模样。夜色中,公园两边的树木晦暗不明,深处的路灯三三两两地亮着,平时最热闹的牌坊下,只有几个老人悠闲地散着步,而最宽广的广场中央,连几片落叶都未曾停留。我们极有默契地沿着通幽的曲径深入,找到了当初那棵大榕树下那个熟悉的位置,就像是一年前那样,我们心知肚明只有在这种静谧和谐又仅有彼此的地方,对方说的才都是真心话。

她今天一直都在为此刻腾留出空间,缓冲出时间,我明白,她此行正是为了这一刻。

有些结局已经逃避不掉了。

我们坐下沉默了一会,一时间各有所思。我有些唐突地开口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张澄月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只好率先聊起我们之间的事:“好吧,其实上次我的表白……”

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这些话是否会不合时宜,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率先坦诚而破坏了彼此的平衡。我扭头看她,远处灯光映出她侧脸的轮廓,她的口罩只是轻轻拢住琼鼻,明眸远眺前方的林间石路,石路的尽头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小凉亭。

她点了点头,摘下口罩,轻声说:“我没事,你说吧。”

我回过头来看向写着“中央公园”四个大字的牌坊,说道:“也许我不该那么冲动的,现在我有些后悔了。”

张澄月抬起头,紧接着我的话问道:“你是觉得,你现在已经不喜欢我了?”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现阶段的自己还不配和你在一起。我的学历、我的爱好、我的陋习,都决定我将在社会摸爬打滚很久,我的时间应该先用来提升自己而不是莽撞地想要和你在一起。相比同龄人来说,我还远远没达到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的程度,而且我的理想同样也需要我马不停蹄。”

张澄月安慰道:“你不该这样想。一个人若能做好一份事业,能满足自己的生存与精神需要,且源源不断地为身边的人带来正能量,我觉得这就是优秀的人啊,和他的学历、出身、样貌等等,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苦笑着说:“可大多数人并非这样想。”

“何必去在意他们呢?”

“人总归要在人间活着。”

张澄月叹了口气道:“我不理解。其实我更理解不了的是,杨树燊,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欢这么久呢?”

“喜欢一个人非得要理由么?”

“如果真的非要一个呢?”张澄月转过头来直视我的眼睛。

“你对我而言很特别。”我从她的眼眸中不难看出某种刨根问底的迫切,于是我也同样认真。而在彼此真诚的目光中,双方之间已容不下任何一句谎话,“我喜欢你年少轻狂的叛逆中又带有些许自卑的孩子气,也喜欢和你彻夜畅谈时你展现出来的精神高度和与众不同的内容,在以往无数个时刻,我曾疯癫一般想要与你共度余生。你的思想与灵魂让我觉得有趣,和你交谈共处我觉得既畅快又自然,再加上我本身极度怀旧,过去的心动我已珍藏至今。不知道你对这个回答,还满意吗?”

张澄月回过头去,她看向脚下有些潮湿的土地,没有回答。

“可你既然那么怀旧,那雅桦呢?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她?”张澄月低着头说,她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怒其不争,“我相信你们之间积累下来的旧情,只需一点小小的火星就可以复燃,而且在我看来,她比任何人都要适合你。”

我一时哑然。张澄月又一次提起了那个女孩,那个在我的记忆中已经逐步淡忘的女孩。我有些捉摸不透张澄月在此时此刻谈起她的动机。

年少懵懂的情意,早已不明所以地断绝。那断在风中的丝线,即便重新握在手中,又有什么作用呢?难道还能找到不知散落在何方的另一端么?

“可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啊。”我轻声说道,“如果说她是我心头的朱砂痣,那你就是我墙上的白月光。而我现在,除了你,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孩了。”

我看向她,而张澄月有些无奈地笑了。

我继续讲述道:“我没告诉你,我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经历了一次心理挫折。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懒很颓废,仿佛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借口,可以暂时放下一切地休息,于是我花费了好多时间治疗自己的心态与情绪。当我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之后,我又不得不开始面对前途与未来的迷茫,空虚与焦虑开始无止境地折磨我,我备受煎熬。这些事,这种种琐事,我都很想跟你说,可一直找不到契机。”

“为什么找不到机会呢?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就是因为我厌烦了微信上的交流,所以我不太想在网络上找你聊天,我想见你。”我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扭头看她,而张澄月低垂着眼帘,她的睫毛在微光下微微颤动,“唯有想起跟你见面,我的心才会在兴奋中怦然一动,也唯有跟你见面,我才有那么多来自少年的心里话想要和你说。”

“那今天的见面,你又觉得如何呢?”

“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你。”

张澄月好像总受不了明目张胆的示爱,一片昏暗中我瞧见她的颧骨微微上抬,我知道她又忍不住地笑了。

我坦言道:“可我觉得我们都不太成熟,我们都不知道在一段感情中双方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如果我认定你是我要厮守一生的人,起码我现在还没有本事保证我们的未来。所以如果你仍不喜欢我,即使你现在答应和我在一起,我应该也会拒绝。”

她听了哈哈笑道:“真的吗?”

“真的啊。”

“我觉得我比你成熟一些吧?”

“这不一定吧?”

她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决定要厮守一生的人?”

我沉默了一下。

我抬头望向远处,看见公园之外,年纪尚小的青梅竹马,骑着三只轮子的小单车互相追逐,看见公园之内,颤颤巍巍的年老夫妇,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彼此搀扶着缓慢前行,这两对男女的不同画面像是同一段爱情悠长地跨越了时间长河的初识与送终……我的心终由起伏归于平静。这些景象让我回想起这些年来我在朋友面前谈及她时所流露出的坚定,仿佛此生非她不可。我收回目光,轻声说道:“钱钟书对杨绛说过,遇见你之后,我结婚再也没想过其他人。而我遇见你之后,除了你,也再也没有想象过和别的人结婚。”

晚风轻拂过我的脸庞,挽起她鬓间的长发,也吹动我们坐处的枯黄落叶,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定格。我的目光落在我们几乎一致的坐姿上,都是向右边翘着腿,单脚落地地坐着,而我们坐得没有挨得很近,反而几乎能坐得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她微微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你这样子说搞得我都有点说不出我原本想要和你说的话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

从她的语气中我不难听出这不是一个好的答案,可是我自认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那一瞬间我第一反应就是她在撒谎。

可她说出这句话时,她那看着远方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温柔笑意,让我一下子好像置身于正兵败如山倒的沙场阵营中。

我几乎弹跳起来:“你骗我的吧。”

“我没有。”她轻轻说着,“就是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个新来的羽毛球教练,你知道的。”

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回应,我们沉默了。

这片寂静将所有的浪漫残酷地粉碎了。

不一会儿,她率先开口,说道:“其实今天我本来不想看电影,也不想吃饭,我只是为了对你说这句话做缓冲。对不起。”

她的郑重其事,她的一本正经,她那仿佛负荆请罪的姿态,都让我诚惶诚恐,我的心里猛地一酸,那是一种不需要经过味蕾都能品味到的感觉,味道像是整颗心扭在了一起所滴出来的柠檬水,这种本应名谓嫉妒的东西,我却蓦地不知该怎么称呼它了。

公园此时亮起了金黄色的灯,茂盛的树叶被其映得透亮,秋天仿佛惊鸿一现般穿过盛夏的薄幕上映在这一刻。然而这霎时间的通明,这分明令人雀跃的焰火,在我的眼中却是那般黯然萧索。我抬头看向那些晶莹的树叶,它们交叉重叠,高高在上,似乎完全不懂人间的喜怒哀乐。而其反衬出的堂皇灯光,已密密麻麻地将月色全部遮挡。

其实我设想过张澄月拒绝我的理由,即便这理由乱七八糟、即便这理由一派胡言,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她本对爱情不着边际,面对她的借口,我早已可以做到一笑置之。可唯独她说她喜欢上了其他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想象过。

张澄月,也正因如此,你找到了一个最伤我心的理由。

我向着空气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我无所谓。”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何这样说,而我话音刚落,一股酸楚仿佛从远处的那间金碧辉煌的小凉亭沿着卵石小道向我涌来,就这样顺流而下地流进我的心田。

张澄月缓缓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他,他明明和我的理想型相差很大。我也问过我的舍友,问她到底什么是喜欢。她给我的回答是,喜欢就是你能够想象并接受和他做情侣间的任何事,比如拥抱、比如亲吻。”

原来这些真正暧昧的事,她是如此对我排斥的,原来这么多年来,如她所言,她从未实在地喜欢过我。

公园的花灯无法将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完全照亮,悠闲散步的人们也留意不到我们,没有人能想象到我们正以如此闲适的姿态谈论着这般浪漫而残忍的事,我们分明面向着同一个方向,却仿佛背对着背渐行渐远。

“他比我大两年,身高甚至都没有你高……”

“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我不想啊,我都无所谓啦。”

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我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的,而即便成为了也没有用。我也不想知道我与他之间到底有什么差距,因为人的喜欢似乎荒谬得没有理由。

“人生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考卷,我在你这张卷子上答错的题目,在下一张卷子上重现的几率本就低得可怜,甚至连卷子类型都八竿子打不着了。那么我再从你这得到原本的答案有什么用呢?徒增伤悲罢了。”

我抬头望向公园外边,马路对面的商场楼面上,霓虹灯灯光交错,广告牌高大而清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似乎没有人漫无目的地前行。这里真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只是偏偏被人偷偷在地下盖起了一间心碎的博物馆。今晚夜色好美,身边的人也很美,只是最终都不属于我了。

当下我却没有感到多少难过,有的只是总算结清的洒脱。我豁然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挺好,我也可以安心去将一切的重心投入给自己,让自己去放肆地追寻梦想了。”

可是,这样的话,真是孤独啊。

原来最终自己还是要一个人上路,所有纠缠的过往,都不曾给予自己藕断丝连的机会。

“你会失败吗?”我佝偻着身子,最后一次扭过头来看她,可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我。她的双眸被花灯照得璀璨明亮,她笑了,这次她的声音里都带有淡淡的喜悦。

“我觉得,我快成功了。”

我点点头。

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碎了。

“那我祝你幸福。”

接下来的聊天中我开始放开自我,破罐子破摔似的聊起自己的未来。我开玩笑地夸下海口,我的梦想以后一定会实现的,自己一定会在历史上留下深刻的痕迹……

张澄月没有打击我,她就这样静静地听着。

我们开始聊及与异性正常的相处、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以及今年年初时我因为心理问题找她时她给我安慰的方式。

关于前者,我觉得她保持得太过随意,即使是单纯的异性朋友,也应保持基本的距离。

我开玩笑说:“对于我喜欢上你这件事情,我觉得是你的不对。”

她认真地回答说:“对不起。”

我哑然缄默。

关于后者,我觉得她太过官方,太过正式,太过理性。

她立刻说道:“你看,你不懂我的理性,我不懂你的感性,我们之间就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

我们曾是最为了解彼此的朋友,只是有些事,已不好明说。

聊着聊着,我突然感觉我们的聊天失去了意义。我站起身来,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就走吧。”

她点点头。

我们走出公园,此时中央公园前的广场已被用完晚饭后的大叔大妈们占据,他们打开了录音机,跟着慢节奏的音乐整齐划一地翩翩起舞,如同一团开在春天里的似锦鲜花。

热闹的公园被我们抛在了后头,街道内反倒有些冷清。

路灯下我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相隔很远。

“你现在会不会很难过?”

“没有,但以后一个人的时候难说。”

“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那当然。”

“既然你觉得再好的异性朋友单独约出来也有暧昧,那这是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也许是。不过你也可以找到第三个人。”

我的声音仍轻快、随意而愉悦,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她今夜所说的话的影响。

我和她说起我母亲想我未来娶一个学医的妻子,和她说起其实那段我和她没有联系的日子里自己过得也仍算舒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安慰有些内疚的她,却也都像是在安慰嘴硬的自己。

快要走到临别的路口时,我突然开口问她说:“你以后会忘了我吗?”

我下意识地以为她会很快地回答我说不会。

可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才有些拎不清地反问我说:“你说的是哪一种忘记?”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算了,都无所谓了。”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在我的人生中占据的是那么大的比例,在我的青春中是如此的不可或缺,是我心中有如床前月光的白玫瑰——可是对她而言,我却只是粘在衣服上的一颗饭粒子,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她没有理由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我根本没有为她留下些什么,甚至连伤痕都无法做到。

她甚至没有铭记我的理由,没有安抚我的必要,我和她都是独立的一个人,却在彼此的世界中有云彩与浮沫的天壤之别。

可是那都无所谓啦。

最后,在地铁的出入口,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间,我们原本匆忙说了再见可我仍是“嘿”了一声叫住了她。

她回过身走近来,看着我,双眸中古井无波,身姿亭亭玉立。

人流如管道中推搡的水流,只是此刻凭空消失一般荡然无存。

人间只剩灯火通明。

我想了想,凑近她说了一句:“祝你我前程似锦。”

她笑了笑,点点头,挥了挥手说再见。

我头也不回地走下地铁,一步一步下沉,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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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如剧烈运动后的酸痛,睡过一夜后才猛然袭来。

第二天中午,我打通了好友的电话,他陪着我聊了很长时间,期间我一度崩溃,泣不成声。可是倾吐过后,好像一切都平复下来,什么也没发生过。

辗转反侧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逼着自己说放下。

这天我将备考工作暂且置于一边,休息了一天。接下来,我知道自己将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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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杨树燊上传于公众号:

真正的难过,永远是万籁俱寂时痛彻心扉的折磨。被难过吵醒,接着便再也睡不着。

有的时候真的希望自己别那么念旧,别将深情分摊到与人伴随而来的事、物与景上,只要稍微一念及就一发不可收拾,仿佛思绪沉重得要让自己窒息。

人生总是有许多不可阻挡的落幕,可那偏是我最为害怕的东西,如果可以我宁愿将时光永远定格在某一刻,如果可以我宁愿溯流而上将一些事从即将开始就掐断,可是我做不到,反而总执着地追寻,心想一定会有好的结果,最后啊将错误的战线拉得无限大,回头一看退路满是荆棘。

后来慢慢想想,好像我的难过与谁人都并不相关,只是对回忆的悼念,好像即使对象做了更换悲伤也同样成立。我永远无法对过去释怀,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仍在牵肠挂肚着如今的现在,但那也不无不好,我还是痴情如原先,一成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