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猪仔!猪仔!
被史学家称为“中国移民历史错误之一”的“猪仔贩运”的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呢?
当我在车上听到马来西亚拉曼学院的谢教授讲述的这个属于她父辈的“过番”经历时,我的心里是非常震惊的……
1.亚答屋里的宝贝
1931年的马来亚,除了一拨一拨的移民潮,和因为要源源不断往遥远的欧洲输送矿砂、棕榈油、橡胶和木材而热闹非凡的各大港口,这块被殖民者和冒险家誉为“黄金半岛”的土地,依然是平静的。
靠近泰国边境的吉兰丹,是马来半岛上华人移居最早的地方之一。这个地方百分之八十以上面积的土地上都覆盖着原始森林。
这一年的雨季里,被伐木工们称为“大山巴”的大森林里,已经有三个白人头家成了富翁,成了富翁的那三个头家便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1931年的雨季刚开始的时候,第三个头家的管家非常守信地送来了几份合同期满的“猪仔”契约,其中一份就是林大牛的。
不知道那些头家之间是怎么交接这些“猪仔”契约的,还有这片森林又是怎样从一个头家转手到另一个头家的。随后不久,第四个头家,也就是这片森林的新一任头家,就带着新管家来了。原来的管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除了通过自己尽职尽责的管理成就了三个富翁,自己却远没有发家致富的包工头之外,没有人知道。办好一应交接手续,新头家留下新管家之后,也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头家的直升飞机起飞的声音响彻了整片森林。专供直升飞机起降的那片空地,是五年前近百名伐木工轮流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砍伐修整出来的。林大牛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送到了这里。
林大牛成了自由劳工,那份原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卖身契”被他撕了个粉碎。没有喜极而泣,只有早已变得淡然的痛恨,甚至他已经麻木得连痛恨都没有了。因为又有一件他人生的喜事儿发生了——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在他依然感觉陌生的家里,第二次做了父亲。
“阿牛——”亚答屋里传来岳母大人的喊声,他按潮汕习俗称这个岳母大人为阿姆。正蹲在屋顶遥望着空空的停机坪遐想的大牛,条件反射似的应了一声“哎”。
“你弄好了吗?弄好了就赶紧下来。”
大牛是上屋顶来加盖树皮的。原来用棕榈叶和干草盖的屋顶,有好大一块地方开始漏水了。因为屋子里有坐月子的人,不能大幅度地修整,只能哪儿漏就盖哪儿,不能乱动原来盖在屋顶上的东西。早在孩子出生前,阿姆就催他要抽时间将屋顶漏雨的地方弄好的。他每天都起早贪黑,连喝一口水都被英国管家或者监工盯着,一直顾不上。现在有了新生儿和月婆,是怎么也不能拖下去的了。这个阿姆,平时吃不上饭了都不紧张,就紧张这俩母子会被风吹着,或者被雨淋着。
阿梅生产的时候,按潮汕风俗不能在原住地生产,又没有地方可去,阿姆硬是监工似的“逼着”他在屋子的一角另外隔出了一个小间,用干草新铺了张床给阿梅。阿梅住进去之前,阿姆还坚持用艾叶在小间里熏了三天的香。
“阿牛——”屋子里的女人继续朝屋顶叫道。抬头间却看见阿牛已经一身水地进了屋子。“哎呀,都湿透了,赶紧把衣服换了!这里本来就潮、热,要是再让身子入了水,会落下病根的……”
唠叨还没有结束,大牛已经换好了衣服,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等候吩咐了。
“你去饭堂找陈师傅,用这个换几个鸡蛋回来吧。刚生完孩子,没有鸡蛋可不行!快去——前几天陈师傅跟我说很想吃这个,我好不容易才凑了点馅儿,到底是老乡,他会答应的。去吧——”
阿姆给他的是一盘客家酿豆腐。豆腐馅儿虽然一点荤腥子都没有,却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味道。这是大牛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就跟阿姆的身世一样,很神秘。
大牛出门的时候,阿姆忽然说了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叫二茂吧。”阿牛回过头说。然后就离开了。
“二毛?潮州人好像没有这样取名字的呀?”
大牛刚走,阿姆就提了开水爬到楼上来了。楼上虽然就一个大房间,月婆阿梅躺的地方还是临时隔开来的,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好闻的艾草熏出来的味道。
森林里的亚答屋,除了做饭堂用的是两层——楼上要给管家和偶尔会来这里巡视的头家用之外,其余的无论是监工、包工头,还是工人,住的亚答屋都是只有一层的。大牛的亚答屋是一个例外。
为了不让这间亚答屋显得过于张扬,在搭建的时候,大牛就完全依照阿姆的意见,将楼上楼下的高度都适当减低了,减低到仅仅比他本人的身高多了五公分。这样,屋子的外观看起来就只比那一排一排搭建的亚答屋高了那么一点点。加上屋顶特意加盖了一层棕榈叶,外人看起来就好像是因为加盖了树叶才令屋子变高的。因此,大牛的亚答屋,要进到里面才会发现是两层的。
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小世界,是冷漠粗糙的“山巴佬”世界里唯一的温馨所在。
“妈,大牛给孩子取名了吗?”房间一角的临时产房里,干草铺成的床上,躺着瘦弱的阿梅。
“取了,叫二毛。”女人一边搅拌着水杯里的红糖,一边走了过来。
“是二茂,不是二毛。”人未到,声先到,屋子里响起了“蹬蹬蹬”上楼的脚步声,大牛回来了。“林大茂的‘茂’,林大茂是唐山那边的神童林大钦原来的名字。”平素寡言少语的大牛,好像忽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兴奋。
阿姆惊讶地抬起头,大牛已经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她的面前,“陈师傅给的,说后天冬至,要请您给大家做客家酿豆腐过节。从印尼那边来了个新‘树头’(包工头),是个客家人,特爱吃这个……”
阿姆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半只鸡!还有整整十个鸡蛋!“哎呀,这可是好东西!咱们家二毛,哦,是二茂,还是个小福星呢。”阿姆忍不住兴奋地拍了拍襁褓中的新生儿,“你亚姐出生的时候,你阿妈可是鸡汤腥子都没有闻过。”说着就忙不迭地下楼张罗去了。
床上的梅撑着身子坐起来,打算让大牛好好看看孩子。做好准备抬起头,才发现大牛已经到楼梯口了。轻叹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大牛就是不爱呆在亚答屋里,也从不爱跟她们娘俩说话。白天闷头闷脑地干活,晚上不是累得趴下就睡,就是对着月亮或者星星流泪。一个大男人,而且还是个干苦力的,却活脱脱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真是让人心里生疑。女儿都两岁了,愣是没见他抱过一回。这次为他生了个儿子,好歹也是一件对他林家有功的事,现在看来,也未见他有多往心里去。这么想着,阿梅越发觉得委屈起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阿梅喝上了多年来难得一见的鸡汤。连在房子一角的小床铺上睡得正香的女儿都被鸡汤的香味儿诱醒了。
阿梅留下半碗,要给阿妈和女儿喝,结果阿妈带着女儿下楼去了,说是“不能给小孩子开这个荤,不然想吃的时候弄不到,就会很麻烦。”还说什么“小孩子有吃的在后头”,最后还是阿梅含着泪水喝完了那碗汤。
这难得不用进林子里去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大牛已经干了三年不领工钱的奴隶工,从明天开始,他就是个自由人,做一天工就可以领一天的工钱了。原本打算攒够了钱就回唐山,回到中国潮州那个叫“竹竿山”的地方。可是现在,他却要撑起这个家了。
三年来,都是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养”着他,“管”着他,他才没有欠债,才没有光顾外面镇上的“劳工俱乐部”或者鸦片馆。他也才能一门心思地干活,用三年的做牛做马换回了那张“卖身契”。从现在开始,他要养她们了,他要撑起这个家来,他是男人,这是他的责任。
可是,唐山那边的责任呢?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大牛悄悄地出了屋子,来到路口那棵大树下,望着天上的月亮,轻轻地哭了起来。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心里太苦了!那样的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大森林的白天,从来都是热闹的,是那种疲累的热闹。因而大森林的夜晚,从来都是寂静的,那种休息中的寂静。
朦胧的月光,透过亚答屋木板的缝隙,清亮地洒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却无法睡着。
“妈,你还是找个时间跟大牛把话说清楚吧,孩子都两个了,我这心里却一点都不踏实……”话才说一半,声音已经哽咽了。
“好……我现在就去找他!把话说开了,是生是死,都听天由命吧!”
就这样,这个老妇人怀着赴死一般的心情,找到了正在对月流泪的大牛。
远远地看着大牛一耸一耸的肩膀,老妇人有一种心沉到了海底的感觉。她对这个女婿,除了他那张书生的面孔,和那副屠夫的身板子,还有称得上本分的性格之外,其余一无所知。
森林里蚊虫多,刚站了一会儿,老妇人就被叮了几口。她赶紧走回去,从屋门口拿了一把干草,又随手摘了些树叶子,在大牛的旁边点燃了,将树叶子盖上去。一会儿,一股好闻的烟味儿就弥漫开来,她在大牛斜对面坐了下来。
大牛看了他一眼,停止了耸肩膀。两个人都沉默着。老妇人大约是在想到底该如何开口,好大一会儿过去了,还是大牛打破了沉默:“您怎么还未睡?明天还要进林子呢,这几天您里里外外地忙……”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
老妇人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开口道:“阿牛啊,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呢?跟阿姆说说好吗?”
“心事?我没有……”
“是不是在唐山有放不下的人?你老实说,不管怎样,我和阿梅都不会怪你的。”
“阿姆您……我没有心事,只是想家,想我妈妈,想……”
“还想谁?”老妇人冷不丁地接口问道。旋即改口道:“家里除了阿妈,还有些什么人呢?”
“没……没有谁了。”
老妇人到底是有阅历的,看情形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家里绝不只有一个老母亲!又不是没有断奶的孩子,一个大男人,再怎么想阿妈,也不会想成这个样子。除非临出门时,老人家正在病中,或者其他什么特殊情形。一念及此,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问:“你离开家的时候,老人家是不是身体不好……”
“不是……没有,我阿妈健朗得很……”
如此,便是另外有人了!老妇人肯定地想,却又心怀侥幸,不敢深问下去。半晌才开导似的说:“老人家没事就好……阿牛啊,老话说‘人的命,天注定,半点不由人’,既然过了番,老想着唐山是无济于事的。你应该多把心思放在这里。从明天开始,你就是自由人了,做一天就会有一天的工钱。三年了,想你心里也清楚,我和阿梅——都不容易……”
“我知道的。阿姆,您放心,以后,这个家,我撑起来!”阿牛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激动地说,“我不会对不起阿梅的!阿姆,很深夜了,您回去休息吧!”
听到他这样说,老妇人似乎放心了。刚欲起身,忽又想起阿梅的嘱咐,觉得自己虽然得到了阿牛的保证,但话“并没有说开”。于是继续用聊天的口吻说:“你能这样想,我这做阿姆的,心里很是欣慰,也很放心了。现在就咱们娘俩,阿姆还不想睡,就想跟你说说话。”
“阿姆想说什么就说吧。”
“就跟阿姆说说你是怎样过番来的吧。这里的人,大都是成群结队地过来,怎么你……我记得你进山来的时候,管家就带了你一个人。而且,就我所知,潮州人过来,大都在金矿或者码头,很少有进大山巴里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才没有想到要过这边来,我是被人用麻包袋装过来的!”大牛忽然恨恨地说。
2.被麻包袋结束的前尘往事
大牛是从没有想过要“过番”的。他也从不羡慕那些有“番客”的家庭。隔离邻舍,谁家有“番客”回来,他也从不去看热闹,更不会去“看番客戏”或者“食番客桌”。他只想本本分分地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守好自己的幸福小家庭。
20世纪20年代,潮汕地区的“过番潮”可谓风起云涌。因为天灾人祸过不下去日子的,原本就穷乡僻壤“无可奈何蒸甜粿”(潮汕人送家人“过番”时都蒸甜糯米糕作为旅途干粮)的,被“洋雇主”委派的“客头”拐骗的,全都纷纷涌向汕头澄海的樟林港。自愿或者不自愿,甚至被迫地登上苦力船。那些人当中,有“顺风得利”衣锦还乡的,也有一去不返仅靠“番批”保持联系的,更有从此杳无音讯不知生死的。
所有这些,大牛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只跟着母亲,带着老婆,种番薯养猪过日子。
尽管外面一年一年地打仗,东西一年一年地贵,日子过得一天一天地累,他的心灵手巧的老婆,还是能将番薯做出八九样的味道出来:煮番薯糜,吹番薯丝,夷番薯汤,糕烧番薯,南瓜煮番薯,煽番薯,煨番薯,贴(搭)番薯,反沙番薯……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不管世道怎样变幻,番薯叶还是可以喂猪,番薯苗还是可以炒菜,番薯藤还是可以沤肥,大牛一家三口还是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日子滋润甜美得连老天爷都眼红。
也许真的是老天爷妒忌大牛一家子的其乐融融吧。大牛和大牛一家子的幸福,在小儿满月的那一天结束了。
那一天,大牛早早接回了在屋后番薯地的棚屋里分娩,并一直在那里住到满月的老婆孩子。然后在家里宴请了亲戚朋友和邻里乡亲,当着众亲朋的面,宣布要为林家头胎儿取名“林大茂”。并以他有限的学识,详细地为大家解释了这个名字的来历,说是被大家称为“神童”的潮汕历史名人林大钦,原来并不叫林大钦,而是叫林大茂。对宝贝儿子的期望溢于言表。宣布了名字之后,就是按当地传统风俗为婴儿“开荤”,让宝贝儿子将鸡鸭鱼肉都舔了个遍。由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世道艰难,宾客们吃完午饭就陆续离开了。
为了保证奶水和婴儿健康,忌口了一个多月的老婆,忽然想吃“南糖”。大牛听了二话没说就要出门,老母亲听了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一句话竟然脱口而出:“南糖是送番客的时候,在‘顺风包’里放的东西,你什么不好吃忽然要吃这个?”要阻止儿子去买,说现在家里猪肉丝等一应佐料都有,她可以做儿媳妇平时最爱吃的吹番薯丝。哪知大牛心疼老婆,说“既然想吃就让她吃吧,管它顺风包不顺风包的”就出了门。
墟上的陈合记糕点铺里挤满了人,打南糖包的案板前很多人在排队等候。原来正有一艘苦力船就在这几天内出海,许多有“番客”的家庭都在用南糖包,或者甜粿、红鸡蛋等准备“顺风包”。大牛也排在队伍后面,排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轮到他,而他的身后还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虽然腿脚都站得很累了,大牛还是很有兴致地看着动作麻利的师傅伙计们,到底是如何打南糖包的。只见伙计麻利地将一块薄薄的豆腐皮放在一个一个干净的锡盘上,然后由点心师傅在豆腐皮上均匀地铺上花生米、葱、猪朥肉粒,再由伙计端过来用白糖和麦芽糖熬制的滚烫糖浆,点心师傅用一把锡制的长柄勺子舀起来,均匀地浇上去——这一系列动作中,最要紧也是最窍门的就是“均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南糖便制成了。大牛一边看一边想,这玩意儿等到过年的时候他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做来吃。
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和老婆一起给宝贝儿子冲凉,他抄了近路。近路是一条两旁都长满灌木的羊肠小道,翻过一座小山包就到村子边缘了。因那小山包上基本上是墓地,那条路平时就很少人走。尤其是傍黑的时候,那条路上根本难觅一个人影。但大牛不怕,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很快就到了山脚。路过一处灌木丛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内急,于是就绕到灌木丛后面去,灌木丛的后面还是灌木丛,这样即便有人路过也不会看见了。就在他完事了整理好裤子转身的时候,他的后脑勺忽然被棍子狠狠地击中了一下,紧接着眼前一黑——一只麻包袋罩在了他的头上。大牛忍着头晕脑胀抬起腿反抗,却一个也没有踢着,他被一双非常有力的手推倒在地,然后,至少有三个人的棍子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他唯有条件反射般地抱紧自己的头,末了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嘴里被塞了东西。他动了动手脚,生疼生疼的,手和脚分别被绑得紧紧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才发现自己仍被装在一只麻包袋里。
“我被‘捉猪仔’了!”刹那间这样的念头闪过脑际,大牛绝望地嚎叫起来,传到自己耳朵里的却只是沉闷的“嗡嗡”声……
第二天一大早,那艘苦力船就出发了。
大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船的。也许是被打晕套上麻包袋之后就被直接弄到了船上,他醒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在舱里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以为不过是在传说中的“猪仔馆”的黑屋子里。
他的麻包袋被解开,是在“猪仔头”和打手们送吃食进舱里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开始闻到一些类似大便的恶臭味道了。原来只是道听途说的“统舱”、“猪仔船”、“浮动地狱”,他现在是亲历其中了。手脚都被松了绑,只有左手被用一种金属圈子与另一个人的一只手铐在一起。大牛刚坐起来就碰疼了头,而且扯疼了右侧人的头发。原来是“猪仔头”恶毒地将他们的辫子以每两个人一起的方式绑了起来,每个人的一只手都与另一个人的一只手铐在一起,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给他们的空间只能坐着或者躺着,连站都不能站。这样,即使船舱一角设置有厕所,他们也无法走过去。于是大小便就只能就地解决,等到一定时候由“猪仔头”或打手进来刮走。船上给的吃食是一种稀稀的菜粥,外加半截子番薯。大牛的肚子已经饿得揪成一团了,可是他刚一张嘴就呕吐。那种恶臭的感觉,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地狱般的、让人绝望,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味道。
地狱般的多少天过去了。期间他们被皮鞭赶着转了一次船,被迫着用一种很臭的水冲了一次凉,并且换上了统一样式的粗布衣衫。转船之前,他几乎每天都看到有尸体从船舱里拖出去。那包一直装在他衫袋里的南糖,就在那一次转船的过程中弄丢了。
转上另一艘船之前,他和与他同一层舱里的人一起——同船不同舱的人他没有见到,总共大约有六十多个,被带进一间屋子里。“猪仔头”令他们在一张写满字的纸上按下手印,大牛不按,立即就遭到了一顿毒打。他感觉那鞭子打在身上就跟刀子在割似的,一抽一道伤口,疼极了,而且隔两下就会抽在原来的伤口上,感觉生不如死。毒打之后,他被强按着手指,按下了手指印。那一刻,他知道他被正式卖掉了,至于被卖到了哪里,根本无从知晓。
之后的航行,他们乘的是一艘“舱顶上”装着货物的船,能见到的人好像除了“猪仔头”就他们六十几个。“猪仔头”们也不再绑他们了,他们也可以上厕所了。只是打手们动不动就挥鞭子,那种鞭尾尖尖的,一抽一个血印子的鞭子。甚至还有火枪,他们不打人要害,专打人小腿。一个“猪仔”因为问了句要带他们去哪里,就被“猪仔头”扇了嘴巴。再表示抗议的时候,另一个“猪仔头”就冲他的小腿肚子开了一枪。然后几个打手过来,按住他为他取了子弹,敷上一种药粉包扎起来。他们给那个“猪仔”取子弹时,“猪仔”的嚎叫声,惨烈得让人不寒而栗。“猪仔头”们就用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维持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猪仔”们的秩序。大牛他们在严密的监视下,在海上漂了六七天,终于到了一个小岛。在岛上,他们被统一关在一间屋子里,用一种强力水龙头冲洗身体,冲完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接受身体检查。再然后,跟他一起的“猪仔”们就被分头带走了。他一个人被带进了大森林……
到了大森林之后的情况,老妇人都知道,大牛就没有说了。他的眼泪仿佛因为今晚的痛快淋漓流干了,心情也因为“倾诉”而开朗了许多。老妇人也陪着他流了好多泪。
“原来,他在唐山是真的成了家的,而且夫妻恩爱……”老妇人想着,却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话题,她只是说:“月亮都到头顶了,回去睡吧,明天还要干活。”说着老妇人就自己先站了起来。
“明天我去就行了,您在家里照顾阿梅和孩子吧。以后我来养你们!”
“你现在一块钱都还没有,就说这样的大话。”老妇人无限欣慰地说,“你能有这份心,我已经很知足了。等你站稳了脚跟再说吧,我还干得动……”老妇人边说边往家的方向走。
“阿姆……您是客家人吗?您做的酿豆腐是客家酿豆腐……”大牛追上去问道。
“是,我是梅州人……不说这些了,赶紧进屋睡觉吧,今晚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明天,我们都重新开始!”老妇人站下来,郑重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再也不回头地进屋上楼去了。
3.希望与死亡
有了“奔头”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快。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自从那一晚之后,这三个月里,大牛再没有在晚上哭过。关于“唐山”那边的一切,也只是在面对“二茂”想起“大茂”的时候,才偶然想起。他将对唐山亲人的牵挂和思念,化作工作和生活的动力。每个月出粮之后,他都将工钱悉数交给阿姆。阿姆会从那份工钱中取出一半,另外存起来,说是等到过年的时候给他,给唐山那边寄过去。对此,大牛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想老天爷对他还是眷顾的。
二茂出生满了一百天之后,阿梅正式上工了。早在阿梅刚满月的时候,阿姆就让那个喜欢吃客家酿豆腐的“树头”安排进饭堂干活了。
现在,他们是三个大人养两个小孩,光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阿姆每天背上背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去上工的情景,总让大牛想起唐山的阿妈和老婆孩子。只是,如今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会像过去那样心疼得厉害了。因为他总有一天会带着这一家子回去的。
有一天晚上,大牛以家长的身份跟阿姆娘俩商量,说等到明年,他要用他们三个人攒下来的钱,向白人头家租下一片森林,自己请工人,当“树头”。她们娘俩的钱,他就当是借的,赚回了本钱第一时间就还给她们。他要在这里打下一片天地,有朝一日带着她们一家子衣锦还乡。这个宏伟的构想,一下子给这个家带来了无限希望,成了他们疲累时的强心剂。
又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那个喜欢吃客家酿豆腐的“树头”找到大牛,神秘地问他想不想学开大卡车。说可以给他三个月的时间跟着司机当学徒,三个月里的工钱跟他现在一样。三个月之后,如果他已经学会了开车可以正式上路的话,工钱是现在的三倍!大牛没有理由不想!
于是,大牛就开始跟车了。那是一种运输木材的大卡车,每天不停地开进开出,出去的时候是满满一车堆得像山一样的木材,回来的时候,没有东西和人运进来的话,就开着空车回来。不用跟车走的时候,大牛得帮着装卸木材,司机师傅则可以在驾驶室里小憩。第一个月,师傅让他在空车返回的平路上开。第二个月,师傅让他在运木材出去的时候在平坦路上开;第三个月,先是开着空车上山路,然后是开着满车下山路……大牛原本就不笨,三个月满,就完全可以开车上路了。三个月满后的第一天,大牛与“树头”签下生死状——就是开车期间死伤自负的一种契约,“树头”就给了他一辆闲着的大卡车,让他正式以司机的身份开工了。
开工之后,大牛才知道,那辆闲着的卡车原来并不是闲着的,而是三个月前的一个雨天里,司机连人带车翻下山沟之后留下的。翻下山沟之后,车、木材和蹲在木材堆上跟车的人都没事,司机却受了重伤,在送到镇上医院去的路上就没了。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大牛曾打过退堂鼓。毕竟他只是学会了开车,一点应急的本领都没有掌握。可是最终,那比现在多两倍的工钱,战胜了心底的害怕。
车子已经在山外的镇上修理过了,开起来也还顺手。开着满车木材在平路上不用踩油门都仿佛被推着走的感觉,也很快被他适应了。他很庆幸他的阿姆遇到了贵人,他甚至在心里认为他的阿姆和现在的老婆阿梅,都是他命里的贵人。
平安无事的三个月过去了。雨季来临了。大牛依然要每天天未亮就出车,天黑了很久还在路上。
连日的暴雨将森林公路旁山边的山泥都冲垮了。雨季来临前特地用木材和泥沙加固填平的上坡路,车辙印已经深得空车都很难上去了。可是等在码头的货船还没有装满,而用来存放木材的建在码头上的露天仓库已经空了。误了交货期限,按照白人头家跟“树头”之间的合同,“树头”是要赔款的。
泥泞的森林公路两旁,拉起了电灯。车辙印太深的路段,都专门安排了人手负责填路。为了保证安全,“树头”还在卡车上多安排了一个跟车的助手,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蹲在卡车车厢的木材堆上。阿梅也被临时安排来填路,地点就在那个拐弯处最容易打滑的地段。阿梅从很远的河里挑来没有泥的泥沙,将那段路填好了,而且用锄头挖缓了一些坡度。每当车开到那一段路的时候,大牛紧绷的神经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每一次路过,阿梅都会算准了时间等在那里,隔着车窗对他说一声:“慢点开啊”!然后娇羞地冲他和两个助手挥挥手。那样的情景,令大牛总会恍惚地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也没什么不好。
雨下得最猛的一个晚上,连着几天都显得恹恹的二茂病倒了,发高烧,阿姆照顾不过来,阿梅不得不请假。大牛依然要出工。
那段往森林深处延伸的新开通的公路一旁,新挖的路基一直在不间断地坍塌着。临时叫来负责修路的伐木工,只得在公路另一侧拓宽。上面挖,下面就垮。暴雨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时候,工人们抓紧时间抢修。
还需运输出去最后一车木材,就完成合同规定的数量了。大牛拉的是最后一车。
经过抢修“工地”的时候,一个大约是带病开工的劳工,挑着一担泥土摔倒在了路中间,正在下坡的大牛一个急刹车,大卡车猝不及防地往斜坡的外面栽了过去,连人带车翻下了山沟。根本没有学过应急自救的大牛,被死死地卡在了车里……
阿姆背着他的女儿来了,阿梅抱着发烧的儿子来了,一家子老弱病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倾翻的卡车旁。“树头”带着抬担架的人来了,森林里听到噩耗的伐木工们都来了,大牛却还没有被弄出来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忍住剧痛,对阿梅和阿姆吃力地说出了唐山家的地址和亲阿娘的名字。
看在阿姆的份上,“树头”为大牛的遗属阿梅补发了大牛三个月的司机工钱,并厚葬了大牛。
那个摔倒的伐木工,自愿承担了帮大牛完成遗愿的后事——找自己熟悉的“水客”,将大牛家的批信银钱送到唐山家人的手中。
送走了大牛之后,阿姆和阿梅将一年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按照大牛临终前说的地址寄往唐山大牛老家,以大牛的名义。
4.新加坡被卖
刚下船的时候,阿斗就知道这个地方叫新加坡,并且目睹了这里的繁华。那足有两层楼高的大货轮,穿梭不停的小驳船,在大货轮和小驳船之间往来不停的搬运苦力,万商云集的沿岸街市,挂着不同旗子的各国商行,还有说着广府话和客家话的小商小贩……这个码头可比家乡的樟林码头热闹多了。
与阿斗同船过来的本来有三百来人,刚下船就被一批一批地接走了,只剩下十几个人留在了“猪仔馆”里等候“猪仔头”的安排。他们已按“猪仔头”的要求冲了硫磺水,换上了“猪仔头”提供的像袋子一样的没有裤腿和衣袖的衣服,蹲在“猪仔馆”的一个房间里等候“猪仔头”说的头家,或者管工来带他们去干活的地方。
就在阿斗他们差不多望眼欲穿的时候,房间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金发碧眼苍白皮肤的高个子洋人,后面跟着四个短打装扮、背着长枪的小个子洋人。高个子洋人用一块雪白的手帕子捂着鼻子,站在门口逐个看了他们一眼之后,朝门外挥了一下手,那四个矮个子洋人就走进来,对着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见他们没有反应就过来推搡着他们往门外走。“一个一个跟着走!”阿斗听见那个高个子洋人用他们勉强听得懂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们跟着那几个洋人,到了街市中心一个像家乡戏台子的地方。戏台子前面已经围了好多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全都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他们。他们跟着洋人上了戏台子,看见戏台子上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大腹便便,站着的精瘦精瘦,站着的正弯着腰对坐着的人说着什么。戏台上除了阿斗他们,就只有那个弯腰说话人跟他们一样,是个中国人。那个中国人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傲慢地对那个带他们上来的高个子洋人说:“让他们一字排开,站好了!”还没等高个子洋人开口,他们就一字排开站好了。这个时候,阿斗才发现围着戏台子的人群最前面的一排人是坐着的,有男有女,都是洋人。其余的人都站着。
“你们——跳起来——一、二、三——跳!”高个子洋人命令他们。阿斗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高个子洋人就示范着跳了三下,引来台下一片哄笑声。高个子洋人再叫“跳”的时候,他们就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台下又是一片哄笑声。
“蹲下!”高个子洋人再说。他们就听话地蹲下了。这时候坐在戏台前面正中间的一个满脸金色胡须的洋人,走到了戏台上面。高个子洋人恭敬地把他带到了他们面前。
阿斗原本是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现在反倒成了第一个。高个子洋人和胡须洋人站在他面前。高个子洋人命令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胡须洋人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对高个子洋人说了句什么,高个子洋人就叫他张开嘴巴。胡须洋人戴着手套,托着他的下巴,往他的嘴里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高个子洋人出其不意地掀起他身上的布袋衣服,他本能地跳到一边,立即引来两个带枪的矮个子洋人,一边一个架住了他。他的布袋衣服被掀到了腰际,腰部以下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的眼前。他听到台下一片“嘘”声。阿斗羞愤而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命根子,还把玩似的摇了摇。然后那只手摸到了他的屁股,一根手指还在他的屁眼上按了按,最后拍了拍他的屁股,他的布袋衣服就被放了下来。架着他两边胳肢窝的两个矮个子洋人刚一松手,他就虚脱般地坐到了戏台子的地板上。高个子洋人引着胡须洋人往第二个人走去了,重复刚才的一幕。那个一直伺候在大肚子洋人旁边的中国人走过来,对他说:“恭喜你被华尔先生看中了,你跟我过来签一张招工合同,之后就可以跟华尔先生回去开工了。”
听到可以开工了,阿斗才精神一振,忘了刚才的屈辱,跟着那个假洋鬼子来到了大肚子洋人面前的桌子旁边,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写满外国字的纸和一盒红色的印泥。
“码头工人,预付工资一百,船费、伙食费和招工手续费总共二百,用工期限三年,每天工作时间十小时。给你预付的一百元,我们已经给了带你们过来的王先生,你在这里按个手印就可以去做工了。”
“一百大洋?还有两百的招工费用?王先生才给了我十个大洋,说是我在这边做工每个月三块钱,做够一年还清他十个大洋和在旅途费用之后,做工的钱就是我自己的了。”阿斗急急地辩解道。
“你被他骗了,他收了我们每个‘猪仔’一百块钱,并且代你们跟我们签了三年的契约,三年之后你们才可以自由。”
“我要去找他!他只给我十个大洋……”阿斗喃喃地说,怎么也不肯按下指模。
“你找不到他的。你还是把这个合同签了吧。你放心,白人头家都是遵守法律讲信用的,三年后你就自由了。”见阿斗还不肯,又说:“你要真不愿意也行,你站到那边去,等下面的其他头家来挑选,他们不是大山巴来的就是锡矿头家,干活可比在码头上辛苦,你想好了。下一个——过来!”
“我签——”阿斗终于认命了。这个时候,他才无比后悔来南洋。
这个阿斗,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婶婶长大。叔叔家原来祖上也留下有几亩薄田,带着他跟爷爷奶奶一家人也勉强可以得个温饱。只因后来叔叔娶妻生子,年年兵荒马乱,军阀之间你砍我杀,砍来砍去都是砍在老百姓身上。一个都督倒了,换来另外一个,还是都督。除了烧杀抢劫,奸淫掳掠之外,没有一个把老百姓当人看待。工人做工过不下去,农民种田吃不饱饭,这样天灾人祸的,叔叔家的一点点家业很快就败落了。叔叔终于变成了佃农,靠租种亲戚家的几块瘦田度日,饥一顿饱一顿,眼看着日子就快熬不下去了。目睹日渐苍老、未过半百就已佝偻蹒跚的叔叔,和因长年累月的辛劳疾病缠身的婶婶,阿斗渐渐生出“过番”的念头。眼见着墟上有“番客”探亲或者有“番批”接济的,一个一个都过着安之若素的小日子,这种念头就越来越强烈。无奈叔叔总是反对,说什么年年过番的那么多,“顺风得利”的才那么几个,而且随着世道艰难,人心不古,骗子也越来越多,“水客”多半已不是昔日的“水客”,而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猪仔头”等等不宜“过番”的负面因素,打消他的念头。特别是亲戚里头有人跟着水客去南洋一去不返杳无音讯之后,叔叔更加反对他出去了。说即便是饿死在家里,也好过去做那给别人榨干骨头的孤魂野鬼。就这样,阿斗也渐渐淡了过番的心。直到婶婶病倒,叔叔束手无策,阿斗和叔叔两人每天分头外出,再也借不到钱和米的时候,阿斗一狠心就把自己卖给了其实是“猪仔馆”的“劳工客栈”,从“猪仔头”手里拿到了十块大洋,同时签下了过番之后以工钱偿还船费及途中一应费用的“契约”,亲眼看着叔叔将婶婶送进了镇上的诊所,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因为是自愿过番搵食的,上船前后都没有受到什么虐待。被隔成三层的统舱,他跟其他也是自己找上门的“猪仔”被安排在最上层,船舱虽然窄了点,伙食也差了些,但比起下面两层连站都无法站起来,甚至被绑在一起、舱里因为上不了厕所而充满恶臭的“猪仔”们来说,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阿斗一路上都在做着还清“猪仔头”的钱就可以寄钱给叔叔,终于有一天也像那些请乡邻“看番客戏”的“番客”一样,衣锦还乡的梦,兴冲冲地到了香港,到了新加坡……却没有想到,等待他的依然是一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骗局。
从市中心去往驳船码头的路那么漫长,阿斗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5.码头苦力
阿斗记得契约上明明写明了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的,可是他们自从到了码头之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傍晚六七点才收工,有时候半夜有船泊岸,他们都要被叫起来干活。而且即便半夜起来干了活,白天照样开工。算下来,他们平均每天都工作了十五个小时以上。
十五个小时里,苦力们一点儿偷懒的机会都没有。从大货轮的货仓到小驳船,也就不到十米远的距离,沿途就有四五个洋监工,从停到岸边的驳船到码头仓库也是。那些洋监工据说在他们的国家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在这些干苦力的华人劳工面前却总显得高人一等似的。他们手里挥着皮鞭,那种皮鞭足有五尺长,两寸厚,鞭尾都是尖尖的,抽起人来往往一鞭见血。除了手握皮鞭,洋监工们的背上还背着长枪。
阿斗他们背着重重的装着大米或者矿砂的麻包袋,步子稍微慢一点的话,马上就会有洋监工走过来,先是吓唬似的在空中挥一个响鞭,苦力如果还不加快脚步,第二鞭就会落到苦力裸露的腰背,或者屁股上。如果不幸被皮鞭扫在腿上摔倒了,就要倒大霉了,身强力壮反应快的还好一点,可以马上爬起来。起身慢了或者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的,就会被洋监工用皮鞭抽到站起来,或者晕死过去为止。大凡在那种情况下晕死过去了的,即使被弄醒过来也多半没什么用了。因为洋监工们通常会用凉凉的海水泼醒原本大汗淋漓的苦力,一冷一热一激灵,再加上没有任何处理的鞭痕伤口,回去后就会病倒。病倒了可以养病,但伙食费照扣,还要记下误工费,医药费更不用说,所有这些费用都是要在干满契约规定的年限之后,另外做工来偿还的。那些费用往往高得吓人,一天几乎等于一个月的工钱。因此很多苦力病了都不敢歇着,抱病干活,直到彻底倒下,再也起不来。
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受到严苛待遇的苦力中,也有反抗的,但往往都不得善终。
有一天,一个走在阿斗前面的苦力,步子明显有些趔趄,阿斗有心帮他就紧走几步走到他旁边去,尽量替他挡住洋监工的视线,结果还是被发现了。洋监工先是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啪”地挥了下鞭子。好汉不吃眼前亏,阿斗用家乡话对那个苦力老乡说了句“快走”就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了。就在一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回头,那个苦力老乡已经被抽倒在地上,怎么也无法将一同摔倒在地的装着大米的麻包袋弄回到肩上去。那苦力老乡每摔倒一次,洋监工就抽一皮鞭。连续好几次的努力都失败后,苦力老乡只得抱着头躺倒在麻包袋上了。他的哀嚎声引来了正在干活的苦力们,但很快就被洋监工用皮鞭驱散了,而且有另外两个洋监工也加入鞭打那个苦力老乡的行动中来。阿斗忍不住往回走,打算去拉那个人一把。刚走两步,就被正往这边赶过来的又一个洋监工照头照脸地抽了一鞭,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紧接着腿肚子上也挨了一鞭,然后是胳膊,阿斗只得忍着痛回转身往前走了。
阿斗是被枪声惊吓得停下脚步的……
原来,一个牛高马大的苦力老乡,冲进洋监工门的鞭雨中,一把拉起了那个挨打的苦力老乡。也许是被他的举动吓住了,三个洋监工停下了手,回过神来正欲一起抽的时候,那个高大的苦力老乡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洋监工的鞭子。然后两个人就打了起来,洋监工终于被那个牛高马大的苦力老乡制服了。另两个洋监工中的一个取下了背上的长枪,气急败坏地号叫着,朝天空放了一枪。于是所有的人都朝出事地点赶过来了,包括正在大船上喝下午茶的头家、管家和翻译,以及货轮上的水手们。
阿斗也扔下货物跑了过去,挤进人群,他听见那个还在用手反扣着洋监工双手的苦力老乡对翻译说:“就是牲口,也让喘口气儿吧?”然后,他看见翻译对头家耳语了一阵,接着,就看见那个白人头家似乎很生气地冲着那几个洋监工叽里呱啦地嚷了一阵。他看见原本不可一世的洋监工都跟孙子似的垂着头,一声都不敢吭……最后,人群就在翻译的安抚和保证中散去了。阿斗听见翻译的安抚和保证是这样的:“头家知道情况了,大家都去干活吧。头家会安排这位老乡休息的,做得不对的监工,头家也会惩罚。大家干活去吧,不许围观了!”阿斗随着人群离开的时候,看见那个放开了洋监工的苦力老乡果真搀着那个挨打的苦力老乡,往另一艘装满了货物准备往岸边去的驳船上去了。临走时,那个翻译还给了他们一包纱布和药水之类的东西。
但是后来——阿斗记得那个挨打的苦力老乡是第三天开始复工的,那个帮他的长得牛高马大的苦力老乡,却一直不见复工。阿斗私下里问过那个挨打的苦力老乡,回说也不知道,说自己复工的前一晚还见过面,帮他擦过药的。接连几天他们都四处打听,利用收工的时间寻找,一直没有结果。他们商量着找到那个翻译问一问,可是那个翻译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在他们的视线里出现过。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很久以后,繁重的工作让阿斗差不多已经渐渐淡忘了那件事的时候,他隐约地听说,那个苦力老乡是被那几个洋监工下了黑手。然而真相到底如何,早已无从查证。
苦力们依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担忧半夜的货轮汽笛声,出工的时候尽量躲避着洋监工的鞭子。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
第三年的时候,码头上开始莫名地骚动起来,连带阿斗的心。原来是码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间烟馆,烟馆里还有女人,可以花钱买的女人。烟馆的“头家”和伙计都是中国人。很多苦力老乡都进去过,一次又一次。出来的时候,都跟烟馆的“头家”签下一张张的账单……
阿斗没有去。他在潮州老家的时候就知道大烟的厉害,知道那东西是死都不能沾的。他也劝那些苦力老乡们不要去,但他的劝说是那么的无济于事。那些苦力都选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或者“舒服一次是一次”。他们都那么年轻都正值盛年,他们的生活又都那么枯燥……阿斗似乎看出了洋头家的用心——很多苦力都快干满三年了,三年期满就成了自由人。洋头家是想用欠债来逼迫苦力续签契约。他用“恐将继续卖身”的担忧劝诫老乡,然而已经太晚……果不其然,那些进过烟馆的老乡,没有一个不是在一张张的借据上按下指印,比阿斗先期到达码头的苦力老乡们,一个个签下了新的契约。
阿斗仿佛看见了他们的未来:被赶出烟馆,瘦骨嶙峋地老死在码头上,至死都没有赚够回家的船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老死异乡。甚至,还在活着却无法干活的时候被扔进大海……
阿斗抵御得了大烟的诱惑,却奈何不了来自身体的骚动。刚刚二十岁的他,看见在烟馆门口招摇穿着暴露的女人就气短,就浑身燥热。很多时候,清晨身体出现异样时,他甚至想,如果给他一个女人,他干一辈子苦力都值。
感谢老天爷,阿斗最终没有迈进那间有女人的烟馆。
三年期满的那一天,他没有继续跟头家签合同,而是选择了干一天就领一天工钱,或者运送一袋大米就算一袋工钱的临时苦力。
对于一个“猪仔”来说,阿斗算是熬出了头。他渐渐认识了一些自由苦力朋友,并托他们找到了专门办理“侨批”的老乡“水客”,第一次领到工钱的时候,他给叔叔汇了十五块大洋,并在离开家三年后第一次用批信报了平安。
他很快就收到叔叔的“回批”。叔叔告诉家里一切都好,他婶婶在他离家不久就好了。叮嘱他出门在外一定要处处小心,赚够了船费就回去。
阿斗想的是赚够了娶老婆的钱才回去,或者干脆在这边娶个老婆,带回去让叔叔婶婶和乡邻们对自己刮目相看。
一想到娶老婆,阿斗就觉得兴奋不已浑身是劲。他逢人便打听哪里有女华侨。因为他知道番婆是不能娶的,娶了番婆就要背弃祖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他从一个老工友口中得知,在新加坡对面联邦,有个叫吉兰丹的地方,那里是大山巴,山巴里住着好多没有结婚的女华侨,而且不用花什么钱就能娶到手……
于是,在某一个平常的清晨,阿斗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新加坡。
6.吉兰丹的婚前承诺
阿斗很顺利地就到了吉兰丹,很顺利地就进了大森林。因为应招的时候说的是客家话,很顺利地就进了那片由客家人掌管的森林,就是有阿梅一家三代人在那里生活的“大山巴”。
大山巴里没有克拉码头老工友说的未婚女华侨。除了光棍和已婚而单身过来的,就只有几个刚从唐山过来的女眷。那些女眷早已被磨砺成了“山巴佬(女)”。比起原先五光十色的码头,大山巴显得过于寂寞了些。连码头苦力常用的早餐“肉骨茶”都没有。
阿斗失望极了。身上的积蓄已所剩无几,阿斗只得留了下来。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是大山巴里的工钱还是跟码头上基本一样,而且活儿还要轻松些。最不习惯的是蚊虫太多了,他看见那些有女眷有“家庭”的伐木工人,吃饭的时候都吊着蚊帐。阿斗没有家,也没有朋友,看见好多工友在身旁熏着烟吃饭,他也有样学样,这样吃饭时才稍微消停了些。
一天,还没有完全学会伐木的阿斗,不小心划破了手臂。由于他们那个小组里没有女眷,开工之前常常忘记烟熏蚊虫,阿斗的伤处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又痒又疼的难受极了。更让他恐惧的是,受伤后第三天,他竟然开始“打摆子”,身上时冷时热,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头脑也昏昏沉沉的。阿斗无助地躺在工棚的简易床上,想着自己快要死了。
大山巴里没有洋监工,只有树头、工头——林场每个生产小组的组长和伐木工,而且都是中国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不出工照样扣伙食费,却有种安全感。他希望自己只是一般的感冒,多喝点水,捂出几身汗就会好起来。
然而他躺了整整一天,症状一点都没有缓解,甚至变本加厉,连脑子也迷糊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破旧的单人工棚里,而是在饭堂旁边的一间存放柴火的小房子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奇异的清香,让人感觉干净、清爽极了。他怀疑自己就是被这种香味儿给熏醒过来的。一个老妇人正蹲在房间门口熬药。
“我这是在哪里?你是谁?”阿斗茫然地问道。
“你醒了?醒了就好……”老妇人端着一碗墨汁似的汤药过来,慈爱地说:“先把这个喝了,醒过来就没事了。”
阿斗恍惚回到了叔叔家里,劝他喝药的老妇人就是疼爱他的婶婶,是他记忆模糊的阿姆。他听话地一口就把那汤药喝了下去。他看见老妇人赞许地点了点头。
仿佛从一场梦里醒来了,除了身子仍然有些绵软外,阿斗只觉整个人都精神了好多,头脑也特别清醒。“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是谁把我弄过来的?我睡了几天了?是您救了我吗?您是谁……”他一连串地问着,老妇人都微笑着一一作答,并教给他好多在大山巴过日子的注意事项。
第二天,阿斗就复工了。开始清除杂草荆棘之前,他按照老妇人的嘱咐,先在外围用干草和树叶燃起几堆烟。工友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还隐约听见有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看见他留意就住了口。
干活的时候,工头给他安排的“师傅”问他,是不是阿梅找过他了。
他毫不知情地反问:“阿梅是谁?”
师傅受了侮辱似地嘲笑他:“你就给我装吧!人家阿妈都照顾你这么多天了,还跟我装清白!”
“我真不知道阿梅是谁……”阿斗无辜地说,师傅懒得搭理他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暗地里留意着饭堂里的女人和给大家分饭菜的老妇人,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女人。饭后,大家伙都散了。阿斗磨蹭着过去给老妇人帮忙,说些感激的话,末了终于鼓起勇气问老妇人“阿梅”是谁。他看见老妇人明显地愣了一下,半晌才反问他:“谁跟你说起她的?”
阿斗如实说了,老妇人说了句“阿梅的确是我女儿”,然后又叹息了一句“苦命的孩子”之后就沉默了。两个人默默地干活,都收拾好了才出了饭堂分头回家。
回到自己的用“亚答”搭成的简陋工棚,阿斗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阿梅”的名字始终萦绕在脑海里。他想去老妇人家里看看,看看那个扰人的阿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打定主意之后,阿斗就忙开了。他先是有意无意地跟工友们套近乎,拐弯抹角地打听大山巴的情况,用自己留着应急防身的钱,到饭堂隔壁“树头”亲戚经营的小卖部里买了烟讨好师傅,以便获得更多的便利和信息。情况基本了解了,人际关系也融洽了许多,阿斗才找到每天进出林场的大卡车司机,将自己舍不得抽的烟和身上仅有的钱给了司机,托他到山外镇上买一些山里没有的糖果饼干回来。
林场里每个月都有一个休息日,给伐木工们汇款和处理家务活动。休息日通常安排在出粮的那个礼拜天。
阿斗选在休息日那天提了托卡车司机买回来的饼干糖果,走进了老妇人的亚答屋。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令他莫名地倍感温馨的家。两个细佬仔大的是女孩儿,五岁。小的是个男孩儿,两岁。小女孩儿见到他就叫他“叔叔好”,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孩子。阿斗摸摸小女孩的头,细心地剥了颗糖给她,然后抱起在地上玩耍的小男孩。正逗弄间,一年轻女人进来了,疑惑地望着正玩在一起的大人小孩,一时竟忘了打招呼。
“您就是阿梅吧?”最后还是阿斗打破尴尬,“我叫阿斗,上次……承蒙您家里的阿婶照顾,今天特地登门致谢。”
“哦……我阿妈很快就回来了……”阿梅腼腆地说,看见二茂脏乎乎的手和脚正蹭在阿斗的干净衣服上,就轻叱小女孩“你怎么让弟弟弄得这么脏?”
“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嘛,都这样。”阿斗赶忙护着小女孩说。他发现这个阿梅一点儿都不像林场里其他的女工,她纤瘦柔美,麦芽色的皮肤应该是被山里的日头和风塑造出来的,她衣着得体声音轻柔,脾气温和,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莫名地让人心生怜悯的气质。特别是眼角细细的鱼尾纹,竟然令他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这是一个需要男人心疼的女人。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庭,太需要一个男人了!
老妇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番薯,要留他吃了甜番薯汤再走。也不知怎的,阿斗就留了下来。番薯汤里放了红糖和姜片,老妇人说天热,这东西可以防中暑。
阿斗一连吃了三大碗番薯汤,一边喝汤一边后悔居然没有让卡车司机买点红糖回来,心想等出了粮,第一件事就是买红糖给阿梅。他小时候在叔叔家里就知道,红糖对女人是好东西。
那天黑尽了,阿斗才离开。离开的时候,老妇人抱着小外孙,牵着外孙女的手,站在亚答屋的门口目送他,说着有空就过来串串门的客气话。阿斗一一应着,一步三回头地终于走远了,才发觉自己的心已经留在了那间住着孤儿寡母的亚答屋里。那里是他除了叔叔家之外,唯一感受到“家”的气息的地方。
次日出工,阿斗一边干活一边跟师傅闲聊,看着师傅心情舒畅的样子,阿斗就说出了想了一整晚的话:请师傅出面给他向老妇人提亲。师傅一听就连说难,说这山巴里打阿梅主意的男人多了去了,都因为接受不了她的条件而不了了之。
“什么条件啊?”阿斗奇怪地问。
“要帮她前夫养大孩子,养大了孩子还要让他们认祖归宗。”
“哦……要让孩子认祖归宗啊……”阿斗沉吟着,“这也没什么啊,孩子本来就是别人的。再说了,自古养育之恩大于天,孩子长大了心里自有一杆秤……”
“你真不介意?”师傅问,“如果这你都不介意的话,那其他的就好说了。”
“还有其他的?”
“按理说,二婚的女子是不应该收彩礼的,即所谓‘嫁一次不嫁二次’,但是这个阿梅妈,偏要男家按照头婚的规矩,将所有的礼节都做够了才算数。”
“哦……她要多少彩礼?”阿斗好奇地问。
“一百大洋呢。”师傅说,“来这里的都是干苦力的,再想女人,也舍不得出这个钱哪。更不要说还有两个拖油瓶了,将来还要让人家认祖归宗,啧啧,好像奇货可居似的……”师傅一边唠叨着一边摇头。
阿斗却越听心里越高兴,他隐隐感觉到,阿梅设置如此高的条件,可能就是为了断那些男人的心思。
“只要她提出的条件,我都答应。您帮我说说吧!”阿斗说。
“你想好了?铁了心了?”师傅一脸的不可思议。阿斗坚定地点了点头。
师傅无奈地答应了。
阿斗赶紧找到树头,借了一百大洋,给师傅带着去说媒以示诚意。哪知老妇人一口答应了却原封不动地将一百大洋退了回来,说借树头的钱是要付利息的,彩礼钱就当是借她的,等阿斗赚了钱再给她也一样。
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阿梅按照潮州人的婚俗,在择好的吉日里,天将亮的时候从自己的亚答屋里出发,背着儿子牵着女儿,悄悄地进了阿斗的小棚屋。
新婚的清晨,阿斗对这西沉的月亮和闪亮的启明星许下诺言:一定将阿梅前夫刘大牛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养大,并让他们认祖归宗。孝敬阿姆,永不负心。
三天后,阿斗跟阿梅带着孩子“回门”,从此住进了大牛修建的那间与众不同的两层亚答屋里。
7.唐山之遥
“阮阿公,须毛鬓白,白如雪。榕树下,公孙牵手,行‘敕桃’。公呀公,甚乜叫做‘侨批钱’?提起‘番畔钱’,阿公目汁‘四垂落’。旧社会,穷仔人,穷过六月雪。竹篮装甜米果,漂洋过海无奈何!浴布披在肩,烤风暴日担‘八索’。暹罗船仔卖水果,打工洗碗新加坡。一粒‘罗的’三滴汗,一张番批苦处多。汗水换钱银,寄回唐山养父母。番批钱,救命钱,接着番批喜心窝。盼星星,盼月亮,盼回唐山见兄嫂……”
月华如水。亚答屋门口,有人在唱着这首熟悉的歌谣,是阿姆在哄重孙子入睡。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就跟当年的大牛一样,阿斗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
除了工作辛苦一点外,大山巴就如世外桃源一般。这里没有烟馆和赌场,也没有娱乐。伐木工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单调,但生活很正常。人,即便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也是需要精神慰藉的。规律而枯燥的日常生活里,伐木工们的慰藉就是一月一次的侨批,将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化作工作的动力,那是他们强大的精神支撑。而阿斗的慰藉就是老婆、孩子和家,他跟阿梅不停地造人,两年一个孩子,从叔叔的回批里知道抗战爆发,到日本人打进马来亚,一直到战后,他们总共生了七个孩子。两个儿子,五个女儿,加上大牛的大妹和二茂,他们居然养大了九个孩子!
一九四二年的一天,大山巴里忽然逃进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唐山同胞,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外面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的工钱一天天被拖欠,伙食一天比一天差,木材堆满了林间的空地,卡车司机也改去伐木或者种橡胶了,最后连“树头”都不敢露面了……他们只得守着那些木材和森林,自给自足地种点菜和番薯,坐吃山空地过日子。
饥饿、恐惧和绝望,就是阿斗他们经历的战争。直到差不多三年后,“树头”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时候,老妇人也就是阿斗叫了十来年的阿姆,已经去世了。阿姆走得很平静,晚上临睡前还在跟孩子们讲潮州神童林大茂的传奇故事,直到孩子们一个个都甜甜地睡熟了被阿梅抱走。第二天一早,阿梅做好了早餐去叫阿姆起床时,才发现阿姆已经去了。什么遗言都没有留下。
虽然,阿斗一直是这个家的支撑,但在阿斗心里,阿姆却是他的支撑,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和灵魂。阿姆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所有的人都尊敬她,遇到事情都来请教她,包括“树头”。阿斗听师傅说,“树头”离开之前曾跟阿姆交代过事情,至于具体是什么,阿姆对谁也没说。只是一如既往地安排大家的伙食,仔细地记下各种账目。那段艰难的日子,阿姆的饭堂就是大家的归依之所,比各自的亚答屋还要让人觉得温暖。仿佛阿姆就是大家的希望,只要阿姆在,大山巴的林场就不会倒,大家伙就不会散。阿斗从小就没有母亲,阿姆给了他无限母爱。阿姆从不跟他提起她自己和阿梅的来历,他只是零星地从阿梅口中得知,阿姆年轻的时候就过番了,阿梅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印象,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父亲,但是大家却一点都没有歧视她们母女,阿梅从小就在大家的喜欢和爱护中长大。阿姆做得一手很地道的客家菜和客家小吃,尤其是客家酿豆腐,更是大山巴里的“一绝”。阿姆还写得一手好字,也就是那一手娟秀有力的毛笔字,让大家对她充满了尊敬,也让阿斗隐隐地觉得这个阿姆肯定出身不凡。每天从饭堂收工回家,阿姆都会在亚答屋的楼下泥地上教孩子们写字,并一再地告诫阿斗和阿梅,将来无论世道如何艰难,都要让孩子们念书。
就是阿姆的这个嘱咐,让阿斗和阿梅坚持让每一个孩子都进了私塾,然后又进了华文学校……
阿斗姓谢,因此他跟阿梅的孩子,还有在他之前阿梅跟大牛的孩子都姓谢。在他们所有的孩子中,取名阿萍的女儿最聪明,在学校科科成绩都是第一。这个女孩儿后来成了一名教授。
成了教授的女儿,是晚年阿斗和阿梅最大的欣慰和骄傲。
当然,这时候的阿斗一家已经搬出了大山巴,住进了城里。
1989年中国和马来西亚正式建交后,已是耄耋之年的阿斗和阿梅,在教授女儿的搀扶下将大牛的两个孩子送上了飞往中国广州的飞机,阿梅实现了对大牛的承诺,阿斗也实现了对阿梅的承诺,让大牛留下的女儿和儿子回中国认祖归宗。
只是阿斗和阿梅两人,却是一直没有回到唐山……
关于“猪仔”制度的一些解释:众所周知,十八、九世纪正是欧洲国家从资本主义发展向帝国主义发展的黄金时期,各国的资本集团纷纷要求他们的政府向东南亚一带寻找出路。十八世纪末,英国侵占了马六甲、新加坡岛屿;十九世纪中叶,法国侵占了越南。东南亚从此沦为各国殖民地。殖民主义者要开发殖民地的资源,开始的时候还不敢大胆雇用当地人——因为土著并未被完全驯服,只能雇用外来人。当时正值中国清朝末年,积贫积弱的大清百姓外受帝国主义的军事、政治、文化和经济的侵略,内受腐败清政府及地主豪绅的压迫榨取,加上天灾人祸,民生凋敝,就业无门,失业农民纷纷向海外谋求生存和发展。一些人口贩子就趁机活动,在中国各个被不平等条约开放的通商口岸如福州、厦门、海口、广州湾(湛江)等地设立秘密的卖“猪仔”机构,诱骗生计无着的中国农民以“卖身”的方式赴南洋“碰运气”、“找财路”,不少人上当受骗。也有不少人明知这是危险的事,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只好无可奈何地将自己卖给“猪仔头”。也有另一来源的“猪仔”。这就是马六甲、新加坡等地的码头、房屋、马路等在建设初具规模以后,人口逐渐增加,商务陆续发展,英商太古行在香港设立轮船公司,经营香港至马六甲、新加坡航线的货客运输。有些中国人想去南洋谋生,有些人要前去探亲或寻访失了音讯的亲人,便自筹盘费乘搭太古轮船公司的轮船前往。可是到达目的地后,困难重重:有的不懂语言,有的访亲不遇,有的求职无门,生活无着,也只好在当地卖身作“猪仔”。
当时“猪仔”的集中地是在香港,此外在一些相对繁华的港口也有贩卖人口的组织,且各有帮口。例如海南岛的琼源昌号,就负责海南一带“猪仔”的收集和输送。还有澳门也有帮口。也有在各地“招收”到一定数量的“猪仔”时,径直从原地出发运往海外的。19世纪50年代前后,广东许多口岸设有“猪仔”馆,华工出国前集中于馆内,丧失自由,备受虐待,常有被折磨至死或自杀者。“猪仔”乘坐的船大都是出海的大帆船,每船可乘百人。那些船出发后大都选择靠近海岸线航行,前往马六甲、新加坡等地登陆。
“猪仔”的“卖身契”一般分为契约工和赊单工两种,契约工即订约卖身3年、5年或10年;赊单工即出国船费由招工者先垫付,欠账者在国外须受雇主控制,直至还清债款及利息。契约一般由卖身作“猪仔”的人填写“自愿”往某地工作的契约(合同)。订明工作期限,工资待遇。期限分为十年、五年、三年三种。十年期限的先给安家费二十银元;五年的给十五元;三年的给十三元不等。待遇栏不填或填写得十分含糊,如“一日三餐、供住宿”之类。“猪仔”每到目的地的码头,押送“猪仔”的把头就把“猪仔”们按几个一排的分好,将他们的辫子互相扎绑起来,以防逃走。“猪仔”们的工作有修路、做码头苦力、开发原始森林等,每天工作通常要超过十二小时,按体力强弱每月支取叻币(当地银元)七元、五元或三元不等,每月还要从这笔工钱中扣伙食费一元八角,住的是他们自己用锌片或者树皮盖成的低矮小屋。白天劳动,除了要顶着热带的烈日拼命工作之外,还要承受监工的严苛监管,稍有反抗的,就会被拉去监禁,或被皮鞭下抽打至重伤、死亡。
按照“契约”规定,“猪仔”劳动期满的可以得到“自由”。但“猪仔头”总是千方百计地延长对“猪仔”的剥削期限。比如每月发放工资时,“猪仔头”会引诱“猪仔”到他们临时开设的妓馆、赌馆、烟馆、下等酒馆去吃、喝、嫖、赌。“猪仔”们工作强度大,生活枯燥,加之思乡心切,无可排遣,往往抵抗不了诱惑,免不了借酒浇愁,寻求刺激。吃光嫖尽之后,只得向“头家”借债,继续签订“契约”以偿还债务。这样,不少“猪仔”直至老死,都不能还清债务重获“自由”。
这些情况在相关的史书中都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