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红光
艾洛迪将虚弱的琥珀轻轻搂在臂弯里,指尖抚过幼猫微微起伏的脊背。店铺壁炉里燃烧的松木在夜色中噼啪作响,将她的影子投射在挂满草药束的橡木墙上。她转向两位店主,深褐色的羊毛斗篷随着动作泛起涟漪,“愿圣光庇佑你们的善举。”
勒内擦拭银制手术工具的动作顿了顿,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当他抬起眼时,艾洛迪注意到他瞳孔边缘流转着奇异的鎏金色,像是融化的黄金渗入深潭。“不过是遵循希波克拉底誓言。”他举起刻有蛇杖纹样的铜盘,几枚沾血的柳叶刀在烛光下泛着寒芒,“但要切记,七日内不可让这小家伙碰触井水——新鲜的血痂最忌潮湿。”
“至于酬金...”艾洛迪解开腰间麂皮钱袋,勒内却用羽毛笔轻轻抵住她的手腕。笔尖沾着的墨汁在羊皮纸上晕开暗红花纹,竟与圣兰帝纹章上的荆棘图腾如出一辙。
“迷途者在月夜相遇,本就是命运女神的安排。”他的金瞳在烛火中流转着蜜色光泽,艾洛迪突然想起古籍中记载的守夜人一族——传说他们豢养夜行兽类,能在星象变换时预见灾厄。
少女的指尖下意识摩挲着校徽上缠绕的常春藤浮雕,那是圣兰帝学院标志性的纹章。勒内的视线扫过她领口若隐若现的银线刺绣,忽然轻笑出声。这笑声让壁炉里的火焰诡异地摇曳起来,悬挂在天花板的铜制香炉随之发出细碎的嗡鸣
“我们共享着槲寄生的庇佑呢。”他解开天鹅绒外套的银扣,露出内衬上更为繁复的学院纹章。月光照在他胸前的蓝宝石领针上,折射出的光芒竟比烛火更为明亮。亨利在角落擦拭青铜鸟笼的手顿了顿,艾洛迪注意到他手背上未愈的抓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
当马蹄声消失在石板路尽头,勒内指尖抚过水晶球表面氤氲的雾气。壁炉中的火焰骤然蹿高,将他颀长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你让那个女孩看见了多少?”他转身时,瞳孔已化作两团跃动的猩红。
亨利举起缠着亚麻布的手掌,布料下新生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最多以为我们是炼金术师。”青年舔了舔尖利的犬齿,窗外的满月在他眼中映出血色漩涡,“倒是你,为何要在手术刀上镌刻卢恩符文?”
此刻的艾洛迪正攥紧缰绳,夜风裹挟着弗蕾尔马车上悬挂的龙蒿草香囊。当她回望时,宠物诊所的彩窗正透出诡谲的红光,像是有人将鲜血注入了琉璃。两道人影在窗后纠缠成奇异的形状,仿佛长出翅膀的恶魔正在吞噬月光。
“小艾!”弗蕾尔的声音惊散了回忆的涟漪。斯拉夫少女转身时,银灰色的头发在肩头轻颤,露出耳垂上那枚祖传的錾花银坠——刻着雷神佩伦的三叉戟。弗蕾尔将蜷缩在披肩里的奶白色雪貂递来,那对红宝石般的眼睛让艾洛迪想起冬夜里跳动的篝火。
“愿圣徒保佑这小家伙。”弗蕾尔在胸口画着十字,浅金色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完了完了,忘了时间了!”暮钟在城郊修道院响起时,艾洛迪才惊觉已误了夜课时辰。她将琥珀安顿在粗麻布帘后的藤筐里,抓起褪色的羊毛斗篷夺门而出。林间小径布满盘根错节的橡树根,腐殖土气息裹挟着夜露沾湿她的鹿皮短靴。远处忽有马蹄铁撞击卵石的脆响,她刚侧身闪避,一辆镀金马车便擦着披风疾驰而过,车窗帘隙间漏出贵族少年们醉醺醺的哄笑。
“愿圣米迦勒折断你们的车轴!”她对着翻飞的尘雾啐道,斯拉夫腔调在古日耳曼语中格外突兀。掌心被荆棘划破的血痕提醒着她与这座圣兰帝学院的格格不入——那些纹章学世家的少爷们永远不明白,为何斯拉夫牧羊女的女儿要披星戴月来研习晦涩的教会斯拉夫语。
当她裹着夜露冲进穹顶石室时,三十支蜂蜡蜡烛正将拉丁文雕花投射在斑岩墙面上。弗蕾尔从羊皮卷后抬起描金的羽毛笔,绛红天鹅绒袖口在烛火中泛着暖光。
“是拉丁语课。”这轻语仿佛审判的钟声,令艾洛迪胃部抽搐——那些蜿蜒的字母总让她想起第聂伯河底的鳗鱼,滑腻难捉。
“Salvete, discipuli!”教授黑袍上的银线刺绣随步伐流动如冥河。当他翻开厚重的《文法大全》,艾洛迪的斯拉夫式卷舌音开始在拉丁语格变中迷途。
艾洛迪的指尖深深掐进羊皮纸边缘,拉丁文讲师拖长的尾音在石砌拱窗间回荡。她盯着卷轴上那些扭曲的字符,斯拉夫血统赋予的灰蓝色眼瞳此刻蒙着阴翳。穹顶垂下的铜烛台在石墙投下摇曳暗影,将那些“amāre”与“vidēre”的变格投映得愈发狰狞。
“Quis hodie abest?”(今天谁缺席?)讲师骨节突出的手指叩击橡木讲台,鹰隼般的视线扫过第一排空位。艾洛迪正要开口,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茱莉·德裹挟着蔷薇香风撞进门扉,银线刺绣的裙裾拂过门槛时勾住铜环,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Veniam peto, domine.”(请宽恕,导师)她喘息着行屈膝礼,斯拉夫腔调的拉丁语在“r”音处打着颤。晨光穿过彩绘玻璃在她发间流转,将铂金色鬈发镀成蜜色。艾洛迪注意到她颈间银链随动作滑出领口,那个血色宝石在晨曦中洇开诡谲的光晕。
当茱莉落座时,镶珍珠的书匣不慎碰翻墨水瓶。深紫的乌贼墨在石砖上蜿蜒,艾洛迪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匣中跌落。她本能地伸手,却被茱莉突然侧身挡住视线。斯拉夫少女的膝盖重重磕在长凳边缘,闷哼声淹没在讲师沙哑的语法讲解中。
暮春的风裹挟着苜蓿气息涌入高窗,却吹不散艾洛迪眉间的褶皱。她佯装整理羊皮卷轴,余光瞥见茱莉正将某物塞回丝绒内袋——那分明是教廷审判官惯用的珐琅十字架,只是中央本该镶嵌圣物的地方,此刻正蛰伏着血珀般的宝石,如同凝固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