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水顺着亭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透明水帘，将我们与外界隔开。颜书恒的白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肩胛骨的轮廓。他低头看着我，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神像是暴风雨中唯一的灯塔。

“你冷吗？“他轻声问，手指悬在半空，似乎想碰触我又不敢。

我摇摇头，却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立刻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我肩上，残留的体温和熟悉的雪松气息瞬间包围了我。

“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雨。“他环顾四周，“学校咖啡厅应该还开着。“

“等等。“我拉住他的手腕，“先把话说完。“

雨水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打湿了我们的鞋尖。颜书恒深吸一口气，指了指我身后的亭柱：“这些刻痕...你真的等了我三十七天？“

“每天放学都来。“我抚摸着那些几乎被岁月磨平的痕迹，“直到妈妈告诉我你们搬去了国外。“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十五岁那年我回来时，也在这个亭子里坐了一整天。“他指向柱子另一侧几乎看不清的刻痕，“看，这是我的'正'字。“

我凑近看，果然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比我的要新一些，但同样孤独而固执。

“那时候我就在想，“他继续说，声音低沉，“如果我能多等一天，也许就能遇见你。“

雨水打在亭子顶上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十五岁的颜书恒，独自一人坐在这个亭子里，刻下等待的记号，就像十岁的我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们被时空错开，却以同样的方式思念着对方。

“后来呢？“我轻声问，“为什么不再来找我？“

他抬手摸了摸左眼角的疤痕：“因为这个。“

“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我在回旅馆的路上被几个混混拦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道疤痕，“他们抢走了我的钱包，里面有我和你的合照。我拼命去抢，结果...“

“你为了我们的照片跟人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苦笑：“很蠢是不是？但那是唯一一张我们的合照了。最后照片还是被撕碎了，只抢回一半。“他顿了顿，“更糟的是，我弄丢了表姐的身份证，没法买票回新加坡。父亲气得...“

他突然停住，但我已经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面对酗酒父亲的怒火，还要承受失去唯一纪念品的痛苦。

“对不起。“我伸手触碰那道疤痕，指尖微微发抖，“我不知道...“

“不需要道歉。“他覆上我的手，掌心温暖潮湿，“这不是你的错。“

雨势渐小，天色却越来越暗。远处校庆的彩灯在雨雾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晕，像是被水洗褪色的记忆。

“我们该走了。“颜书恒看了看表，“再晚学校要关门了。“

我们冒雨跑向主楼，在屋檐下抖落身上的水珠。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看起来比平时年轻许多，像个大学生。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拨了拨头发：“很狼狈吧？“

“不。“我轻声说，“很真实。“

校咖啡厅已经准备打烊，但好心的校友阿姨给我们倒了两杯热可可。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

“所以...“我捧着温暖的杯子，“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我？“

他点点头，从钱包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半张泛黄的大头贴——只有他那一半，穿着蓝色T恤的小颜书恒对着镜头傻笑。

“我一直带着这个。“他小心地抚平塑料袋的折痕，“在新加坡最困难的时候，它提醒我还有人值得我变好。“

热可可的甜香在唇齿间弥漫，我却尝到了一丝苦涩。这些年我筑起高墙，不让任何人靠近，以为自己是唯一记得那段友谊的人。而实际上，有人一直带着我们破碎的合照，在世界的另一端独自战斗。

“书恒...“我放下杯子，“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你不需要立刻做决定。“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小习惯，“我们有的是时间。“

“但我害怕。“这个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词语，此刻轻易地滑出唇间，“害怕再次相信，然后...“

“然后再次失望。“他接过我的话，眼神温柔，“我明白。“

窗外的雨声渐弱，暮色笼罩校园。咖啡厅的灯突然亮起，在我们之间投下温暖的光晕。

“我们做个约定吧。“颜书恒突然说，“不急着定义我们的关系。先从朋友做起，慢慢了解现在的彼此。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喊停。“

他的提议理智得令人心疼，像是一个害怕惊走小鸟的猎人，宁愿无限期等待也不愿冒险。

“这不公平。“我摇头，“对你。“

“没有什么不公平。“他微笑，“等待是我自己的选择。“

离开学校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夕阳从云层间透出最后一丝金光。我们并肩走向停车场，手臂偶尔相碰，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我送你回家。“他解锁车子，绅士地为我打开车门。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息和雪松香。他打开暖气，然后递给我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干毛巾：“备用毛巾，干净的。“

我擦着头发，偷偷看他专注开车的侧脸。路灯一盏盏亮起，在他轮廓上投下流动的光影。这个曾经是我整个世界的男孩，如今成长为一个会随身带备用毛巾的体贴男人。

“笑什么？“他注意到我的表情。

“没什么。“我转向窗外，“只是想起你小时候总忘记带手帕，鼻涕都擦在袖子上。“

他大笑起来，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温暖：“现在我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了。成年人的进化。“

车子停在我公寓楼下，雨后的夜空意外地清澈，几颗星星隐约可见。

“要上来喝杯茶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某种暗示。

但他只是温和地摇头：“今天够累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失望和释然同时涌上心头。我解下安全带，却迟迟没有开门。

“婧颖？“他疑惑地看向我。

“那个...“我深吸一口气，“朋友之间也可以偶尔拥抱吧？“

他眼睛在昏暗的车内亮了起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拥抱，他的心跳透过湿漉漉的衬衫传来，又快又重。这个拥抱持续了几秒，又像是几分钟，直到我闻到他颈间熟悉的阳光气息——和十岁时一模一样。

“晚安。“我最终松开手，不敢看他的眼睛。

“晚安。“他的声音有些哑，“明天见。“

回到家，我泡了个长长的热水澡，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手机屏幕亮起，是颜书恒发来的消息：「安全到家了吗？」

「嗯。你呢？」

「刚到。对了，铁盒里的东西我放在你背包侧袋了。」

我急忙擦干手，翻出背包。侧袋里确实有一个小纸包，里面是那些他每年放入铁盒的纸条和照片。最上面是一张去年拍的拍立得——他站在梧桐树下，举着写有我名字和日期的纸板。

「这些...你确定要给我？」我发消息问他。

「它们本来就属于你。」他回复，「每一张纸条，每一张照片，都是写给你的信。只是从未寄出。」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十八年的时光，被浓缩在这一叠小小的纸片中。从稚嫩的铅笔字到流畅的钢笔字，从“我想找周婧颖玩“到“希望命运给我们重逢的机会“，这是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轨迹，也是一段从未中断的思念。

「谢谢。」我最终回复，这个词显得如此苍白。

「不用谢。」他回道，「明天早餐想吃什么？公司楼下新开了家港式茶餐厅。」

「虾饺和皮蛋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才意识到他这是在约我吃早餐。

「7:30，大厅等你。晚安，婧颖。」

我将手机贴在胸前，感受那股久违的、名为期待的情绪在血管里流淌。窗外，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露出脸来，照亮了书桌上那片塑封的梧桐叶。

也许，只是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第二天清晨，我比平时多花了十分钟挑选衣服，最终选定一件浅蓝色衬衫和米色西装裤——专业又不失柔和。电梯下到大堂，一眼就看到颜书恒站在前台旁，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早。“他微笑着递过一杯，“三分糖，不加奶，对吧？“

我惊讶地接过：“你怎么知道？“

“上次咖啡厅你点的就是这个。“他得意地眨眨眼，“颜总监的观察力。“

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大理石地面上，我们并肩走向餐厅，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又时不时肩膀相碰。这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既令人心跳加速又莫名安心。

早餐期间，我们聊着工作、共同认识的人、甚至天气——所有安全的话题。直到他送我到公司电梯口，才突然提起昨晚的事。

“那些纸条...“他犹豫了一下，“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我老实回答，“昨晚太累了，只看了一部分。“

“嗯。“他点点头，欲言又止，“那...下班后有空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的公寓。“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他急忙补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东西想给你看，关于...那个玻璃盒。“

我想起他书桌上那个神秘的小玻璃盒，好奇心战胜了犹豫：“好。“

一整天的工作中，我的思绪不断飘向那个约定。颜书恒的公寓会是什么样子？那个玻璃盒里到底装着什么？为什么他如此坚持要亲自展示给我看？

下班后，他的车准时停在公司楼下。这次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饿吗？“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我可以先叫外卖。“

“不是很饿。“我摇头，“更想知道那个神秘玻璃盒的事。“

他轻笑出声：“保持神秘感是我的专长。“

他的公寓位于市中心一栋安静的老式公寓楼，电梯狭小但整洁。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和他在车里、办公室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请进。“他侧身让我先行，“有点乱，别介意。“

实际上，公寓整洁得近乎苛刻——书籍按高度排列，茶几上的遥控器与杂志成直角摆放，连拖鞋都整齐地指向同一方向。这种近乎强迫症的秩序感，与记忆中那个书包总是乱七八糟的小男孩形成鲜明对比。

“你...很爱整洁。“我小心翼翼地评价。

“习惯而已。“他递给我一杯柠檬水，“在新加坡的房东是个退役军官，要求一切必须井井有条。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个毛病。“

我注意到客厅书架上摆满了设计类和市场营销的专业书籍，但最上层却放着几本旧相册。其中一本的边角已经磨损，显然经常被翻阅。

“那就是我想给你看的。“他顺着我的目光指向书架顶层的一个小玻璃盒，“可以帮我拿下来吗？我够不着。“

我踮起脚尖取下玻璃盒。透过清澈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整齐排列着几片梧桐叶，每一片都塑封完好，标注着年份。

“这是...“

“每年秋天，我都会收集一片梧桐叶。“他轻声解释，“从离开的那年开始，到现在，一共十八片。“

我捧着玻璃盒，手指微微发抖。每一片叶子都保持着当年的形状和颜色，从翠绿到金黄，排列成时间的序列。最新的一片是去年秋天的，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拍立得——他站在梧桐树下，手里举着那片叶子。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收集这些叶子让我感觉...我们还在同一个世界里。“他站在我身后，声音很近却很轻，“它们是我的许愿树，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愿望——希望找到你。“

阳光透过玻璃盒，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轻轻抚摸着那些叶子，仿佛触摸到了十八年来的每一个秋天，每一个我不在他身边却被他记住的季节。

“书恒...“我转身面对他，却发现他离得如此之近，我能闻到他呼吸中淡淡的薄荷气息。

“我不需要你现在回应什么。“他低声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玻璃盒上，“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从来不是一个人记得。“

窗外，暮色渐渐降临，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我们站在客厅中央，被十八片梧桐叶和无数未说出口的话语包围。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有些缘分不是断了，只是被时间拉长成更坚韧的丝线，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连接。

“我想试试。“我听见自己说，“不是作为朋友，而是更多的可能。“

颜书恒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触我的脸颊，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另一个梦。

“这次，“他轻声承诺，“我会做得更好。“

当他的唇终于落下时，我闭上眼睛，感受到十八年的等待在这一刻得到了回答。窗外，第一颗星星悄然亮起，见证着这个迟到太久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