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人类社会正在经历翻天覆地的数字化转型。通过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信息技术赋能，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发生了全面而深刻的变化，世界几乎被数字全面覆盖，形成多重宇宙的景观。在数字孪生、虚实相生的条件下，所有权、合约、利益分配以及婚姻家庭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形态；人际关系与法律秩序究竟应该如何定位和重构，已成为法学、政治学以及社会学的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从2022年11月30日ChatGPT问世开始，人工智能突然进入令人瞠目结舌的物种大爆发阶段。2023年3月15日发布的GPT-4，通过横跨数十国语种的大规模人机对话模型和人工智能生成的大量衍生物，展示了其对包括图表、图像在内的信息进行自由处理的强大能力，呈现出非常多样化的应用场景，在很多方面俨然达到甚至超越了人类的聪慧水平。与此类似的新型人工智能成果（例如中国的文心、盘古、悟道、商量、通义、星火）也不断涌现。但是，3月17日，斯坦福大学教授米哈尔·科辛斯基公开了他的惊人发现： GPT-4不仅具有机器觉醒的迹象，而且暴露出试图摆脱人类控制的动机和潜力。紧接着，未来生命研究所发表了一份公开信，呼吁所有AI实验室立即暂停训练比GPT-4更强的AI系统至少6个月的时间，并获得千名以上的科技界领袖和业界专家学者的签名支持。3月30日，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收到来自人工智能和数字政策中心的举报，要求对OpenAI及其新产品GPT-4展开调查。当然诸如此类主张和动议的宗旨并非遏制人工智能的研发，只是希望人类谋定而后动，及时建立和健全防范风险、敏捷治理的有效机制，以防止人工智能在运作过程中失控，带来不可逆的灾难。因此，中国没有必要闻风而动，急急忙忙地给AI研发本身按下暂停键，但必须加强与新型人工智能应用场景相关的监控和危机管理，并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制定一部足以防患于未然的人工智能法。

无论如何，随着人工智能的高速迭代，经济和社会运行的智能化以及行政的自动化程度必将不断倍增；社会科学的研究范式也由数据驱动（第四范式）迅速转换为AI深度学习驱动（第五范式）；与此相应，一直强调逻辑推理和概念演算的现代法律制度势必越来越与代码并行和交错在一起，甚至在很大程度上由电脑的算法来主导。基于大数据分析和计算机专家软件的立法、执法以及智慧法院在中国正方兴未艾，ChatGPT等新型人工智能也开始应用到审判和法律服务中，并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在这样的背景下，计算法学当然也会作为文理交融的一个新兴的独立学科而被广泛重视。

狭义的计算法学脱胎于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法律推理计算机化尝试，以及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法律信息学领域，特别是美国斯坦福大学的CodeX研究中心有力推动了相关学术项目和课程体系的设置。《欧洲2020年战略》资助的未来法学项目还宣告了一个“计算法学时代”的到来。在中国，虽然从20世纪80年代起就开始探讨法律工作计算机化的可能性，但21世纪初叶才真正确立计算法学的体系。体系的确立可以举出三个重要标志，即2015年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计算法学导论》、2018年清华大学法学院启动计算法学全日制法律硕士教育项目、2021年中国计算机学会成立计算法学分会。通过这三步走的平台战略和举措，计算法学作为交叉学科开始崛起，并且在学术研究和教学方面形成了全国相关机构通力合作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基于小数据的法社会学实证分析和计量法学与基于大数据+AI的计算社会科学相结合，法律与代码、算法以及大规模语言模型相结合，大幅度拓展了计算法学的外延和内涵，也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了法律界的生态环境，俨然开创出继政法学、法教义学之后的“法科3.0”格局。

从2009年年初区块链投入应用开始，计算机系统和信息通信技术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在2014年重新定义Web3.0之后，人们认识到互联网不仅具有去媒介化、去中心化、确立智能合约的可信度、确立数字资产持有权等基本特征，而且还能在立体化、全息化的基础上发展出元宇宙的基础设施。在2016年VR热销、2020年NFT爆发之后，以作为数字通行证的虚拟货币和作为用户数字分身的虚拟人为载体或媒介，元宇宙与人工智能交错、互动，形成了另一种以虚运实的经济生态圈、借助机器语言的沟通方式以及人类的数字生存形态，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跨链行为规则和关系性秩序原理。ChatGPT以及GPT-4等新型人工智能将会进一步改写社会的底层逻辑和基本算法。如何准确地理解和驾驭上述社会巨变、预防和管控各种科技风险、探索和发现法律制度演化的奇点是我们面临的紧迫任务。

为此，上海交通大学中国法与社会研究院及其计算法学与AI伦理研究中心策划并组织翻译了这套世界前沿丛书，试图从理论和实践的不同维度及时追踪各国瞬息万变的新动向、新思考以及新对策。“计算法学与数字社会译丛”的各卷承担者基本上都属于千禧一代和Z世代的新锐研究者，是网络空间的原住民或持有数字永居权的移民，代表着法与社会变迁的辉煌但却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当然也肩负着理论创新和制度创新的殷切期待。祝愿这套丛书的翻译者的知识和研究能力与时俱进，能在人工智能革命和计算法学时代中脱颖而出，进而引领科技与法律互动实践的浩荡潮流！

是为序。

季卫东

于2023年仲春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