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烟霞与尘土
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曾幸子心中便惦着这事。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认识，自己是个外来的，说是挂单，挂的就是凤鸣子的单。但凤鸣子这个方丈几乎就是个挂名而已，现在因为自己，搞得和玉丹子连表面和气都有可能撕破，自己还舔着脸留在这里，是否有点不知道好歹？
他并不是心里能藏事的人。惦记着这事，脸上就常常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几次看到凤鸣子都欲言又止。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喝茶，没等他说，凤鸣子便干脆利落点破了这事。
凤鸣子叫曾幸子没必要思虑过重，修道的人可以入世，但就算是入世，格局也得高一点，人生海海三万日，不应浮云遮望眼。
“你我同是道人，大道殊途，真性同归。我们把遇到的人，经过的事都比做走过的路，你走过了，也就过了，你可以看见路边的花，也可能不小心踩到屎，但你会一直停在那里，睡在那里，生或者死，都在那里吗？”
“你会问一朵花为什么要诱惑你停下脚步，又会怪一坨屎为什么要弄脏你的脚丫吗？”
“你可以因为想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同我告辞，可以因为想做更多有意义的事离开这里，甚至就算是因为不高兴了，不想留在不开心的环境了，也可以，走和留都是你的自由。”
“但你不该是因为顾虑我，或者顾虑旁的谁而不得不走的。”
“你走你的道，是为了你要走，不是害怕花诱惑你所以要逃，也不是踢到了屎就必须要走。”
“不能忘了我们修道是为了证我们想行的道，不要为了路上一点小事就慌了，乱了，自己把自己想做的忘了，该做的丢了。”
“应该明白，所路过的，最终是要让我们变得更好，让我们可以走得更远，看见很多的花，避开更多的屎。”
“天地吝悭，唯能自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曾幸子挥别了清流观和凤鸣子，拥抱了红药他们几个，再次独自踏上行程。只是这一次，和从承天观离开时不同，曾幸子觉得凤鸣子给了他很多力量，他再也不觉得那么惶恐和迷茫。
他想起闲聊时，凤鸣子同他讲过许多感悟，大多都是他从来也没有听过的说法，一次又一次颠覆他前十九年的认知。
凤鸣子说，有没有根骨，只能说明一个人适不适合学习术法，一个道士的天赋，也不一定非得是学习怎么画符箓。因为修道分三种，修心，修法，修术。
如果一个道士法术很厉害，那仅仅说明他就是一个法术厉害的道士，他当然有很大的可能法术通神，感悟其间规律，于是借此修心，得证大道。但他也同样有可能止步于术法，终身受限在雕虫小技、旁门左道。
烟霞与尘土，相隔十余步，世间多的是绝世天才，照样堪不破这炼心红尘，到死走不完最后几步。
凤鸣子说，佛教和道教有本质上的不同，又有着根源上的相似。从更广义上讲，无论佛道，乃至儒法，无论对好的理解和定义有什么区别，其根源都是尽可能把这一世过好罢了。
比如佛家，举着三世因果的幌子，给人下一世还有机会翻盘的希望，因着随缘顺受，反求诸己，于是教化世人，知苦但看空这苦，这局输了还有下局，不如互相成就，一团和气便是吉祥一生。
反观道人，虽然相信有天意，也知这世间有多苦，却从不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局。欲胜天半子，自然是如逆水行舟，赢则成仙得道，败则身死道消，既需无上勇气，更是自顾尚且不暇，对于无关之人，理所当然是尽量不沾因果。
凤鸣子让曾幸子惜缘，珍惜自己走过的路，珍惜自己拥有的异宝。因为很少有人天赋异禀，得天独厚，一生过得顺风顺水。大多数人其实都如曾幸子，资质平庸，懒散愚钝，学一门技艺摸不着诀窍，与人交往听不懂背后的意思，甚至运气都不会有曾幸子好，没有护身法宝，只能说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勉勉强强的活着，靠本能在这世间摸爬滚打。
凤鸣子说，你既然得了此宝，就该有相应的使命。可以在保护好它的前提下，尽量在未来的人生里，让它派上更多用场，而你自己，正是因为从无到有，所以多学一点都是赚的，多走一段都是好的，如果能在从无到有的过程中，坚定自己的道心，走明白自己想走的路，那就是找到了修道的真意。
对于曾幸子所说的赚钱花钱的困扰，凤鸣子也有他独特的见解。他觉得钱财是必需的，但很多的钱财是没必要的。“就像你说你很喜欢夏秋时节山中的生活，随时都能填饱肚子，但其实你一次能吃下的量并不多。”凤鸣子喝一口茶，发出惬意的叹声。
“财来财去财如水，钱财本来就是赚了花，花了赚，买不起大房子又想买，可以试试想办法赚钱，要是赚不到，先住自己条件范围内最好的就行了嘛。”
“我倒是有五鬼运财术，但我并不打算教给你，你的路还长着呢，有了一个宝贝都还没用好，就别贪多嚼不烂。先把自己想要什么想清楚，我的道观不会跑，我也会活很长，以后你随时还可以来喝茶，来常住。”
曾幸子一路回想着凤鸣子说的话，也在不断的问自己，我来这世界是为了什么，我想要什么？他试着不专程避开人群，就像凤鸣子告诉他的，坦然的去面对这世界，无论遇到的是什么，感受、体会、学习，然后让它们统统过去。
再进城时，曾幸子已经很自在了。高高的城墙照旧贴了许多告示，寻医求穴的，悬赏通缉的，曾幸子悠哉悠哉的看了个遍，果然不出所料，仍然没有能让自己靠此谋生的。
好在曾经在山里生活的那段日子不是白费，练得一副识药采药的毒辣眼光，此行再经过山间，他未雨绸缪早做准备，采了许多何首乌和首乌藤，想来到了城里可以换点银钱，买一些补给，也再吃吃人间滋味。
有钱多用，没钱少用，吃饱自己一个，全家不饿肚皮，把心思这样一转，只感觉天地宽阔，无处不是道场，又有何处是我曾幸子去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