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地球上的最后一杯水
从圣达菲到杜兰戈附近的圣胡安国家森林发射基地,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其中半个小时爸爸一直在讲话,他告诫我和哈维尔应该停止争吵,应该友善待人,应该好好努力。
我觉得很奇怪,政府竟然专门选择了科罗拉多森林,而不是一个什么军事基地。可是当我看到偏僻的道路和绵延数公里的茂密森林时,我明白了。哪怕是三艘准备离开地球的大型星际殖民飞船,在这里也可以隐藏得不露痕迹。
这些豪华飞船是昴星团公司设计的,好让富人们可以舒适地穿越银河系。我曾在磁悬浮轨道旁看到过他们的巨幕广告,上面展示了飞船内部的五星级酒店设施。枝形吊灯是昴星团公司的标志性颜色——贵族紫。它们照亮了那些身着华服的演员的脸。演员们端着马提尼酒杯,微笑着凝视窗外虚假的星云。一个男人,声音圆润,好像每天早上用鳄梨油漱口似的,他在叮叮咚咚的钢琴曲声中说道:“昴星团公司,重塑您对星际旅行的想象。星空中的奢华生活,为爱冒险的精英人士量身定制。”
我在想那几艘飞船如今怎么样了。那些在大屏幕上微笑、露出漂白牙齿的人们,跟我们——科学家、星球建设者和政府领导人,这些被政府评估为有资格比别人活得更长久的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们一家人是怎么挤进这个名单的?那些政府官员是怎么做选择的?如果爸爸妈妈年纪再大一点呢?那些政客中又有多少获得了通行证?
那么多人都被留在地球上,而我们却偷偷离开,这似乎不太对。而且直到昨天,他们才把集合地点告诉了我的父母。爸爸说,昴星团公司曾把飞船存放在丹佛旧机场的一个大型地库里,按计划要两年之后才会离开地球,开始第一次正式旅行。几个月前的近距离试飞倒是很成功,但我们现在离开得这么突然,这应该是第一次星际旅行吧。
如果不是一星期前的太阳耀斑活动改变了彗星的轨道,我们本可以几天后看到火蛇平安无事地经过地球,和往常一样。
起飞地点设在一个经过改造的旧园林管理站,跟国家公园隔了几道门。我尽量不去回想我在大门口看到的情景。从管理站出发,我们按指示跟其他乘客一起走入一条通往森林的小路。我们身后又聚集了一些家庭,他们正在等着轮到自己步行去飞船。树林里的白杨树和松树过滤着阳光,就像教堂里的约拿和鲸鱼的彩绘玻璃。小鸟突然在头顶上叫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抬起头,看见一只燕子妈妈正从窝里跳出来,去寻找食物。它刚一离开,叽叽叫的小鸟们就安静了下来。燕子妈妈还不知道它所有的辛苦都是白费时间。我把我狭窄的视野对准鸟窝边探出的那些小脑袋。起初,我为它们感到难过,那么弱小,那么没有防备。但接着我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小鸟是幸运的,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击中了自己。
我们沿着小路继续向飞船走去,它跟任何一条徒步小径没有什么两样。真是想不到,最后一次离开地球的方式竟然这样“不正规”。爸爸妈妈告诉我,网络追踪显示,有太多的极端分子和阴谋论组织怀疑这里在搞什么事情。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当我们离开雪松树冠的掩护,来到一片开阔的绿地时,弟弟哈维尔猛地停住了脚步。一艘巨大的飞船出现在视野中,看起来像一只不锈钢和水晶做的螳螂。
“彼得拉……”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在绿地的另一头,还有一艘一模一样的飞船。因为离得远,它看起来只有我们面前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半大。只剩下两艘飞船了。我知道有一艘已经离开,爸爸说,当它飞近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时,随着最后一声信号声响起,它就失联了。
“没事。”我鼓励哈维尔,尽管我也很想跑回森林里去。我想到了利塔,想到了我的老师和我的同学们,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我不愿意想象他们惊恐万状,试图逃避他们无法逃避的厄运。
相反,我想象着利塔和贝尔塔姑妈躺在红黑相间的流苏毯子下面,一边喝着加了“秘制调味料”的咖啡,一边注视着那条长尾蛇回家。
“贝尔塔!现在不是抠门儿的时候。”利塔会把褐色的玻璃瓶倾过来,把同样颜色的浓稠液体倒进她的咖啡杯。
“我想你是对的。”贝尔塔姑妈回答,“留着它也没用,我们不会再过圣诞节了。”利塔会往贝尔塔姑妈的杯子里再倒一些。她们会碰杯,畅饮,然后肩并肩地靠在贝尔塔姑妈的那棵百年山核桃树上。
这就是我脑海中会记住的关于她们的故事。
早在爸爸妈妈被选中之前,很多人就已经开始抢劫了。我问妈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的。妈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人们害怕,有些人会做出他们想也没想过的事情。我们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这么平静,而有些人却骚动不安。爸爸妈妈被选中去往那个新的星球——萨根星球,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是我却觉得,这是把地球上的最后一杯水给了我,而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咕咚一口喝下去。
我抬头看着彗星,皱起了眉头。我恨你。
就像蚂蚁排着队走向蚁穴一样,我和我的家人静静地走过草地,同行的有几位科学家,还有另外一家人,他们中有一个金发少年。当我们走近时,我看到的不是商用水泥发射台,而是刚修剪过的草地。
妈妈轻声说:“还没等你感觉到什么,目的地就到了。没什么可紧张的。”可是当我抬头看时,却发现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拼命摇头,似乎想让这一切统统消失。“等我们到了萨根星球,”她继续说道,“就可以重新开始,像在农场上垦荒一样。还会有一些年龄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孩子。”
但她的话没有安慰到我。我根本不想结交新朋友。我甚至不得不在利塔的房子后面把小旋风给放生了。说不定我的乌龟能藏在它的地洞深处,在彗星撞击地球的时候幸存下来,没有我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
“这太愚蠢了。”我喃喃地说,“也许我应该对他们说我眼睛不好,然后他们就不会让我们上飞船了。”
妈妈和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妈妈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拉到一边。当另一家人经过时,她朝他们笑了笑。
“你想干什么,彼得拉?”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利塔怎么办?你们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妈妈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艰难。”她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我,“很抱歉,这件事伤害了你,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说得太大声了,“几百年后?那时她已经不在了!”
走在我们前面的金发男孩回头看了一眼。他爸爸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他又转了回去。
“彼得拉,我们谁都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妈妈偷偷瞥了一眼那家人。她抓住自己的辫子,用手拧着辫梢。
“我认为你在说谎。”
妈妈看了爸爸一眼,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此时此刻,彼得拉,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我差点儿想说世界可能再也不转了,但我的手臂在颤动。我抬起头,看到妈妈在发抖。
她指着我们来的方向。“你注意到那些等在门外的人了吗?”
我把目光移开。我不愿想起刚才那个女人摘下结婚戒指,把怀里的孩子向前推,一起塞给那个武装警卫的情景。“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从入口进来时,我看见她的嘴型一遍遍地说着。正如网络追踪所预测的,那个年轻妈妈和其他成百上千人已经发现了政府在这里的小动作。
“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跟我们一起上飞船。”妈妈俯下身,眼睛深深地盯着我,“你想回去吗?”
我想到那个抱孩子的妈妈,想到如果我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哈维尔。
“不想。”我回答。
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手牵手走了过来。小女孩身穿帽衫,帽子上支棱着一只银色的螺旋犄角。她们经过时,她毫不掩饰地转过脑袋,怀疑地盯着我。
“苏马。”她妈妈小声说,女孩挪开了目光。
妈妈朝她们那边看了一眼,我知道,她也看到她们在注视我们。“所以,你能把你的想法暂时憋在肚子里吗?”
妈妈向前走去,经过爸爸和哈维尔身边。爸爸朝我扬起眉毛,摇了摇头。见此情景,我知道他也受够了。哈维尔跑回我身边,差点儿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他扑在我身上,我把他拉了起来。他握住我的手。“没事。”他说,就像我刚才对他说的一样。这一次,是他在鼓励我。
我们走近那个螳螂飞船的入口坡道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光是飞船的前端就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赫然耸立在我们面前。一排前窗如同咧开大嘴露出的长牙,龇在螳螂的前额与下颚之间。它的两条后腿固定在地上,支撑着飞船。
远处,一个个小点钻进了另一艘螳螂飞船的腹部,准备在我们之后不久起飞。
哈维尔指了指我们飞船后部的两个椭圆形翼状舱房。“我们要去那儿吗?”他问。
爸爸点点头。
“比我们的学校还大。”哈维尔小声说。
“是啊。”妈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好像这就能让哈维尔相信我们又要去迪士尼乐园了,“很少有飞船能载这么多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我们要一直睡着吗?”哈维尔问。
“就像打个盹儿一样。”妈妈说。
“打个盹儿”,以及它附带的好处,是现在为数不多能让人高兴的事。然而,这次睡眠与哈维尔的三十分钟午睡不同,它将持续三百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