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一
“肥仔”科特(Fat Curt)站在街角。
他整个人都压在医院的铝制拐杖上,为生存这桩古老的生意折弯了腰。他布满针眼的双手肿到再也触不到裤子口袋的最深处了;一双前臂像是膨胀的皮革;浮肿的双腿则堆在了水泥地上。但超重肥胖的四肢接上的却是一具干瘪的躯体:看向这个男人的中间部位,“肥仔”科特再也不肥了。
“哟,科特。”
轻轻转了转身,科特就看到朱尼从费耶特街(Fayette)对面溜了过来,要去布鲁家扎今晚的最后一针。科特在离布鲁家大门还有几英尺的地方,那里站着布鲁先生本人,站在这栋属于他老妈的、曾经崭新干净的排屋门口。他站在上门的客人中,一边挠着胡须,一边把每个人给的钱放进口袋。如果你要新的工具,那就多付两块钱。当然,如果共用那就不额外收钱。
山脚下的吉尔莫街(Gilmor)附近传来了一阵短促的枪声——鞭炮声的间隔不可能这么平均和刻意。布鲁几乎没有显出一丝紧张,他由着朱尼擦身走上了大理石台阶。朱尼是常客了:不需要给钱。
“他们现在就在打枪了。”布鲁说道。
科特咕哝了一句:“混蛋们可不管什么时间。”
布鲁轻柔地笑了,然后转身跟着朱尼进到了排屋里。
“肥仔”科特拖着步子慢慢走向了门罗街(Monroe),发红的双眼跟在那个刚把一辆饱经风霜的皮卡停在路边的白人男孩身上。但他没生意可做:吉钱帮(Gee Money)年轻小贩中的一人已经接下了这笔买卖。
科特在瓦因街(Vine)的街角上徘徊,碰到了布莱恩,后者冲着科特点头致意。这里也没啥生意:有布莱恩·桑普森在这里搞他的那套老业务——卖小苏打——就不会有生意。科特摇了摇头:布莱恩又想用该死的艾禾美(1)让自己的屁股吃枪子儿了。
山脚下,这次是在霍林斯街(Hollins)和佩森街(Payson)附近某处,传来了更多的噼啪声——这是暴雨到来的前奏,尽管还没到十一点。科特没去理睬这些,而是转身挪回了费耶特街。他知道,还有时间让自己赚点小钱。
“可还行?”
终于,一张他认识的脸从下面的芒特街(Mount)上来了。这是个深色皮肤的憔悴瘾君子,赶着上山来,希望能买点好货。他冲着科特走了过来。
“今儿可还行?”
科特哼了一声表示还行。店还开着。
“来点好的?”
“肥仔”科特,街角的权威。他在这些街道上混了二十五年了,所有人都知道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交汇的这个街角上,没有比他更好的贩子了。柯蒂斯·戴维斯(Curtis Davis,科特的全名)嗓音沙哑,是可靠的信息提供者,也对质量控制以及消费者权益有着坚定信仰。他这里没什么花招,没有鱼目混珠的玩意儿,也没有注了水的混蛋东西。“肥仔”科特,是王牌贩子。
“你冲那儿走。”他说道,转身用拐杖指了指瓦因街的入口。
科特对着小巷子口望风的人点头确认后,瘾君子满怀饥渴走了过去。慢慢地,这个正一天天衰老下去的贩子杵着拐又走回了街角,在钠气灯黄亮的灯光下拖着脚来回踱步。市政府在这里安装了舞台级别的照明系统,光线刺眼又直接,似乎要公开地蔑视灯光下的一切。“肥仔”科特就一直暴露在这丑陋的光线之中,但他还记得昏暗的蓝色灯光更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切的日子,那时候这个社区被允许保有些许隐私。而现在,距离午夜只有一小时的此刻,整个街区都能望见这个街角。海洛因和可卡因。可卡因和海洛因(2)。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时刻供应。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时刻供应。
更多枪声响起。听上去是富尔顿街(Fulton)和列克斯街(Lex,即Lexington,列克星敦街的简称)一带。但科特还在岗位上,等着下一笔买卖。此刻西区的警察们最后一次开车经过了这个街角。装有警用电台的警车沿着门罗街慢悠悠地开着,但不会有警察突然从车里跳出来,只有仪式性的眼神警告,阴沉地展示着权威。
在山下霍林斯街和佩森街附近,传来了一串长长的、不连贯的声响。从枪声判断,这一次开了十到十二枪,用的是九毫米的子弹。但警方对此充耳不闻,他们的目光都在行人身上扫来扫去,红色刹车灯一直亮着。
负责望风的都起身离开了。贩子、顾客和跑腿的也都溜了,像雾气一样消散了,沿着费耶特街往下,融进了背街的小巷子里。“肥仔”科特也背对着警方的巡逻车走开了,拐杖和脚步的交替实在太过缓慢,每一个动作都更像是做做样子,而不是真要走出去——仿佛暗示这只是一次在自己地盘上的礼貌性撤退。根据经验,科特知道这不过是警方的一次短暂拜访,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警察会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下车,踏上这些街道。
侧过头,他瞥见刹车灯熄灭了,巡逻车队静静地驶过了十字路口:先是一辆车,然后它的队友也开向了门罗街。科特堪堪走到离列克星敦街尚有一半距离的地方,此刻又转身走了回来。商店还开着,但齐齐开火的枪声就在几秒之外了,四面八方都是。连开六发的枪声在医院上头回响。列克星敦街上有一支.22口径的枪发出了脆响。一支猎枪发出的咆哮则利落地回荡在下方的费尔蒙特街(Fairmont)某处。
该撤了,科特想道。得赶在他们从我的黑屁股里掏出几发“霍珀的子弹”(3)前走掉。他蹒跚地拐过了街角,登上台阶走到布鲁家门前,用拐杖敲了敲前门。布鲁把门拉开一条缝,然后让开。科特溜进了房子。整个街角都注视着这名日益衰老的智者。“肥仔”科特告诉他们是时候撤了,于是最后的“士兵”们也都提起精神,跟着他溜了。“蛋仔”达迪(Eggy Daddy)和“饿仔”(Hungry)先走,跟着是布莱恩和“包子”(Bread),最后是科特的兄弟丹尼斯——自从脖子中了枪,还伤到了脊椎,他也有了自己的医院拐杖。一个接一个,他们跨过了布鲁家的门槛,凑到了酒精灯、蜡烛和注射器周围,大部分人是在等丽塔。丽塔,街角的医生,拥有罕见的魔法,能在冰冷的、正在死去的肢体上,在那些鲜活的血管就不应该存在的地方找到还可以注射的位置。
外面的街道现在空无一人。没有贩子,没有跑腿的,没有瘾君子。警察也没了,正如科特预测的一样。距离午夜还有一刻钟,所有装有电台的警车都回到了西区的“洞穴”里,车头车尾紧紧贴着,停在高大仓库和教学楼后面;或者,还有更好的地方,那就是某些坚固东西的下面。
整个西边,零星枪击的清晰响声现在汇成了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在费耶特街下面朝着港口的方向,还有富尔顿街往上冲着高速路那里,枪火的明亮橘黄色在门廊、窗户和屋顶上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它们如同一片渐强噪音中的萤火虫,有一种别样的美。门罗街上的一扇窗户碎了。列克星敦街上也碎了一扇。往北一个街区的彭罗斯街(Penrose)上,某个毫无理智的傻瓜冲进了弹雨中,又突然畏缩了回去,抓着自己的前臂,跑到最近的门廊上查看伤口。
午夜临近,这层层叠叠的大混乱场面变得更吵闹了,街道上往来疾驰的灯光是这曲爆裂打击乐的“目击证人”。这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声响,是我们时代的标志性声音,是这个失败世纪骄傲且情绪高涨的炮声。上海。华沙。西贡。贝鲁特。萨拉热窝。以及此时此刻的西巴尔的摩。
富尔顿街上,两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自家排屋的门廊处,准备冲到列克星敦街一个女性朋友的公寓去。她们走下了台阶,嬉笑着,缓缓走进了这个漩涡。但她们甚至还没能走到人行道上,隔壁的邻居就出现在了门廊,醉醺醺地笑着,松垮地站着军姿,双手握着一支.38口径的长杆猎枪冲着天上。
六道闪光点亮了街道。女孩们俯身冲回了自家大门。她们依然大笑着,目光瞥过大理石台阶,看着那个醉鬼回到门里,重新装弹,然后以完美的节奏再射出了六发子弹。持枪的男人就像是某个劣质瑞士时钟上的小雕像,垂下手臂,又滑回门里重新装弹。计算好这个过程的女孩们,现在再次冒险跑上了富尔顿街。她们冲过了街区,沉浸在自己的少女笑声里,同时也竖着耳朵辨识着嘈杂枪声。
午夜带着完美的空白降临了——这是一个无人在门罗街或者费耶特街上开火的罕见午夜。没有贩子和瘾君子流连在蒙特街上。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交汇的路口上也没有巡逻的警队。当然也不会有闲逛的市民——大部分理智的纳税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逃离这个社区;剩下的几个如今蜷缩在走廊尽头和房屋深处的房间里,尽可能地远离流弹。往东二十个街区,几千人正在内港大道(Inner Harbor)上和酒店大堂里寻欢作乐,在另一种夜空里观赏烟火。但在这里,西巴尔的摩,声光庆祝需要的是一块空地。
嘈杂的声响又持续了整整十分钟,然后才能从一片声音中分辨出单独的枪响;还要再过十分钟,才能听出这阵声响也明显减弱了;整整半小时过后,剩下了晚到之人打出的零星四散的枪声。渐渐地,这个世界开始转动了。瓦因街上的一个醉鬼飘出了小巷子,向着列克星敦街走去。贩子在蒙特街上显了形,带电台的警车掠过巴尔的摩街上摇摇欲坠的商店。瘾君子踩着滑板滑过费耶特街,敲响布鲁家的房门。布鲁应了门,收了两块钱,在突然降临的安静中向外张望了一下,而瘾君子一言不发地走过他身边进入房内。
一小会儿后,“肥仔”科特出现了。他一步一拐地挪过了布鲁家的门廊,来到门前台阶上,停在那里等着取货。他的头转向一边,充血的双眼扫视着门罗街到蒙特街的街角。“肥仔”科特再度变回街角的权威,变回这个失落世界里保有着集体智慧的智者。无论此处还信奉着什么真理,他都是最古老的代表。站在门廊上的他像是村子里的通灵人,替吸毒点里聚在他身后的异教徒们解读着街道,神经调校到能搞清楚对象和频率的状态。如果这个胖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其他人就还会待在室内再打半小时的针;如果没有看到,那商店就恢复营业。(4)
一把半自动步枪的脆响从海鲜餐馆那一带传了过来,但科特毫不在意。太微弱也太晚了,当然也太远了,洪水已经来了又退了。再一次,他蹒跚踱到了费耶特街和门罗街的街角上,对人行道宣示了主权。
“肥仔”科特,人在街角。
渐渐地,整个社区似乎都明白了暗示。一个接一个,吸毒点里的身影散去了,朱尼、平普(5)和“包子”也都溜回了人行道上,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意。贩子们重新出现在瓦因街的街口上。蒙特街上也恢复了营业,“裸钻帮”(Diamond in the Raw)的人有最好的货。而在富尔顿街的街角附近,“蜘蛛袋”(Spider Bag)的家伙们也开门迎客了。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走到底,全是“大白鲨”(Big Whites)和“死刑犯”(Death Row)的地盘,余下鬼知道的什么地方这周则由“纽约男孩”(New York Boys)占去卖货了。
瘾君子们开始在各个街角之间流连。瘦得像竿子一样的可卡因成瘾者和浑身脓疮的注射吸毒者们把脏兮兮的一块钱和五块钱按进伸过来的手里,然后排队等着进到小巷子快快地来一发。贩子们把货藏在旧轮胎里或者放在煤渣砖后面,要不就是在某道后院墙边的高草丛里。满是纹身、牙齿一颗不剩的白人男孩们从猪镇(6)开着破旧皮卡或道奇达特(7)上来,在蒙特街上紧张地闲逛着,透过碎裂的后视镜观察情况,期望那些分不清长相的黑鬼(8)中的一个,在拿走了自己的二十块钱后能带着点儿货再回来。很快,所有人就会以奋不顾身、毒虫上脑的状态冲到某栋烂得狗屎一样的排屋里去,哪怕沿路要砸坏生活中仅存的意义,也要冲向那个有注射器和烟管、有烧焦瓶盖的房间里去。他们不耐烦地操弄着那些玩意儿,绝望地狂踢旧沙发想要找到火柴,或者在找血管的过程中连扎自己十几次。最终他们都会撞进温柔乡中,等待那个比性交还棒的感觉冲上巅峰,结束后再回到街角。
“肥仔”科特守在岗位上,看着他们来来去去。年复一年,他洞察了真相,让他们避开了那些垃圾货,介绍对他们有用的货。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久经时间考验的信誉倾注在某个年轻贩子的货上。
“谁有‘金星’?”
“马上就来。”
“和昨儿是一样的货?”
“哥们儿,这玩意儿可带劲了。”
“行吧。”
到了凌晨一点,夜色就同平日别无二致了。柯蒂斯·戴维斯知道夜色永不落幕,金钱和欲望也不会被节制。他能讲述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回到那个他站在同样街角的曾经。当时游戏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那时候他兜里有点儿钱,上帝也知道他的欲望。从此之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待在这些街角上,直到只剩下欲望。他昨天在这里,今天也在这里,明天还会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上,注视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谈论改变毫无意义,连聊聊暂停甚至只是慢下来都没有意义。在自己这颗老兵的心里,科特知道每个人都在说着同样的鬼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没人相信了。比如布鲁,今晚还在容留吸毒和玩枪,但嘴里总是说自己明天就不干了。这是我的心愿,布鲁总说。扯淡,科特自语道,这玩意儿是永恒的。
“哟,科特。”
“嗨,嗨。”
“可还行,科特先生?”
科特悲伤地笑了笑,然后呢喃着说出了简单的真相:“啊,哥们儿,这啥也没有,除了同样的那些傻事儿。”
他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上又兜售了一个小时的货,然后拖着身体回到了布鲁家,去整自己今晚的最后一针。注射器在“肥仔”肿胀的四肢上找到了入口。离开吸毒点的时候,他心情不错,精神饱满,手里还拿着一份小小的廉价黑麦威士忌——传统而罕见的优惠。
他一步一拐地沿门罗街挣扎着往上,没有明确目标,只是比他无聊惯常的边界要多走出了两步而已。彭罗斯街。然后是萨拉托加街(Saratoga)。科特一瘸一拐地挪着,啜着手里的酒瓶,一路拄着拐走在人行道上,直到这冲着高速路过街天桥方向的短暂探索变成了对自由意志的谦卑宣言。在今夜的西巴尔的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肥仔”科特没有坚守在岗位上。根据最后的信息,他离开了街角往北走去。他是在散步。这个胖子要不是在散步可就见鬼了。
在穆博利街(Mulberry)上,一辆经过此地的西区警车慢了下来。也许警察是打算停下来想想要不要动用城市有关饮酒的法律——在这个社区用它就有点像在台风天里开乱扔垃圾的罚单。更可能的情况是,某个老警察,某个熟悉费耶特街和门罗街的老人,惊讶地看到街角的固定角色离开了他的地盘,游荡到了北边几个街区以外。不管是哪种情况,科特都觉察到了对自己的关注,因此试着把瓶子藏在肿大的手掌里。这个姿态足够展示他的屈服了。警察点了点头,然后开车走了。
科特继续走着,几乎微笑了起来。
新年快乐。
加里·麦卡洛等在韩国杂货店前面,此处就在蒙特街街角边上。清晨的寒气逼人,他把重心在两条腿上换来换去,一只手把玩着套在另一只手腕上的松垮皮筋,嘴里还哼着一支柯蒂斯·梅菲尔德(9)的曲儿。旋律温柔,在附近贩子们的噪音中,乐音几不可闻。加里融在背景里,堪堪可见。他在那儿,但又没在那儿。他很擅长等待。
托尼·布瓦斯来到了蒙特街的街角。他是从市场过来的,若有所指地冲加里笑着。加里打心底感到了温暖,冲着自己的搭档美美地咧嘴笑了起来。拿到货了,从“家务事”(10)那里搞到好货了。对,没错。这两人一同转过了街角,往上走回费耶特街,头在一月寒冷的疾风中低着。加里抬起一只手捂住嘴,深深地咳嗽了起来。
“干。”
“啥?”托尼·布瓦斯问道,四下张望了一下。
“真冷。”加里说道。
“哦,可不,”托尼附和道,“该死的风冷死了。”(11)
加里偷偷摸摸地瞟着费耶特街,然后过街走向了“死刑犯”那帮人——他们全都忙着做买卖,没人留意。他们经过空地上的垃圾堆,回到了一周前某个“纽约男孩”丧命的地方。当时死者头顶的血水从一顶白袜队(12)的帽子下渗出来,一支9毫米口径子弹手枪,弹夹还满满的,挂在他运动服的腰间。
加里绕着边缘走过这个地方,但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块暗沉的锈红椭圆色块还沾染在野草和泥土上。干。
他们经过空地,来到了一栋红砖排屋旁边。费耶特街1717号的房门用封门的胶合板迎接他们。加里把自己的体重压在封门的胶合板上,弯出了一个可供人挤进去的缝隙。托尼跟着进到了房里。加里又把胶合板复了位。两人在黑暗中特地多听了一会儿动静,确保这个地方是空的。但前门走廊里的尿骚味说明这地方可不是一直都空着。
“他没啥意见吧?”加里问道。
托尼·布瓦斯确信地哼了一声。谈判进行得挺顺利的:街角那小子要价十八块卖了他两包“死刑犯”的货。那是托尼身上全部的钱。因为还少两块,托尼讪讪地提议下次多给点儿,那个比他年轻的贩子冲着能拿到手的现金让了步,清楚这两块钱是永远也别想收回来了。
循着旧有的记忆,加里领路穿过了黑暗走廊,转弯,伸手去摸索中央楼梯的圆柱扶手。他扶了一会儿,回忆着这玩意儿的漂亮弧度。
“维多利亚式的,”他说道,品味着这个词语,“这是维多利亚风格的。”
托尼没有说话。
“看看这边儿。那可是原装的。”
上楼梯时托尼一言不发。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摩(Mo,加里的口头禅)?”加里停在了第二层的楼梯间。“票子。这样的一栋房子里可是有大钱的。”
在离他两级楼梯的下方,托尼盯着某面被含铅涂料涂成屎棕色的木板,显然在好奇怎么会有哪怕一美元能留在这栋排屋的某处。他们钻进这地儿二十多次,卸下了最后一丁点儿铜管和铝窗栅,在追寻完美刺激的过程中,吞噬着这处加里·麦卡洛早年生活的容器。无论这栋房子里还有什么样的快钱可搜刮,都早已被拖到十个街区以南的联合钢铁金属公司(United Iron and Metal Company)的磅秤上:称重,收钱,然后化成铁水。但加里攀上了通往第三层的楼梯,他说话时在身前凝出了雾气。他嘟囔着房屋翻新,还有持证分包商和房地产价格一类的话。
“……我说的比珍珠还真,摩。要是你知道往哪儿去,就有票子可赚。你是不知道而已……”
托尼哼哼唧唧地上了楼梯。
“……就像在市场上一样。有些科技公司的股票,比如那些电脑公司啥的,哥们儿,我给你讲,如果你知道怎么做的话,可以在六个月里把一万美元翻上十倍。”
“对,可不。”托尼说道。
“真的。”加里坚持道。
“可不咋的。”托尼毫无情绪地说道,“你说得对。”
“哥们儿,你就是不知道。”
加里·麦卡洛也许是二十个街区半径内唯一一个清楚市盈率和短期资本收益区别的活人,此刻他带着悲伤的失望摇着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加里没有像托尼·布瓦斯这类人一样无奈地接受一切,后者只为当下而活。
“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他又说了一次。
距离加里能把一切归置清楚的时间尚未过去太久。他那时是干着两份全职工作的工作狂,还有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当副业。他持有瓦因街上的好几处房产。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奔驰。每个工作日,他都会审读《投资者日报》(Daily Investor)的内页专栏,寻找投资股票的线索,自己开立在嘉信理财公司(Charles Schwab)经纪账户上的现金余额一路涨到了十五万美元。加里对自己那栋三层排屋也有规划呢:那之前不过是作为一项投资买入的,但最终成了他忙着建设的富足且正确的生活核心。他打算翻修这个地方,让它重现光彩,把它变成自己的城堡。
托尼在楼梯间掠过他,除了手上的东西,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在哪儿搞?”他问道。
“后边儿。”加里说道,冲着后面的那个卧室点了点头。
加里在窗沿上找到了两个瓶盖,他的搭档搞定了其他一切。玻璃纸袋被打开,里面的海洛因粉末被倒了出来。托尼快得势如疾风。注射器里挤出了水滴,火柴燃起了火苗,再把液体慢慢地抽进那根塑料圆筒里。注射器里吸足了三十毫升的量。子弹上膛、一切就绪。没有可卡因来锦上添花,但这也够他们撑到出门了。
托尼轻轻地戳了戳自己前臂的后部,一滴红色的血渗了出来,标出了下针的位置。加里用的是左前臂,在那条经常用到的暗棕色路径上选了个中间的点。托尼对吸毒过量的迹象毫不在意。加里在自己注射器的底部瞅见了一丝粉红,于是开始往前推,推到一半停了下来,估量着刺激感,小心地等待着。注射器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温柔地停靠了一会儿,然后一路冲到底。
“有点儿东西,”托尼呢喃道,有点茫然和失望,“但比不上昨天。”
“昨天的可爽爆了。”加里附和道。
托尼回到了阳光下。光线是从后窗的玻璃里透过来的,在卧室污迹斑驳的地毯上量出了一块光影交错的温暖区域。加里丝毫没有留意到寒冷,靠坐在远端的墙角下,看着由悬浮灰尘构成的宇宙飘浮在光线中。
托尼点了点头。
“比你想的要爽,摩。”加里笑了起来。
“我也快了。”
一小段时间里,他们只是坐着,等化学反应发生,让刺激感把自己暖起来。两人都处在完美的放松状态,除了刺骨寒冷啥都感觉不到。很快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因为那个把他们带来这里的勾当笑了起来。
勾当。这是加里的说法,也是加里的习惯。他和很多海洛因瘾君子一样,事关勾当的蛮荒冒险历来值得被承认,在某些层面上,甚至是被享受。在西巴尔的摩,你可以因一次好勾当而骄傲:妈的,一次成功的、能成事儿的勾当值得庆祝。尽管这个勾当可能在任何一名检察官读起马里兰州法典注释时一败涂地,但每个在街角求生的人都明白并接受勾当和罪行之间的区别。拿枪指着一个人的脸,抢了他的钱包,这是犯罪。嘿,那你就是个罪犯。但从一栋在建的排屋里偷走铜管子,当废铁卖了,这是勾当。朝街角贩子的膝盖上来一枪,抢他的货,那你就是个强盗,在贩子和警察眼里你都是猎物。连着两个小时盯着同一个贩子分装小袋,等他转过身后顺走他的货:勾当,简单又直接的勾当。闯入某户住家,里面还睡着实诚纳税人的那种,绝对是犯罪。钻进停在路边的车里,卸走磁带播放器,区区勾当而已。在加里心中,勾当不仅事关行为的严重程度能不能够得上犯罪,而且在于是否存在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受到伤害的可能。在加里·麦卡洛的生命中,这一点至关重要。
毫无疑问,他会继续注射海洛因。要是近期收不到福利救济金支票,那他会偷点东西换钱来搞海洛因。之后,要是他别无选择——如果已经没有其他合理备选了——他会为自己盗窃和吸毒的事儿撒上一两个小谎;但实际上,加里太过实诚,不会去欺诈社区里的任何人。结果就是:没有犯罪,没有残忍,不过是些简单的勾当而已。关于加里·麦卡洛有一个又悲哀又美丽的真相:这个在美国所能创造出来的最残酷、最无情的贫民窟里出生长大的人,不会让自己去伤害任何人。
比如今天早上,费尔蒙特街那栋排屋地下室里的勾当几乎就搞砸了。当时加里和托尼待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摸索着关掉冷水的开关,同时还有六七个吸可卡因的瘾君子在他们头顶上争吵。他和托尼磕磕绊绊,撞到各种东西,直到托尼找到阀门关掉了水。他们尽可能安静地切下了那段很棒的一号铜管,与此同时头顶上充斥着污言秽语的声音一直在起起伏伏。
“该我了。”
“干他妈的,这是我的。”
“哥们儿,这次轮到我了。你不地道。”
“贱货,我说啥你都不听。”
托尼开始从嘴里往外大口喷气,试着压抑住大笑。加里也憋得很辛苦,要是他俩目光对上,那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在黑暗中肩并肩,尽最大克制压抑着冲动,在管道切割机工作的同时,每一声溢出的轻笑都搅得腹中抽搐。然后,从他们上方传来一声泼妇的哀嚎。一个女人的声音:
“莫——瑞斯,莫——瑞斯!”
“干吗?”
加里和托尼僵住了,因这女人的吼声又怕又僵。加里猜测要是不得已的话,托尼是愿意干一场的。但在他心中,他只愿意搞搞勾当而已。要是嗑嗨的莫瑞斯真下到了地下室来,加里愿意挨他一顿揍。
托尼先回过神来,又按开了切割机,直到最后一段铜管带着一声闷响从排水系统里脱离下来。
“莫——瑞斯!”
“干吗?”
“水龙头里没水了。”
“你说啥?”
他俩一同冲向地下室后门,在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感中大笑。加里在墙边停留了一小会,把他们剩下的铜管抱了起来。他们上方某处,莫瑞斯还在斥骂自家女人,说她把应该用来交水费的钱都抽光了。街区远端的背街巷子里,托尼开始放声大笑起来。
“干。”加里说道,这是他最脏的脏话。
一边微笑一边摇头,他向前伸出的手中攥着一根很快就会被熔掉的铜管。他仿佛拿着国王的权杖一般,把它举在天光下仔细检查。
“至少三十块。”
“对,三十块。”托尼附和道。
现实姗姗来迟。搞勾当的快乐会让你无论搞到了什么——铜管、锡屋顶盖板、铝制纱门——总会一眼看上去觉得它比实际更值钱。此刻的加里和托尼,举着管子,轻易就估了三十块。足够搞两份上好的海洛因,再买点可卡因来锦上添花了。甜蜜的预期让前去联合钢铁金属公司的十个街区像跨步迈过院子那么轻松。
“呵!”加里叹道,满脸笑容。
不出所料,他们从“联合钢铁”的磅秤上只换来了十八块整——直接进了那个卖“死刑犯”货的年轻男孩兜里,换回来的是两个打了折的、原价十块一个的玻璃纸袋,现在全都进到血管里了。
舒服地待在那块阳光里,托尼望向加里,轻轻地笑了。
“妈的。”托尼说道。
加里冲他回了一个笑脸。
“妈的,要是她没在楼上刚好要开水龙头,我们还正在底下的话。”
“你还一直在逗我笑。”加里说。
“哥们儿,我可忍不住。”
每一次道地的勾当都有它专属的刺激,那种从孩提时就体验到的激动会紧紧附在每个瘾君子的心上,无论他搞这一套勾当已经多少年了。这是那种十二岁小子没付钱从五元店顺走糖果时体会到的热血感觉;或者是冲着经过的警车扔苹果,被警察追还成功跑掉了的感觉。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是伴随着任何没受到惩罚的罪行的肆意喜悦,是那种当你成功搞成了毫无意义的事儿后收获的自我满足。
“哥们儿,”加里最后说道,“那可太野了。”
他们又笑了起来。一开始笑声响亮,从彼此的幽默中汲取着能量;然后又轻轻笑了一会儿;再后来,当海洛因席卷了他们,便陷入了沉默。
加里脱下帽衫的帽子,挠了挠头顶。他两条腿都伸在身前瘫坐着,摸着自己正在后退的发际线,皱了皱眉头。每一天,他都更像自己父亲一点儿。要不是因为父亲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那其实也没啥。加里好奇了一小会儿,到底是遗传还是吸毒,或者是两者一起把自己搞秃了。海洛因和可卡因显然已经改变了他,这一点他是清楚的。每过一天,皮肤在他看来都暗沉了一点儿,双眼都浑浊了一点儿,甚至在没有吸毒嗑药的时候也一样。当然,笑容还是没变。要是加里脸上挂着那个嘴咧得大大的笑容,你能在一个街区外就把他从人群中认出来。除了手臂上的针眼,他的身体也和自己记忆中的没啥区别——个子不高、比例合理、运动员一样壮实。但是,加里如现今这般重度吸毒的历史仅有四年。他可以望向房间对面,看看托尼发黄的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托尼·布瓦斯又高又结实,曾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加里不止一次见过他把别人狠揍一顿——但如今他脸上肉有点太少了,眼睛里的阴影有点太多了。加里盯着托尼看得越久,就越忍不住陷入比较。毕竟,他们俩穿着同款帽衫和迷彩外套,像是执行某个注定失败的任务的突击队失散队员。是加里建议穿这么一套衣服的。我们每天都在外面搞勾当,他分析说,既然已经在搞这档子硬核的行伍事儿了,干脆走走军旅风。
但现在,随着毒品刺激的消退,加里细看了一下托尼,又看了看自己,再望回托尼。这一刻,他感到一股凉意,好像有个什么恐怖的东西溜进了这栋房子。加里试着再笑起来,但被杂音卡住了喉咙。他开始担忧,托尼是不是已经被那个病毒感染了,这才日益消瘦了下去。现如今,“虫子”正在费耶特街上泛滥。
“咋了?”托尼问道,盯着他。
“哈?”
“你在想啥呢?”
加里定了定神,然后坐直了。他把目光从伙伴身上挪开了,第一次注视这个空房间。“这以前是安德烈(13)的房间。”他最后说道。这是他儿子迪安德尔的房间。第三层背街的位置,有蓝色的地毯和冲南的窗户。
加里缓缓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然后走到托尼那头,从后窗望了出去。在他盯着下面后院里堆积的垃圾看时,呼吸的雾气罩住了一块裂开的窗格。衣服、食品杂货的包装、高乐氏(14)产品的瓶子、坏掉的家具。如果加里的计划成了,那院子会被水泥墙和有机玻璃整个包起来,变成一个带露台和小泳池的私人庇护所。加里的脑子闪过了一瞬,一切就是这样的:芙兰和加里,还有迪安德尔一起待在泳池边上,过着富足的生活,向这个疲累衰老的城市炫耀着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迪安德尔。他如今在哪儿?距离费耶特街一个街区的地方,也许吧,在那个他妈躺着的、专门注射毒品的屎坑里。或者更可能是在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的街角上,替某个“纽约男孩”的成员跑腿吧。
加里为这些想法静静地诅咒着自己,也为毁掉了得来不易的高潮诅咒自己。他冲托尼点了点头,从窗户边走开,环顾了一圈,然后走出房间回到了走廊上。楼梯太美了,是这栋房子里他最喜欢的部分。他下到第二层,进了主卧室里,欣赏着嵌入式衣柜顶端那一道装饰镶边。都是原装的啊,就连离地十二英尺高的天花板也是。芙兰最喜欢的就是这高挑的天花板了。
这曾是他俩的卧室,尽管现在很难看得出来了。剩下的唯一一张床是地板上的一张单人床垫,肮脏的床单盖在上面。装牛奶的箱子代替了家具。一个破旧的松木五斗橱瘫在角落里,每个抽屉都是坏的。十几张色情图片用胶带贴在了四面墙上,每个奶子和胯部都被粗粗的黑色马克笔草草画出的圆圈和三角形框着。
这个“画廊”是迪安德尔的作品,去年夏天就在这里了,当时他儿子满了十五岁,开始在吉尔莫街上贩卖海洛因。被发现后,妈妈芙兰太过生气,把他赶出了家门。迪安德尔在老房子里待了一段时间,加里也在使用这里,把这个地方当做进行海洛因狂欢时的藏身之所。那个夏天,父亲和儿子有时候会在这些空荡荡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两人都无力完成任何真正的联结。迪安德尔为父亲的堕落感到暴怒不已,却拒绝对他表露任何情绪。而加里本人,虽然满怀着真正的骄傲,看着自己的长子成了一个年轻男人,却不敢冒险先开口。这里弥漫着太多的愧疚,也有着太多的过往。
加里穿过卧室,走向了临街的窗户,试着找点好的想法来抖擞一下精神。两个装满了旧音乐专辑的塑料牛奶箱紧贴一扇窗户堆着,这是从那段美好时光里飘来的残骸。加里往前倾去,双手撑在膝头,扫视着自己藏品的残留部分。马文·盖伊(15)。巴里·怀特(16)。诱惑乐队(17)。当然,还有柯蒂斯·梅菲尔德,他曾经对加里来说意味着一切。总是为理智代言的柯蒂斯警告过,要是真有地狱,那我们都要下去。加里抽出一张专辑,看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回了箱子里。
这里也存放着古老的历史:黑胶上承载着灵魂之音的遗迹,在嘻哈节奏称王和流行模仿匪帮的时代里,积上了灰尘。加里对现今年轻人称为音乐的东西毫无兴趣。
他唱了起来。
“如果你能选择肤色……”
美妙的嗓音,在任何一个教堂唱诗班里都是优秀的男高音。
“……你会选哪种呢,我的兄弟。”
歌声在房子里回响。加里听到托尼在自己上面一层发出了声响。加里唱起另一句歌词,但这一刻被临街窗户外面传来的一阵骚乱打破了。歌词消失在了愤怒的咒骂声中。
“趴在地上!趴在地上,去你妈的!”
加里从右边的窗户一张被用作窗帘的脏床单的边缘看了出去。
“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听见了吗?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便衣警察。搞突袭的条子。六个警察从两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雪佛兰汽车里跳了出来,把两个男人推到了加里正下方的路沿上。
“什么事儿?”托尼从门口问道。
“嘘——”加里嘘道,“警——察——”
“是谁?”
加里摇了摇头。
“鲍勃(18)·布朗?”
鲍勃·布朗是富兰克林广场(Franklin Square)社区每个海洛因瘾君子的主要“灾星”——城市里这一块儿的瘾君子们用这个名字来指代整个巴尔的摩警察局。每当他出现的时候,望风仔们真的会喊出“鲍勃·布朗”,而不是惯常的“条子”或者“收工”。
加里摇了摇头。不是布朗先生,这一次不是他。“搞突袭的条子,”他轻声说道,“我一个都不认识。”
托尼轻轻地走到了另一扇窗户边缘,看着下面的冲突。这些警察不是这个社区常见的那几个,地上的两人也不是熟脸。两人都仰天躺着,一个躺在人行道上,另一个在一棵小树脚下的泥地里。两人都声称是无辜的。三个穿便衣的男人站在他们边上,都在大吼。第四个人站在街上,眼睛狠狠盯着蒙特街几个街角上的混混们。另外两人则等在没有标志的雪佛兰汽车旁边,两辆车都在费耶特街的快车道上打着火候着,前后车门大敞着。
“别他妈对我撒谎!”
“不,我们只是……”
“去你妈的,把裤子脱了!”
加里和托尼静静地站在窗边,注视着这一切的发展。一个白人警察正在吼,他的两个黑人同事在嫌疑人的夹克口袋里搜索着。躺在泥地里的年轻男子还在试图争辩,但他的同伴已经沉默了,铁青的冷漠面孔上现在只有憎恨。慢慢地,保持着躺姿,两人把裤子褪到了膝盖上,暴露的双腿在冬天的空气里颤抖着。一个警察把他俩内裤的松紧腰带拉开,并往里看去,在只有十度的天气里检查私处。但内裤里没藏着毒品,任何地方都没有。人行道上落着一个男子先前拿着的棕色三明治袋子。一个条子捡了起来,看了看里面,然后心满意足地把它扔回了人行道上。
两名白人警察沿着费耶特街又往前查看了一番,寻找零散的纸张或者小瓶子。
“我没看见扔了东西。”一个黑人警察说道。这也许是个含蓄的暗示,是一个警察想要告诉另一个警察:嘿,也许这事儿搞错了。
“哥们儿,我发誓我们是清白的。”泥地里那个男子说道。
“闭嘴!”白人警察吼道。
对人行道的搜索没有任何结果。一小会儿之后,伴随着费耶特街上抽打着垃圾和落叶的风声,泥地里那个年轻一点的男子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黑人警察,冒险提了另一个请求。
“哥们儿,我们能把裤子穿上了吗?”
那个警察匆忙草率地点了一下头。两个男子用手肘撑起了自己,在人行道上像螃蟹一样摇摆着,试着把裤子穿上。
那个便衣白人警察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了。他走回了还打着火的雪佛兰,转头冲着还躺在地上的两个男子喊出了最后一句话。不管有没有毒品,故事总得有个中心思想。
“别让我再看见你们这些混蛋。”
然后他们离开了,雪佛兰汽车咆哮着驶过了费耶特街,冲着某些新的冲突去了。在蒙特街街角上所有揽客仔和毒贩的注视下,两个年轻男子慢慢地收起了他们的屈辱,走开了。
加里和托尼还静静地站在他们上方的窗户后面,不带一点惊讶地目击着一切。街对面,“死刑犯”和“裸钻帮”的成员立刻重启了蒙特街上的买卖。
“兄弟,我不敢相信。”加里说道,厌恶地摇着头。“他们不过是刚从外卖店出来。那个男孩只拿了一个三明治。”
托尼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不敢相信。”加里又说了一遍。二十个人站在蒙特街和费耶特街上——每个人都在或卖或买毒品,一半人身上都有洗不脱的证据——而那些搞突袭的条子跳出来搞了两个无辜的黑鬼和一个肉丸三明治。让他们在街上脱掉衣服,警告他们别再上街,然后就开车离去对别人做同样的事儿了。
“就像他们去年对我做的事儿一样,”加里说,“为了一包玉米片把我牙都打掉了。然后还告诉我不准再站在我住的那条街上。”
加里慢慢地摇着头,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真正的义愤。这档子破事儿现如今天天都有,不需要去理解它意义何在了。在街头,任何一个贩子都可以告诉你,首要规则就是某事儿越没有意义,大家越赶着去做。毒贩、揽客仔、瘾君子和突袭的条子们——所有人都日日夜夜泡在街头,假装在玩这个游戏,好像能分出胜负似的,好像这游戏有规则似的。但其实不止于此,从核心处往外看去,对加里来说,显而易见的是所有规则终将被打破。他看着“死刑犯”的成员开始招揽新买卖,看他们派两个白人男孩拐过了街角去蒙特街上的巷子,他的呼吸模糊了一个窗格。然后加里的双眼盯上了新的一幕。
“干!”他说道。这句脏话并非无的放矢,因为从吉尔莫街到山上来的正是祸害本人,这个瘦得皮包骨的灾难信使正是加里在这个社区里又爱又恨的人。
“罗妮。”他说道。
维罗妮卡·布瓦斯,托尼的堂亲,也是加里分分合合的女朋友,拖着步子慢慢走上了费耶特街。她的目光从一个街角射到另一个街角,大嘴巴的一段弯了上去,露出了一点茫然的自信。罗妮这是在捕猎呢。
加里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从窗边退开了,开始在脑子里描绘出一桩可能的灾难,这个过程消耗着刚刚的刺激。一阵忙乱的运算滴滴答答地流过他的脑海:罗妮在这里逮住了我和托尼;罗妮猜出我俩刚搞了个勾当;罗妮知道我们吸毒没带她;罗妮会让我付出代价。
一旦事关注射器里的那三十毫升玩意儿,地狱都比不上罗妮·布瓦斯的暴怒。就像去年那次,加里没让罗妮吸毒那次,她真叫了警察来抓他,让他被判了个家暴。那指控现在都还缠着他呢,就在市司法系统的法庭间四处流转。或者像是再前一次,罗妮诓了某个牙买加人的存货,并推到了加里的身上。当六个疯子一样的家伙破门闯入要他还钱的时候,加里完全蒙了。而罗妮——拢共只有九十磅重的罗妮——仅仅靠着自己的脑子和嘴巴就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在这些街角上,她犹如一股洪荒之力。而加里尽管有各种理由惧怕她,也永远无法控制住对她的钦佩。罗妮会一次又一次地坑他:给他的毒品里注水或者换掉注射器。她会让加里陷入危险,同时不忘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渐渐地,要是他不小心的话——加里本来就不是个小心的人——罗妮就会害死他。但这个女人能凭空变出钱来。就因为这一个理由,加里就要和她待在一起。
可他现在不想见她。绝对不想。
加里挪向了托尼,他俩一个接一个地溜下楼梯来到了第一层。在走廊里,加里瞥见了墙上一抹鲜亮的壁画。那是他请朋友布鲁画的。这幅作品展示了加里从一本星象书里找到的古代如尼文,被他当做莱特劳(Lightlaw)商标的一个符号,象征着生命力。莱特劳是他的房产开发公司。那已经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活了。
他们经过了一片狼藉的厨房,下了半截楼梯,进了尚未完工的地下室狭窄走廊里。他们冲着房子后面走着,一道银亮的光线透过正在朽坏的木制挡板,从另一侧透了进来。托尼打开门,阳光涌进了门框。像是穿着迷彩装备的突击队员,他们迈出了门,穿过满是垃圾的背街巷子,在风中弯着腰走着。
“你去哪儿?”加里问。
“往上去。你要见罗妮吗?”
加里点了点头。他要跑上富尔顿街,再下到费耶特街来,从另一个方向赶上罗妮,假装自己刚从他妈家的床上爬起来。问问罗妮是不是找到了什么勾当——这能让他过关——同时要一直祈祷她不会注意到自己眼睛里的迷茫。
“行,好吧,你去瞅瞅一切可好。”托尼说道。
“好,摩,”加里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行吧。”
托尼朝南往巴尔的摩街去了。加里右拐,绕远路走回了费耶特街。罗妮还在山脚下的蒙特街,还在街角上搜寻机会。最后,她看到了加里,露出了一个无所不知又致命的微笑。即使在十度的低温里,加里都能感到有一股独特的寒意沿着自己的脊椎淌了下来。她知道了。
“嗨,亲爱的。”她说道,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嗨。”
“你还好?”
“还行。”加里嘟囔道。
“感觉如何?”
“可以。”
“嗯嗯。”罗妮·布瓦斯说道。
她知道了。干,她一直都知道。
齐整穿着全套衣服的迪安德尔·麦卡洛被清晨的寒冷冻醒了,还在因为前一夜的经历虚弱不已。他慢慢地滚向狭窄床垫的一侧,床中间的凹槽里留下了一床破烂毯子,这里所有的弹簧都已经被睡塌了。他的一只手臂从床较高的一边垂了下去,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在右边的踢脚线那里,他瞅见了一只蟑螂的棕色光泽,便用手够向了床下。他摸到了一只原本属于妈妈但现在他在穿的鞋,冲着墙扔了过去。差了几英寸,蟑螂匆忙跑掉了。
迪安德尔闭上了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但那台老旧真力时牌电视的噪音,在这间背街卧室里永无歇止的噪音,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脸埋进床垫,但他忍不住要去听。
“天哪,”他带着轻蔑嘟囔着,感觉到了躺在床尾的弟弟。“你在看什么愚蠢的垃圾。”
迪罗德耸了耸肩。“我起来的时候就放着呢。”
“不代表你就得看啊。”
迪罗德啥也没说。恐龙开始唱它的恐龙歌了,迪安德尔稍微抬起了头,刚刚够看到自家弟弟。
“巴尼屎都不是。”他最后说道。
“我没看。”迪罗德还在坚持。
“没牌子,紫屁股的恐龙。”迪安德尔嘟囔道,张开一只手掌挥向了弟弟的头。
“痛。”迪罗德轻轻说道。
迪安德尔慢慢地抬起腿,先是一条,然后另一条,依次甩出了床垫边缘,直到他终于坐了起来,用双手揉着眼睛。他能记得大概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踉踉跄跄地上到了卧室来,还拿着一个比尔餐馆的芝士牛肉三明治,包装纸还在自己前面的地板上。他能记得昨天自己在费尔蒙特街上过得不错:兜里有钱,博还为他供的货欠着更多的钱。他能记得和泰、肖恩一起嗑嗨了。实际上,他基本上什么都记得住,大麻会让你健忘这种说法完全就是狗屎。
“你为什么没去上学?”迪安德尔问道。
“周六。”
迪安德尔哼了一声。挺不错的回答,但他忍不了输给一个八岁小孩。
“但你还是应该去。”
“周六不上学。”
“你应该去那里等着周一。”
迪罗德噘起了嘴,迪安德尔用手掌又挥了他一下。这次弟弟有了准备,低头避开了。
“妈在哪儿?”迪安德尔问。
迪罗德耸了耸肩。
迪安德尔慢悠悠伸展了一下,站了起来,在梳妆台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他头上巴特·辛普森(19)样式的浓密短脏辫因为睡觉被压向了一边。从侧面看,他像是一只炭黑色的公鸡。头发是他最独特的标志,在形象就是一切的社区里,这是宣示他独一无二的细节。
其他方面,他就只是一个黑人文化中随大流的典型而已。几分钟内,他就已经端起架势,打扮好了:黑色羽绒滑雪派克大衣,为了在风里呼扇,拉链要敞着;一件蓝白两色的法兰绒衬衫,不能扎进肥大的牛仔裤里;裤子则低低地挂在屁股上;还有必不可少的耐克高帮球鞋,最高能卖到一百二十五美元一双。
他一边沿着第二层的楼梯冲下去,一边一只手在牛仔裤的前兜里掏着,掏出了一卷裹得紧紧的现金,有二十块、十块和五块的。他在空荡荡的门厅里停了一会儿,把钱点清。四百二十五块,还有点儿零钱,这次钱都在。不像上个周末,他和几个哥们儿带着几个妞去了费耶特街上的那栋空房子。他们在那儿抽了差不多十袋大麻。然而第二天早上,迪安德尔在自己父母的旧卧室里独自醒来,感觉特别难受。贴在墙上的海报从四面八方嘲笑着他。那天早上,当他检查自己口袋的时候,发现那一卷七百块钱只剩三百四了。迪安德尔这辈子都搞不清楚那些钱去哪儿了。大麻?妞?或者有人等他在床垫上睡着了,再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
他今天起得晚。等他下到街头走上街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瘾君子们——从猪镇北上过来的白人男孩们,以及那些和自己肤色一样的、从门罗街的山头上下来的人——已经在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的街角上聚成了一个松散的、实时变化的团体。沿着这个垃圾被吹得到处都是的街区走着,他比十五岁看起来要成熟,有种少年很少有的显眼的自信。任性的发型从一个街区外都能认出来。衣着打扮比照着当季的匪帮风格,但又没有任何够闪的物件去吸引不必要的注意。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没有金链子反射冬天的阳光,没有闪到能吸引持枪抢劫的那帮人的东西,也不会引得某个搞突袭的条子随便找个借口为难自己。大体来说,这个麦卡洛家的男孩是低调的典型。
到了通往费尔蒙特街的小巷入口处,他环视着自己的地盘,看着招徕人群的混混们。这是我的,他想道。是我搞出来的。这不是小孩过家家,就像去年夏天那档子事儿一样,当时他的团伙试着插手买卖,但最终不过是被大玩家们收拾得够呛。
已经两年了,迪安德尔和哥们儿——泰、R.C.、博和“硬汉”(Manny Man)、丁基、布莱恩,还有其他人——一直当自己是个帮派,称自己是C.M.B.(20)。这个名字是在去海港公园(21)看了四次还是五次《街区男孩》(Boyz in the Hood)后定下来的。迄今为止,C.M.B.还只是个渣渣帮派,夹在北边更知名的“埃德蒙森大街男孩”(Edmondson Avenue Boys)和南边那头的“拉姆齐和斯特里克帮”(Ramsay and Stricker)之间。比所有这些帮派更致命的是东边那些高楼里的团伙。那是在市中心的西部边缘,由五座塔楼组成的噩梦。列克星敦台地(Lexington Terrace)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建筑,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成员,这让“台地男孩”(Terrace Boys)的实力深不可测。但是,C.M.B.小队拿下了费耶特街,自从他们满了十二或者十三岁,就一直在扮演帮派成员。两年前,他们大部分时候是在街头斗殴,在砖墙和沥青路面上涂鸦克伦肖黑帮的标志。去年夏天,他们升级了一下,一个接一个地因为好玩而开始偷车了,或者溜到普拉斯基街(Plaski)的街角上去试水贩毒。在另一个世界里,这就是犯罪。但在费耶特街上,这依然被当成随意的玩闹。在霍林斯街和普拉斯基街的街角,C.M.B.的初次体验有个近乎滑稽的结局。当时他们的供货商候着他们管自己进夏天的最后一轮货,然后带着他们凑在一起的全部利润跑路了。
泰、R.C.和其他人还在为此事哀嚎,但至少迪安德尔躲过了这场灾难。相反,他的后半个夏天都被一个“纽约男孩”的成员罩着。他叫巴格西,觉得迪安德尔有前途,便带着他卖蓝瓶盖小瓶子装的可卡因,四六分成。从运货做起,迪安德尔和几个人现在已经做大了,在费尔蒙特街1500号段街区和吉尔莫街交汇的那块老地方做起了买卖。
去年大部分时候费尔蒙特街都死气沉沉,原因是缉毒警(Stashfinder)和其他搞突袭的条子在严打,把这里的买卖都赶上了蒙特街和费耶特街,要么就是往下转移到了巴尔的摩街和斯特里克街上,把费尔蒙特街留给了孤魂野鬼。但它依然是黄金地段。小小的费尔蒙特街只有两个街区,巷子一样的街道携着两边的排屋和吉尔莫街呈T字形相交,能提供黑暗如大杂院一般的小巷子和人行道。对惯常搞突袭的警察们来说,这里是战术上的噩梦,也是年轻毒贩做点小生意的理想之地。当然,这还是抢劫犯们行动的好环境。所以像是奥德尔和“矮子”博伊德(Short Boyd)这样的家伙才能跳出来袭击一整个团伙,强迫他们排成队,把所有东西都搜刮一空。但迪安德尔能接受这些。毕竟时不时被抢,归根结底,也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
费尔蒙特街上的生意一开始没啥起色。他不得不放出话去,吸引瘾君子们来试试自己的货。他和自己表亲的男朋友科里花了很多时间耗在街角上,努力让买卖滚起来。搞突袭的条子们基本都转移去了别的热点地区,但抢劫的混混们还是个麻烦。一旦他们发现了这个新的市场,就会开始疯狂出手。他被抢过一次,丢了一两批小批量的货。但总体来说,大部分预期的利润还是拿到了。八月份的时候,他拿着一把药被几个条子抓了个正着。但没关系,迪安德尔在这事儿上也因祸得福。他给巴格西看了青少年法庭的文件,告诉这个毒贩自己连同一整批货都被抓了。巴格西便把那批货从账簿上销掉了。迪安德尔之后把瓶子的蓝瓶盖换成了粉瓶盖,背着自己的供货商吞掉了全部利润。
直到他遇到那个重大挫折之前,去年夏天都很是不错。而他的厄运既不是因为某个西区巡警的正义感,也不是因为某个抢劫犯手持装9毫米口径子弹的手枪指着他。最后,迪安德尔·麦卡洛是栽在了自己妈妈手里。芙兰卷着他的货跑了。
费耶特街上的隐私罕有又珍贵,这对一个要找地方存放毒品的年轻街角男孩来说,是个难题。试着在这附近隐身,或者踮脚溜进一栋空房子?总有人在看着你,记录着你的行动,期望你出纰漏。放着一小批货没人看,那小肯尼或者“饿仔”或者沙琳很快就会把它顺走。信任康特里或者蒂龙这样的揽客仔,那你的货很快就只存在于你的记忆里了。从某个出租房间让人存毒的熟人姑娘那里租来一间房,那你最好付钱请人一直守着,不然那个婊子一准会把你的利润都吸进鼻子里去,事后还会对你撒谎。对迪安德尔来说,选项最后落到了唯一的一个上:他妈妈的房间。房间不大,但芙兰·博伊德总算是幸运地有间房:一间背街的卧室。费耶特街上的瘾君子们习惯把这间卧室所在的房子称为“露珠旅店”(Dew Drop Inn),这是布鲁家往东最接近吸毒点的一个地方。
这栋三层的排屋位于西费耶特街1600号段街区,是博伊德家所有人的最后据点——除了芙兰的哥哥斯谷吉,他继承了他们奶奶在萨拉托加街上的房子。1625号这栋房子的最上面两层是芙兰的姐姐邦琪每月以三十二美元的价钱,经由联邦八号住房补助条款的规定租来的。她把这份负担推给了三个兄弟姐妹——芙兰、史蒂维和雪莉——每人每月要为一间卧室支付五十美元。对芙兰和她的两个儿子来说,家就是第二层上那个背街的卧室,一共只有八英尺宽、十英尺长。
他们分享着这个充斥着新港牌(Newports)香烟刺鼻气味的拥挤小格子,其中塞进了一张单人床、一个破旧的梳妆台、两把填充物正被吐出来的椅子,当然还有一台永不关机的电视。床通常归迪罗德和迪安德尔,芙兰就在前面房间的旧沙发上将就。某些夜晚,床会被芙兰和迪罗德占了,迪安德尔就裹着铺盖卷睡在地板上。其他时候是芙兰裹铺盖卷,让儿子们有机会睡一晚上好觉。在最糟糕的夜里——也许是周末或者支票日,抽吸和注射吸毒的瘾君子们会不停在二楼的公寓里来来去去——他们三人争抢着单人床垫上的一小条地方,而同时难以计数的、各式花样的失控人生都会在卧室门外轮番上演。
除了这些少无可少的必需品,这个房间还有点别的东西:一个塞得满满的衣柜;一个充作床头柜的牛奶箱(如果地下室被占了,芙兰会在这里扎自己的血管);墙上还有几张宝丽来照片,暗示曾有过某段好一点儿的时光;还有去年举行芙兰母亲丧礼的殡仪馆宣传册。这是迪安德尔可以假装掌控的空间,也是他不得不用来存放货物的地方。
一切并非一直如此。去年初秋,迪安德尔认为自己成事儿了。但芙兰为他贩毒而生气,把他赶出了露珠旅店。一被赶出1625号,迪安德尔立刻就去了费耶特街1717号,他父亲当时正在那里搜刮旧房子里仅存的一切。加里放弃了主卧室,迪安德尔突然发现自己住进了少年的梦想里——一个自己不承担房贷的天堂。他很快就把这里改成了自己的俱乐部,用色情杂志的中插装饰四壁,和C.M.B.其他成员在这里抽大麻、灌四十盎司一瓶的啤酒(22)。基本上就是干些在十五岁这个“成熟年龄”里,自己他妈的想干的事儿。没错,就这样。
但也有个缺点。这里没有下水系统,电也被断了,某些寒夜里可不行。家具这方面也不行。有时候还有“房客”,如果你可以这么称呼他们的话。有几个月,加里·麦卡洛在费耶特街1717号和他妈在瓦因街上的房子之间来回,天冷的夜里就待在他妈房子的地下室里,但把自己旧家残留的部分当成某种低级宿舍。问题是,加里自己身为瘾君子,承担不起提供任何常见设施的成本,他的“租客”们也都是瘾君子,更付不起房租。但也没有人打算搬出去。
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县里上来的年轻白人姑娘,她在这里躲“假支票”(23)。和她一起的是她的黑人男朋友,靠她吃饭,偶尔会替“裸钻帮”招徕招徕客人。他们和一个流连在巴尔的摩街一带的老女人共享第三层,她为了毒资出卖身体。第二层住着亚瑟,一个嗑嗨的疯子,他的房间是最临街的那间。因为已经在海港公园放映的血腥恐怖片中见识过了太多的血浆,迪安德尔对疯子亚瑟毫无畏惧,直到某个早上他临时起意,故意把头伸进亚瑟房间看了看。他看到了一张污迹斑斑的床垫,发霉的衣服从一个绿色垃圾袋里溢了出来,还有各种尺寸和形状的玻璃瓶组成的“森林”——有好几百个,有的带盖,有的没盖,但全部都装尿装到快满出来了。当天晚上之前,迪安德尔就用各种各样的板子把连着他们房间的走廊封了起来。他用到了一点栅栏,几块金属板,还有一团绳子——所有这些物件织成了某种自制的绊索,防止亚瑟在某个午夜时分从前面卧室溜达过来。
然而,费耶特街1717号的真正危险是他爸爸。不管迪安德尔多么小心地藏匿自己的存货,加里都能找到这些小瓶子。他爸爸一开始没拿太多走,但渐渐地,他拿走的量已经大到会让迪安德尔亏钱了,最后直接把他逼回了街尽头芙兰那里,回到了那个该死的二楼卧室里。
自从感恩节前搬回了妈妈这里,迪安德尔一直在费尔蒙特街上有一包没一包地卖货,比夏天时更像临时工,但收到的钱还是足够让钱卷越来越肥。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街角还不是一份工作。迪安德尔无论如何假装,能扮演帮派成员的时限也就看什么时候把钱用完。当想要工作的时候,他和科里就会去找巴格西或者其他人,进一点“吉钱帮”或者“纽约男孩”的货,然后卖掉,再接着玩。
除开偶尔的未成年犯罪指控或者被抢劫,迪安德尔基本上过着梦寐以求的生活,前提是地球上有个地方能供他存放毒品。在老房子里,有他爸爸不请自来地东拿几瓶西拿几瓶。在露珠旅店,则要和他妈妈玩猫捉老鼠。十一月的时候,趁着没人在,迪安德尔做了自己所能想到的唯一选择:把可卡因、现金和巴格西给他的那支用来壮胆的.38口径手枪都藏进了衣柜,藏在一件皮夹克的一只袖子里,之后还把那件夹克深深塞进了一大堆乱成一团的脏衣服里。
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隔壁史蒂维舅舅的房间与其说是卧室,更像是一个吸毒据点。史蒂维这个持照的焊工,如今灼烧的东西已不会大于一个瓶盖了。楼上也一样。邦琪姨妈和阿尔弗雷德,还有雪莉姨妈和她的男人肯尼,管理着楼上。雪莉也许不用担心,她除了喝酒什么都不管,但其他三个人都是老手了,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下手。至于二楼的客厅,也不在考虑范围内。往来的人太多了,而且小蕾蕾如今睡在那里,还连着一台心跳监测仪。因为雪莉姨妈的上一胎还在襁褓里就夭折了,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踉踉跄跄地摸过来查看蕾蕾。
所以只能选衣柜,并且期望一切顺利。但芙兰要比加里胆大。就在不到一周前,当迪安德尔走进这间背街的卧室,一看到那件皮夹克孤零零地瘫在床上,就意识到灾难降临了。
我去!他冲出房间,冲下楼梯进了地下室,在那里找到了芙兰和邦琪。她俩像是两只刚吃掉了金丝雀的猫。
“我的东西呢?”
只需要看到她俩一起坐在地下室里就有答案了。
“迪安德尔,你开什么玩笑,把那玩意放在那里。想想要是迪罗德找到了会怎么样。”芙兰轻描淡写地说道,露出了獠牙。
“我的东西呢?”他一步不退。
“你觉得呢?”
“我没开玩笑。那不是我的货。”
“我不在乎。都没了。”
“那你要付出代价。”
“你这是在威胁我?”她的怒气溢出来了。
迪安德尔转过头。“随你。不是我的错。那是巴格西的货。”
他下定决心要稳住。他了解妈妈,要是他还想继续住那个房间,必须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决心在哪儿。
“你想说什么?你要告诉他?”她爆发了。“你这该死的混蛋。你要告诉他?我来告诉他吧,让他敢用未成年人来贩毒。让他去坐牢。迪安德尔,别开玩笑了。”
“行。”他说道,走了出去。“走着瞧。”
两天后,巴格西走上门前台阶找芙兰。在迪安德尔看来,这吓到了她,吓得她把那把.38口径手枪交了回来,也让她远离了自己的货。
所以到了现在,随着过了新年,存放货物的问题似乎解决了,一切也都好像在按计划进行。费耶特街上一半的熟脸都下到山下的费尔蒙特街,找蓝盖儿的货,找迪安德尔。白人男孩们也穿过了“非军事区”(24),从南巴尔的摩赶来,躲开鲍勃·布朗和他的走狗们,上北边找好一点的货。年轻的迪安德尔·麦卡洛表现得如同自己就是这一带的国王。
“有蓝盖儿的。”
“有成块儿货(25)。”
“蓝盖儿的。跟这儿就是来买蓝盖儿的。”
沿着整条费尔蒙特街和吉尔莫街,对品牌的狂热在夜色里回荡。迪安德尔手里有爆款,所有瘾君子也都知道。他一晚要出掉两包甚至三包进价一千美元的货(26)。大部分的利润属于巴格西,但他仍然可以从中拿到六百块钱。在行情好的夜晚,甚至能到手七百或者八百,这还是除去了洒掉的部分和其他开支。他昨天就在这里。前天也在。再往前也在。今天他又回来了,在费尔蒙特街的一处门前台阶上等下一个客人,同时也评估着自己的周遭。他和博核对了一下。博上周在替他干活,从迪安德尔这里拿了半包货去卖,是和他四六分成的分包商。
“昨晚我给你的那些货走了多少?”
博在脑子里计算着。
“那五十份里走了多少?”
博在计算里晕了头。十二,他猜道。
“十二?”
“嗯。”
如果你想把活儿干妥,迪安德尔想道,就得单打独斗。他对冬日寒风的撕咬毫不在意,静下来开始做买卖,整个下午都在工作,直到夜色初升。他的目光向着四处投射,对于街头的情况十分警醒。
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从吉尔莫街挪上来的黑影身上。那是个白人男孩,瘦得跟竹竿一样,抽可卡因抽疯了,正鬼鬼祟祟地摸来北边。竹竿子男孩犹豫着,半转过身子冲着巴尔的摩街,然后又转回费尔蒙特街。迪安德尔站起来,显出自己的身形。从门前台阶上走下来,在转过街角融进费尔蒙特街的黑暗前,他轻轻挥了挥手。可卡因瘾君子的目光锁定了他的动作,跌跌撞撞地跟上了新的方向。迪安德尔带着他走下费尔蒙特街,来到一条街边小巷的入口处,避开了吉尔莫街上的人群。
“还行?”迪安德尔打了个招呼,嗓音波澜不惊。
不需要推销。不需要。
竹竿子男孩向迪安德尔俯下身子,这个乞讨者递出了一小卷票子。迪安德尔接过钱,向街中间跨了几步,借着一点儿吉尔莫街上路灯的光查验。他慢慢地平展了钱,点了数。他心满意足地把钱放进口袋里,然后一句话没说,走进了小巷。竹竿子的身影靠在一堵砖墙上,想要避开风,显然也在担心这个黑小子会带着钱跑了。
但迪安德尔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他不会摇晃瓶子(27)或者私吞。他的贪不是那个方面的。竹竿子男孩焦虑不安,同时抽搐着,最终还是拿到了货,迅速溜了,箭一样地掠过街角往南去了。他是个带电的逃逸电子,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狂乱不已,在街道上从一瓶货冲向另一瓶货。那些抽疯了的人被可卡因搞坏了,对可卡因疯狂成瘾,甚至那些重度海洛因注射者都会表现出对他们的厌恶。人可以控制对海洛因的上瘾,或者至少可以假装控制,而可卡因则总是控制着人。
这笔买卖成了,迪安德尔回到了之前的门前台阶上,在夜晚的寒气中等着下一个顾客,以及再下一个。他是这里的玩家。至少,在这个小小街角上,他就是他妈的话事人。
当情况变糟的时候,迪安德尔·麦卡洛的问题总是:他妈的钱从哪儿来?但当一切顺利,问题则完全相反:钱都去哪儿了?耐克高帮球鞋。添柏岚(28)。汤米·希尔费格(29)和斐乐(30)。从埃德蒙森大街上的E.A.B.成员那里买来的大麻。麦当劳的足三两汉堡(31)和欢乐餐。比尔餐馆的芝士蛋糕。带某个邻居女孩去市中心海港公园看的电影。巴尔的摩街上的电子游戏。他钱赚得有多快就花得多快;赚得越多,能买的玩意儿也就越多。比如现在,随着费尔蒙特街上涌来了这么多现金,他甚至不会因为醒来发现一卷钱里的一半不见了而生气——他一两个小时就能赚回来那些钱。迪安德尔甚至不得不承认对任何一个十五岁的人来说,这都是太多的财富了。他正在搞砸一切,但几乎毫不在意。
而且一切都太轻松了。他现在就可以离开这个街角,手里的钱还够他过上一两周。等再带着一包货回来,他一天之内就又盆满钵满了。只要找对了关系,再加上一点名气,没啥比得上街角。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卖完了一轮货、拿到了厚厚一卷钱后告诉自己,要收手了,要回学校上学,也许要找份正经工作,满足于没那么刺激的生活和没那么鼓胀的钱包。然后他会开始花钱,花更多的钱,直到意识到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再回费尔蒙特街上。和那个相比,上学这档子事儿啥都不是,一个拿着最低薪酬的工作更没有意义。然而,内心深处还有点东西能让迪安德尔收着一点。这点东西阻止了他一劳永逸地宣布那个街角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地盘了。在脑海深处,他告诉自己,他还没有做出选择。他只有十五岁,一次贩毒的指控再糟糕也不过仅仅意味着一场因未成年而轻判的起诉。而且他很聪明——他的所有老师都这么说——也还在弗朗西斯·M.伍兹中学的花名册上。他可以努努力,上点课,也许靠着社会实践学分升上十年级。他可以在这个街角嬉戏,但到时候也会抽身而退。迪安德尔相信自己,他知道何时算是“到时候”了。
实际上,前一天晚上就有搞突袭的条子从费尔蒙特街上经过了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来的时候,他身上干干净净。但他被科林斯狠狠收拾过一次。他也知道科林斯还想收拾自己,这次要等芙兰不在附近出手制止时再动手。警察的这次路过让他开始思考,他现在都还在想着。这和害怕没什么关系。迪安德尔已经成熟到足以应付一次起诉了。或者别无选择的话,他也足以应付一次合法的殴打了。但是,昨晚看起来太像是一次警告了。他现在不再穷困了:汤米和耐克,还有其他牌子的衣服他都有了。费尔蒙特街的生意也跑起来了,任何时候他准备要回来,这里都在等他。现在也许是时候离开了,赶在科林斯和其他人抓住机会前离开。现在也许是时候去看看戴维斯女士,确保自己还在班级花名册上了。
坐在门前台阶上,迪安德尔决定这是自己在费尔蒙特街上的最后一夜了。当晚他把货都卖了。第二天早上,他在浴缸里洗了衣服。穿着还潮湿的衣服,他经过费尔蒙特街街角往下走到了费耶特街,再走过了两个街区,到了弗朗西斯·M.伍兹中学。这是巴尔的摩唯一一所会接收迪安德尔·麦卡洛的学校,其他学校一秒钟都不会考虑要他。头垂在胸口,眼睛瞟着地面,他步子僵硬地走着,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机械地沿人行道踏着步子。
他假装自己属于这里,爬上了学校门前的台阶,试了试几道前门。都锁着。他按了门铃,自在地等候着。他已经在紧锁校门的一侧等过非一般长的时间了,大部分时候是由他妈妈陪着,等相关方面达成一致决定,等着重新开始。今天,在一月的寒冷中站在此处,他漠然地望着安保监控的摄像头。终于,他听到了门锁打开的轻响,随后他转动了门把手。
在门里,学校保安古尔德给他打招呼。
“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兄弟。”
迪安德尔怯怯一笑,然后就进了前面的办公室去等戴维斯女士。他确定她会接收自己,他自信满满,至少此刻如此,原因是他想要上课、想要学习的新决心。在他这边,他愿意让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也希望助理校长有同样的看法。
萝丝·戴维斯为那些灵魂千疮百孔、被这座城市教育系统里其他学校拒之门外的叛逆孩子们在弗朗西斯·M.伍兹打造了一处港湾。在弗朗西斯·M.伍兹中学,她无处不在,是一股让人平静的能量,混杂着鼓励和责备,试图用自己的感染力去帮他们实现一点自己的潜力,或者至少体现一点价值。她用绵延不断的努力去对抗来自街角的诱惑。她把前往当地贩毒地点当成自己的工作。她在那里能看见很多自己现在和以前的学生在晃荡。她在费尔蒙特街上见过迪安德尔,也知道他是在干啥。
他坐在办公室里,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无辜感包裹着,早已经习惯了此刻带来的虚假救赎感,他等着被给予再一次机会。迪安德尔常常出现在学校的行政办公室里,永远都在等着和某个管理人员谈话。他的学业生涯是被一长串的“次日开始停课”决定串起来的,这让他有机会在每学期的第一天来上课,有机会炫耀一下新衣服和新高帮鞋,逗逗女孩儿们。一旦第一天的快乐被榨干了,迪安德尔紧接着就会因为一个不少于两周的不守纪律停课处罚而中断自己的学校生活,要是“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有一个月或者更久。朋友们的学校违纪记录算不上短小,但迪安德尔总能胜过他们。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学校不过是某个你需要去熬到十五岁半的地方——法律规定是十六岁,但费耶特街孩子们攒出的青少年法庭积分可以被加到等式的另一头。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小孩至少会出席申请撤诉的动议。而几个C.M.B.的核心成员——R.C.、多里安、布鲁克斯——甚至不屑于出庭,而是选择试试自己在青少年惩戒体系中的运气。但其他人会尝试着,带着些许的屡教不改,去教室里坐下来,假装自己完全和真实世界脱离了关系。
迪安德尔从来和任何近似官方的东西之间都没有共识,而他的青少年违法记录清单详细记载了他只忠于自己而无视自己造成破坏的记录。迪安德尔·麦卡洛永不屈服,也永不原谅、永不忘记。在教室里,他代表着无法无天和傲慢无礼。他就是抗争本身。
还在托儿所的时候,他就和一个小姑娘吵了起来,最后用一把椅子打破了对方的脑袋。这是他的第一次停课。在二年级和四年级的时候,他都和老师干了架,收到了袭击的指控和更多的停课。整个五年级,他被三所不同学校开除了。到了七年级,他拒绝认同在学校开展的一次反毒品宣教,并和少数几个人被控在上课期间拳打了一名巴尔的摩市警察。
这并不意味着学校的官员们不清楚自己的挑战。他们很早就逮住了迪安德尔,在他十岁的时候,就把他送进了一个“大哥项目”(32),希望能有个模范对他产生积极的影响。这并没有成功,但他们继续留他在校。他们告诉芙兰,他非常聪明,要是不学习就太可惜了。而芙兰已经习惯了为任何一学期的第二天做好准备,准备好被邀请到市里某处的某个学校去见某个副校长。
但去年九月的时候,情况似乎起了变化。当时迪安德尔去了弗朗西斯·M.伍兹,遇见了萝丝·戴维斯女士领导的开明校方。刚结束了费尔蒙特街上的狂野夏天,迪安德尔情绪高昂地回到了学校。到了学期的第二天,他都规规矩矩的。他在学校里也待过了第三天。还有第四天。他妈妈开始相信自己的儿子终于翻篇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对学习的突然热情根源何在。其实这要从去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周末夜晚说起。当时C.M.B.的几个男孩晃到了深夜,决定去南巴尔的摩散散步,下到拉姆齐街去找一个传闻中的“家庭派对”。他们确实找到了派对,但不是特别受欢迎——至少“拉姆齐和斯特里克帮”的人不欢迎他们,而是觉得自己的领地遭到了侵犯。伴随着眼神往来扫射,两帮人在一段时间里成功保持了距离。但当你和博还有多里安这样的人在一起时,麻烦是不可避免的。先是脏话乱飞,接着便是拳头,最后在室外爆发了一场全面的斗殴。C.M.B.一开始守住了阵地,大部分的伤害是由迪安德尔和R.C.给对方造成的,直到“拉姆齐和斯特里克帮”其中一人——一个叫谢尔曼·史密斯的人——扭转了局势。他掏出了枪,浪费了几发子弹后,C.M.B.逃跑了。
这没什么特别的。在开枪射击和成为枪击目标方面,他们都有经验,通常会等到安全待在泰家的地下室里或者娱乐中心的游乐场上时,对此一笑了之。通常是由R.C.起头来复盘刚才的遭遇:“哟,我们刚可把他们干翻了。哟,你们瞅见迪安德尔揍丫了吗?哟,他把对方给放倒了。”
他们逃跑的结局,或者当另一方掏出枪后他们认的事实毫不重要。在R.C.的版本里,胜利总是注定的。
但那一次后,R.C.的修正主义对迪安德尔来说不够用了。他摸回家去拿了自己的那把.38口径半自动手枪,那把缺乏保养的没用家伙。当夜,他又摸回了那个街尾,在麦克亨利街附近看到了谢尔曼。他开了一枪,但打偏了。谢尔曼开火还击,一场你来我往的枪战由此开始,持续到了迪安德尔的枪散架,扳机落到地上,子弹在人行道上掉落四散。
啊,该死。他徒劳地想要把子弹塞回弹夹,但谢尔曼感到了对手的不堪一击,加强了攻势,逼着迪安德尔退回了山头。等安全待在了巴尔的摩街的另一侧时,他浑身都被汗浸透了。迪安德尔当时就发誓要报仇。而且他言出必行,夏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在搜寻着谢尔曼,从西区到克莱尔山,但哪儿也找不到这小子。
等到了九月,到了开学第一天,在点名的途中,迪安德尔听到了那两个有魔力的字眼:“谢尔曼·史密斯。”
嘿,小子。双眼一亮,他开始搜寻整个房间。
“……谢尔曼·史密斯……”
没人回答。记了缺勤。
那一天放学的时候,迪安德尔备受鼓舞。在这么多学校和这么多班级里,是命运选择把谢尔曼安排进了同一个受到祝福的教室。他只需要等他出现就行。为此,迪安德尔第二天和第三天也都去了学校,需要去多久就去多久。与此同时,他一直在祈祷谢尔曼没有被抓起来,或者在某个街角上干得太好而根本不来上课。随着九月一天天过去,他的决心丝毫没有松懈。每天早上他都起床上学,出勤头三节课的每一节,只有在他确信谢尔曼不来的时候,才会逃课。
他甚至请妈妈叫他早起。芙兰一开始带着怀疑,但过了一周左右,迪安德尔能看出她被自己的努力打动了。
学期第二周的时候,一天迪安德尔正在第三层的走廊里,然后就注意到了谢尔曼,他正躬在一个打开的金属储物柜前。
“嘿,小子!”
迪安德尔扔下文件夹就冲了上去。谢尔曼在迪安德尔撞上自己之前只有一秒钟可以直起身来,结果两个小伙子都滚到了地上。迪安德尔很快就压在上面,拳头雨点一样落了下去,谢尔曼像只负鼠一样蜷缩成一团。
后来在办公室里,萝丝·戴维斯放了迪安德尔和谢尔曼一马,让他们第二天带着一名家长来学校。迪安德尔先离开,马上找到了R.C.,他正和多里安在富尔顿街上晃荡。
“看看这些,”他炫耀着,带着骄傲抬起了自己肿胀的双手,“把那小子干翻了。”
“迪安德尔,你就是个疯黑鬼,哟。”R.C.笃定说道。
然后就需要告诉芙兰了。她听完了整个故事,最后只回复了一个冰冷失望的眼神。看着她,迪安德尔第一次真正地感到了愧疚,然后承诺自己想继续上学,如果芙兰肯去学校和戴维斯女士说说的话。
“安德烈,你是在开玩笑吧。”她告诉他。
但第二天,芙兰和儿子一起去见了萝丝·戴维斯。她热情地问候了芙兰,并把这位妈妈请进了办公室。在迪安德尔的记忆里,芙兰总在参加这样的会面,且无论她自己有什么困境,也总会带着她的担忧进到会面的房间里。
“你也可以进来。”萝丝补充道,她的眉毛扬了起来。迪安德尔当时已经在外面办公室的沙发里坐定了。“这里没有秘密。”
正如她所说的,萝丝前一天已经花时间去询问了她大量的线人,搞清楚了麦卡洛-史密斯争端的细节。当他们三人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她先用了一阵长长的沉默来削弱迪安德尔的自信:盯着他看,直到他垂下头,开始坐立不安。她向芙兰通报了他和谢尔曼之间的故事。
完蛋了,迪安德尔想道。是谁告的密?
“好吧,迪安德尔,”萝丝说道,把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你的出勤相比去年确实进步了。”
他脱险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把情绪藏在了一句嘟囔背后:“是的,女士。”
“现在你有了点小小成绩,我猜我们不会经常在这里见到你了?”
“不会了,我会努力的,”他坚称道,“我会努力的。”
“好的,让我们都写下来。”
她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他。这是一本满是手写承诺的节目单,还都签了名。有些承诺是守住了,但大部分都被遗忘了。所有内容都被用来试着把学生和自己连在一起,形成一种私人层面的联系。
迪安德尔在承诺上签了名。但随着天光渐短,他感到了贫穷的刺痛,费耶特街上那间背街卧室的孤寂,以及夜间活动的诱惑。慢慢地,无法阻挡地,他滑回了费尔蒙特街。
如今他回归了。当然,萝丝·戴维斯还会在花名册里保留他的名字,再给他一次机会,要是他能振作起来,甚至还会承诺让他升学。她看不到别的选择。和她的很多学生一样,迪安德尔两只脚各踏在一个阵营里,在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各溜达一阵。如果她能让他五天之中有四天都回到学校里——甚至一周里有三天就行——那她就有机会。如果他彻底不来了,那她就又输掉了一个——一个确有天赋的孩子——输给了街角。
萝丝·戴维斯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她用一个带着怜悯的点头示意给迪安德尔打了招呼。
“嗨。”他说道,打破了沉默。
“你可以进来了。”她告诉他。
迪安德尔站了起来,在门口经过她的时候,又瞟了萝丝一眼。让他吃惊的是,她面带微笑。
艾拉·汤普森在自家公寓的背街卧室里慢慢打扮着。黑裙子、黑帽子,搭配高跟鞋还有金耳环——她对这套东西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上个月,仪式是在玛驰家,今天是在新示罗教堂,下周会在巴尔的摩街的布朗殡仪馆为一个邻居的儿子送行。艾拉总会出席这些仪式,为每一份悼词、每一首福音都献出一点点自己的力量,仿佛端庄地坐在这些长椅上见证这些悲剧是某种职业。
正对着镜子化妆的她暂停了下来,倾听从走廊对面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没事儿。她最小的儿子基蒂,正假装已经起床在忙活了,但其实她清楚他还脸朝下埋在枕头里。
“基蒂?”
寂静无声。
“基——蒂——!你起来了吗?”
她开始朝着他卧室门走去,但鞋跟的哒哒声提前给出了警告。在她敲门前,儿子就招呼了她,双眼茫然地站到了卧室门口。
“妈,我起了。”
她微微一笑。“我是认真的。你必须穿好衣服,不然我们就迟到了。”
这个十七岁的小子点了点头,然后静静走向了浴室。艾拉回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张不知为何比四十六岁的年纪显得年轻得多的脸。艾拉的肤色非常深,还有颜色最深的棕色眼睛,以及为她的脸带来一种小姑娘感觉的完美乌黑直刘海。即使已经生了五个小孩,她依然保持住了身材,所以在费耶特街的小孩们眼中,基本共识是艾拉女士也许刚过三十岁,如果仔细计算的话,最多三十五岁。
不过,这样的无龄感在艾拉·汤普森身上算是浪费了,她似乎一点都没有让步给虚荣心。她不费心要显得更年轻,没有去改变造型或者模糊自己已经是个中年祖母的事实。相反,她为除此之外的几乎一切事儿操劳。不知为何,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匆忙操劳中,她忘记了变老。
但这个早上,很自然的,镜子让艾拉回味到了一丝恐惧。今天是纪念德纳·拉姆的日子,而儿子蒂托是她最挂念的年轻人。
德纳和蒂托俩人从小就形影不离。这其实是个三人组合——蒂托、德纳和戈登——一直在她的排屋公寓里进进出出的三个棒小伙。他们和她分享着自己最早的成就,当他们跌倒时会寻求她的安慰。艾拉一视同仁地养育着儿子和他的朋友们,像鼓励所有人一样鼓励他们,带着谨慎的喜悦看着他们每个人都背离了街角。她在三人身上都看到过无限的可能,她也为那些可能奋斗过,用她那不可思议的乐观和毫不动摇的基督徒式的坚定为那些可能性遮风避雨。学校、工作、尊敬、爱和责任,在费耶特街上大部分人那里,这些东西会被轻易地贬低为陈词滥调。但在艾拉·汤普森这里,这些东西就是生命本身。伴随着上帝的慈悲,那三个小伙长大了,也离开了这里。她的儿子进了海军,戈登也和他一起,德纳则进了海军陆战队。
是胜利啊,她想着,在自己的黑色皮包里摸索着。
那今天又是什么呢?胜利败给了胜利本身。德纳最终输了,死于勒强营(33)的漏电事故。那是一次训练中的事故。童年在西巴尔的摩幸存了下来,却作为一名和平时期的军人死于一场意外事故,这样结局让人如何去秉持自己的信仰呢?艾拉摇了摇头。这说不通啊。
更糟糕的是,蒂托失踪了。当戈登打电话给她通报德纳去世消息的时候,她的思绪跳到了长子身上。当晚她就给在加州的蒂托打了电话,听他倾诉自己的悲伤。他的痛苦还因为海军不允许自己飞回家参加丧礼而更深了。他的痛苦中带着狂怒,她容他去抱怨和哭泣,尽自己所能承担他的难过。她也安慰和劝导了他,最终从他那里得到了不会擅离职守的承诺。但自那之后,已经四天没有接到他的只言片语了。
昨晚,她再一次熬到深夜,试图联系上他,为三个小时的时差烦恼着。蒂托的室友很热心,但也没有答案:“一直没见到他。对不起,女士。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她清楚自己的儿子。他意志坚定。为了今天能陪伴着德纳,他会不惜损失一切。要是一小时后在教堂见到了蒂托,她内心也有一部分会毫不意外。
她从镜子前走开了,在深色的布料上扫掉了一些线头。一切就绪。
“基蒂?”她喊道,把声音沿着窄窄的走廊送到了他的房间里。
“一分钟。”他回答道。
她在客厅里等着他。这是位于这处一楼公寓前方的一个拥挤但整洁的空间。墙上挂满了亲人和朋友的照片,她停在门口搜寻着蒂托的照片,那张他身穿制服拍的。她清楚地记得拍照片的那天,德纳本来也应该一同出镜的,但他找不到自己制服的裤子了,所以当蒂托和戈登穿着礼服军装去市中心的照相馆时,他没有一起去。这张照片旁边,是蒂托在高中舞会上拍的照片,下面则是她孩子们的合影——所有的小孩挤在一张沙发上。有一瞬间,艾拉双眼盯在了最小的孩子脸上,安德烈娅,这张照片里的她大概十岁。然后艾拉迅速移开了目光,压抑着每每想到“臭肥肥”(Fatty Pooh,安德烈娅的爱称)就必定会席卷自己的情绪波浪。
终于,基蒂来到了她身边。她一边调整他的领带,一边宠溺地看着他。她是个高个子的女人,但基蒂,还是个高中毕业年级学生的基蒂,在屈服于母亲宠爱的同时,已经远高过她了。
“你看起来很棒。”她说道。
他尴尬地笑了笑。他们出了公寓大门,来到门前台阶上。艾拉一边关上前门,一边扫视着费耶特街。现在没人在1806号门口晃悠,尽管在山下,布鲁斯街已经忙活起来了。一个望风的人懒散地踱过了富尔顿街。
两个熟脸也走了过去,从门罗街来,朝山下去。“早啊。”离得最近的那个招呼道。
“早上好。”她回复道。她语气坦率,小心地避免了审视的感觉。这是艾拉对谁都不排斥的表现。“今天可好?”
两个男子都哼哼了一句表示肯定。没人打乱自己前往布鲁斯街的节奏,一切充满着确信。基蒂把房门钥匙放进口袋,慢慢走到了车前。他们出发了,在一个街区外的门罗街上又被交通灯拦住了。伴随着引擎在一月的寒冷中粗响着空转,艾拉看见史密蒂和盖尔在酒吧前面:盖尔像是兜售一包货一样抱着自己的婴儿,对冬天的寒风视而不见。科特出现在了十字路口上,举起拐杖向艾拉致意。而在吸毒点的门前台阶上,脚边扔着挎包的布鲁带着衷心的愉悦向她挥手。身为职业艺术家,布鲁依然在那个挎包里放着自己的颜料和马克笔,还有一本诗集。因为担心会将其遗失在针头的“圣殿”里,他到哪儿都随身带着那个挎包。艾拉也在做布鲁的工作,试着把他拉到娱乐中心上一门艺术课。她今天又试了一次。
基蒂摇下了副驾这边的车窗,艾拉冲着自己的邻居喊道。
“你好啊,布鲁先生。你啥时候过来啊?”
“快了。快了,艾拉。”
“我们需要你,布鲁。”
他脸上闪出了一抹自卑的笑容,但只是挥了挥手。这次没有任何表示。蝇营狗苟和吸毒都顾不过来了。真可惜,她想着,看着布鲁家台阶上上下下的人流。
交通灯变了,她继续往前开去。费耶特街和门罗街的世界淡去了。随着车子向北深入到西巴尔的摩的中心,取而代之的是转过弯后出现的、连成一线的无数贩毒街角。富尔顿和列克星敦的街角,富尔顿和埃德蒙森的街角,富尔顿和兰瓦尔(Lanvale)的街角——它们全都一个样。
“这说不通啊。”她说道,既是对自己也是说给基蒂。如果艾拉·汤普森有一句熟练咒语的话,那就是这一句了:这说不通啊。对她来说,从外窥探时,街角世界永远说不通。这很奇怪,毕竟她已经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居住多年了。更奇怪的是,毕竟她还目睹这个世界渗进了自己的生活,并且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破坏。
在对这个世界稍有洞察之前,她已经结婚一年半了。艾伦来自一个勤奋的家庭,在柯蒂斯湾(Curtis Bay)的通用透镜工厂(General Refractors)上班。这是一份受工会保护的工作,收入可观。他们的共同生活一度似乎拥有着美好的未来。艾拉已经有过了一段感情,她最大的孩子舒丽塔就是和那个男人生的。另外的两个,冬妮拉和蒂托,是在和艾伦结婚后紧接着出生的。至少,她曾有一个努力工作的丈夫,承诺要把她从格罗斯和布莱克维尔公司(34)灌装罐头汤的无尽苦差事上带走。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来说,那可是份无情的工作。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艾伦就是某种救赎,一个身穿闪亮铠甲的骑士,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如此后知后觉。他们和每对有孩子的年轻夫妻一样缺钱,所以只有在家中各处的物件开始消失后,她才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堕落。一开始只是小东西,食品和小器具,但渐渐地,大件儿也消失了。直到她发现他的吸毒工具那天前,爱都让她盲目着。看着公然摆在外面的针头,她咽下了恐惧,尝试和他对质,但这不过是带来了又一个终将破灭的承诺而已。她能做什么呢?她又能去哪儿呢?她当时还年轻,还带着三个不到四岁的小孩。她太害怕也太愚蠢,于是试着去忽视丈夫吸毒的问题,再忽略了他因为愧疚和愤怒而对她施加的毒打。她试过等他回心转意,认为要是她足够爱他,就可以逆着所有的逻辑去期望情况好转。
在又一个充满了暴虐和眼泪的夜晚之后,她姐姐为她提供了庇护。但即使是身处那个庇护所中,她也看不到出路。我是自作自受,她告诉姐姐,然后回家再受虐待。渐渐地,并非出于自己的决定,她还是抓住了机会:艾伦因为一项州一级的涉毒指控被判了三年。他乘着矫正部门那辆灰色大巴去了黑格斯敦(35),艾拉和她的孩子们利用这个空当策划了出逃。
经富尔顿街穿过北大街(North Avenue),艾拉和基蒂到了门罗街的顶端,也到了新示罗浸会教堂,这里是巴尔的摩黑人社区老一辈教徒们的堡垒,凭真诚展示着上帝的力量和荣光,也依然是聚拢破败社区碎片的一块磁铁。
在这个寒冷阴郁的周五,教堂停车场正迅速被填满:轿车、卡车和小货车排在了已经停在入口的灵车和加长轿车后面。好人们——所有和街角保持了距离的巴尔的摩黑人社区成员——都聚在此地,凭吊和纪念自己中的一员。
艾拉和基蒂汇入了迅速穿过教堂大厅的人流。人们填满了以布道台为中心、如同环形剧场座位一样展开的长椅。艾拉和儿子沿着一条走道走了下去,找到了座位。紧接着艾拉开始四处张望,一排一排地扫描着面孔。
“感谢上帝。”她最后叹道。
蒂托没在这里。
在唱诗班吟出开场乐曲前的几分钟,戈登找到了她。他们互相拥抱后,他带着艾拉来到了一群精心打扮的年轻士兵面前,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们。她冲着他们所有人微笑。这些人在浆洗过的礼服军装里显得如此利落。都是些强壮、优秀的男人啊,她告诉自己。就和德纳一样。就和蒂托一样。他们是认真严肃的年轻人,都会礼貌地握手,说话也轻言细语。
仪式开始了。艾拉走回了走道,再次抓住了戈登的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在四散于巴尔的摩黑人社区的教堂中,从西边的希尔顿林荫大道(Hilton Parkway)到东边的米尔顿大街(Milton Avenue),无论是哥特式建筑群或者门面房,还是古老的石头大厦或者改造过的排屋,新示罗都有着崇高的地位。在西边,只有A.M.E.礼拜堂和它里面的传奇唱诗班能和新示罗在社区里的地位一较高下。对把位于巴尔的摩及普拉斯基街街角、简朴得多的非裔浸会教堂当做主场的艾拉来说,如此端庄非凡的非裔浸会教堂,以及被五百多个悼念者填满的巨大礼堂,为德纳的归来赋予了更高的重要性和权威。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哈罗德·卡特牧师。
“这个清晨我深感悲切,”他说道,带着回响的男高音诉说着悼词,“我很伤心,但我不能伤心。我今天不会失望。”
这不是西巴尔的摩常见的葬礼发言。这个发言不需要去优雅地宽恕逝者的脆弱,无需试图去理解这个无情世界里上帝的旨意。很多逝者都在这座城市的布道台上被悼念,而今天卡特牧师所说的悼词,与他们所享有的截然不同。今天,他不需要为又一个因毒品和枪支而荒废了人生的年轻生命负责。今天,他可以自由地赞扬一个过着正义生活的年轻人,一个超越了街角、为祖国献身的年轻人。他没有把生命抛掷给针头或者手枪,而是被一截松脱电线导致的随机事故夺取了生命。在巴尔的摩,这足以被称为胜利了。
牧师也没有忘记这一切,他选择这样一段悼词来进行了对比:德纳短暂的生命,其他很多人在城市街道上荒废的生命。面对这些积极且迫切呼应他的悼念者,他强调着每一个音:
“……因为这一次我不是在这里埋葬一个在毒品和暴力中迷失了方向的年轻人……”
“是的,上帝。”
“……这一次我无需帮助一个年轻人的家人和朋友们抬起头来,因为他们的头从未低下。这个优秀年轻人的生命中,毫无羞愧。”
“说得对。说得对。”
悼词如同波浪一样向外翻涌,有波峰也有波谷。哈罗德·卡特的声音渐高之际,形成了波峰,向信徒们展示了让他得以立足新示罗布道台上的才华。然后,几乎有如安慰,唱诗班加了进来。接着宣读了致以悼念的电报和消息。最后,是对一条未尽生命的盖棺定论——德纳·拉姆的讣告。
在仪式的最后,艾拉简短地询问了一下基蒂的意见。他们决定,和朋友们一起乘车前去位于华盛顿以南阿灵顿国家公墓的下葬仪式。蒂托会希望他们这么做的,在这个冬天早晨,他的母亲和弟弟是他忠实的代理人。
“一定有五十辆汽车。”基蒂说道。当时队伍刚开始沿着门罗街往南走,按照公路地图上的标识沿着从前全美一号公路往南走。门罗街向南蛇行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的排屋,一直延伸至西边的高速。
在费耶特街的十字路口上,艾拉看见各个帮派现在已经出街了。科特和五六个人一起,驻守在酒水专卖店的门口。布鲁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打理着吸毒点的生意。葬礼队伍经过了他们,然后下到山下,到了山里佬们(36)住的猪镇边缘,穿过了威尔金斯大街(Wilkens Avenue)。正是在这里,门罗街包围着卡罗尔公园(Carroll Park)转了一圈,然后掠过了空置的蒙哥马利场仓库,最后上到山上,和州际高速交汇。排屋、街角、衰败的锈带(rust-belt)工业区让位给了树木繁茂生长、清洁干净的巴尔的摩-华盛顿林荫大道。
到阿灵顿四十英里的旅途花了一个多小时。旅途的尽头是一个方阵的士兵,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列阵于此,献上了只有军队可以提供的一项古老仪式。一个司号兵吹响了一段温柔的乐音。在头顶的山脊上,一队身着蓝色制服的士兵在没有声音的命令下立正敬礼。步枪给出了尖声的回应,让悼念者们惊了一下,不舒服地骚动了起来,这个声音在他们熟知的世界里有着不同的意味。艾拉震惊地注视着国旗在紧闭的棺材上方绷起,战士们随后叠出了利落的三角形。然后,伴随着脚跟的碰撞声,叠好的国旗被送到了悲哀的母亲手中。
回家的路上,基蒂睡熟了,艾拉独自思索着阿灵顿那空旷的完美,并享受着城市之间、九十五号州际高速两边绵延的苍翠。然后巴尔的摩耸立了起来,城市西边的景观向着宽阔地平线外延伸着,那是一个街区接一个街区的平顶排屋,偶尔才会被教堂的尖顶戳破。
艾拉停在凯里街(Carey)的红灯前时,基蒂醒了过来。
“太抑郁了,”她说道,再次撞见了常见街角上散落着的男男女女,“甚至空气都闻起来不太一样。”
基蒂盯了她一眼,她笑了。“我是认真的……回来太让人抑郁了。很悲伤。”
基蒂什么也没说。
“几点了?”她问儿子。
“两点半。”
艾拉冲进公寓,迅速换了衣服。基蒂跟在她身后,无精打采地进了自己的卧室。她现在不用担心基蒂。他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许和他的某个女朋友煲电话粥。基蒂不太出去鬼混,艾拉对此心怀感激。
她穿着牛仔裤和套头衫,还有一件绿色连帽外套,把车子留在了费耶特街上,情愿步行亮相。她用轻快的节奏走着,毫不东张西望。她视线固定,眼神空茫。在这个社区里,甚至艾拉·汤普森都有一副战斗表情。
她穿过布鲁斯街,一个揽客仔走上前来,不太坚定地兜售自己的货物。他能看出来同她做不成买卖,但又觉得试试也无妨。
一个年轻贩子瞟了一眼那个揽客仔。“嘿,别烦她。”
他道了歉,艾拉继续朝着蒙特街走去,那里做买卖的声量骤然提升了。一代人以前,蒙特街是一块油水丰厚的宝地,对头帮派为这里大打出手。但是现在,因为有太多的帮派卖着太多种类的货,地盘已经不再是个问题了。在巴尔的摩,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地方卖货,只要这里有瘾君子愿意付钱就行。现在,毒品街角仅和货物本身以及贩子的声名有关。
“有橘盖儿的。”
“‘大白鲨’。‘大白鲨’的货。”
“红的。红盖儿的。红得你嗨。红盖儿啊。”
当然,一如既往的,还有“洞里货”(In the Hole)。
“黑美人”(Black Beauty),一个因严肃外形而知名的深色皮肤贩子,今天正忙着替那个团伙兜售货物,他们卖的海洛因顶着一个出自当地地名的品牌名。因为和其他地方完美隔绝,费耶特街南边那条位于蒙特街和文森特街之间的背街小巷长久以来一直被称为“洞子”(the Hole)。兜售这个品牌时,“黑美人”在蒙特街上兜小圈子走着,机械地重复着叫卖,像是一只在春天交配季里落单的鸟儿。
“洞里货。洞里货。洞里货。”
艾拉径直穿过蒙特街,进到一条紧紧贴着倒塌排屋废墟的小巷里。她扫视了一下裂开倾斜的沥青路面,上面散落着玻璃碎片,铁丝网栅栏的残骸围在前方。一扇老旧扭曲、没有镶边的墙板,秋千架,攀爬架,还有一个底部锈蚀不堪的滑梯,这些符合考古学特征的遗迹暗示这里曾是一个游乐场。
在这块地的北部边缘蹲着一栋一层楼高的预制板建筑,没有窗户的灰色外立面上用暗红色油漆涂着一条带状装饰。矮小、丑陋且幽怨,这玩意儿可能是一个在马奇诺防线上学得手艺的建筑师整的,因为它太像是战时的碉堡了。
艾拉瞟见两个少年的身影正靠在网状金属大门两侧的两个水泥花槽其中一个上面。“硬汉”和泰正在放空,等着娱乐中心开门。
“你们俩怎么没去上学?”
“我们被停课半天。”泰轻松地说道。
标准答案,每人平均每周能有四次。艾拉迅速地挨个瞟了他们一眼,让他们感受到了自己的怀疑,但男孩们没有反应。她登上台阶,打开了两个沉重的门锁,弯腰拉开了金属门。这扇门尖叫着发出了抗议,全程都在抵抗她。她又打开了两道双开门中的一道,进了里面,男孩们跟了进来。在走廊上方,一个弯折的方形牌匾写着“小马丁·路德·金娱乐中心”。
步入黑暗的同时,艾拉在自己的钥匙圈上摸索着,因为她着急要打开那间小小的背街办公室,并打开报警系统。然后她才折回来拨开照明开关。
“签下名字。”她对从“硬汉”身边一跃而过的泰说道。泰抢占了第一个在那本被用作签到簿的作文本上签名的特权。这帮孩子每周有五天都会在这个本子上签到。
“我是第一个。”泰说道,欣赏着自己的签名。“唐泰”(Dontae,即泰的全名),用整洁紧凑的笔迹写在了第一行。
“所以呢?”“硬汉”说道,“我也当过第一啊。”
泰的手指掠过了本子。“看看谁总是第一个。R.C.。干!那小子是从来不上学吗?”他说道。
泰沉浸到了本子里。他是个子矮矮的十五岁男孩,结实的躯干上顶着宽宽的肩膀,连着长长的双臂,双腿有点罗圈。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看上去有一副憔悴但犀利的面孔。他脸上闪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迪安德尔也在。这两个家伙都疯了吧。”他津津有味地评价道。
泰还玩着那套游戏:上学、写作业、遵守他妈妈的宵禁要求。他参加了田径队,成绩以B的低分飘过,上大学或者参军也都还在他的计划中。但今天,他翘课和“硬汉”一起鬼混了,想要查证一下艾拉女士要组建篮球队的谣言。
“咱啥时候比赛啊?”“硬汉”问道,试图激着她给个准话。
“我还不知道。我希望你能像关心篮球一样关心上学。”她回道。
“艾拉女士,我们会很棒的。”“硬汉”申辩说。
“我们走着瞧。现在你别催我。”
艾拉退回了自己的小办公室,希望能独处一小会儿。她纠结篮球队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想要彻底想清楚。一支十五岁及以下的球队对她和娱乐中心来说都是一件大任务,但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些东西来绊住年纪大的男孩们,他们对于小孩子们来说太过粗野了。某些日子里,她也仅仅能够维持住一种有秩序的表象。
办公室外面,好像是一声令下,大一点的那间房里爆发出了噪音。金属双开门正狂野地响着,还有泰和“硬汉”发出的笑声。
“我说,打开那扇该死的门。”
这就是她能够思考的全部时间了。艾拉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叹了口气,然后出去给理查德·卡特(Richard Cater,即R.C.全名)开门。
“打开这道他妈的门!”R.C.吼道,泰和“硬汉”则坐着窃笑,满足地透过装了金属网的窗户看着他恼怒地敲门。这次轮到他们可以安全地躲在那条规则后面了。规则规定只有艾拉和她在娱乐中心的兼职助理马泽尔·迈尔斯可以开门。
“R.C.,拜托,”艾拉说道,结束了对峙,“你没必要说脏话。”
“艾拉女士,”他叹道,声音升高了,一如往常地升到了吼叫的程度,“他们不给我开门!”
“R.C.,你知道规定的。”
“没错,但艾拉女士,他们在笑我。”R.C.反驳道,他的大脸上挤出了惯常的愤恨。整个世界都在密谋和他作对,这个想法对他的存在如此重要,都能够得上他的信仰了。
“我懂。R.C.,平静一下,把名字签了。”
“好的女士。”他回道,依然紧盯着折磨自己的人。经过艾拉,他扑向了泰,一把抓住了这个比自己小一圈的男孩手中的本子。“硬汉”跳起来要维护泰,用自己的方法试图再激起一下艾拉的愤怒:“R.C.从来都不去上学。”
但R.C.立刻就反击了。“上课铃声对我可没有任何效果。”他骄傲地宣称。
说得好。泰滑下柜台去同R.C.击掌致敬。友谊恢复了,两人走向了一排桌子,去瞎玩几个已经遍体鳞伤的桌游,把“硬汉”留在原地回味泰突然转向的忠诚。然后,他忠实得如同一只小狗,也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娱乐中心严格说来不比一间宽敞的教室大多少。中间走道两边的一排排桌椅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在走道的右边,被设定为“图书馆”和“艺术和手工区”的小小一方空间靠着墙。只有四个书架的“图书馆”包含了一堆主题令人不解的二手书,而且即便在极罕见的情况下,都不会有人来翻动。只有几罐颜料和胶水的艺术和手工区则在年幼孩子中间大受欢迎。
走道左边立着一排高高的储物柜,每个上面都印着严厉警告,不许打开及擅自取用玩具。这又是一个仅属于艾拉女士和马泽尔的权力。储物柜里存着大部分疑似游戏和玩具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知从何处流落到了娱乐中心来。糖果乐园、四子棋、国际象棋以及东一点西一点的大富翁游戏。
堆在储物柜旁边塑料牛奶箱顶上的是一部古老的收音机、一个音响、一台毫无光泽的唱片机、一台旧电视和一台录放机。白墙上画着一幅乐观的壁画——尼瑟、甘迪和其他几个年纪大点的姑娘的作品——一枝树叶茂密的树枝下有几个童话人物。
在后墙的卫生间前是一组杠铃片,孤零零的杆子歇在塑料长凳的金属支架上。在房间的尽头,年幼孩子们制作的一组非洲面具装饰着一个金属架子,墙上的一张海报是涂色书风格的知名非裔美国人肖像。
所有这一切都一尘不染,被艾拉和马泽尔爱惜地维护着,他们偶尔还会得到大一点的姑娘们的帮助。瓷砖地板每天都擦,桌子也每天收拾,椅子则整齐地排着。斑驳脱落的天花板那令人抑郁的感觉被一长串装饰着气球的红绿皱纹纸稍稍点亮了一点,这是某次圣诞节活动上剩下来的。总体上,娱乐中心的内部算是足够有节日气氛了,能吸引到接受了这一幻觉的小孩们。年纪大点的孩子们则想要更多,艾拉清楚,这也是她担心的原因。
在R.C.为庆祝一局四子棋胜利而发出的刺耳吼叫声中,她听到了一声轻柔的敲击声。艾拉看了看钟——三点半,还不到小孩子们上门的时间。接着她再次站了起来,去看娱乐中心的门。蹒跚前来的是六岁的德娜·斯伯洛,她裹在一堆冬衣中连路都快要走不动了。她来得和平日一样早,因为她家就住在巷子对面。艾拉迎进了德娜,领着她走过了入口,这才又折回来关门。但门没有动。
“迪安德尔,放开门。”她命令道。
表情严肃的迪安德尔·麦卡洛走了进来,径直走过了艾拉,连个像样的招呼都没打。他脸颊埋向胸口,双臂僵在身体两侧,操着练过的流氓步子走着——绷紧膝盖、挺直脊椎。他的举止里挂着一丝当天的寒意。
“你好,迪安德尔。”艾拉说道。
“嗯。”
“你好,迪安德尔。”她又试了一次。
“我说了好。”他嘟囔道,显然被烦到了。他停在桌前,签了到,然后脱掉了外套,随意地扔到了柜台上。他无拘无束、趾高气扬地经过了其他人,没有流露出一丝认识对方的神色。他解开了法兰绒衬衫的扣子,任由它垮成了一堆。接下来是T恤,上面印着一幅混混抽烟的卡通。他光着上身,露出了结实的肌肉,躺到了椅子上,举起了杠铃。他机械地做着卧推,没有计划,因此很快就累了。
“二十五个。不错啊,小子。”他坐了起来。
他又抓起了杠铃,做了十个又长又慢的弯举。做完后,他把杠铃放到了地板上,一边转向其他人,一边屈伸着双臂。“硬如铁。”他说道,同时敲击着自己的胸膛。“我是个‘硬汉’。”
其他人没理他,但坐在艾拉办公室附近一张椅子上看着这一切的小德娜穿过房间慢慢走了过来。她脸上绽着大大的微笑,被杠铃和迪安德尔吸引到了。小姑娘向着杠铃弯下了小小的身子,试着把它举起来。迪安德尔在她身后弓下了身子,举起了杠铃,并把它举过了小姑娘的头顶。
“姑娘,你很壮啊。”他宣称道,又帮她把杠铃放了下来。他把小姑娘举到空中,她笑了起来。他举着她打圈儿,脸上满是喜悦。“她比你还壮,R.C.。”德娜抱他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艾拉看着这一幕,也很开心。不管有多气势汹汹,迪安德尔对小孩子们都很好。
更多流氓来了。哈吉和双胞胎阿诺德、罗纳德一起穿过了大门,脸上闪耀着兴奋。“搞到那只猫了。”阿诺德骄傲地宣布说,激起了R.C.的兴趣。
“没错。弄死了那只一直来搞我们笼子的猫。”罗纳德炫耀道。
“什么猫?”
“一直来搞我们鸟儿的那只猫。”罗纳德说道,“哈吉弄死了它。”
“是吗,你们怎么做的?”R.C.问道。
“逮住了那只猫,把它扔给了沙姆洛克的斗牛犬,给丫撕成碎片了。”哈吉自豪地说道。
“切,这算啥。”R.C.说道,戳破了他们的喜悦。“你们应该看看迪安德尔。”
“是吗?”罗纳德说道,有点受伤。“你应该听听丫是怎么惨叫的。”
“迪安德尔!”R.C.吼了起来,“迪安德尔,过来。嗨,你给他们讲讲你怎么收拾搞你鸟的猫的。”
迪安德尔放下德娜,慢慢走到了男孩们这边。
“说啊,告诉他们。”R.C.催促着。
迪安德尔笑了。“有只猫一直在我的笼子附近转悠,想要钻进去。我看到后,就去搞了双厚手套,我叔叔用来收拾螃蟹的那种,真厚的那种,省得你手被刮到。然后我逮住了那个狗娘养的。它想要挠我,但它挠不穿手套。”
迪安德尔已经坐到了一张桌子上。其他男孩,连同R.C.,都因为迪安德尔为自己故事流露出的热情而被他攫住了注意力。
“它还挺野,”迪安德尔说道,“我把它腿弄折了,每条腿都弄折了。然后我把它绑了起来,找了棵树挂了起来……”
他的音量降了下来,引得众人都探了过来。
“……我搞了点打火机油,把丫浸了个透,然后弹了根火柴扔到它身上,把它干死了。”
“哥们儿,你丫就是个疯子。”R.C.吼道,泰和“硬汉”则赞同地敲打着桌子。
“干!”罗纳德叹道,承认了自己的钦佩。
艾拉已经没在照顾小孩子们了。她被迪安德尔的故事震惊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迪安德尔,”她最后问道,“你为啥那么干呢?那只猫不过是做了猫会做的事儿。”
“艾拉女士,猫干猫该干的,我干我该干的。”迪安德尔回答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的回答引起了其他男孩的深深共鸣,他们吼叫着表示赞同。
“你太变态了,哥们儿。”R.C.兴高采烈地赞道。
“猫杀了我养的鸟。”迪安德尔斩钉截铁地说道,“猫就该死。”
艾拉摇了摇头。几乎从迪安德尔一出生她就认识他了,她一直把他当成一只害了相思病的小狗狗,在费耶特街上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家的“臭肥肥”,沉浸在童年时期的第一次心动里。她看着他在街头跑来跑去,随着年岁日长,陷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中。她知道迪安德尔既聪明又开朗,有很多闪光的瞬间,就好像刚才,在他逗得德娜·斯伯洛欢快大笑的时候。她也知道,要是合他心意的话,他也会折磨和烧死一只猫。
电话铃响了,艾拉退回了办公室里。感谢上帝,是好消息。蒂托已经回到加州的家中了,没走太远,不过是沿着海岸开了一晚上车而已。艾拉从女儿那里得到了这条消息后,挂上电话叹了口气,明显地放松了。
“艾拉女士?”
小史蒂维来到了她办公室的门口。
“怎么啦,史蒂维?”
“我们能把橄榄球拿到外面场地上玩儿吗?”
“你之后能把它带回来的话就行。”
他一溜烟跑开了,艾拉也离开了办公室,把下午剩下的时间都留给了小孩子们。大一点的男孩们很快离开了,去搞那些最好在娱乐中心外面讨论的事儿。R.C.的声音还回荡在中心里,是从蒙特街上传过来的。
渐渐地,黑暗涌了上来,艾拉看了看钟,已经六点半了,该让自己看管的孩子们回家了。作为最后的程序,她归拢了太思提糕点(37)和薯片的袋子,这些都是社区援助中心(38)“回声屋”(Echo House)和圣马丁教区的慈善厨房送来的零食,等孩子们经过出口回家的时候发给他们。娱乐中心大门窗户上漏出的昏暗灯光洒在了沥青路面上,离开的孩子们成堆走在这片灯光中。
中心被突然降临的安静包围着,艾拉拖出水桶和拖布开始做清洁。她把玩具和游戏放回柜子里,把椅子排整齐,把孩子们玩手指画搞脏的一张桌子表面擦干净。环顾四周,她终于满意了。然后她关掉灯,锁上门,拉下了卷帘门,步入了黑暗中。还有几个小孩在滑滑梯,有些跟着她走到了蒙特街上,此处一直都有的嗡嗡声现在变得清晰具体了。
“有红盖儿的。”
“洞里货。”
“死刑犯。”
艾拉看着其中两个小孩从一群想要卖货给两个开着皮卡的白人的贩子中穿过,去到了费耶特街对面。
她紧了紧自己的外套,穿过蒙特街,又一次走过了街角的人群。
这说不通啊。
芙兰·博伊德今天一早就出了地下室,抽着今天的第一支新港香烟,从自己惯常的位置——门前台阶的顶端——看着蒙特街和费耶特街热闹起来。在蒙特街上,巴斯特和康特里已经拖着疲惫的躯体去到了街角上,泰然地等着“疤脸”(Scar)把货送来。距离芙兰几户人家开外,罗尼·休斯也来到了门口,捣鼓着他那辆屎棕色别克车的引擎,想在这个一月末的早上把车发动。迪罗德的父亲迈克·赫恩斯一言不发地等在罗尼旁边,呼吸在他的头上凝出一小团柔软的雾气。两人计划“远征”一家县里的商场,只要可能,罗尼都喜欢尽早,最好在保安人员彻底警觉过来前进去再出来。
“嗨,芙兰。”罗尼喊道。这是发出了邀请。
她轻点了一下头,但什么都没说。在此时的寒冷中,她窄窄的背部靠在一个旧靠垫上,衣着更像是秋天穿的,而不是针对隆冬的。她似乎对寒意毫无知觉,掠过了罗尼,扫视着费耶特街和蒙特街上的行人车辆,搜寻着一桩勾当的第一丝微弱线索,期望这勾当能为今早的第一针海洛因添上一瓶或者两瓶助兴的可卡因。至于同罗尼和迈克光天化日地去大肆偷窃一番,她就放弃了。第一,最近她和迈克处得不好,她都记不得当初自己是看上了他哪点。第二,在商场里她总感觉不太对劲,害怕再遭到一起指控,而且保安也总是紧盯着她。于是,她在露珠旅店的门前台阶上安顿了下来,等着好一点儿的选项。她坐着、望着,那硬如磐石、透露着“别来惹我”的外表除了赤裸裸的算计,其他一概欠奉。
外表对丹尼丝·弗朗辛·博伊德(Denise Francine Boyd,即芙兰的全名,芙兰取自她的教名Francine)至关重要,因为强悍外表一直是她手段技能的核心。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到这里有丝毫缝隙,外表就是她的绝大部分了。那种“老娘毫不在意”的目光,那种敢于不顾一切的暗示,给她带来了很高的街头地位。她还和任何吸毒时长快满第二个十年的人一样,被赋予了随机应变、绝处逢生的头脑。娇小的芙兰,拢共九十五磅重,是一个被可卡因搞得骨瘦如柴的鬼影子,却已经撑到三十多快四十岁了。大部分时候她只靠动嘴就能成事儿,绝少出手。她长了一张专为街角而生的脸,眼神强硬的双眼浮在肤色如同番泻叶(39)茶水的脸上,冰冷的眼光里不含哪怕一丝丝的复杂感情。但在这样的表面背后藏着一个饱经摧残但依然有着些许良心的女人,这个能施以关怀的灵魂一次又一次被证明是带来痛苦的负担。芙兰不像姐姐邦琪:这么多年住在一起的经历已经让芙兰确信,邦琪真可以除了吸毒什么都不管。史蒂维也不遑多让。如果你算上酒精的话,那就还有雪莉。
当然,还有斯谷吉,博伊德兄妹中最年长的,在几个街区外他们祖母的房子里过着奢靡的日子。斯谷吉有一份工作、一辆车,还有有线电视和空调,有露珠旅店没有的一切。但芙兰和哥哥之间有隔阂。她没法依靠他,一部分原因是斯谷吉坚称自己如今已经戒毒了,已经四年多没有吸过毒了。
芙兰不相信,还因为斯谷吉装得比她所了解的他更好而厌恨对方。然而,斯谷吉还是过得要远好于露珠旅店这边,因此芙兰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费耶特街这所房子里最近似道德楷模的存在了。是她冒险进到厨房给迪罗德和他表兄小史蒂维做三明治,也是她确保孩子们有校服可穿。她还会从地下室的“派对”里抽身,上楼去查看小蕾蕾和她的心跳监测仪。如果要说芙兰的操行里有什么弱点,那应该是她妈妈植在她身上的道德感的残余,这是其他孩子似乎没能继承到的特殊东西。但那都是属于早年间的东西了,是在她父亲被怒气驱使打倒她母亲之前,也是在她母亲从酒瓶里找到安慰并把怒气发泄到芙兰身上之前,更是在博伊德家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从啤酒转到咳嗽糖浆(40)、从大麻到海洛因、再从海洛因到可卡因之前了。有太多的痛苦,对此刻来说,也有太多东西要去想了。
芙兰继续扫视着街道,终于,她看到蒂雷尔站到了街角上,同巴斯特和康特里搭上了讪。芙兰从门口向他轻挥了挥手。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感谢上帝,她想道,蒂雷尔照例来拿货了。“疤脸”很快也会来。身为“疤脸”的副手,蒂(Ty,即蒂雷尔的昵称)会拿着货,负责在街上卖,处理钱和货的事儿。而“疤脸”则坐在排屋的台阶上,看着这一切。康特里,还有巴斯特,要是他们有这个运气的话,会帮“疤脸”的绿盖儿货揽客。但蒂雷尔担着最大的风险,芙兰也清楚蒂雷尔已经开始犯错了,他在偷货供自己吸。
她是上个月从自家房子的门廊上看到的。当时他的身子弯了下来,鼻子埋进了手掌里。他觉察到了她,一下子弹了起来,试着糊弄过去。我眼里进了点东西,他嘟囔道,而她只是笑了笑。
在街头,从需求中总会生出勾当,没过多久芙兰就让蒂雷尔在拿到“疤脸”的货之后,来到自家房后,在他上街卖货之前的几分钟里,和自己搞搞勾当。在地下室的门后,她会摇摇瓶子,从顶上撇一点儿可卡因走。没人比她聪明。
所以现在她就等着,双眼盯着自己小小计谋中的另一半。再过一两分钟,“疤脸”就会从吉尔莫街拐上费耶特街,然后朝着蒙特街走去。身着迷彩服的他,是自家绿盖儿货的移动广告牌。“疤脸”身上没啥亮点,不过是“纽约男孩”的一员而已,独来独往、神秘兮兮的,是这个社区的陌生人,从四五年前露面就开始做买卖了。没人想要挑战“疤脸”,因为归根到底,其实没人关心。他的货不错,这就够了。除此之外,还有传言说所有“纽约男孩”彼此都联系紧密。想搞他们,他们就会把你搞掉,再换到新的街角去。直到去年为止,费耶特街上都没人想要冒任何风险。后来是“裸钻帮”的人开始扩张地盘,宣称巴尔的摩只属于巴尔的摩人。街上留下了三四具尸体——一两个“纽约男孩”的、一两个当地人的——“疤脸”因此不得不消失了一段时间。但之后“裸钻帮”的人被联邦调查局端了,事态又平静了下来。“疤脸”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依然是那个陌生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家庭,甚至不知道他睡在哪儿。
除了名声和神秘感,“纽约男孩”的“疤脸”、普里莫、“吉钱帮”和所有帮派,都依赖本地人来揽客和卖货。而至少在西巴尔的摩,好帮手很难找到。“疤脸”有着职业性的自律,除了大麻,他从不会嗑嗨。然而蒂雷尔则不够坚定,因此芙兰才找上了他。
十五分钟后,她今天就已经第二次从地下室上来了。收取自己私密联盟带来的利润,感觉确实是太棒了。她回到了门前台阶上,看科林斯开着一辆崭新的淡蓝色巡逻车经过了蒙特街上的揽客仔们。加里·麦卡洛从街角溜过来的时候,脸上容光焕发。
“嗨。”加里招呼道。
“嗨。”芙兰回道。
“史蒂维在楼上?”
芙兰点了点头,加里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他们还在一起时,加里总在喋喋不休地瞎扯,唠叨着宗教或者政治,要么就是股市,唠得芙兰头都痛了。如今,他们之间的大部分对话只剩下简单实用的几句。要么手里有点啥,要么想要点啥,或者最糟糕的情况是在他没能拿到东西的时候,才会和她说话。上帝啊,她可受不了听那个男人哭哭唧唧的。
“来点不?”他在进门途中问了她一句。
芙兰摇了摇头,觉得他要是找史蒂维替自己搞东西,那就是啥都没有。加里总是在找别人帮自己去街角,以为一个外表凶悍点儿的人不太可能被坑,但实际上拿到的全是垃圾货。而史蒂维,上帝啊,芙兰的哥哥有可能买回真货,但他在楼上的五斗橱抽屉里放了好几个注射器,每个都是填装好的,里面装的东西不比自来水强多少。每个都填着不同的剂量,从二十毫升一直到六十毫升。加里这样的蠢货只要半秒钟不盯着史蒂维,那他渴望的魔幻感受就永远也别想有了。
果不其然,十分钟后他下到了楼下的台阶上,浪费了十块钱。他的脸因为巨大的悲伤而皱成了一团。
“哥们儿,这玩意儿屎都不如。”他说道。
芙兰摇了摇头。
“你不懂。”加里说道,一副受伤的样子。“我是说,干。”
芙兰嘲弄地哼了一声。“加里,你被打了那么多水进去,手上都要长出叶子和其他玩意儿了。”她说道。
“啥?”
“你被诓了。”
毫无同情。芙兰十分强硬,她可以混在街角。但加里完全是另一种生物。芙兰意识到,他混得越久,也就被欺负得越久。
“这不是你能玩的。”她告诫他。
“啊,好吧。”他苦涩地回道。
“我认真的,你不适合这个。”
“啊,可不。”
她摇了摇头,而加里沿着街区朝上走了,还喃喃自语着。芙兰看着他走远,感到一阵彻底的失落。加里如今已在街头晃荡好几年了,但在某些层面上,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尽管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但她依然关心着他。而看着他迷失在一个他完全不适合的世界里,这感觉如同身处地狱。芙兰的一部分想法中依然想要保护加里,但她更清楚地知道没什么所谓的保护。无论如何糟糕,加里也已经身处其中了。
他的堕落带着一种缓慢的必然,但也有某些瞬间,这一切似乎是一蹴而就的,因为加里做事儿从来不会三心二意。芙兰第一次看到他在街角熔化海洛因的时候,真的哭了出来。人们好几周来一直告诉她说他吸上了,说他每天都混在门罗街上,但她从没见过,因此也不相信。加里多年来不曾用过比偶尔一根大麻烟更嗨的东西。在他俩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都是他对芙兰吸毒表示不满。相比海洛因或者可卡因,加里更喜欢神秘主义和宇宙学,聊聊那些大于生命的鬼扯玩意儿,同时还打着三份工,往家带了那么多钱回来。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当迪安德尔还小的时候,芙兰花了大量时间在县里各家商场之间流连,想要花掉这些钱。她买了那么多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她永远都戴不过来的珠宝。大部分要么连包装都没打开,要么就被她送给了朋友。而迪安德尔则在费耶特街房子的客厅里上蹿下跳,兜里揣着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他那时还太小,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加里会因为自己有这个能力而给他钱,向所有人表明自己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
回顾过去,芙兰意识到她从没有真正感恩过他们曾拥有的,她也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加里会打这么多份工、这么努力。实际上,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他。她最多不过是爱过加里这个概念而已,爱这个眼距宽宽的工作狂身上的那种原始能量。他停不住地要为他们制订计划。这些计划都已经开始成形了,并几乎就要成真了。
她是在十六年前认识他的,当时他在列克星敦街和富尔顿街交汇处那个药店工作,当柜员赚合法的钱,同时兼职卖点大麻。芙兰做了顺其自然的事儿:卖弄风情,鬼扯一大堆后就把他的小脑瓜搞迷糊了。很快,她的大麻就免费了。
但博伊德家是混街头的。而加里嘛,嗯,是麦卡洛家的人,是瓦因街上那些会上教堂的麦卡洛中的一员。从一开始芙兰就知道他俩的结合是不被祝福的。她看得出他有多脆弱,看得出他对费耶特街上的真实世界几无准备。加里卖大麻是因为想赚点快钱,但他对任何比大麻更强的东西都充满了恐惧。而在他妈妈表达了不赞同后,他就彻底地放弃了贩毒。芙兰挑逗了他一段时间,加里心甘情愿地为她意乱情迷了。但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强硬。对她来说,他不够男人。
在加里去俄亥俄州上大学前,他们只做了一次爱。芙兰知道自己怀孕了,但还是放他走了,想着这是他应得的,而且加里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用武之地。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往扬斯敦(41)发了封电报,不是想把加里·麦卡洛劝回来,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件他有权知道的事而已。
让她惊讶的是,这个男孩回到了西巴尔的摩。
芙兰·博伊德的生命中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忠诚。从来没人能对她说他爱她,说到她都真开始相信了。但她不是加里的真命天女,她现如今已经知道了这点。她从来就不会规规矩矩,不是那种他想要找的幸福家庭主妇。他们刚开始同居的时候,加里就清楚表示希望她能像他母亲一样,而芙兰同样也清楚表明了自己不是萝伯塔女士。她是派对女郎,她还在上学时就一直流连派对了。
帮派分子、混混和瘾君子组成了她的世界。但她还是和加里玩起了过家家。加里这个虔诚的信徒,一个从穆斯林理论到素食主义都来者不拒的男人。他还崇尚科学,仿佛那也是一种宗教。他会翻来覆去地读高中的物理课本,喋喋不休地讨论自己重回俄亥俄州立大学并成为一名工程师的伟大日子。
因为摇篮里躺着迪安德尔,读大学的计划推迟了。然而,加里还是成功造出了一个远超芙兰允许自己想象的未来。药店里那份受工会保护的工作升成了主管职位——年薪五万五千美元——除此之外,加里还在伍德劳(Woodlawn)当夜班保安。芙兰在市中心的电话公司也有一份好工作,而加里靠着股票和共同基金赚的钱还要更多。他买下了费耶特街1717号的房子。他在社区各处买下房产做投资。然后他、布鲁和布鲁的兄弟成立了莱特劳,他们的房产开发和设计公司。加里给芙兰买了一辆奔驰汽车,也给自己买了一辆。他给芙兰和迪安德尔以及所有人买各种各样的东西。
一开始芙兰喜欢这一切。她更用力地尝试去爱加里。有一段时间,一切似乎不仅仅是可能,简直就是确定的。但事后回想,芙兰能想起在八〇年或者八一年的某个转折时刻,那是一个她必须得做出决断的时刻。迪安德尔当时三四岁,快到上学的年纪了。他们那时考虑在城市外延的卡顿斯维尔(Catonsville)买一栋房子,像其他年长一点的麦卡洛家族成员买的那种郊区房产。那些麦卡洛凭借新赚来的钱和新的机会逃离了费耶特街。加里也想要那种生活,但芙兰退缩了。她无法想象自己身处加里为她规划的位置上,穿着围裙绕着某个厨房的灶台打转。没有派对,没有冲突,也没有街角,那完全不是她啊。
于是,他们留在了费耶特街的那栋房子里,而这个社区也像它侵蚀所有人一样,开始侵蚀他们了。很快,大麻、啤酒和药片就成了每天的全部内容了。她当时二十四岁,在真正找到自己未来的那天,她正和加里在一起——那天他们埋葬了她姐姐达琳。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也是在八〇年或者八一年。芙兰当时正在守灵仪式上悲伤得无法自抑,而家里的一个朋友第一次给她拿来了海洛因。
“试一下这个。”他告诉她。
比芙兰大三岁的达琳,死于费耶特街1625号的一场火灾,就死在芙兰如今过夜的房间里。达琳身体百分之八十的面积都被烧伤了。在守灵仪式当天,她把头埋到了那面镜子上,能吸多少就把那堆粉末给吸了多少进去。随后就忘记姐姐去世了。第二天,同一个朋友来找芙兰,又给了她同样的东西。之后一天,他没再来。那天之后,芙兰去找这个朋友了。
过了一阵,她变成不得不在床边放着那玩意儿,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来上一点,然后再穿上去市中心工作要穿的衣服。直到某天早上毒品没在手边时,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瘾了。她只知道要是没有吸上一点儿,就饥渴得无法去上班了。每天早上要么难受万分,缺勤工作;要么欢喜得对工作毫不在意并同时咒骂自己的主管。芙兰一直在搞砸,直到电话公司把她开除,而工会几乎没有出手来阻止她被解雇。
无法在芙兰身上找到未来,加里也开始在费耶特街上放纵自己了。一开始他为吸毒这事儿和她大吵。但他对她动手后,她搬了出去,告诉自己不会像母亲那样也被家暴。加里四处晃悠找别的女人、新的宗教和其他好几个计划——所有这一切不过是稍微推迟了一点必然的堕落而已。当一事无成的时候,加里做出了选择,清醒自知、从容不迫地选择了在海洛因和可卡因里放纵自己。几份工作、两辆汽车和多处房产都被收走了。到了最后,他和芙兰都堕无可堕了。没在一起,又似乎在一起,他们用同样疲倦的节奏挣扎着。
社区为发生在加里身上的一切责怪她。狗屎,她对自己说。难道他俩没有各自做出选择?难道她对加里施了魔法,而他对自己毫无控制?难道她自己没有数不清的麻烦?
她受不了加里的地方还有那些他为自己举办的同情派对,那些哭诉自己曾拥有一切又是如何遭到了背叛的派对。比如今天,当他嘟嘟囔囔、悲悲戚戚地抱怨着不公而走开的时候,好像有人承诺了会公平对他一样。至少表面上,芙兰不会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表露出受到了伤害。当有机会在别人身上玩自己那一套把戏时,她也毫无悔意,同时无法因为任何人在自己身上玩了把戏而真去怪他们。加里遍体鳞伤来找她时,可把她气坏了。她都自顾不暇了,要怎么去帮助他呢?
又过了一个小时,期间她注视着蒙特街和费耶特街上的潮起潮落,看着贩子们把货售罄,又补货,然后再售罄。看着突袭的条子们开车逼向了做买卖的地点,把街角的男孩们摁在墙上却又空手而归。每一天,这样的街头阅兵都在这些门廊前上演。每一天,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晴天大雪,芙兰都在外面看着这一切开始和结束。
她几乎什么都不错过。在费耶特街上混了太多年,这给了她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猎人的本能,让她能看见那些外人无从得见的、在街头发生的事儿。不需要记分牌,在任何时候她都知道谁是在替谁卖货,谁在偷谁的东西,谁就要受伤了,以及谁要来伤人。芙兰能从一个街区外就瞅见冲突和关系,这就是她的绝招,一个磨炼出的礼物,让她得以抢占先机。比如现在,当她沿着费耶特街往下看过去两个街区,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四个人中的一个——正操着直愣愣的姿态穿过沥青路面。
迪安德尔。也许还有R.C.、多里安和博。
要是他敢跟自己说他今天去了学校,那可有他受的,芙兰想道。预期他会径直走到费尔蒙特街上去,所以当他从队伍里脱出来,朝她走来的时候,她吃了一惊。
“你为什么没去上学?”
“上了半天。”
“半天?现在还不到十一点。”
“半天的半天。”他宽慰她说道。
“安德烈,你疯了,”她说道,摇着头,“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回到弗朗西斯·M.伍兹中学,现在你又在这儿了,在街上晃悠。”
“老师放我走的。”他咬定了。
“拜托。”芙兰回道。
他耸了耸肩。不是每个谎话都要有人信的,有些说出来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
“你有烟吗?”她问道。
“没你的。”
“给我来一根。”她坚持道。
迪安德尔没理她,走去了卖货的地方。看着他走开,芙兰心里是郁郁的。要是他没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那可鬼都不信。他在街角混上一两周,兜里有了点儿钱,就觉得自己算个男人了。更糟糕的是,芙兰想道,他还把巴格西那事儿推给了我。迪安德尔觉得因为那档子破事儿,他就把她给拿住了。可见鬼吧,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呢。当然,他啥也不知道,这该死的小鬼。
三周前,巴格西来到了门口,要见芙兰,管她索要她在柜子里找出的六十五瓶货和两百美元现金。和其他的“纽约男孩”成员一样,巴格西基本上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但要是出了问题,他会直接来找你。
“布莱克说是你拿了我的东西。”巴格西说道,用了迪安德尔最喜欢的街头名号。这个毒贩声音温柔,情绪平静,这对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人来说很奇怪。芙兰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把她给供出去了。更糟糕的是,她被巴格西看上去讲理的样子给迷惑了。要是他一上来就很强硬,芙兰会知道怎么处理。但巴格西玩的这出冷静笃定让人害怕,不仅对芙兰来说如此,对她的孩子也是。无论她对迪安德尔有多生气,她也不得不考虑周全。巴格西可能回去会收拾他。
“他就不应该带回家来。”
“那是他和你之间的事儿。我想要回我的东西。”
“瞧着,”她说道,很快让自己也显得讲理了起来,“我可以把枪还给你,但我没拿钱或者货。如果你打算收拾他,我会还你的,但我需要一点时间。”
巴格西考虑了一会儿。“把枪给我。他会还我钱的。他上一笔买卖只欠了我六十块。”
“好的。我会拿到枪,转交给他。”
“可以。”他同意了,依然很放松。
之后事儿就扯平了。芙兰知道迪安德尔相信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界限。然而,芙兰不过是在争取时间而已。如果儿子再把更多的捣蛋事儿带回家,她可要好好收拾他。同时芙兰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偷了货而引发了这次危机,但她告诉自己,她最终通过保护迪安德尔不经受供货商的怒火而证明了自己是个母亲。
他一点都不知道,还在这儿像是老爹凯恩(42)一样趾高气扬地晃悠呢。迪安德尔天性就不谦卑,兜里有点钱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即使深陷在海洛因成瘾的迷糊中,芙兰也知道自己迫使儿子进入了公开反叛的境地。他在街角混既和地位及金钱有关,也和她吸毒这事儿有关,两者之间不分伯仲。
过去三年来,这孩子都住在一个相当于吸毒点的地方。他现在已经足够成熟来评判她,并根据判断做出反应了。一步一步地,他表达出了自己的结论,并让自己远离了她。他的新宇宙,费尔蒙特街和吉尔莫街,为一个处在彻底叛逆阶段的孩子提供了现成的港湾。曾经一度,她试着扭转局面,试图在每个地方都维系住自己的权威,要求迪安德尔依照自己的要求行事,而不是照着她自己的经历重蹈覆辙。去年,他开始卖货后,她把他赶出了房子,最终却只是看到他在1717号里打造了自己的小小俱乐部。上个月她试着制定一些家规,结果不过是在他头上打断了一根扫把棍。迪安德尔轻而易举地从她手里抢过了棍桩子,把她逼到了厨房的墙上,恐吓她,让她意识到了他的力量,然后便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在迪安德尔的脑子里,芙兰清楚,有这么一个概念,那就是一满十五岁,他就是个男人了。她的儿子没有打算和她断绝关系,他们还是一家人。但可以保证的是,他不会再容许她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小孩了。这个变化让芙兰烦躁,也让她痛苦万分。
因为在那些关键的方面,芙兰告诉自己,她一直是迪安德尔和迪罗德的好妈妈。确实,可卡因和海洛因没能给新款高帮运动鞋、周末电影或者世嘉游戏机(43)剩下多少钱。但是,她的恶习从未侵蚀到对儿子们的爱,她也知道他们都能感受得到。这间背街的卧室算不上什么,但她的孩子们从来不缺过夜的地方,也从来没有过挨饿的日子,或者上学的时候没有校服可穿。她一次又一次地觉得自己已经向迪安德尔证明了她是他母亲,方式是和他并肩对抗着市政府中的各家机构。她去北大街出席了所有同副校长的会面,参加关于停课的听证会。她也去了每次他被捕后负责羁押他的辖区,出席在市中心法庭举行的青少年犯罪听证会。她陪着他去波恩赛考斯医院(44)和大学医院,在那里的急症室里处理破皮的膝盖和折断的骨头,应对哮喘发作和厨房里的烧伤。在那些安静时刻里,她更是永远陪着他。那些时候他没了汹汹的气势,恐惧展露无遗。那些时候他需要被拍拍头和安慰。
她不是一以贯之的,她很清楚这点。在相对平静的时刻,芙兰能大方地承认缺点,以冷酷的准确性来描述自己为人父母的失败之处。但下一秒她就会争辩,还带着些许真实性,争辩她的儿子们比起太多在费耶特街上混的人要好得多。那些孩子在街角上成群结队地自生自灭,跌跌撞撞度过了颓丧的破碎童年,摸索乃至自创规则。比如丁丁(45),只有十三岁,但已经有了彻底的反社会人格,一天到晚都混在街角,因为毒品债务或是对方不尊重自己冲着成年人开枪,要么仅仅就是为了扣动扳机的微弱快感。再拿丁丁的同伙胖子埃里克(Fat Eric)和拉蒙来说:这些孩子已经疯到敢对经过的警车开玩具枪了,还会敞着拉链冲进韩国人开的外卖店,冲客人们和被羞到的前台姑娘晃自己的鸡巴。还有双胞胎阿诺德和罗纳德,加里女朋友罗妮最大的两个儿子,他们十四岁就辍学去野了。两年后,他俩就在费尔蒙特街一处公寓里开了赌局。这个地方的成人住户被捕后,他俩把它抢来了。双胞胎能随意踢开一扇后窗,按自己心意来去。他们的白天被沿吉尔莫街贩毒的买卖占据,夜晚则花在了为社区其他孩子在公寓里开“游乐场”上。恶臭的垃圾留在最初被扔下的地方,角落里堆着人类排泄物,厨房的所有设备、椅子和墙上满是弹孔。这一切都还是他们的母亲就在楼下时发生的。罗妮除了自己嗑嗨,对其他都漠不关心。
社区里的丁丁们和胖子埃里克们比迪安德尔及他的同龄人要小上一两岁,但即使在费耶特街的常驻居民中,他们也都被认作狂野的新品种:暴力、缺乏社会教养、毫无责任感、同家人朋友甚至是自我都没有联结。丁丁和他的帮派成了第一波,灾难显然正在升级。更年轻的群体已经在社区中留下自己的印迹了:“小老头”(Old Man)和丘博刚九岁、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站上街角,替蒙特街上的贩子们跑腿了。
芙兰为迪安德尔和迪罗德付出的要远多于这些。甚至是现在,尽管已经迷失在了毒瘾中,有些事儿她还是不会做的:
她不会为了自己享受,把小孩送到街角上卖货。迪安德尔踏上费尔蒙特街是出于他自己的决定,也违背了她的意愿。她不会扣着迪安德尔的货,或者藏起他的枪,或者教他如何从海洛因里揩油,或者如何把一份货卖出更高的利润。她也不会对他在街角搞的混账事视而不见,任由自己和他狼狈为奸,只为着那些可能到她手里的毒品和美元。她厌恨他已经站上了街角这件事儿。她讨厌听见夜间回荡在费尔蒙特街和吉尔莫街头的枪声,担心救护车的警笛是不是为迪安德尔鸣响,或者当警车呼啸冲过街角的时候是不是要去抓她的儿子。她愤恨他已经抽上了那种粗大的费城雪茄(46),从十块钱一袋的大麻起了步,就和她当初一样。当然,她无力阻止任何一桩:身为一个不占理的家长,她已经妥协了。但她也不会像很多人一样,就此表示出鼓励。
她的儿子们也不会去圣马丁教堂的慈善厨房就餐,这样他们的母亲可以把饭钱用来买毒品。迪安德尔不会因为没有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耐克气垫运动鞋而为复活节感到难受;迪罗德不会因为没有生日蛋糕而记住某个生日,或者在圣诞节没收到任何玩具。这些对芙兰来说很重要。这样她可以告诉自己,她在一个四下都破碎失衡的世界里保有了刚好够用的平衡。在这样的低标准下,她是完全正确的:在这个太多人都已经彻底放弃的地方,芙兰·博伊德依然是自己孩子的母亲。
安德烈并不承认这点。如今他已经从她的翅膀下钻了出去,把她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的。他还想要更多,他的态度也变得阴郁,并因为更多想要的东西不能马上得到就噘起嘴来。我全靠自己在外打拼,迪安德尔喜欢这样告诉他的朋友们。没人为我做任何事儿。
他不过是不知道而已。芙兰想要像去年夏天一样再把他赶出去,或者至少向他收点房租,如果他不再打算上学的话。她应该做的——也是她想要做的——是狠狠抽他一顿。但那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了。
那就这样吧,她想象自己对他说,你现在是个大男孩了。你是个男人了。你就继续去像那样混呗,等下次科林斯钻出警车来踹你屁股的时候,你得靠你自己了。下一次他们从学校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又一桩混蛋事儿时,你不会再有我去学校为你撒谎了。下次你去市中心出席青少年犯罪听证会的时候,也看不到我了。你的屁股在法庭长椅上坐到磨平都别想等到你妈我现身了。
芙兰搞得自己充满了愤恨,现在正不停揉搓着那个已经塌陷的沙发靠垫,等不及要在他下次经过自己身处的台阶时,冲他猛扑过去。她受够了。当望向蒙特街并看见迪安德尔从外卖店里出来的时候,她的双眼闪着怒火。看看他,她想道,多洋洋自得啊,好像一切都是围着他转的。去你丫的。
半个街区以外,迪安德尔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很快就锁定了视线,并在走向她的过程中,用自己空茫的眼神刺激着她。他慢下了步子,但眼神从未躲闪。当迪安德尔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靠近台阶底部的时候,芙兰站了起来。他几乎没有打乱节奏,只是一只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冲她扔了一个小纸袋,她下意识地就接住了。
香烟。她摇了摇头。“你逗我玩呢?”
迪安德尔笑了,继续走向费尔蒙特街。
“去你的,德雷(Dre,同Andre,都是迪安德尔的小名)。”她吼了起来,“给我回来!”
但迪安德尔没有理她。
干,芙兰对自己说道,闷闷不乐地剥着香烟包装上的塑封。为什么他要那个样子?总是惹了她又来安抚。总是让她看到自己最糟糕的样子,然后又在最后一刻流露出一点好心来。
就好像去年的圣诞夜,当时钱都花光了,而迪罗德已经把给圣诞老人的玩具单子都写好了。芙兰感觉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坐上公交去雷斯特斯敦商场(Reisterstown Mall),然后在商店之间狂奔,进行最后时刻的疯狂偷窃。她本来快要全部搞定了,但忘记把几个东西上的防盗扣给卸下来,结果在离开某家商店的时候触发了警报。商场的一个保安追着她到了停车场,芙兰堪堪赶上了一辆往南的公交。她又怕又喘地朝身后望去,看见其中一人正冲着对讲机说话。几个街区以外,一辆警车让公交靠边停车的时候,芙兰从后门溜了下去,转过街角,接着就彻底迷失在了巴尔的摩西北部。等她回到家的时候,所有商店都已经关门了。
现在想想,她还记得自己带着最糟糕的情绪爬上了通往那间背街卧室的楼梯,恨自己让时间拖到了十一点以后,害怕看到迪罗德的眼神。她不情不愿地走进卧室,却看见迪安德尔在床上看电视,一堆购物袋堆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可还好?”他招呼道。
东西都在那儿了——迪罗德愿望清单上的所有玩具以及更多的东西,所有一切都是用费尔蒙特街上赚来的现金买的。芙兰一时间不知所措。
“感觉你也许是遇上了点儿麻烦。”她儿子说道。
“是的。”
当时,迪安德尔没有显出骄傲或者表明优势。他没有羞辱她。非要说有任何情绪的话,他甚至为此感到有点羞愧。她探向了床那头,扯了扯他衬衫的袖子,把他的头揽过来靠着自己的头。没人说话,但很快地抱了抱。一种联结。
干,也正是这个迪安德尔,顽固又自大,还阴沉沉的。但有时候,他也会展露自己,卸下防备,准备付出一切。芙兰为这个回忆笑了起来。她儿子就是个憨憨。
她看着他拐过了吉尔莫街的街角,把牛仔裤拉回到腰上,又恢复了直愣愣的步伐。如果我能熬过去,她想道,如果我能把毒戒了,还有机会能和他重归于好。
她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她攥着打开的香烟盒子,手上还拿了一支,现在半个街角的人都在看她。干。
“我能来一支吗?”
“啊?”她惊道,慢慢回过了神来。
“一支烟?”
“嗯。”她嘟囔着,递了过去。
“嗨,芙兰……”
又来了一个。
“跟你借一支。”
接着又来了一个。街角像是海绵一样吸干了这包新港香烟。她他妈的就是笨蛋才会手里拿着一整包烟坐在外面。
“哟,芙兰……”
“滚,史蒂维。我已经给出去半包了。”
她哥哥耸了耸肩,感觉被伤到了。
“拿去。”芙兰说道,抽出了最后一支送人的香烟,把剩下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史蒂维从她点着的那支上续了火。
“罗尼回来了。”他说。
他是回来了。芙兰看着罗尼·休斯和迈克·赫恩斯开上了费耶特街,并把那辆别克停在了街对面。车门打开后,两个男人慢慢地走了出来,带着笑,像运动员一样在人行道上伸展身体,然后走到后备厢前。成果颇丰啊,芙兰想道。
罗尼打开后备厢,两人从一堆物品中依次抬出了一件件东西:女士裙子和男士运动衫,商店的标签在冬天的风中翻飞着。他们站在那里,站在费耶特街的中心,攥着衣架的弯钩举起了那堆该死的玩意儿,向蒙特街和费耶特街上的人群骄傲地展示着今日的收获。
“真他妈不赖啊。”芙兰说道,脸上挂着笑。
迈克冲着她走了过来,手臂伸着,手里攥着一条晚礼服,好像那是一条五磅重的鲈鱼。芙兰看到了梅西百货的标签。那还真是不错,她不得不承认。
“看你能的。”她说道。
迈克咧嘴笑了。能养家的人。
“我们可以把这货卖掉。”她向他保证。
她的思绪已经抢跑出去了:要去哪儿卖、要价多少、砍到多少能接受以及自己提成是多少。在费耶特街上,“派对”永不结束。
(1) Arm&Hammer,美国知名小苏打品牌,被布莱恩用来假冒毒品。——译者(本书所有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此处用的是对这两种毒品的俚语称呼dope和coke,均译作海洛因和可卡因,下同。
(3) Hopper's Bullet,指的是演员丹尼斯·霍珀,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好友,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某次嗑药后持枪冲着后者的一幅作品开了两枪,留下了两个弹孔,沃霍尔便把这幅作品标为自己和霍珀的联合创作。此处科特是担心嗑药的枪击者们误伤自己。
(4) 看影子的说法,作者借用了北美地区传统节日“土拨鼠日”的习俗。每年2月2日,如果土拨鼠从洞里出来,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说明冬天还有六个星期才会结束;要是看不到影子,则春天很快就会来临。
(5) Pimp,意为皮条客,此处特指一人,故用了音译。
(6) Pigtown,地名。
(7) Dodge Dart,道奇汽车旗下的一款车型。
(8) 原文为“nigger”,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及书中人物生活环境,并无种族歧视之意。下同。
(9) Curtis Mayfield(1942—1999),美国创作歌手、吉他演奏家、唱片制作人,灵魂乐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亦是政治上活跃的非裔美国歌手。
(10) Family Affair,帮派名。
(11) 原文为“Hawk is out”。非裔美国人俚语,意为“刮着冷风”。
(12) White Sox,芝加哥的棒球队。
(13) 迪安德尔的昵称
(14) Clorox,主要生产清洁用品的品牌。
(15) Marvin Gaye(1939—1984),美国创作歌手,被誉为“灵魂乐王子”。
(16) Barry White(本名为Barry Eugene Carter,1944—2003),美国创作歌手、音乐家、音乐制作人,曾两度获得格莱美奖。
(17) The Temptations,底特律的黑人合唱组合。
(18) 罗伯特的昵称。
(19) Bart Simpson,动画片《辛普森一家》中的儿子。
(20) Crenshaw Mafia Brother(克伦肖黑帮兄弟)的缩写。
(21) Harbor Park,内港的设施之一。内港是巴尔的摩著名景点、城市地标和商业区。
(22) forties,一种大瓶装的廉价酒。
(23) 指开了无法兑现的支票。
(24) DMZ,Demilitarized Zone,此处指治安较好的城区。
(25) Ready Rock,固态,可当烟抽的可卡因品种,又叫快克(Crack),因制造过程中的声响而得名。
(26) 原文为G-pack,毒贩子的俚语,指打包好的、价值一千美元的大包毒品。
(27) 指让毒品显得更多。
(28) Timberlands,服装鞋履品牌。
(29) Tommy Hilfigers,服装鞋履品牌。
(30) Fila,服装鞋履品牌。
(31) Quarter-pounder,麦当劳的一款汉堡。
(32) big brother program,全称为Big Brothers Big Sisters of America,是一个非营利组织,旨在通过让模范成人同儿童及青少年结成对子,对后者施以正面的影响。
(33) Camp LeJeune,海军陆战队基地之一。
(34) Gross&Blackwell Company,疑为Crosse&Blackwell,诞生于英国的食品公司,现属于美国公司盛美家食品(J.M. Smucker)。
(35) Hagerstown,马里兰州地名。
(36) hill-billy,常指住在美国山区、没有多少文化的贫困居民。
(37) Tastykakes,花苑食品公司(Flowers Foods)旗下的一款产品。
(38) outreach center,一种立足社区的慈善组织。
(39) 原文为Sienna Tea,疑为Senna Tea,番泻叶,豆科植物狭叶番泻或尖叶番泻的小叶,学名Folium Sennae,为刺激性泻药。
(40) 咳嗽糖浆或止咳药水中含有的磷酸可待因或罂粟壳成分能引起中枢神经兴奋,并导致成瘾。
(41) Youngstown,俄亥俄州东北部城市。
(42) Big Daddy Kane,著名嘻哈歌手,原名安东尼奥·哈迪(Antonio Hardy),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嘻哈音乐人之一。
(43) Sega Genesis games,著名游戏公司。
(44) Bon Secours,法文,“好帮手”之意,源于十七世纪的法国,是由罗马天主教会修女创立的护理机构,如今旗下管理着多家医疗机构。
(45) Dink-Dink,俚语中有“阴茎”之意。
(46) Philly blunts,某种粗大的大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