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4章 圆满
夜里叫了两次水。
第二次的时候,阿烛窝在奚澜怀里,露在外面的脸蛋红扑扑。虽然老嚷嚷着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并为之自豪,但直到今夜过去,阿烛才总算有了一点彻底长大成人的感觉。
小孩子可以肆无忌惮,但大人不能不要脸。
她把脸往奚澜胸口一埋,捂得密不透风,瓮声瓮气道:“叫水的时候......”
奚澜搂着她,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正仔细听,阿烛就支支吾吾说出了剩下半句话。
她道:“能不能说你尿床了?”
奚澜脸上的温情僵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真诚发问:“你怎么开得了口提这种要求?良心在哪里?就不管别人死活了吗?”
一连三问,难得说得这么麻溜。
虽然可以理解她害羞,但是——
他的面子就不重要吗?!
阿烛捂着耳朵装死人。
奚澜看见她白嫩嫩的手臂,忍不住目光游移,但还是定力十足地拿被衾裹好,咳了一声道:“那我偷偷去拿水,不让人知道。”
退一步也是退,退两步也是退。
这不都是为人夫婿应该做的吗?
阿烛再提要求:“你弄脏的衣服,你明天得帮我洗掉。”
奚澜犹豫了两秒,道:“那你不能和别人说。”
阿烛答应得很快,甚至还想翻白眼。这种是很光彩的事情吗?她为什么要去和别人说啊!
奚澜咳了一声,轻轻开门,趁人不注意悄悄往厨房而去。
等打了水回来,等阿烛沐浴的功夫,奚澜快速把濡湿的床铺给换了新的。
新的被衾前几日刚晒过太阳,松软暖和。
龙凤喜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
阿烛洗好之后,有些无法直视奚澜,到了床上被衾一蒙就要与世隔绝。
本来还只是不好意思,后面听着屏风后头的细微水流声,困意不知不觉涌来,眼皮子就给慢慢合上了。
三更天了。
街上响起打更声。
迷迷糊糊间,阿烛感觉到边上沉了沉,不必动脑子也知道是奚澜。
明明拿了两床被衾。
非要挤到一块来。
阿烛有点不高兴,但身上又酸又累,就没再闹腾,被奚澜捞到怀里之后自觉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便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青露在外头轻轻敲门。
阿烛没有听见,奚澜只简单打了个盹,听见动静便小心翼翼起身,走出去问什么事。
青露压低声音回答:“大郎君那边派人来传话,想着离开前知会一声,二郎和娘子好生歇着,不必去送他们。”
奚澜微微皱眉,道:“知道了。”
不送就不送吧。
大不了过了年再和阿烛去盛京小住一段时日。
奚澜重新回到被窝,抱着阿烛,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坏话。
“大兄和裴明时真讨厌。”
阿烛睁开眼,道:“你才讨厌。”
说完又睡过去。
奚澜:“......”
算了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被骂一句也是正常的。
奚澜安慰自己,又亲了亲阿烛的脸蛋,小声道:“他们走了。”
什么?
阿烛撑开眼皮子,迟钝了半天,忽然坐起来,惊声道:“阿姐他们已经走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她要起床,被奚澜拦住。
“来不及了,算了。”他解释道:“不是我不叫你,是他们不想我们去送。”
阿烛撑着额头,脑子一抽一抽地疼,没有睡醒,整个人都是蔫蔫的。
她不大高兴道:“早知道昨天不和你睡觉了,我都很久很久没有和阿姐共寝。”
奚澜一听也不乐意了,哼了一声,低声道:“你昨晚上还很乐意,说再来一次......唔!”
阿烛一把捂住他的嘴。
丹凤眼微微睁圆,气急败坏:“你这么听我话,后面我让你停下,你怎么不停?”
奚澜见她要争辩,也不甘示弱,握住她的手道:“那个时候能停吗?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
阿烛:“哇!”
奚澜听这语气,就头皮发麻,顿觉不妙。
但为时已晚,阿烛道:“怎么不能停?你就是只顾自己。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得到了就不珍惜!这才成亲第一日,就立马换了个德行。我不要跟你过了,我要回盛京,去书院也行,就不跟你——唔!”
奚澜有模有样地捂住了她的嘴。
他红着脸,压低声音道:“这种私事,就别嚷嚷了吧?”
阿烛还在气头上,冷哼一声,躺下背对着他。
奚澜顿时心生后悔,又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只能干巴巴地戳了戳阿烛的后背,小声道:“我错了。”
阿烛才回来的睡意被他打散,其实没有生气了。
毕竟她的不讲道理全用在了奚澜身上,有时候想想也挺坏的。
虽然奚澜自己并未觉得,反倒还有些乐在其中。
阿烛回头,抿嘴问:“你错哪儿了?”
奚澜迟疑片刻,试探道:“我应该停下的?”
这下阿烛崩不住了,蒙住脸在被窝笑得直打滚。
奚澜也忍不住笑,好没意思的话到了相爱的人身上,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日子嘛,过得开心最重要了。
两人吵了没几句就开始冰释前嫌,奚澜看了眼外头,道:“再睡会儿吧,等用早食我再叫你。”
阿烛道:“你不困吗?精力真好。”
这只是一个随便感慨的话,但奚澜却莫名其妙红了脸。
等再次醒来,刚好赶上给双亲敬茶的时辰。
青露端来了早食,轻声细语道:“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娘子好好歇着,不必过去。”
百里夫人又不是什么恶婆婆,更何况,继子娶的是自己的女儿,除了心疼便只有怜惜。
九江奚氏也只是士族,自己家里哪儿还需要那么多规矩。
平白叫人不自在。
奚常对这些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全凭夫人做主。
若是照着他的私心,是巴不得孩子们不要过来打搅他和夫人的二人世界,大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才好。
成亲之后,宋家人又住了一两日,便提出了辞别。
宋枝枝看着阿烛,心中虽有不舍,可经历了这些之后,也能逐渐坦然接受离别和孤独。
阿烛保证道:“你等我去找你。”
宋枝枝抿嘴笑,道:“那还是暂时不要过来了。”
阿烛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为什么?你嫌弃我?不欢迎我?你跟别人好了?”
宋枝枝难得结巴了一下,奚澜站得远远的,但是能听见他们说话,于是背过身去幸灾乐祸。
“不是......”宋枝枝无奈道,只好坦白:“我请人凿了一块大石头立在书院中,上头刻了翁翁的名字与生平。”
阿烛狐疑道:“然后呢?”
她瞪大眼睛道:“你不会还写了我的吧?”
她哪配啊?!
宋枝枝道:“没有写你的生怕,只是在最底下加上了你的名字,算是我们一同创办的书院呀。”
阿烛:“......”
有点羞耻。
宋枝枝抿了抿嘴,道:“元曦还在自己的著作上写了你的名字呢,我怎么不行?”
阿烛大惊失色:“什么?!”
宋枝枝诧异道:“你不知道吗?”
阿烛道:“我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的......不要吧,我只是给了一点建议而已,为什么要加我的名字?”
宋枝枝道:“她说,大家有福共享。”
阿烛叹气:“这下好了,我要陪她一起挨骂了。”
宋枝枝知道她说的是反话,但还是忍俊不禁,道:“功过留与后人评说,虽不会流芳千古,可也不至于都是骂名。是非在人心,总有人会明白我们做这些事情的初衷。”
阿烛也笑起来,送他们上了马车。
宋夫人满眼不舍,拉着阿烛的手,眼眶微微湿润,却还是强颜欢笑,细细叮嘱道:“阿烛,乖孩子。你还年轻,不必想着子嗣的问题,等再过两年要孩子也不迟。凡事都要以身体为先,万不可听信他人谗言。”
宋夫人当时嫁到宋家,她的婆母便是这样拉着她的手仔细叮嘱。
虽说常见女子十三四岁便草草嫁人生子,可那都是对身体的伤害。宋家不需要后继有人,他们夫妻能和睦恩爱,便是好事一桩。
同为女子,宋夫人的婆母知道怀孕产子有多么辛苦不易,从未想过急着抱孙子,还要宋夫人在房事上多注意些,最好十八九岁之后再生孩子,就算二十好几,那也是不迟的。
公婆说的每一句话,宋夫人都记在心里。
只可惜宋回和宋枝枝都没有要成家的意思,这些话,宋夫人也只能和阿烛说了。
阿烛一一记下,宋夫人方才露出欣慰的神情,摸了摸阿烛的脸颊,柔声道:“回去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阿烛点头答应。
但一直到马车离开巷子,彻底消失视野之中,她才慢慢转身。
奚澜握住她的手,想安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奚澜小声道:“左右我们都无所事事,你想什么时候去找他们,都是可以的。”
阿烛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檐角,落在花草上,轻轻道:“其实没有特别难过。我早就习惯了。”
阿烛偏头,看见奚澜望着自己的目光,扶额道:“你能不用这种眼神看我吗?我哪有那么可怜啊。我只是忽然有些感慨......”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轻柔,抿嘴微微笑起来,轻声问道。
“人这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次别离?”
“圆满又该如何去定义?”
奚澜握紧了她的手,道:“于我而言,短暂的分别都是十分煎熬。而此刻,便是圆满。”
“圆满本身无法定义,千人千面,千种活法。有人穷极一生不过只为吃一顿饱饭,如此即便生命到头也算圆满。有人高官厚禄,享千金食禄却也仍就不知满足。有人汲汲一生,庸庸碌碌,心无归处。也有人从始至终,不论刀山火海,寒霜剑雨,也坚定如一朝这心之所向而去。”
奚澜难得会说这种长篇大论的道理。
他边说边思考,似乎在组织语言,因而愈发显得声音轻缓柔和,如清泉脉脉。
最后总结道:“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很好,我心满意足。但如果你想做什么,我也会陪你。”
他笨拙而真诚,从不轻易叫人发现自己的温柔之处。
阿烛抬眸,与他目光相撞。
就像是心中照进了一束光。
爱意无处躲藏。
.
另一边,杨石也跟随父亲母亲回到家中。
杨石没让谢珺跟着,只让他在附近的一处宅子暂且歇脚,等他处理完家事之后,再来寻他。
一到家中,便见几个早已成家的兄长都在,一个个以审视的目光望着他,算不上亲和友善。
杨石笑嘻嘻打了招呼:“大兄,二兄,三兄,五弟也在啊。”
杨大郎身为长兄,沉着脸道:“在外头这些年,也不想着回家看看阿娘。”
杨二郎斥责道:“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你在陛下面前难道也是这副德行不成?”
杨三郎没发现自己眼中有些许嫉妒藏不住,语气冷淡道:“他能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靠着谢瑶之才有今日。”
这句话触怒了杨家主,他一拍桌子道:“说够了没有!”
杨石才坐下,垫子都没捂热,就被杨家主骂道:“你给我站着!谁让你坐了!”
儿女嘛,不管走到多远,站得多高,在父母面前都是矮一头的。
尤其是杨家这种情况。
杨家主将桌子拍的砰砰响,气得不轻。
“你说说你都做的什么事儿?这些年在外头胡闹也就罢了,我也由得你去。现在竟学那些纨绔子弟一般,玩起这些来了!你和瑶——”
他都不愿意提起谢珺的名字,只恨恨甩袖。
“你们胡闹也要有个度!尤其是瑶之,他是谢氏唯一的继承人,焉能没有后嗣?还有你,这么大了,难道还要让你阿娘操心不成?!”
他骂得起劲,一回头,就看见杨石捧着个橘子吃得高兴。
杨夫人在一旁抹眼泪,道:“怀安啊,阿娘没想过你能有什么大出息,只希望你这一辈子平安康健,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因着杨大郎三人抱团,对底下几个弟弟的不喜,杨五郎虽是妾室所生,但却和杨石关系还算不错。
他嘟囔道:“四兄现在不是就挺好的吗?天子近臣,年少有为,多少人想要祖坟冒青烟都不行,你们怎么还嫌弃。”
杨石听得高兴,就是嘛。
他给弟弟扔了个橘子,自己吃饱喝足,拍拍手道:“阿耶阿娘要是嫌弃我给家族丢脸,干脆将我逐出家门。至于其他事情,就不必操心了。”
杨石脸上还在笑,但眼神认真,看着母亲。
“阿耶阿娘从小就没怎么管我,长大了也是如此。儿女众多,我知五根手指上尚有长短,而我不过是分量最轻的那一个,没地方说理去。”
“所以以后,也还是就这样过吧。”
“怀安!”杨夫人边流泪边道,“阿娘怎么不疼你......”
杨石挠挠头,笑道:“阿耶阿娘也别怪瑶之。我欠他一条命呢,可不得以身相许?”
杨三郎道:“不知羞耻!”
杨石不痛不痒,道:“若没有瑶之,我恐怕三四岁那年,就被几位兄长当作好玩给活活冻死了。”
此话一出,杨家主立在原地。
杨夫人低下了头,默默垂泪。
杨石哎了一声道:“虽说我这条命,在这不值什么钱,没了也就没了。但瑶之还挺在意的,少煦,陛下也需要我。阿耶要想打我出气,好歹给我留条命,我爬也会爬出去,不在这碍你们的眼。”
一番静默之后。
杨家主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滚——!”
杨石偷偷摸摸又往袖子里顺了个橘子,然后欢天喜地道:“谢谢阿耶阿娘,我走啦!”
揭开伤疤和躲过挨打,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还是挺值的嘛。
杨石高高兴兴回到歇脚的宅子,谢珺正等着他。
杨石从袖子里掏出橘子,道:“快尝尝,不要钱!可甜可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