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米塔父母家，拉普拉塔市[1]，1933年

——米色的亚麻布面绣棕色十字绣，难怪你的桌布会这么好看。

——这块桌布可比那一式八件套的绣花布垫费功夫……要是我那些客户都能付个好价钱，我就可以请个女仆到家里帮忙，那我就能投入更多时间工作赚钱了。你不觉得吗？

——针线活倒不累人，只不过几个小时做下来，背就有点儿酸了。

——米塔要我帮她小宝宝的摇篮缝一条床罩，得用鲜艳的颜色，因为卧室里光线比较暗。毗邻的三个房间通向有大窗子的门厅，那些窗子都装着可拉式帆布窗帘。

——要是腾得出时间，我会给自己做一条床罩。你知道最累人的是什么吗？就是在我办公室那张高桌子上打字，那才累人呢！

——要是我住在这栋房子里，得空就会坐在光线好的窗边帮米塔绣床罩。

——米塔家的家具好看吗？

——妈妈说这栋房子各样现代家电一应俱全，只可惜米塔现在还没法过来住，是不是？

——当初米塔找到那份工作时，我就有预感这一年她会很难熬。我以为她顶多待一年，没想到如今却留在那里了。恐怕她会在那儿待一辈子吧。

——她应该每年会回拉普拉塔度两次假，不是只回来一次。

——日子过得可真快。第一天不会觉得时间过得快，总觉得有好多事要忙，可接下来的日子飞也似的不见了。

——妈，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在这栋房子里常住！

——我想你的孩子跑到鸡棚里去了。

——克拉拉，你应该每天下午都带孩子过来，他们不会碰那些植物的。那些鸡快把外公搞疯了。

——现在鸡的价钱多少？

——你写信给米塔的时候，记得叫她别急着买家具。我怕她要是买了家具，就会一直在那个镇子住下去。赶快给你妹妹写信，她总盼着我们的消息呢。

——这屋子里的新家具全是您买的吗？

——要是米塔被录用的时候，房子已经整修好了，而且我们也搬过来了，我想米塔就不会舍得独自去那个镇子工作了。

——科罗奈尔巴列霍斯真的有米塔说的那么土吗？

——一点也不，比奥莱塔。我还蛮喜欢那儿的，没那么土，妈！你不觉得没那么土吗？我刚下火车的时候，第一印象糟透了，没有什么高楼，感觉都是矮房。那一带非常干燥，看不到很多树木。火车站停着一些马车，不是出租车。镇中心离火车站只有两个半街区远。有稀稀疏疏的几棵枯树，但任何地方都不见有什么草地。米塔种过两次英式草皮，照理说4月就该长出来了，不过都没成功。

——但是由于她每天都非常努力地浇水，草坪上终于长出了一些好看的植物，小庭院正对着厨房、每天吃饭用的小餐厅，还有前厅大门。

——所以，巴列霍斯没那么土喽？

——刚到的时候，我也觉得巴列霍斯土，但那里的生活很平静。米塔找了一位女仆帮她打扫做饭，还有另一位保姆在她去医院上班的时候帮忙带孩子。巴列霍斯镇的穷人都很喜欢米塔，因为她总是不吝于送给他们棉花、消毒水或零售货物。

——那是一家很漂亮的新医院吗？

——米塔前面的那位负责实验室的药剂师很小气，好像所有东西都是他自己的，不是医院的。

——我看过卡洛斯·帕劳的新电影了。

——电影在巴列霍斯上映时，米塔铁定会去看的。

——米塔跟卡洛斯·帕劳交往多久了？

——我们从来都没想到卡洛斯·帕劳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事实上，米塔没跟卡洛斯·帕劳交往过，他会邀请她跳舞，但我总是会待到舞会结束再把女孩们送回家。

——他那时只是在镇上的那家剧院跑龙套。

——他是阿根廷影坛唯一的好演员。

——我常说米塔的先生长得跟卡洛斯·帕劳简直一个样。

——有一些像，但也不至于一个样啦。

——卡洛斯·帕劳的家人，有一些还住在原来那个小区。

——但我从来都不觉得米塔会住得惯小镇。

——那些鸡都是先把剩饭吃了再吃玉米。

——外公，星期天你要杀哪只鸡？

——今天我要先杀一只鸡送给比奥莱塔她爸，千万别跟外婆说，免得她不高兴。

——外婆跟妈妈和比奥莱塔在厨房。她们现在看不到你。

——我要杀这只鸡送给比奥莱塔她爸，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外公，你养鸡和比奥莱塔她爸爸帮人家修鞋子相比，谁赚的钱多？

——克拉拉，在你妈面前，不要提办公室里发生的事。他是那种越陷越深的男人。他跟我表白了。

——你怎么能说他跟你表白？那是一个男人想求婚的时候说的话，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不会向你表白。他只是在跟你求欢，比奥莱塔。你可别混淆视听，不然我宁可你什么都不跟我讲。

——好男人的特质他的确一项也没有，但一接触就是会让人喜欢上。

——要是你想绣床罩，现在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白天越来越长，下了班之后还有几个小时太阳才会落山，在自然光线下做刺绣活可以事半功倍。你运气真好，可以那么早下班。

——可怜的阿黛拉！

——她在办公室从早上就得开着灯。

——我得先走一步，没机会见阿黛拉了。

——你不知道她工作到这么晚吗？

——阿黛拉现在需要有张文凭，那样就不用当秘书了。

——唉！现在一些有文凭的人，反而不需要。

——米塔她先生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他卖了一栋房子，然后买了几头小牛。妈妈希望我能给米塔绣一条床罩，但我估计做不了。我会把式样寄到巴列霍斯，她可以自己做。她有两个女仆呢。别跟人讲，我爸爸想杀只鸡让你带回去，给你爸爸一个惊喜。

——我觉得她嫁到那么远的小镇，没有留下来帮你妈实在是很不应该。毕竟她为供米塔念书牺牲了那么多。

——阿黛拉新眼镜的镜框是真玳瑁的。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帮您杀鸡，因为那实在是太可怕了，不过相信我老爸一定会由衷感谢您的。

——我杀鸡的时候，米塔也不敢看，但每次她都吃个精光。

——最小题大做的还是米塔的同系同学，那位教授的女儿。

——索菲娅·卡瓦路斯？

——她结婚了吗？

——住在巴列霍斯，米塔一定很想念这里的生活。

——自米塔搬走后，索菲娅再也没来过家里。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她了。

——我同事跟我说，索菲娅她爸爸说她很不受管束，经常不去上课。其实索菲娅只喜欢在家看书。你很久没见过她，是因为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

——等阿黛拉回来了再走吧。

——真想看看她的新眼镜。

——那副眼镜几乎花掉了她半个月的薪水！

——前些日子没眼镜戴，她还一直犯头痛。

——外婆，为什么比奥莱塔要把她的眼睛画得那么黑？

——她早就跟她的新老板混到一起了。

——她爸爸吃到鸡肉一定会很高兴。不知道他们多久没尝过鸡肉的味道了。

——我实在是不想责备她，但要是什么都不说，让她继续跟那个男人鬼混，情况只会更糟。

——她那可怜的妈妈，要是地下有知，大概会死不瞑目。

——比奥莱塔一定察觉到我们都不找她爸爸补鞋了。

——每次去拿鞋子都是白跑一趟。明明说星期二可以拿，但星期二去又说还没好，哪怕只是补个鞋跟。他整天心不在焉的，客人都跑了。

——他们晚上不再去意大利协会的那个场地排练了，没用，唱歌剧真难，要是没天分，听起来就会很滑稽。

——今天这个朋友请他喝一杯，明天那个朋友又请他喝。连你爸都帮他付过几次酒钱，他打死都不承认，但我确定你爸帮他付过钱。

——米塔和索菲娅·卡瓦路斯排练时一直忍不住大笑，人家就请她们离开。

——今天晚餐该做什么呢？

——你最好先把菜圃里的生菜割回家，不然叶子末端都开始变成深紫色了。

——我可以煎些牛排，做一大盘沙拉。如果还不够，你爸可以把中午剩下的蔬菜炖肉汤吃一吃。他干吗要给那个补鞋的一整只鸡？

——比奥莱塔她爸收到的从意大利寄来的信比我们收到的还多。

——我该回家了，晚餐就做炸牛奶火腿丸子，孩子们都爱吃，要是我摆上桌什么都不说，连利托都会吃。

——搞不懂他怎么不去看医生。

——老爸，星期天可以帮我杀只鸡吗？

——我什么都吃，肚子都没事。

——怎么那么死脑筋！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胃口大得像牛一样吗？真是死脑筋！

——利托的胃不行了，应该让他多多注意。

——他哥哥胃也不好，估计是受遗传的影响，他们家的人胃都不好。

——才不是遗传呢！都是他嫂嫂把利托的胃搞坏的。我们交往的时候就常听他抱怨消化不良。我每次问他吃了什么，他总说：重口味食物。

——利托还跟他哥住的时候，就经常抱怨肠胃消化不好。

——我看我嫂嫂到现在都还在做那些很难吃的炖菜。她每次都喜欢猛放胡椒，好像这样食物才够味。

——那女人呀，一天到晚在外头逛，哪儿来的时间好好在家做饭？

——一锅好炖菜要细火慢熬，还得在一旁看着。老妈你不知道院子里种了菜有多好。要是家里什么都没有，你就得花钱买那些比较清淡的青菜和配菜：家里得有罗勒、迷迭香和大量的欧芹等。她厨房里什么调料都没有，最后只能往锅里猛放胡椒。她会花很多钱买瘦肉，但还是会把每道菜都搞得口味很重。

——不知道米塔是怎么做菜的，贝尔托的胃也不太好。

——什么都能吃，只要慢慢吃。米塔说这是精神紧张的关系，其实贝尔托的肠胃没有利托差。

——外公说要把鸡拿去给比奥莱塔她爸爸了。妈咪，我可以跟外公一起去吗？

——他穿着那件灰色围裙就出门了，要是米塔看到他穿着那件灰色围裙出门，一定会气疯的。

——克拉拉，你爸唯一的乐子就是穿那件围裙到处晃悠。

——米塔要是知道比奥莱塔怎么说她，就不会再处处护着她了。

——妈咪，外公已经过街了，所以我没跟上。

——不过阿黛拉视力这么差很难好好读书。记得她经常会喊头痛吧。

——她在那个地方的工作时间很长，而且上班的时候都得开着灯。

——要是米塔回拉普拉塔生活，不知道会不会恢复对工作的热情？索菲娅的父亲倒可以帮她在学校找到一份助理之类的工作。

——真想看看米塔的小宝贝。

——不，其实贝尔托最希望的是，一等他把自己的事打理得更好一点，米塔就不要出去工作了。

——今天真是累坏了。

——比奥莱塔以为你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她还得回家帮她爸做晚饭。她跟你问好。

——她交代了什么事吗？

——她刚刚跟克拉拉提起一位男同事。

——我想跟比奥莱塔聊聊。她爸爸得自己做饭，天晓得比奥莱塔跑哪儿去了。

——她七点以前就走了，说是得帮她爸做晚饭。

——妈咪，我真的累坏了。你今天下午怎样？

——本来想把楼梯的地毯清干净，但是克拉拉刚好过来，我们就坐下来做了些针线活。

——你有没有说服她帮米塔做床罩？

——她打算把所有款式都寄给她。真想见见米塔的小宝贝！

——地板上了蜡以后，镶嵌在地板上的马赛克瓷砖就变得更美了。我在玄关等你开门的时候，可以看到大厅尽头，灿烂的阳光从玄关洒落进大厅深处。

——克拉拉说得对，但等地板没了光泽，我不想让她再帮忙打蜡了，她光是照顾自己的家、小孩和丈夫就够忙的了。她丈夫喜欢吃炸丸子，可是又不能吃油炸食物。所以克拉拉费了不少心，会特地帮他先把肉蒸熟再剁碎，用迷迭香和奶酪调味之后，放进烤箱烤一会儿，等肉丸烤成金黄色，看起来就像真的炸丸子：能够骗过眼睛，吃起来还不伤胃。

——要是你下次星期六要给地板打蜡，我一整个下午都有空，可以帮你忙。

——比奥莱塔不晓得你每天都忙到那么晚。

——今天事情特别多。

——比奥莱塔还抱怨她的打字机桌子太高了，害她容易累。

——她办公室的活不及我的一半呢！

——她的眼睛涂得像个吉卜赛女人，八成又去找那个男人了。

——要是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这时候应该在家里吃晚饭。

——那她一定是在跟别的男人约会。

——你能让她怎样呢？待在家里也只能跟她老爸大眼瞪小眼。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妈妈们从棺材里爬出来了，看到这种情况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一定要先扫地，然后再用抹布把地板擦干净才好打蜡，接下来给抹布沾上蜡，但不能整个浸湿，最后在马赛克瓷砖上面均匀地打上一层，等稍微晾干以后，最累人的部分才开始，就是用脚踩着抹布在地板上走，这样才能把地板擦得锃亮。

——她妈要是还活着，事情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到了夏天，不但可以从玄关那儿看到大厅里闪闪发亮的马赛克瓷砖地板，大厅通往庭院的门一般都敞开着，所以从门口可以一路看到庭院那头所有的马赛克瓷砖。

——米塔说她不喜欢装修屋子，一方面是因为房子老旧了，另一方面也因为房子是租来的。

——在巴列霍斯，最糟糕的是，要费很多心血，庭院里的植物才能长得好。

——这栋房子面积很大，这一点不错，可是要保持清洁也很费工夫。

——可怜的米塔一直没机会住在这栋大房子里。

——除了去鸡棚，我不想再看到你穿这件围裙到处乱跑了。

——老爸，来摆桌子吧！我累坏了，腰酸背痛。

——我们多久没收到意大利来的信啦？

——昨天收到了米塔的信，不过再没别的了。我想给在意大利的他们寄一张这栋房子的照片。

——克拉拉带走的那一包是什么？

——是需要磨碎的硬面包。

——你还没把房子的照片寄去意大利？快寄一张给他们，他们挂念得很。

——我会写的，虽然都没收到他们的来信。

——等他们剪完苜蓿芽就会写信来。

——米塔说最让她担心的就是巴列霍斯的春天，因为那里一到春天风沙就很大。

——阿黛拉，写封信给你姐姐吧！你们不了解，出门在外的人总是非常挂念家人。

——我要跟她写些什么？

——别跟她说我又穿那件灰色围裙出门了，就叫她快点回家，我们很想看看外孙。

——也记得帮我问候贝尔托。

——告诉她，如果他们回拉普拉塔，可以跟我们一起住，家里地方够大，只是我们可能得帮贝尔托找份好差事才行。

——老爸你别那么死脑筋了，他早说过他不想上班帮人干活。

——你就撒个小谎，说你碰到了索菲娅·卡瓦路斯。

——每次都想打个电话给她，然后一忙就忘了，我明天上班就打通电话给她。

——告诉她，索菲娅·卡瓦路斯说她爸可以帮她安排一份大学的工作，给教授当助理什么的。

——比奥莱塔又说什么八卦啦？

——她今天都在讲米塔，说不晓得她当初为什么要主修自己不喜欢的药学系，然后跑老远去当药剂师，嫁了人，之后又不打算从事这一行了。

——我想给米塔写封信告诉她，她如果回拉普拉塔，最理想的情况是能在大学里找到工作，那样就可以在她最喜欢的文学系修课了。

——别再提念书了，要念到什么时候才算念够啊？

——老爸你少吃一点，你肚皮都快撑破啦！

——你不要给克拉拉太多硬面包，不然我就不够喂鸡了。

——我已经准备好一整罐做炸猪排的面包碎了，这个星期剩下的干面包你都可以拿去喂鸡。

——每餐吃那么多，还一天到晚抱怨面包不够，不晓得你到底有几个胃。

——卡洛斯·帕劳的电影在哪个电影院上映？

——首轮在精选剧院上映。

——等票价便宜些我再去看。

——在报纸上登的那张照片上，他看起来跟贝尔托一模一样。

——比奥莱塔今天不停地批评米塔，就因为米塔很迷电影。

——我觉得是因为比奥莱塔给米塔写信了，但米塔没回信。

——所以她才跟米塔有心结。

——米塔在上封信结尾说：“这封信也是写给比奥莱塔的。”

——但是比奥莱塔希望米塔能直接给她写信。

——她说了什么？

——她说米塔被电影迷得不行，说她总是随心所欲，还说她嫁给贝尔托是因为他长得像个电影明星。

——不吃点东西，你会生病的。

——我真的累到没胃口了。今天眼镜还掉到地上了，吓得我半死。

——掉在哪儿？

——掉在路上，万一再摔坏一次，我真的不想活了。

——你什么时候再去看眼科？

——如果不是为了看卡洛斯·帕劳，我才舍不得耗眼力去看电影呢！

——他和贝尔托的外形真的还蛮像的，尤其是侧脸看。

——如果米塔真能在学校找到工作，那我们就可以约在我办公室门口见面。每次经过图书馆的窗子，我总是会想到米塔。

——想到她都读好几个小时的书了，却还是会想跟索菲娅去图书馆。

——真是越读越有劲呢，幸好米塔视力好得很。

——她特爱读小说！

——我总是会在图书馆看到一些老面孔，那里灯光昏暗。天花板上的吊灯熏得又黑又脏，玻璃灯罩看起来像一件件薄纱裙，白色的玻璃也沾满乌漆墨黑的煤垢。其实只要在抹布上蘸点松节油，不消一分钟就可以把灯和灯罩擦干净，那样图书馆就会明亮得多。

注释

[1]拉普拉塔市，是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省会，距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较近，始建于1882年。——编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正文脚注均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