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篇小说:窑变(1)
李清源
作者简介:李清源,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等奖项。
楔子
稿纸摊在书桌上,钢笔压在稿纸上。秋风摇曳石榴树,筛下一大片斑白日光,在稿纸和桌面上婆娑浮动。董主任支额昏睡,梦见水火未济,乱象缤纷。董嫂唤他不应,进书房将他拍醒。
有客人找。
客从北京来,瘦高,短发,无髭,除下墨镜,露出两只肥大的眼袋。他带有檀珠一串,古钱两枚,送与董主任做见面礼。他要拜访神垕镇的翟光照,请董主任帮忙引介,小小几个玩意儿,聊表心意。董主任设酒款待,问他找翟光照有何贵干。客人说:“听说翟老先生很厉害,慕名而来,拜会一下高人,没别的意思。”
董主任说:“他这几年不大见人,怕是难找。”
客人说:“别人难找,您一定能找到。”
董主任笑笑:“你高看我。”
董主任殷勤劝酒。客人自称酒精过敏,体内缺乏乙醛脱氢酶,不能喝,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董主任不信,文化人哪有不喝酒的,一定是自家酒劣,不能使客人尽兴,于是唤老婆过来作陪。董嫂退休前是市剧团顶梁花旦,在舞台风情万种,在酒场横扫千军。她过来劝酒,说说笑笑就把客人灌倒了。客人来之前已订好酒店,到钧州后先办了入住,随行箱包都放在酒店里,登门时只携带一只手包。董主任取包查看,内有两部手机、两盒香烟、一串钥匙和一只钱夹。钱夹里除了身份证,层层叠叠都是卡,钞票却无一张,也没有其他纸张或证件。董主任抽出身份证,与瘫卧沙发上的客人对比,大体确定是一个人。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无误,“万鹏程”。董主任将身份证插回钱夹,把手包放回原处。
“有没有问题?”董嫂问。
董主任摇头:“不知道。”
董嫂说:“万一他不是好人,你带他去翟家,闹出事了怎么办?”
董主任默然。昨天傍晚王经武给他打电话,说有如此这般一位著名收藏家,想去拜会翟光照,请他帮忙牵个线。董主任退休后深居简出,远避是非,而翟家近年霉运当头,麻烦不断,沾上他家准没好事,遂以翟光照遁世已久,难以找寻为由推托。王经武十分执拗,声称万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已答应万先生,董叔若执意拒绝,就是打他的脸。王经武是董主任的表侄,在北京潘家园开店。董主任的孙子前年在省城结婚,女方要求全款买房买车,榨光父祖两代的积蓄仍不够,便经董主任之手,向王经武借了三十万,至今仍未还清。即使不顾亲戚之谊,这个人情总是要还的,董主任只好应允,但也没有把话说死,只答应找找看。
“董叔,你跟翟家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找不到?”王经武说,“翟光照就算去了凌霄阁阎王殿,也会给你透个信儿。除非你不想帮这个忙。”
这番话听似恭维,实则是逼迫,断了董主任敷衍搪塞的退路。董主任心中不悦,呵呵而挂。这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万先生就赶到了钧州,如此急切,令董主任深感讶异。他取起桌子上的锦盒。锦盒是万先生所赠,内装那两枚青铜古币:一枚空首布,一枚齐明刀。锦盒不大,但做工精致,云龙缎面细密平滑,那两枚老锈的钱币虽不起眼,嵌放其中,也显得高古贵重起来。董嫂对古董没兴趣,扫了一眼,问他是不是真要带这人去找翟光照。董主任合上盖子,将锦盒丢到桌子上。
“我给翟华胤打个电话,问问他认不认识这姓万的。”
翟华胤是翟光照的长子,翟家钧窑掌门人。他原本钧瓷做得好好的,嫌赚钱不快,跑去搞房地产和信贷公司,搞了几年,资金链断裂,欠下大笔高利贷。债主逼债甚急,翟华胤无力偿还,弃家跑路,数年间音讯全无。几天前,他悄然潜回钧州,不料刚下车就撞上债主,将他劫持到城外偏僻处,索款不得,打断了一条腿。董主任拨打翟华胤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董主任寻思片刻,又拨给王经武。万先生的礼物太重,檀珠是金星老料,已然过当,那两枚古币更甚,董主任虽是行外,也看得出是值一些钱的。倘若只是让他引个路,谅不至于如此破费。他叫王经武说实话,这万先生究竟有何意图。王经武有点不耐烦。
“要不要我把他祖宗八代的档案都发给你审查一下?就请你做个向导,带带路找找人,多大点事儿啊。”
“他送的东西太贵重,我心里不安呀。”
“那是你觉得贵,对人家来说只是根牛毛。他一个外人,在钧州地头上,有什么好怕的?”
董主任心下稍安,也不再联系翟华胤,而是拨了翟光照的电话。依旧是关机。近半年来,董主任给翟光照打过好几次电话,全都是关机,想是老先生彻底隐藏身迹,不与外界联系了。也罢,只管带万先生去一趟,找着找不着都算尽力了。董主任踱回客厅,坐到单人沙发上抽烟。一支烟没抽完,万先生就醒了。他伸个懒腰,又揉揉脸,冲董主任微笑。
“喝高了。实在是没量,喝一点就出丑。”他说,“没惊吓到你们吧?”
“没有没有。”
“那就好。您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可以。”
神垕镇在钧州城西四十余里,周围群山连绵,即使走快速通道,也需大半个小时。还好万先生健谈,一路并不枯燥。其中大半时间,万先生都在讲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事业和他幸福安稳的生活。董主任越听越不是味儿,万先生这些近乎炫耀的描述,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他是个好人,进而证明他听到了自己与老婆的对话。那么搜他手包的事,想必他也是知道的,所谓不胜酒力,只是装醉而已。董主任倍觉尴尬,对万先生也客气起来。车子进入镇区,穿过几条盘曲起伏的街道,来到老街望嵩门外。老街即老镇区,旧有寨墙环绕,后来寨墙逐渐拆除,只剩一座寨门保存下来。董主任泊好车,引万先生进入老街。翟光照久不管事,一直住在老街老宅里。老街全是旧建筑,且多为单层,硬山黑瓦之间夹杂着一些预制板平房,错错落落一大片。老街改造已规划多年,终于在年初启动,经过数月纷扰,居民已大多搬迁出去,沿街的老商铺也都关门歇业了,董主任带领客人往前走,就像行走在废弃的空城。此时明阳在天,白晃晃的光芒照耀万物,将他们的影子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两人踩着自己的影子,穿过两个街口,来到一所宅院前。宅门旁钉了一块黄色金属牌子,上书两行字:
翟家大院
钧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制
院门是老柞木的,年深日久,已不甚严齐。黑铁门鼻上挂有一只老铜锁。很显然,主人不在家。董主任再次拨打翟光照手机,仍然关机,便带万先生去翟家窑厂。他原本没打算去窑厂,既然万先生不是来找麻烦的,带他去走走也无妨,万一他看上翟家的瓷器,采购几件,也算好事。他给翟老二打电话,通知他准备接待。翟老二是翟光照次子翟华胄,华胤破产逃亡后,一直是他在帮嫂子打理窑厂。不料他居然也关机了。董主任有些纳闷,发了条信息,径自驾车过去了。
翟家窑厂依山而建,面积颇大,大小楼房也有好几座。但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工人已遣散殆尽,窑炉也大多关停了,仅剩一座气窑还在烧,勉强维系翟家窑火于不绝。董主任在办公楼下喊了几嗓子,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董主任认得她,是翟华胤的新婚儿媳。董主任问她有谁在家,她说都不在,问去哪儿了,也说不知道。董主任叫她带路去展厅,请这位北京来的万先生参观一下。翟家媳妇面色迟疑,说不好意思,展厅锁着,她不知道钥匙在哪儿。董主任明白她的心思。经常有市里的大小权贵带人来神垕各窑,以参观之名打秋风,以前董主任当陶瓷局长时也没少干。若在往常,以翟家基业,拿他几件瓷器不足挂齿,但如今翟家没落,穷困潦倒,难免小气起来,把东西看得比人情重要。董主任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问翟家媳妇有没有见到她爷爷,这位万先生是北京著名收藏家,专程来拜访她爷爷的。翟家媳妇警惕地打量万先生,摇头说没有,爷爷早就不见外人了,他们也很久没见过。
翟家媳妇进门不久,对董主任略有印象,但并不了解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与婆家的渊源,因此态度不冷不热。董主任被怠慢,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略感不悦。此时手机作响,是翟老二打来的。他和嫂子去县医院看望大哥,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借人家的充电器充了会儿,才能开机,看到信息,赶紧打过来。董主任说明情况,问他老爷子在哪儿。翟华胄说不知道,他手机总关机,联系不上。翟华胄的语气并不焦虑,老爷子性情孤僻,独来独往,经常外出云游,过些时候自己就回来了,他们已习以为常。这次失踪的时间有些长,总有两三个月了,不过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挂断电话,董主任向万先生摊了一下手,以示无欺。他建议万先生先回北京,改日再来。万先生抬头看天,太阳虽已西偏,但仍高悬于半空之上。
“天还早,再等等吧。”万先生说,“也许老先生是出去遛弯儿了,晚上就会回来。”
客人坚持不走,董主任只好作陪,带他去参观街市和窑神庙。两人边走边聊,不断遇到熟识的窑主,邀请董主任去家里喝茶。董主任均予婉谢。他问诸位可曾见到翟光照。大家都说早不见这老头儿,不知还有没有他了。耗到傍晚,翟家老宅仍然挂着锁。董主任再劝万先生返京,等他找到老先生,再通知他过来。万先生不置可否。
回到县城已很晚。董嫂等候已久,得知万先生执意不走,更加疑虑,叫董主任别再帮他,毕竟此人来历不明,好事坏事不如无事,把珠子和铜钱也还给他,免欠人情。董主任正有此意。两人又聊了些翟家的事,感慨不已,正要休息,王经武的电话打过来。万先生对今天的行程不大满意,董主任既然与翟家颇有渊源,想必也有非同寻常的联络方式,不该只是充当一名普通向导,带他到神垕镇走一遭了事。
“董叔,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任何事,就这一回,拜托你给个情面,别叫我太难堪,好不好?”王经武说,“也不让你白忙,你不是还欠我几万块钱吗?你帮我这个朋友找到翟光照,这钱我不要了。”
董主任吃顿抱怨,颇觉无趣。次日上午,他电话联络万先生,万先生却已自己搭车去了神垕。今天神垕镇古玩市场开市,他想瞧瞧,不敢多扰董主任,就自个儿去了。他打算在钧州住几天,烦请董主任继续寻找翟老先生,找到了通知他。董主任乐得不陪,在电话里客气一番,继续进书房整理书稿。董主任退休多年,闲来无事,写了一部钧瓷题材的小说,初稿已完成,目前正在修订。他不会用电脑写作,也不想学,觉得电脑打字要分神,不利于思考,不如笔写得心应手。他刚看了几页,翟华胄打来电话,有人在他们那儿包了一窑柴烧钧瓷,后天上午十点开窑,客户要求举办开窑仪式,想请董主任去主持。董主任很乐意在此时帮翟家做些事,当即答应,约定后天上午九点半之前到场。
董主任年纪大了,不耐久坐,整了半天书稿,便已腰酸背痛。遂搁下笔,提了箱营养品去医院看望翟华胤。翟华胤的老婆、弟弟和儿子都已回去,只有一个女子在那里照料。那女子三十来岁,头发齐肩,微肥,穿一身职业女装,一副都市白领的派头。看到董主任,她起身相迎,叫他伯伯。董主任愣了一下,欢喜说:“哎呀,闺女回来了。”
那女子叫翟旦宁,翟华胤的女儿,因与父母不和,大学毕业后就在外地工作,一直没有回来过。今天上午她刚到公司,便接到父亲电话,得知变故,立即请假赶回来,连衣服都没顾上换。毕竟是父女连心,不能割舍呀!董主任心中感慨。翟华胤萎靡地躺在病床上。才四五年,他已衰老了许多,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长,身上的方格衬衫既脏又皱,领子上的污垢异常醒目。董主任更加感慨。翟华胤一向爱讲派头,自认为风流倜傥,天天收拾得周吴郑王,何曾想沦落到如此境地!他讲起万先生,问华胤可否认识。华胤详细询问了万某的相貌,不认得,也难判敌友。他叫董主任见机行事,如果姓万的是要买父亲的钧瓷,万分欢迎,倘若找事儿,立即报警。董主任应允,说了会儿闲话,叮嘱华胤好好养伤,便告辞了。
这天晚上,万先生请董主任吃饭。万先生在神垕受了窝囊气,有些不开心。董主任以为他是在怪自己没尽力,只当没看见,问他有何收获。万先生说没有收获,走走看看而已。他问董主任有没有翟老先生的讯息。董主任说没有,已多方寻觅,仍无线索。董主任在撒谎,他并没有寻找翟光照,而是向熟人借到七万块钱,只待万先生一走,便还给王经武。他向万先生讲起后天要去翟家钧窑主持开窑仪式,邀请万先生同往。万先生横竖无事,欣然应邀。
饭没吃完,翟华胄又打来电话。事情发生了变化:傍晚时翟旦宁回到窑厂,听说后天开窑,定要自己做主祭。翟华胄向客户征求意见,被客户断然拒绝。自古以来开窑都是男人的事,客户迷信,怕犯了晦气。翟华胄是跛脚都被他嫌弃,所以才找董主任来帮忙。旦宁那丫头死倔,宁可这窑瓷不卖,也得她来做,把她妈气得心口疼。翟华胄也拿她没办法,想请董主任劝劝她,叫她别胡闹,一窑瓷十五万,对眼下的翟家不是小数目。董主任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这闺女的脾气竟是一点也没改。他对说服旦宁并无把握,决定后天早些去,先劝旦宁,真劝不下,再看情况随机应变。
万先生旁听通话,约略猜出了大概。他来钧州前,已听王经武讲过一些翟家的情况,来钧州后,与董主任闲谈,又听董主任讲了不少翟家往事,颇觉传奇。现在又冒出来这么一个女儿,如此强硬做派,分明是要趁乱夺权。他们没有带酒,喝的是饭店提供的荞麦茶。万先生给董主任倒上茶水,笑说:“这家人的故事真是复杂,可以写本书了。”
董主任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了。”
万先生饶有兴致,请求先睹为快。他有朋友是北京某著名出版公司老总,只要小说写得好,他可以推荐出版。他还有朋友是导演,拍过好几部热播剧,他也可以居中引荐,把小说改编成电视剧。董主任怦然心动。但董主任一向务实,从不对没影儿的事轻予期待,因此笑笑而已。万先生欲讨董主任欢心,而欲讨文人欢心,莫如夸其作品写得好;并且他也想从小说里了解翟家的情况,以便与他们打交道时心中有数,因此极力恳请拜读大作。他翻出与导演的合照给董主任看,极言两人关系之铁,又翻出一张饭局照片,指点他旁边那位秃头男子,说他便是出版公司的老总。然后又给董主任的微信发了一段语音,声明书稿若在他手里遗失或遭剽窃,愿承担一切责任。董主任见他做到这份上,再不给看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遂于饭后取出书稿,给万先生送了过去。
万先生看那书稿,竟然都是写在旧式稿纸上,摞起来厚厚一沓。难怪他不愿轻易与人,万一有个差池,损失的确巨大。董主任练过书法,全文一例小楷,工整隽秀,看起来赏心悦目。万先生赞叹不已。但他对小说并不抱太高期待,董主任毕竟是退休干部,他不认为一个老官僚能写出动人之作。翻开封面,扉页上写有几行字:
文学作品
非史非传
瓷林诸公
敬毋对号
万先生破颜一笑,翻页阅读,发现文笔还挺好,读起来很有味道。不料才读了几页,他便手麻脚凉,急忙取出自己带来的一只玫瑰紫水仙盆,将底款看了又看,全身都凉透了。他呆了片刻,将水仙盆丢到床上,捡起书稿往下看。一册看完,又看一册,一册复一册,连睡觉都忘了。
清德宗光绪二十一年纪事
(公元1895年,岁次乙未)
一
方志每多附会,家乘常有浮夸,且都喜好隐恶扬善,讳过虚美。因此地方叙事,多不严谨,子孙们讲述的先祖功烈,亦未可尽信。譬如翟家后人,讲起他们祖上复烧钧瓷的初衷,坚称是赞助革命,为反清起义筹措资金。他们言之凿凿,地方文士亦无意考究,故事在口耳与诗文之间流传,传得久了,便被世人当作了信史。
翟家这位先祖名日新,本是外乡人,十七岁时遭逢凶年,在老家难以存活,与父兄逃荒来到钧州神垕镇投奔舅舅樊有。神垕乃中原名镇,世代以烧瓷为业,求财帛于窑火,仰衣食于埏埴,因工商而致繁荣,无农耕旱涝之忧。樊有在神垕荣盛窑做满窑工,翟氏父子经他引荐,也都进了荣盛窑。樊有来神垕已多年,做工之余,唯好吃酒赌钱,且无酒德和赌品,一旦吃醉赌输,便要撒泼耍赖。唯因他救过窑场总办朱先生的太太,得总办庇护,大家虽嫌恶他,却也无如之何。翟氏父子入窑后,樊有去找匠首宋及物,求匠首收他大外甥翟日进做徒弟。宋及物不理会,他便去找朱先生,请朱先生代为说项。朱先生的情面不可不给,宋及物虽不乐意,也只能收了。
神垕镇因瓷而生三十六行,其中一行曰“骡帮”。瓷土采自山间,输送不便,多赖骡帮上下驮运。荣盛窑是神垕挑头的大窑,共有窑场两处,倒焰窑五座,规模大,用土多,且须严选瓷土,因此自建骡帮,不假手于外人。樊有将姐夫翟启佑塞进骡帮。数月之后,翟启佑熟悉了路径和人头,樊有便逼领队的鳏夫辞工,由他姐夫顶替。鳏夫说:“凭什么?”樊有说:“凭你对骡子干的那些事。”鳏夫大骇。樊有说:“要不要找朱先生讲一讲,请朱先生定夺?”鳏夫羞恨而退,当晚便上吊自杀了。翟父遂做了领队,每日牵引十数匹骡子上山下山。一日晌午,他照常进山,忽从灌木中飞出一只雉鸡,骡子受惊,将他拽下山谷,摔断了一条胳膊、三根肋骨。人多幸灾乐祸,纷传是鳏夫寻仇,因果报应云云。翟父伤愈后,不复去窑场做工,置备起一套工具,到镇外挖片去了。
翟日新未受舅舅提携。舅舅不喜欢他,翟日新也无须舅舅多管,他脑筋活,人勤快,不过一两年,便将做瓷的工艺从头到尾都学了个通透,与窑场工友亦相处和睦。匠首宋及物说他是可造之才,比乃兄悟性高,意欲主动收为徒弟。翟日新却谢绝好意,辞工转行,贩卖起了瓷器。经营几年,手头渐有积蓄,便在镇中置办房产,又在镇外买一块地,供他父亲莳弄。翟父种惯了地,来神垕无地可种,颇觉心慌,仿佛过的日子都是假的,如今儿子遂了心意。
翟日新作力斗智,生意做得很活,最鼎盛时,还在开封城开了间瓷行。孰料祸福无常,光绪二十一年春,他贩运一批上色细瓷去归德府,路上遭遇劫匪,押车伙计看那几名匪徒瘦骨伶仃,不放在眼里,对打起来,竟被刺死两人,刺伤一人。翟日新报了官,历久无果,死者家属吵闹不休,他只好变卖产业,赔钱消灾。开封的瓷行本就不温不火,翟日新图它做个门面,勉力维持,此时也难以为继,推盘转让了出去。
受盘人是朱总办的大公子朱义夫。交接那日,朱总办与朱义夫一起来到开封,拜访他的老朋友梁先生。梁先生是文古斋的老板,店面就在翟日新隔壁。朱总办在梁先生那里待了半日,先回神垕去了。翟日新交割完毕,去鼓楼街办些私事,又把日常所用的物事搬到鬼市上卖掉——都是些炊卧之具,朱义夫不要,弃之又觉可惜,遂贱卖了。次日清早,他到瓷行取了自己的包裹,作别店铺和义夫。义夫送出店外。文古斋也已开门,听见二人说话,梁先生匆匆走出来。
“翟老板且留步。”梁先生说,“这里有一封朱先生的信,十万火急,劳你给他带过去,如何?”
梁先生名九成,五十余岁,黑纱六合帽下鬓发青灰,身高不过常人,唯因形容清癯而觉其颀长。他本是读书人,久试不第,死了功名之心,因好古,遂入了这一行。起初没本钱,开包袱斋搂货转卖,有时也去四方铲地皮,后来腰中渐鼓,便开了这间古玩店。翟父挖片偶有所得,不愿卖给走乡收片的,令翟日新贩瓷时捎往开封出销,庶几多赚几文。翟日新寻觅买家,找到梁先生这里,打过几次交道,就算认识了。梁先生隔壁的店铺经营不善,关张歇业,房主另行招租,翟日新以此地尚称繁华,应有可为,便托梁先生联络,将店子盘下来,开了一间瓷行。闲来无事,他会去梁先生那边瞅一瞅,倘若梁先生有暇,便与他下下棋谈谈天,虽无过深的交情,却也是彼此信赖的邻居。此时梁先生有所求,虽心中狐疑,为何二人昨日刚见今天又火急飞书,也不便多问。梁先生将一支铁筒递与他。那铁筒犹如竹管,长不盈尺。
“须得亲手交给朱先生,切莫转手他人。”梁先生叮嘱,“拜托!拜托!”
朱义夫听闻是给他父亲的急函,唤人牵来他的哈萨马,给翟日新当坐骑。翟日新策马疾行,在寨门宵闭之前赶回了神垕。他先去朱总办家交差。朱总办是乘马车徐徐而归,在钧州城又耽搁了一下,傍晚才到家,此时正在后院与程老板说话。门房老陈接过马缰,将马牵去马厩,叫翟日新自去后院送信。朱家宅院在文庙旁,是座二进的四合院。神垕镇四围皆山,地面狭小,寨内房舍大多逼仄,也鲜有阔大的宅院。朱宅虽小,却甚洁净,内外门首皆悬挂纱灯,将院子照得明晃晃的。后院上房和厢房都亮着灯烛,房门亦皆关闭,庭院寂静,一二小虫在墙角若有若无地鸣叫。朱总办与程老板必是在上房堂屋。翟日新径直走过去,将到门前,忽听朱总办道:
“这是赝品,并非宋钧。”
翟日新微一愣,脚步不由停下来,继而听见程老板的声音:“何以见得呢?宋钧的器型好仿,这釉可是做不出来的。”
“这釉诚然漂亮,我也不信有人仿得出。”朱先生说,“但这款识不对。你看这款上,写的是‘绍圣三年秋奉敕造于钧州’,绍圣是北宋年号不假,可这钧州,当时并不叫钧州,直到近百年后,金朝世宗大定年间,方才改称钧州的。”
房内陷入沉默。程老板是荣盛窑窑主,与朱先生私交甚笃,对朱先生也极信用,窑场大小事务尽皆决于其手。二人此时所议,当是私密之事,贸然进去恐有不便。翟日新正自迟疑,忽听朱先生吆喝:
“要听进来听,鬼鬼祟祟的,当刺客吗?”
翟日新大窘,只好推门而入。朱先生和程老板看到是他,无不惊愕。朱先生撩起黄绫,将桌上一只笔洗盖住。
“我以为是义民呢,原来是翟老板!”朱先生说,“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义民是朱先生的二公子。翟日新说明来意,将铁筒交与朱先生:“我听见你们说话,恐有打扰,便在外头等一等,可不是故意偷听,程老板和朱先生切莫误会。”
朱先生接过铁筒,冲翟日新点头微笑:“翟老板受累了。”从柜橱取出两只瓷瓶,“这两瓶酒,不成敬意,请翟老板解个乏,吃了好好睡一觉,把听到的都忘了吧。”
翟日新接瓶在手,打量几眼。瓶是青花玉壶春,釉面光滑细腻,胎上描绘几竿竹子,旁边一行松雪体行书:“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便是神垕镇大名鼎鼎的“三绝酒”:酒瓶是用净五花土三池上细泥做坯,由荣盛窑匠首宋及物亲手烧制;诗画则是用佛头青做颜料,诗为朱先生所题,画为程老板所绘;而后由朱先生亲自押运,去汾阳杏花村灌装的九酝竹叶青。他们自诩瓷瓶、字画与酒并列三绝,故名“三绝酒”。神垕人不以为然,什么得意尽欢,什么三绝,不过是自恃财能,得意忘形而已,因称其为“得意忘形酒”。翟日新知是好物,并不谦让。辞别之际,他瞟一眼程老板,见其脸色如土,一副失魂丧魄之状。
翟日新并未回家,在街巷里曲折南行,来到陆秉宪宅外。回来路上,他遇到过陆秉宪,特意勒马问候。老陆对他无甚好感,冷淡支吾一声,背负竹篓径往东去。翟日新猜他定是去开封卖片。陆秉宪是挖片老手,不时挖到好品相的宋钧残片,攒够数量便去开封。翟日新轻叩大门。大门低矮,两扇榆木门合起来不过三尺之宽。叩门声不重,连绵而响,也足以惊动院内的人。未几,里头便传来采芹的叫喊:“谁?”
翟日新忽然心虚,将一只包裹丢在门口,扭头便走。采芹又喊几声,仍无回音,手持一把尖刀打开门。街道里月光皎然,并无人影。她将包裹捡起,拿回房间里查看,都是女人用的物事,计有江绸一段、狐皮围脖一条、花想容的胭脂水粉两盒、錾花银簪一支。采芹嗤之以鼻,兜起来扔到墙角。次日晌午,她去翟家找日新。日新前晚在鬼市熬了夜,未曾睡好,昨日又长途骑马,几乎颠散了骨头,疲惫不堪,此时仍在酣睡。老翟凌晨即起,去田里莳弄他的庄稼,宅门虚掩着。采芹推门而入,喊声日新,没有回应,便去捶他的窗子。窗子是枣木的,贴了层厚实的油纸,翟日新睁开眼,看到阳光白亮,在窗纸上映出一条人影,急忙起床迎出去。采芹立在枣树下,笑嘻嘻地望着他。
“我在街上玩,听到朱先生家的老陈在骂你,说你把他家的马骑坏了。”
翟日新不懂马,只道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昨日回来路上,一门心思打马奔走,回到神垕时,马的确都吐沫了,想是疲惫已极。他问采芹那些东西可还入眼,采芹愣了一下。
“原来是你送的呀,我还当是朱义民呢。哎呀我得回去收起来,别让老鼠咬坏了。”
说罢飞身便走。日新眼望她离去,一点惆怅无端而起,坐到竹凳上,背靠枣树发怔。不过半炷香工夫,采芹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冲翟日新笑。
“你送我那么多好东西,是要做表记么?”
翟日新也望着她笑,并不作答。寨北忽然铳声大作,轰轰响了一阵,消息片刻,又轰轰响起来,其间隐约有鞭炮和唢呐的声音。翟日新不知何故,问采芹。采芹说:“我在街上溜达时,听人说荣盛窑的程老板死了,大概是他家在办丧。”
日新讶然,想不到一日之间程老板已赴黄泉。他想去程家瞅瞅,但知采芹必定与他同往,有些难为情。踌躇之间,舅舅樊有横着膀子闯进来。看到采芹在,樊有脸色顿黑,询问日新他爹在不在家。日新说不在。樊有便不再说话,在院里踅来踅去,蹲到黑陶花盆边看看一串红,又仰头观望邻居家越过来的核桃枝。昨晚睡前,父亲告诉日新,舅舅这几日要回老家,那边有个妇女新寡,他去相一相,倘若寡妇有意,便讨过来当老婆。翟父乡心大炽,意欲跟他一道回老家看看。日新以为舅舅是来叫父亲启程,有意送他几串钱做盘缠。不料樊有有些沮丧。
“过几日再说吧。”樊有说,“我方才去找朱先生借钱,他叫我先别走,这些日也不可离开,说是有事要办,等办完再走。”
樊有说着,乜一眼采芹:“你走吧,我跟日新说点事儿。”采芹说:“你要说便说,我又没堵你嘴巴。”樊有不耐烦:“我们说家里的私事,你听着算什么?”采芹说:“那你把我当家人好了。”樊有说:“没见过脸皮这般厚的闺女。”采芹说:“我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舅舅。”樊有大怒:“你说谁不要脸?”采芹说:“谁心虚便是说谁。”樊有蹦起来:“再敢胡说八道,我打你啊!”采芹说:“你打!”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我看看你哪只手不想要了。”樊有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却不好真动手,对日新说:“这闺女不能要,娶了她你倒八辈子霉。”气哼哼地走了。
日新旁观采芹与舅舅斗嘴,好气又复好笑。采芹与舅舅是冤家,日新刚来神垕那一天,他二人便几乎打起来。那日天气不佳,烈风挟带微雨,卷起尘埃又打落在地。日新与父兄顶着烈风,忐忑不安地进入镇子。他们原以为寻找舅舅须花很长时间,不料一入寨门便望见了樊有。樊有吃醉酒,正与人打架,以一对二,败阵不敌。那二人一青一少,衣着光鲜,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唯下手狠毒,尤其是那少年,骑在樊有身上挥拳如风,专拣薄弱之处打。樊有上下遮挡,招架不住,不惟脸上开花,双耳欲聋,腰子也要被打碎了。他嘴巴却不愿吃亏,便骂“日恁奶奶”“尻恁娘”之类,污言秽语喷涌而出。少年愈怒,揪住他辫子根,把脑门往青石板上砸。砸了三五下,樊有就不骂了,再砸几下,又复求饶。日新与哥哥丢下箩筐,冲上去救舅舅,奈何饥疲交加,刚动手就落了下风,撕扯几下,便被打倒在地。街上行人稀少,两边商铺也没什么客人,只有几名伙计在店口抱臂旁观。其间有条黄毛狗经过,立在旁边观望片刻,似是有意加入战斗,却拿不准该帮谁咬谁,遂摇尾而去。日新被掐住脖子,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仿佛溺水的羔羊,拼尽全力也挣不脱,不禁心生绝望,以为要死在这里了。
一个妇人解救了他们。那妇人肤白体丰,明眼细眉,穿件滚花边的绸褂,衣襟上别条素色帕子;发髻是时兴的苏州撅,插支垂珠长钗,旁簪一朵通草淡菊花。她从街道深处匆匆赶来,吆喝住那两人,捶打着他们离开了。走之前,她摸出一把铜钱丢到樊有面前。铜钱跌落到石板上,发出叮当脆响。
“买酒吃去吧老狗,赶紧吃死算了。”她说。
翟父是这边唯一站着的人。他受了大惊吓,双腿绵软欲仆,直到对方走得看不见,方才回过神,上前搀扶内弟和儿子,口中喃喃,谴责对方太霸道,欺负他们这些外地人。樊有不耐烦地打断。
“不是欺负外地人,是欺负没钱人。”他说,“有钱在哪里都是太爷,没钱在哪里都是孙子。”
樊有用袖子蹭蹭脸上的血,将散落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他并不为如此难堪的见面而羞愧,只是有些意外,看看日新他们挑来的三对大箩筐,也就明白了来意。他将铜钱攥在手心,试图站起来,未能站起,顺势靠在街边石阶上。翟父问他怎的得罪了那些人,他没好气地说:“欠他们钱呗。”
“撒谎!”路旁一个丫头说。那丫头瘦伶伶的,衣裳也紧小,头发胡乱扎在脑后,手里捏半只脆梨,“人家兄弟俩好好走路,他截住人家,叫人家喊爹。嘴巴这么臭,打死也活该。”
“滚!”樊有面露凶相,“你个小婊子……”
丫头将梨子砸过去,正中樊有脑门。樊有作势要爬起来打,丫头顺手捡起街边一只破匣钵,一副无惧对打之状。樊有便软了,抹去额上梨渣,骂骂咧咧撑起身,带领姐夫和外甥蹀躞而去。
那丫头便是陆采芹,打樊有的两位少爷,则是荣盛窑总办朱先生的公子。樊有被两位朱少爷那般羞辱,仍旧殷勤地往朱家跑,供朱先生驱使,采芹骂他不要脸,也抵实不亏。寨北的铳声响了又响,日新按捺不住,定要去程家看看,让采芹先回。采芹说:“死人有什么好看,还是去我家吧,我给你看样东西。”翟日新问是什么东西,她说:“你去看了便知。”日新不信她家有什么稀罕之物胜过他对程老板之死的好奇,两只脚却不由自主跟她走。走到大门口,却见樊有又踅了回来。
“被疯闺女气糊涂了,忘了正事儿。”他对日新说,“朱先生叫你过去,赶紧。”
二
日新随舅舅来到程老板家。程宅挽幛高挂,吊客云集。程家是神垕第一大户,程老板人缘亦好,此时忽然归西,大小有点头面的人都来致意。朱先生头戴黑绸礼帽,上簪一朵白花,左臂缠条白布,在客堂那边指点办丧。听见樊有叫唤,他回过头,只见眼窝青黑,神情憔悴。他将日新领进一个没人的房间,取出一支黑漆铁筒,正是昨天梁先生送来的那个。
“烦你再跑个腿,把这东西给梁先生送去。”朱先生将铁筒递与日新,复从袍中摸出一张钱票,“不能叫你白劳动,这点钱你拿着,路上买个点心。”
朱先生本欲遣义民去送,义民不知去哪里鬼混了,彻夜未归。今日凌晨,他接到程老板的噩耗,惊忙赶来办丧,于忙碌中派人去寻义民,直至午时仍未寻到。朱先生不敢再等,便遣樊有去找翟日新。日新浑身酸痛未消,本不欲往,看看那张钱票,是周聚昌的拾串文,便应允了。朱先生亦称火急,嘱他尽快送达。日新不敢再去朱家骑马,在街上雇头骡子,匆匆赶往开封。
梁先生见信使又是日新,甚感意外,朱先生回信如此迅速,更是令他欣喜。他将铁筒拿进里间,少顷又出来,口称有要紧事去办,撇下日新便走。日新父亲又挖到几枚钧片,中有两枚非同寻常,釉面上带有紫色斑点,仿佛洇染的朱墨,想必能沽个善价,日新顺道带来,要卖与梁先生。及见他顾不上,只好去隔壁瓷行等候。店还是那个店,主人却不复是自己,日新睹物感伤,软绵绵瘫在一只竹椅里。朱义夫关心他的马,询问脚力可好,为何没有骑来。日新心虚,不说马被他跑坏了,只说他被马颠碎了,打死也不愿再骑。义夫大笑。
梁先生迟迟不归。是夜,翟日新在瓷行打地铺蹭了一宿。次日上午,梁先生仍未来文古斋。日新等得心焦。他不想干跑一趟,打算进些趁时的货物,带回去挣个跑路钱。他身上只有那张周聚昌拾串文的钱票,周聚昌是神垕钱庄,钧州亦有分号,但在开封却无处兑换,须得把钧片卖掉,才有钱买货。开封收片的斋号有好几家,他只相信梁先生。梁先生是生意人,但凡赚钱的古董他都喜爱,但他私人癖好,却是瓷器,尤爱钧汝二窑之物。前年有一回,日新回神垕进货,弄到一瓶三绝酒,拿来与梁先生分享,趁便把父亲新挖的钧片卖与他。两人在斋中小酌,半酣之际,日新向梁先生打听钧瓷行情。梁先生顿时感慨起来,连称风狂。光绪初年,钧瓷还不算什么名贵物事,在宫廷,钧瓷花盆用以种植三文钱一棵的六月菊,乐亭刘家喂猫喂狗,亦用钧瓷做食槽,取其厚重结实。唯因近年洋人喜好,四处搜求,遂尔成为稀世名珍,价钱也扶摇直上,高入云天了。萃宝轩前数日收了一只北宋莲子杯,梁先生有幸开眼,杯子小巧玲珑,釉面莹润如玉,青中泛紫,紫中透红,又有几道纹路蜿蜒其上,状如泪迹,扪之却光滑无痕。梁先生从眼里馋到心里,复从心里馋入骨头,恨不得变作一只锦匣,天天将它装入腹中。
“值很多钱吧?”日新问。
“一万两银子是有的。”
“嚯!”日新惊叹。
梁先生睃他一眼:“倘若是我的,多少钱都不卖,有这东西,要钱干吗呢?”
翟日新说:“我听戏文,古代有个人梅妻鹤子,您若是独身,怕是也要把钧瓷当作老婆孩子了。”
梁先生大笑:“我先前并不喜爱钧瓷,直到看见这只莲子杯,才算领略了钧瓷之美。相形之下,汝瓷仅有青色一种,过于单调,便显冷淡了些。”说罢叹了口气,“有生之年,若能叫我收得一只钧瓷,便是死也瞑目了。”
正因爱钧如是,梁先生对钧片亦有感情。用他的话讲,既不能得其完器,一片一段,亦可聊慰情怀,只消片段成色好,他出的价钱总比别人高一些,因此日新宁愿多等一些时候。他等了一天,才把梁先生等回来。梁先生略显疲惫,神色间却有掩不住的喜悦,想是他的事情办好了。他见日新仍在,略感讶异,寻即又眉开眼笑,叫日新再帮他给朱先生带封信。日新苦笑,心思黄了瓷器生意,却当上了邮差,索性开间民信局好了。梁先生进里间将信写好,依旧锁进那支铁筒。日新收讫,奉上自己的钧片。梁先生打开布袋,将钧片倒在柜台上,扒拉几下,拣起那两枚飘紫残片。
“这两片还有点意思。”梁先生说,“这些片坯胎很厚,质地却较为疏松,应是元代的。这上头的紫红斑是点斑,而非爆斑,相比之下就差些,不值什么钱。”他将瓷片丢进片堆里,“这一堆拢共给你十五两银子,如何?”
日新大失所望。他知梁先生不会坑自己,说不值什么钱,定是不值什么钱,虽不开心,也只能成交。梁老板叫掌柜付钱讫,邀日新进内室吃茶:“朋友送了一包敬亭绿雪,请翟老板品鉴。”日新与他相识至今,从未受过如此隆重的招待,笑称必无好事。梁先生亦笑。
“也没什么坏事。其一,几番劳乏你做信使,聊表感谢。这其二嘛,是有一事相托。”
“什么事?”
“神垕有个挖片的,叫陆秉宪,你可认得?”
日新笑:“认得。”
“他前日来开封,带了一只三足香炉,自称是挖片时所得,拿去萃宝轩出销。他咬定是宋钧,要价甚高。萃宝轩的老板与大掌柜都不在家,少东家拿不准,请我去掌眼。”梁先生说,“钧瓷在北宋臻于化境,北宋灭亡后,这工艺便失传了,后世虽有仿造,都无宋钧的神韵。国朝景德镇亦有仿钧,但那釉色炫艳浮夸,光彩夺目,全无宋钧之含敛大气。有人试图做旧,以酽醋浸泡,再埋入土中,腐蚀掉釉面贼光,冒充宋钧。但这只能骗骗门外汉,遇到行家,也不难分辨。陆秉宪那只香炉云足螭耳,造型大方,釉层犹如堆脂砌玉,俨然就是宋钧,若不是底儿露了相,我那日就被打眼了。”
“怎的露相了?”
“宋钧底部概有一层保护釉,色如芝麻酱。他那只香炉却是祼底,并无芝麻酱釉。且其釉色偏于光明,显见是不曾到代。仿钧仿到这般境地,可算是好工手,吃亏在学问不够,露了怯。我判断它是前朝旧仿,也值一些钱。少东家有意收,奈何陆秉宪把价绷太死,没谈拢。”
日新说:“想叫我帮你弄到么?”
“正是!”梁先生说,“我问过萃宝轩的少东家,他已确定不要,我再收便不算撬行。那香炉釉色虽则一般,并无红紫窑变,却也是个好东西,值得入手。翟老板若能帮我拿到,定不叫你白忙。”
萃宝轩出八百两银子未能成交,梁先生愿出一千两。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日新对采芹顿生艳羡之心,一样是挖片,她爹能挖出好东西,他爹却挖不出。若能促成此事,按成三破二的规矩,可得五十两佣金。日新愿意一试,将茶吃完,辞别梁先生。他身上银钱太少,不足以大肆采买,只选了几匹洋布挂到骡背上,回神垕丢给洋布行,赚了三五串钱,顶这几日的骡金。还过骡子,天色已苍黑,秋风挟裹冷雨,从山间飘摇而来。日新无伞,小跑到朱总办家送信。朱先生不在家,但此次梁先生并未要求送交本人,日新便交与朱太太,请她转达。他有意绕去采芹家,找她爹谈谈生意,却发觉身上发冷,寒毛一根根竖起来,似是伤寒了,便在街头药铺抓两包发汗解表的药,匆匆跑回家去。
日新这所宅院在南寨东南角,位置偏僻,庭舍狭小,也颇老旧了,好处是便宜,买来后加以修葺,亦甚坚牢,可以安居无虞。他买这宅院是为结婚,荣盛窑一名老工匠给他说了门闲事,是本镇的闺女,相过之后双双满意,他彼时已小有积蓄,便买下这座院子,以为安家之计。夫妻俩尚算和美,婚后未久便怀了孩子,不料分娩时遭遇难产,母子两命皆未保住。日新悲怆不已,多数时间都在外头经商,不大回来,以免睹物伤情。兄长日进做了匠首宋及物的倒插门女婿,住在宋家,小小宅院只有翟父一人,便显得幽深空旷了。日新赶到家,叫父亲将药煎了,喝下一大碗,裹起被子捂汗。老翟目睹儿子狼狈之状,满腹忧愁,在他床前踟蹰再三,欲言又止。日新察觉了父亲的异样,叫他有话便讲。老翟叹一口气。
“伤了的那个,也死了,他老子和老婆来家里闹,叫赔钱。”
日新愕然。老翟说的那人,是被劫匪刺伤的伙计,为救治他已花了许多钱,不料仍未保住性命。日新头痛欲裂,闷了片刻,问老翟:“要多少?”
“两千串。”
日新闭上眼,剧烈地打起摆子,刚捂出的一点汗也缩了回去。老翟唉声叹气,指责他当初不该去贩瓷,倘若像他哥哥那样,老老实实在窑场干,早几年已出师了,工钱不少也稳当。日新没好气:“你有后悔药就给我吃,没有就出去让我睡。”老翟端起药碗走出去。
日新并无睡意,身上时冷时热,热如火烤,冷如覆冰,说不出的苦楚煎熬。窗外的雨时大时小,却一直未曾停歇。不知过去多久,忽有人拍门。日新想,不会是采芹吧。老翟也还未睡,跑出去开门,却是舅舅来了。往日舅舅也曾半夜来过,总是捶门喧嚷,把一条街的人都吵醒,这回却一声不响,拍门也很克制,不知吃错什么药。他进到院内,悄声与老翟道别,说有紧急事去外地,过来跟姐夫讲一声。老翟诧异,樊有又不是公差,何事这般要紧,须得他漏夜冒雨赶路头?樊有说:“你休问了,知道我走了就好,你和日进也莫担心,有朱总办罩着,有事便去找他。”老翟说:“日新回来了,染了伤寒,在屋里睡,要不要跟他说句话?”樊有说:“不用了,叫他睡吧,我这就走了。”然后听闻脚步侧侧,走出宅院。老翟送出门外,在青瓦门楼下立了片晌,反闩大门,回他的上房去了。
次日上午,死者家属又复找上门来。此次来人甚多,不惟死者老子与老婆,还有两个儿子和一群叔伯兄弟。日新高烧未退,支撑着与他们商谈。死者此前医治与赔偿,加起来已有四五百串,此时全都不算,须得再赔两千串钱,否则便举族住进翟家,绝不善罢甘休。日新知其明欺自己是外来户,却也无奈,只得写下一纸文书,签押认赔,搜索家中余钱,共得散碎银子二十两,钱票十五串,先予赔付。死者家属这才退去。
经这一番闹腾,翟日新病情加剧,瘫卧床上,仿佛要死一般。午后秋雨又起,满耳萧瑟,令人倍感凄凉。翟日进撑把油伞来探望。翟父上午去找他,交代了两件事:其一是劝日新改邪归正,重回窑场做工;其二是央他岳丈帮忙,把日新收进荣盛窑,再分派个好职事。日进为人忠厚,亦且勤快,深得匠首宋及物喜爱。宋及物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皆已嫁人。二女儿名如玉,过门数年未能生育,在夫家饱受欺辱,后来丈夫与人斗殴致死,遂以寡妇之身回到娘家来。日进因是宋及物的爱徒,时常去宋家,与如玉互生好感。宋及物乐见其成,与翟家过了礼,将日进招为赘婿。老翟不乐意儿子倒插门,但彼时翟家在神垕尚未立足,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宋及物则是神垕公认的大匠,家境亦甚殷实,日进做人家的女婿,实是他的福分。如玉果然不利子息,与日进结婚多年,迄未孕育,直到去年才诞下一女,取名月容。日进生活美满,家庭事业两如意,眼见弟弟折腾许多年,却落得如此恓惶,不免痛惜。即使父亲不交代,他也有意找日新谈一谈,正好今日窑场休息,便来与日新说话。
日进行前,先如父亲所教,找岳丈求了情,恳请岳丈帮日新谋个差事。宋及物沉吟片刻,答应收留,但不是去荣盛窑,而是他筹备中的窑场,为他做事。程老板尸骨未寒,三个儿子便闹起了分家,宋及物无心为他们卖命,打算自立门户,办个窑场自己做老板。翟日新精明能干,是可用之人,将他招至麾下,对窑场定然有益。日进十分欢喜,觉得对弟弟有了交代,开开心心找过来。他敦劝弟弟回头是岸,以后就跟他岳丈做事,与他一起好好烧瓷器,好好过日子,莫要辜负他岳丈的美意,也莫让老父再为他担忧。日新本来嫌雨声聒噪,此时听兄长絮叨不休,愈加心烦。
“谢谢你丈人的好意,他的差事我做不了,也不想做,你们另请高明吧。”日新说,“至于我过好过歹,也不用你操心。”
日进被弟弟抢白,无语以对,呆了片晌,摸出几张钱票压在草药下。那是他这几年攒的体己钱。他每月工钱多少,宋及物都会告知女儿,他也自觉如数上交。倒是如玉心疼丈夫,每月给他一串钱零花。他不舍得用,攒上数月,便拿去周聚昌钱庄存起来。他叮嘱日新好好养病,候了一会儿,没有回音,知他情绪不好,也不怪他,默默退出门去。
日进才走,采芹便来了。她不知日新染病,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样,要去请先生。日新怕人讲闲话,声称已好了许多,将剩下那服药吃完就没事了。老翟不在家,此时正冒雨在山脚挖片,试图为儿子分忧。采芹自作主张,要给日新煎药。她提起药包,看见下面的钱票,对日新说:“你可看好了,我没动你的钱,万一少了别找我。”日新讶然,将钱票数了数,刚好二十串文。他明白是哥哥的心意,回想方才对他的态度,不禁追悔。采芹到伙房将药煎好,捧与日新喝。日新喝罢,喉头作痒,一时咳嗽连声,咳罢吐出一口痰。采芹说:“咳得这么大阵仗,还以为你要吐血呢,才吐一口痰。”日新苦笑。他向采芹讲了梁先生的生意,望她促成此事,五十两佣金两人平分。采芹说:“我才不稀罕那点钱,你帮我做个事,我便帮你做这事。”
“什么事?”
“无量寺后头有个枯井,你知晓吧?有点背,不太好找,仔细点也能找到。井里有个人,你去把他弄上来。”
“谁呀?”
“朱义民。”
朱义民在那口枯井里已困了五天。义民喜爱采芹,纠缠得十分厉害,采芹谎称挖片时一支簪子掉进枯井里,他敢下去捡回来,便与他好。义民立即携绳而往,将绳子一端绑在井旁栎树上,缒井而下。采芹等他降到井底,立即解下绳索丢入井内,嘎嘎笑着跑开了。那晚日新去拍她家门,她还以为是义民已逃出来,惊惶了一宿,后来才知不是。这几日她每天都去枯井那边,丢一些吃的给他,再取笑几句,引以为乐。今日上午她又去,井下却没有声响。她有些慌,怕朱义民死了,欲下井查看,又恐有诈,被朱义民在下头欺负。思量无计,遂来找日新求助。
日新听罢,惊出一身冷汗,想这姑娘也太野了,万一闹出人命如何是好?不过朱义民被她如此惩治,却也十分解气。采芹见他不语,有点急躁:“行不行啊?”
日新说:“行啊。”
三
朱义民游手好闲,浪荡乡里,昼夜不归是常有之事,家人早已习惯,此时失踪数日,并无人担忧。朱太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污秽地回来,以为他又与人斗殴了,将他责骂一顿。义民自感脸面丢尽,一语不发,换过一身干净衣裳,骑马离开神垕,径往开封投奔哥哥去了。
朱先生也未过问义民的行踪,只在找他送信而不得时发了通脾气,之后便未想到过他。近日迭遭变故,朱先生身心俱疲。他前数日去开封,经梁先生引介,见了一个革命党人。那人是兴中会的,奉命来河南联络反清势力,因与梁先生相识,特意登门拜会。梁先生得知兴中会在筹备起义,苦于资金不足,遂密函邀来朱先生,共商大计。朱先生乃前明皇室后裔,“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朱先生是“先”字辈,大名“先声”,与“先生”同音。人们“朱先sheng朱先sheng”地叫,也不知是尊称其为先生,还是直呼其姓名。朱先生不忘世仇,以反清复明为己任,曾经加入白莲教,为反清大业出生入死。惜乎百般努力,最终付诸东流。朱先生壮志难酬,流落江湖。一日来到豫西某地,见那山林甚是险僻,料想必有剪径的匪徒,于是加倍小心,果然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朱先生囊中空虚,便想做个螳螂后的黄雀,待那劫匪得手,再将他劫了。彼时程老板初掌窑场,前往洛阳走市,行经此地,被匪徒洗劫一空。那匪徒收获颇丰,惧程老板报官,竟欲杀之灭口。朱先生怒其无道,挺身而出,断其一臂,逐去之。程老板死里逃生,将钱财悉数送与朱先生,谢其救命之恩。朱先生豪情上头,分文不取,收刀弹衣欲去。程老板益发要交他这个朋友,执其衣袖不放,声称道路艰险,恳请他好人做到底,护送自己到洛阳。朱先生见他言辞恳诚,横竖是漂萍之身,去哪里都一样,便应允了。两人一路畅谈,甚是投契,程老板得知他孤身无亲,力邀他来神垕,誓与之共富贵。朱先生已知天道不还,反清复明已是黄粱旧梦,程老板如此盛情,却之不恭,便随他来到神垕,取《周易》“遁世无闷”之义,改名无闷,隐身于这座四面环山的中州瓷镇,勃勃雄心也逐渐消息了。神垕人称呼他,早年多叫“朱总办”,后来年齿渐长,又多叫“朱先生”。时过境迁,再次听见这称呼,颇有隔世之感,仿佛“反清复明”也如“朱先声”一样,成了一个空头的名号,不复再有别的意义。不料在垂暮之年,却又遇到了反清的志士。朱先生听那人畅谈革命,觉得不是一路人,但看他豪情满怀,视死如归,颇似自己当年,心中又生敬佩。那人劝朱先生改弦更张,加入兴中会,反清复明虽亦反清,却是复古守旧,倒行逆施,与世界潮流是不相符的。朱先生呵呵一笑。
“复古也是革命。”朱先生说,“你我道虽不同,只要反清,就不妨交个朋友。”
朱先生许诺资助五千两银子。哪知前脚到家,梁先生的急函便已尾随而至。兴中会的朋友被人出卖,在他们密会之后,便被官府捉拿了。梁先生在巡抚衙门有熟人,急往求救,答说须得纹银七千两。梁先生刚收了几件玩意儿,手无余钱,又不敢大肆周借,只得向朱先生求援。朱先生甚感糟心,却不能坐视不救,万一那人口风不严,把自己招供出去,更是麻烦,遂装了七千银票,托翟日新给梁先生送去。梁先生那熟人果然有力,钱花进去,兴中会的朋友就出来了。
朱先生虽则破财,并不怨恨梁先生。他二人有特殊的交情。梁先生年轻时屡试不第,备受打击,一怒之下加入白莲教,誓与大清为敌。朱先生与他便是在教中相识。后来教中出了叛徒,在官军镇压下分崩离析,两人也各自逃命。梁先生逃至开封,藏身于一家古玩店,从伙计做到掌柜,后嫌不自由,便辞职单干,由包袱斋而坐座,逐渐成为开封古玩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久闻神垕乃中州名镇,料想必有好物,去那里踅摸过好几回。有一回他在神垕街上走,听闻人喊“朱先生”,悠然想起朱先声,回头观望,果然是那个教中同袍。以为死别多年,不期在此重逢,两人感慨颇深,又恢复了往来。梁先生见过宋钧莲子杯后,几乎犯了魔怔,疯狂搜求宋钧而不得。朱先生笑他犯痴,然则诚如张陶庵所言:“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梁先生如此发痴,更令朱先生称赏,决意买只宋钧送与他,以遂其心愿。
一日与程老板谈窑务,讲了些工艺改进的话题。如今通都大埠,诸如京、津、宁、沪、汉,上色瓷品已是洋人的天下,国瓷日益衰落,只能卖与寻常百姓家,再不改良精进,早晚步入绝境。朱先生深以为忧,程老板亦感喟万千。后来谈及钧瓷,朱先生说他欲收一只宋钧,只是苦无觅处。程老板默记在心,私下帮他搜寻。数日前,地保张恩荣拿来一只三足鼓钉笔洗,声称得自南方蛮子之手,知道程老板在收,特意送来,询其意向。那笔洗造型简洁,釉质莹厚,内呈天青色,外为丁香紫,釉色雍容瑰丽,漫汗全体,隐然有宫廷富贵之气。底款是一行阴刻的文字:
紹聖三年秋奉敕造於鈞州
程老板是广见世面的人,却从未目睹这般釉色,想必便是传说中的窑变。他遣人唤来匠首宋及物,请他掌眼。宋及物连称开眼,摩挲赏玩不已。他坚信是宋钧无疑,款上的“绍圣”,亦是北宋年号。程老板遂决意收了。张地保开价八千两银子,一文不让,并要签立契书,买卖自愿,过手不论。程老板只求博朱先生欢心,爽快应允。这天晚上,他听说朱先生从开封回来了,立即带了笔洗去拜访。朱先生翻到底款,一眼便看出破绽。朱先生决意隐居神垕后,曾找来一本州志,了解地方掌故与风土人情,因此知晓钧州地名的流变。反倒是程老板、宋匠首这些土著,生为钧州人,却对本地故史知焉不详,以致被蒙骗了。程老板悒郁而归,在书房默然独坐。将近四鼓,仍未回寝,程太太过去唤他,却发现他已死了。
程老板下葬隔日,大少爷程令声与二少爷程令仪联袂来访,请朱叔叔出面主持析产事宜。程老板甫入土,老三令德便吵着要分家,把老太太逼得老泪纵横。令德是远近闻名的败家子,令声、令仪正不愿与他同过,他既要分家,正好兄弟散伙,各保一份产业。兄弟俩知晓朱叔叔这几日辛苦,特意备了软轿,抬他过去。程令德已备好笔墨,几位舅伯也已到场,单等朱先生来定大局。朱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右首的太师椅上,扣弄一串骨珠,静听三位少爷陈述析产因由与分析办法。他们已经商定,两处窑场分归老大、老二,钧州城与外埠的商号则归老三。三位少爷讲罢,请朱叔叔决断。朱先生将骨珠套进手腕,端起青瓷盖碗吃茶。茶水早已半凉,他却小口浅啜,似乎仍然嫌热,吃快了会烫到嘴。他啜饮良久,终于将茶吃完,把茶碗轻轻放回桌上。
“这是你们家事。”朱先生说,“我与令尊虽属至交,毕竟是外人,不便置喙。舅伯们都在,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便走。程氏兄弟面面相觑,舅伯们则无不叹息。令声与令仪不敢拦阻,讪然送出门外,仍要派轿子相送。朱先生谢绝,执意步行离去。朱太太在家等候消息。她亲沏了茶,给朱先生端上来,问他情形如何。朱先生将茶碗摔到地上。
“一群王八蛋!”朱先生大骂,“老子才入土,便闹分家,百年基业都是这样葬送的!”
朱太太亦甚伤感,劝丈夫消气,自己却也不由得嗟叹。宋及物负手来访。老宋也听闻了诸少分家的闹剧,但他此来,却不为程老板的家事。他听人讲,程老板之死,乃因收了只假宋钧,一时想不开,竟就气绝了。他身为掌眼人,万分难堪,怄得几夜未曾合眼,因此来找朱先生,请他把笔洗拿出来,叫他再过过眼,以证清白。朱太太送来两盏新茶。朱先生自取一盏,捏起碗盖拂了拂茶汤,氤氲茶雾中隐约有点焦躁的气息。这是他素喜的大红袍,昨日新购的,那一点焦躁之气,不知是因焙火过重,还是炭火的余味。朱先生无心细品,眉头却皱了起来。
“你听谁讲的这风言?”
“你莫管是谁,总之有人这样传。”
“我怎没有听闻?该不是你老兄自己心虚吧?”
宋及物面露尴尬之色,欲待强辩,却一时结舌。朱先生合上碗盖,将茶碗放下:“那笔洗我看过,当真是美不胜收,至尊宋钧无疑。我这些天委实困顿,正打算歇过这几日,好请你吃酒,谢你的掌眼之功呢。”
“不出丑便是运气,哪敢叨你的请?”宋及物说,“朱兄别小气,快拿出来我看。”
朱先生摊手:“没了,给程老板陪葬了。”
宋及物愕然:“程老板特意买给你的,怎的又给他陪葬?”
“太贵重,我生受不起,这份情谊已经足够,东西就还给他了。”朱先生说,“程老板是胸痹发作过世的,赵大夫可以做证,老兄不必多想。”
宋及物干笑几声,似是不信,神情却松懈了许多,扯些闲话将茶吃完,拱手告辞。朱先生送出堂屋,立在阶上看他走出宅院。朱太太收拾了宋及物的茶碗,对朱先生说:“实未听见街上有那种传闻。老宋怎的这般心慌,硬往自己身上找事儿?”朱先生冷笑:“想是吃了张地保的回佣,心里有鬼。”朱太太笑:“作牙抽佣,本是常事,有什么好怕的?这老宋的心也忒小了。”
程家虽遭大丧,窑场并未停工,宋及物别过朱先生,却未去荣盛窑,而是到处奔走,筹备他的窑场去了。宋及物要开窑场,神垕镇无不看好,财主亦争相支持,他在镇里串了两天,便寻定资本与人手,然后正式拜会程太太,辞去了匠首之职。他未去见程令声和程令仪,一则两人是小辈,还轮不到与自己讲进退,二则两人正争相邀请他做匠首,他懒得与他们啰唆。他仍有延揽翟日新之意,遣翟日进去招安。日进奉命而往,好话说尽,无功而返。宋及物大怒,痛骂翟日新不识好歹,不复再有任用之意。
日新并非不识好歹。对宋及物烧瓷的本领,他是顶佩服的。神垕瓷业繁盛已久,分工甚细,举凡淘土、练泥、拉坯、修坯、画坯、合釉、制匣、满窑、烧火等等诸项各有专司。荣盛窑分工尤细,譬如画坯,更分画工与染工,画者不染,染者不画;再如烧火,亦分紧火与溜火,紧者不溜,溜者不紧。寻常匠人大多精通一两道工序,擅长三五道已属难得,宋及物却从头至尾无所不精。匠人习气,大多眼高于顶,目无余子,唯独宋及物,合镇无人不服。他不唯手艺精,境界也高,发明出一套做瓷即做人的道理,诸如“练泥如练性,修坯如修身”“釉欲和先和其气,胎欲正先正其心”,俨然已是由术入道,以大师自居了。翟日新自愧不能企及,然而敬则敬矣,却无意追随之。烧瓷与经营是两门业务,好匠师未必便是好老板,以日新观察,宋大师恐无陶朱之才。宋大师之抠门又是人所共知,日新急于赚钱还债,倘若跟了宋大师,只怕下辈子也还不完。
日新脑子发涨。冒雨去救朱义民,使他病症雪上加霜,又躺了两三日,犹自缠绵不愈。这天中午,老翟做了酸汤面叶,叫他趁热吃了开胃发汗,背起竹篓自去挖片了。日新刚吃罢,采芹提溜一个东西找过来。她将东西放到桌上,打开包裹的粗布单子,露出一只青釉香炉:三足如云,两耳如螭,正是梁先生要的那玩意儿。日新大喜。
“你这几日没露面,还以为说不动你爹,要食言呢。”
采芹说:“我是没说动我爹,老头儿倔得很,我趁他挖片不在家,把他箱子给撬了。”
日新愕然:“胡闹!”把香炉包起,“赶紧拿回去。”
“不拿。”采芹说,“你要让我食言么?”
日新说:“你要让我犯法么?”
“偷的人是我,要坐牢也是我去坐,你怕什么?”
日新啼笑皆非,倒头而卧,不再搭理她。采芹仔细观察他脸色,仍然委顿无神。“你身体这么好,不该顶不住小小的伤寒,一定是被眼前的事难住了。”采芹说,“我听说他们来闹了几回,叫你赔钱,是不是?”日新默然。采芹又说:“他们要多少?”日新仍不语。采芹有点不高兴了。
“究竟多少呀?”
“两千串。”日新闷声说。
“嗤!”采芹哂笑,“不过两千串钱,就把你难倒了?”
日新没好气,愈加不想与她说话。采芹自顾自说:“那家伙长得像痨病鬼,一条烂命换两千串钱,真是好生意。哎,说到死人,这几日镇里死人可有点多呀,先是程老板,然后是张地保,都说张地保不见了,今日前晌从河里漂出来,原来是淹死了……”
日新不耐烦:“赶紧拿上香炉回去吧,叫我安静会儿。”
采芹不答应,还要跟他拗。老陈唤着日新的名字走进宅院。日新应了一声。老陈循声入室,看到采芹在,意味深长地嘿嘿两声。日新问他有何贵干,他说:“能出门吗?朱先生叫你去。”
四
朱先生歪在榻上吃烟。烟枪是程老板生前所赠,犀角枪杆,翡翠枪口,瓜棱紫砂烟葫芦,枪杆上镌刻一行小篆,“适己,适情,适可”。朱先生并未“适可”而止,连吃了两只烟泡,还要吃。朱太太怪他不节制,不准再吃。朱先生冷起脸,将手中的白铜烟扦摔到烟桌上。朱太太受惊,见他神色极是难看,阴郁中带有一点狰狞,想是心情太坏,也便不再多讲。朱先生又吃几口烟,情绪缓和了些,眯眼半卧在榻上。
“你们妇人家懂什么?大烟这东西,没有那么坏,吃一些不碍事。”朱先生说,“我倒是希望义民能吃烟。你看他终日游手好闲,难保不去赌钱。自古没有吃烟败的家,只有赌钱破的产。叫我说,不如叫他吃上烟,再趁早娶几房媳妇儿,羁绊着他,才不会出事儿。”
朱太太被他的歪理气笑,噗一口将烟灯吹灭。朱先生怒火又起,一脚将她踹下榻去。
“反了你!”朱先生呵斥,“所谓妇德,一曰贞,二曰顺。不贞不顺,要你何用?”
朱太太猝不及防,扭到了腰,伏在地上直不起身:“你发什么癫狂?中邪了?”
朱先生冷笑:“我中邪?我看是你作死!你以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不过是为着这张老脸,忍气吞声。你倒好,竟趁我为程老板办丧,无暇他顾,又去做那无耻之事,真当我两眼瞎掉,软弱可欺么?”
朱太太脸红如血:“你胡扯……”
“那你去把樊有找来,当面对质。去呀,怎么不去?”朱先生厉声说,“你告诉我,他为什么突然离开神垕?又去了哪里?”
朱太太兀自不能动弹。“脚在他腿上,他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
朱先生将烟枪掷过去,烟葫芦砸在朱太太脑门上,顿时鼓起一个青紫的包。房门半开,翟日新恰好跨进来,看到这情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朱太太挣扎爬起,摁着腰趔趄而出。翟日新将烟枪捡起来,搁到烟桌上,向朱先生赔笑。
“都说朱先生疼老婆,原来也有家法。传闻果然是靠不住的。”
朱先生不作声,复将烟灯点起,示意翟日新坐到对面,请他也吃一筒,新购的明呀喇乌土,滋味醇正。翟日新谢绝,问朱先生找他何事。朱先生说:“我要开窑场,你愿不愿过来跟我干?”
朱先生并非心血来潮。他在荣盛窑苦心经营三十年,一手将窑场做到这般规模,程老板一死,程家三位少爷便将产业瓜分殆尽,仿佛与他全无关系。朱先生口虽不言,心实怨怼,打算另起炉灶,自建一个窑场。却不是要赌气与程家少爷争短长,而是他急需钱财。白莲余党被镇压后,曾经搅动天下的太平天国和捻军亦相继失败,朱先生以为满清已不可推翻,不料去年甲午海战,北洋水师竟大败于蕞尔日本,令朱先生深感意外,反清之心又复蠢动起来。顷前在梁先生处会晤兴中会那人,听他讲海外华人如何排满,泰西诸国如何支持中国革命,清廷已是穷途末路,不日必将垮台云云,朱先生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风雷激荡。想他平生夙愿,便是饥餐胡虏肉,渴饮满奴血,此时强敌既衰,大清将亡,身为朱家后人,岂能置身于事外?即使大明复兴无望,只消倾覆清廷,也算是报仇雪恨,不负祖宗。只是雄心虽在,此身已老,冲锋陷阵横刀杀贼的事已做不来,唯有捐助钱款,支援革命党起事。捐少了不济事,而要多捐,便需投身工商,勉力赚钱了。
朱先生许诺的报酬甚是优渥:月俸两百串,另送窑场两成股份。这已不是匠工的薪酬,俨然是合伙人的待遇。日新愕然,不知朱先生何以如此厚爱。朱先生笑笑,将烟灯熄灭。
“我年纪大了,不能事事躬亲,得有个帮我统管全局的人。”朱先生说,“你当年在荣盛窑烧瓷,便是好工手;后来做买卖,也有声有色;是个通才,所以用你。你是良马,我欲使你至千里,自然得先把你喂饱了。”先生收起烟枪,望向日新,“不知你意下如何?”
日新眼睛异常明亮,“朱先生看得上,是我的荣幸,跟您做事,我求之不得呢。”
“那就这么定了。”朱先生说,“从现在起,你便是窑场的总办。有些事咱们先合计合计。”
朱先生之意,并不只烧日用瓷器。神垕瓷以日用为主,销路甚广,唯以工艺不如洋瓷精良,难沽善价,只靠走量赚个辛苦钱。中国是瓷器故乡,如今却被洋人超越,讲起来也是国耻。朱先生打定主意,先以日用瓷起家,等把规模做起来,有了资本,便去萨克森国请个洋师傅,引入泰西的工艺。此乃长远之计,不可操之过速。做工商要耐得住,大字号的事业,往往需要几代人的经营。只是革命党随时起事,筹措资金乃当务之急,朱先生等不得。
“你知道钧瓷吧?”朱先生问。
日新笑:“当然知道。”
钧瓷失传虽已数百年之久,但在神垕无人不知,盖因窑神庙中所供神祇,便有一个专司钧瓷。神垕瓷业奉行多神崇拜,窑神多达三位:主神舜帝,民间呼为“土山大王”;左神为柏灵公;右神为金火圣母。舜帝曾率民人陶于河滨,器不苦窳,故尊奉之。柏灵公姓柏名林,东晋永和间人,精擅甄陶之术,广传其法,造福无穷,北宋熙宁间追封为德应侯,故尊奉之。此二神为陶瓷共主,金火圣母则是钧瓷之神。圣母乃北宋神垕匠师之女。宋帝夜做一梦,梦到一只花口瓶,釉色前所未见,红如血艳如霞,把眼睛都照花了。皇帝醒来,传旨颍昌府,敕令督造此等瓷器,克期上贡。知府招来神垕最出色的匠师,命其烧制,若造不出,满门抄斩。匠师日夜试烧,竭尽所能亦未成功,大限已至,阖族待毙。匠师之女年方十六,目睹家庭之难,决定以身相殉。是夜,她沐浴更衣,趁人不备跳入窑炉,葬身于熊熊烈火。炉火熄后,匠师开窑取瓷,只见花口瓶上色彩斑斓,如血如霞,如天地奇观。皇帝要的东西终于烧成了。知府狂喜,即刻将瓷器解送东京。他在奏章里详禀了孝女投炉的壮举,还赋诗一首,称赞她“为谢国恩何惧死,挺身一跃报君王”。皇帝大悦,敕封少女为窑神,赐号“金火圣母”,着令地方建庙祭祀。
圣母故事乃民间传说,固不足以做史观,然则瓷至北宋而臻化境,却是前朝著述的公论。早前的瓷器釉色简单,无非青、绿、蓝诸色,统谓之青釉。北宋之后又有白釉。从此青白二色,并行南北。北宋徽宗年间,颍昌府钧窑发明新釉,入窑煅烧之后,呈现红、紫诸色。初见这般釉色,人人皆惊,以为是妖异不祥之兆,急击碎之。后来渐觉可爱,认为有不世之美,遂珍贵起来,将此种釉色的奇异变化,称为“窑变”。窑变釉色,乃钧瓷独有之秘。迨至北宋灭亡,钧窑匠人风流云散,钧瓷技艺也便没落了,金元两朝虽有烧制,终究不可与宋时比。明清以下,更不复闻。如今神垕诸窑,大多烧造日用陶瓷,间有几家做些奇巧精致的彩瓷玩物,说起钧瓷,已是千年皇历,如同神话一般虚无缥缈了。光绪朝以来,钧瓷渐成奇珍,一钵一洗,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残片亦日益值钱,稍具品相,便可换得几两纹银。陆秉宪曾挖到一块巴掌大的玫瑰紫残片,兼有菟丝纹路,拿到开封萃宝轩,竟然卖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烧一窑瓷,不过百十吊的毛利,还不抵一枚钧片。”朱先生说,“所以我思量着,为何不复烧钧瓷呢?倘若复烧成功,赚起钱来,岂不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世人皆知钧瓷值钱,试图复烧者甚众。先前程老板在时,便曾与朱先生、宋匠首尝试过,历时数年,无果而终。以程老板之财力,朱先生之学识,加上宋匠首的工手,都未能摸到门径,何况是寻常人等。日新亦曾起意,还找梁先生请教可行之法。梁先生是古董行家,读书也多,或许哪本古籍里记有烧制的秘要。梁先生叫他毋要痴心妄想,倘若有这法门,早已被人烧出来,轮不到他来捡便宜。日新深以为然,遂打消了念头。
“谈何容易呀!”他说。
“不容易就对了,太容易便能做出,也不值钱了。”朱先生收拾烟桌,对日新说,“此事只宜暗中去做,不可走漏风声,切记切记。”日新应诺。朱先生又说:“开窑之事,不可拖延。建窑不如买窑,小窑伸展不开,须是大窑方能济事。正好杨老板的亨昌窑要出卖,我已与他碰过面,他要价过高,先吊他几天,杀杀他的心。等把窑场盘过来,咱们即刻开工。你这几日便要忙起来,工人、物料都须有个着落,一应诸事,先在脑中做个筹划。”
日新唯唯。杨老板的亨昌窑在镇外大龙山下,也是世代积攒的产业,鼎盛时有大窑三座,工人近百。杨老板是独子,与程家三少志同道合,接掌窑场后,十天有八天在外鬼混,余下两天,也有一天在宿醉。因此不数年便败落下来,欠了许多债务,窘困得要典妻卖子。日新想起宋及物,他也要开窑场,不知是否也在打杨家的主意。朱先生听他提醒,点了点头。
“你去令兄那里打听一下,看老宋有无此意。”
老陈匆忙走来。朱太太收拾了一个包裹,要去开封,叫老陈雇车。老陈见她神情悲戚,问其缘故,也不作答,心中不安,特来请示朱先生。朱先生甚不耐烦:“叫她去,叫她去,省得在家里聒噪。”老陈犹豫:“天已向晚了,她一人走,怎么放心?”朱先生说:“你派个人跟着,把她送到开封。”见老陈还要说话,朝他摆摆手:“去吧去吧。”老陈无奈而退。朱先生神色虽无变化,情绪却明显低落下去。翟日新知他心中烦恼,起身告辞。朱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钱票。
“这是第一月的薪水,你手头紧,先拿去用吧。”
钱票崭新,周聚昌的二百串文。日新嘴里说着“这如何使得”,手已不由自主伸过去。走出朱宅,他神清气爽,伤寒已然痊愈了。采芹在街里溜达,两手插在褂子两边的口袋里,仿佛一个浪荡少年。她看到翟日新,站在窑神庙山门前等他走近。街上行人如簇,日新颇有一些尴尬,又不好躲避,只得走过去。
“你怎么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他说。
采芹说:“你真没学问,怎能用游手好闲说姑娘家?”
日新说:“你还知道你是姑娘家呀?”
“我上午挖了半天片,中午给我爹做了饭,又去看望你这个病人,忙完这些,才出来透透气,怎么就游手好闲了?”采芹说着,注意到日新满面春风,“哎,朱老头儿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去他家这一会儿,气色变得这么好。”
翟日新不说话,只管笑嘻嘻往前走。采芹跟在他旁边:“朱老头儿找你干吗?”日新不言。她自己回答:“一定没好事儿,这老头儿最坏了。”日新说:“朱先生要开窑场,请我做总办。”采芹说:“别跟他干。”日新说:“不干怎么还账?”采芹说:“那点账而已,人家是病急乱投医,你病不急,也乱投了。”日新不睬她。采芹又说:“朱老头儿找人做媒,去我家提亲,叫我嫁给他家老二。哈,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日新呆了一下,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家那么有钱,你爹肯定满心同意。你爹同意了,你不同意也没用,拿绳子捆起来也要把你送到他家去。”采芹说:“他敢逼我出嫁,我就不认他这个爹,一过门我就下包老鼠药,把朱义民毒死。”翟日新笑:“你真是蛇蝎心肠,谁娶你指定倒霉。”采芹说:“那要看是谁,若是我喜欢的,我会死心塌地对他好,给他吃给他喝,把他养得胖胖的,如果年馑了没吃的,我就把自己杀了给他吃。”日新又呆了一下。“我去办些事,不跟你扯了。”拐入一条小胡同,快步如飞地走了。
日新在镇上盘桓半日,看了几家釉药店和青料铺。傍晚时分,买了一斤点心和一顶缀玛瑙的小花帽,去哥哥家探望。宋及物的窑场还在筹备中,日进仍在荣盛窑做事,干一天便多赚一天钱,所以白天来是见不到他的。日新把小花帽给侄女戴上,大小正合适,又摸出一面小拨浪鼓,咣咣示范几下,递与侄女玩。日进在旁边洗衣裳,不时与弟弟拉几句家常。日新闲闲将话题带到宋及物的窑场上,询问宋老板做何打算,是自建新窑,还是盘别人的老窑。日进说:“建新窑太麻烦,杨家的亨昌窑要卖,已经问过了。”他看气氛不错,再次游说日新跟他岳丈干。日新说:“哥,你过得开心吗?”日进的手顿了一下,说:“很好啊,我很好。”把岳母的褂子拧干,放进盆里,搓起岳丈的裤子。搓了一会儿,又说:“蛮好的。”
日新无话可讲,稍坐片刻便走了。其时灯火已上,明月方出,星辰如碎玉般散布天空。日新穿街过巷,踽踽而行,夜风拂面而过,使他心生孤独。老翟早已做好晚饭,候了很久,见他终于回来,免不得唠叨几句。吃饭间,老翟忽然起身,去里屋取出一张纸。
“天苍黑时陆采芹来过,拿了这张纸,叫我给你。”老翟说,“我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什么。”
日新接过去看,是一张收据。
立收偿字人周永泰:缘因周永泰之子周常平由翟日新雇用,为盗所伤,不治丧命,合议翟日新赔付制钱贰仟串。今收由陆采芹转送纹银壹仟伍佰两柒钱陆分玖厘,以纹银时价折计制钱壹仟玖佰伍拾玖串;连同前日翟日新已付纹银贰拾两,折计制钱贰拾陆串,周聚昌钱票拾伍串,总计折合制钱两仟串整。钱命两讫,永不生事。立字为照。
代笔人:连朝喜
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立收偿字人周永泰(画押)
五
一夜之间,陆采芹替翟日新还债的新闻传遍神垕。大家都知晓她疯,不料能疯到这般境界,无不啧啧称奇。唯独陆秉宪仍在鼓里,吃过早饭照旧去挖片,走到街上,路人都冲他嬉笑,夸他闺女了不起。老陆知非赞美,却也未曾多想,只是没好气而已。一个老实人截住去路,询问采芹还债之事是否属实。老陆大惊,急忙折回家,拖出密藏的陶罐,发现银子几已偷光,只剩几枚小小的碎疙瘩。老陆险些昏厥,拽根蜡棍去寻采芹。采芹洗衣裳回来,恰好自投罗网。老陆先将大门反锁,手执蜡棍一顿追打。采芹无处可逃,索性立在院中任由老陆打。
“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采芹说,“你使劲儿打,一口气把我打死,你就遂愿了。”
老陆气炸,却不再打了。“你若不是我亲生的,凭你这么疯,早把你丢进山里喂狼,还容你活到现在,干出这混账事?”老陆大吼,“说,为什么偷家里钱给姓翟的还账?”采芹说:“我横竖要嫁他,那点钱就当彩礼,咋啦?”老陆说:“你要点脸吧祖宗!你们别说三媒六聘,连个通好的影儿都没有,就嚷嚷要嫁,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采芹说:“谁说没有通好?他给过我表记呢。你看我头上的银簪子,还有脸上抹这粉,都是他买的。还有缎子和围脖,都是顶好的东西。”老陆说:“你们那是私订终身,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拿出来讲?你就算要嫁他,也该是男家出彩礼,古来朝辈几千年,哪里有女家出彩礼的?”采芹说:“我嫁他娶,本就是我们的私事,私订终身又怎么了?再说了,凭什么彩礼只能男的出?我就不服,就要出!”
老陆两只眼瞪着采芹,气得说不出话。采芹说:“你还打不打?不打我晾衣裳去了。”老陆胸膛堵塞,狠捶几拳,才吐出一口气。“我一定是八辈子造孽,杀人放火烧寺庙,老天爷惩罚,叫我生出你这个东西!”老陆说,“你就算真想帮他,偷了钱私下给他,叫他自己去还,也替陆家祖宗留一点脸,你说你为啥要大张旗鼓自己去?”
“他脸皮薄,我拿钱给他,他定然不要,索性就自己去了。”
老陆叹了口气:“你把衣裳晾上,去街上买几刀烧纸。”
“要烧纸做什么?”
“我要被你气死了,看在我养你十几年的分儿上,把纸烧给我。”
老陆说罢,扭头便走。他先赶往周永泰家,向老周索要银子。老周不给,叫他管翟日新要。老陆又找翟日新。日新不在家,老翟也去收拾庄稼了。老陆在大门上狠踹几脚,去街市四处寻觅。寻了半日,没寻见翟日新,反倒处处被人取笑,拦住他询问采芹几时定的亲,婚期又在何时。老陆老脸丢尽,唾面自干,愤怒回到家,却见朱先生坐在院子里,正自悠闲地吸洋烟。朱先生来一会儿了,采芹不许他进屋,只肯给把竹椅,让他坐到靠近大门的椿树下。她本来大门也不许进,朱先生说是为着日新来的,不让进保准她后悔,她才将信将疑退了步。
朱先生此次来不是提亲,而是做媒。今日辰时,日新登门拜见,先讲了宋及物有意竞买亨昌窑之事,又期期艾艾提出不情之请,求借两千串钱。朱先生已听老陈讲了街上的传闻,问他是不是要还陆采芹。日新赧然称是。朱先生感慨起来,说他从未见过这般直率热烈的女子,满街庸人都说她疯,他老人家却甚喜欢,原本还想着为义民提提亲,把她娶过门做儿媳妇。
“如今看来,她眼中的人是你呀。”朱先生说,“你是怎么想的?可愿娶她?”
日新苦笑。他家是外来户,到神垕七八年,仍被人另眼看待。前妻跟了他,也受连累,时不时被轻薄捉弄。倘若发怒,对方反而惊诧,怪他们心眼小,一个玩笑都开不得。日新前妻心眼的确不大,时常气得抹眼泪。如今日新债台高筑,自不会有别的女人看上他,要谈婚娶,唯有采芹最合适。她是神垕土著,也泼辣,不会被“玩笑”所伤,更不在乎他有钱没钱。但让日新求亲,他却羞于开口。他是丧妻的鳏夫,采芹则是未出门的闺女,不说她爹不会答应,自己都觉难为情。朱先生听他讲罢,不以为然。
“人生短短,转眼就老死了,有喜爱的,便要抓紧。”朱先生说,“何苦自设牢笼,跟自己过不去?”
日新叹息:“我也想这般洒脱,只是人穷志短,又不是本地人家,不由得不多思量。”
“穷是以前,以后跟我做事,不愁富贵。你上次婚姻未能克终,可知天意是要你娶采芹。至于不是本地人,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本地人,一样在这里风光。”朱先生说,“你若一定心虚,也好办,认到我身上,做我干儿便是。在神垕镇,没人不给我三分薄面,你也无须再自卑。”
日新忙说:“这怎么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男儿处世,当有几分傲气,莫说是我朱某干儿,便是皇帝的驸马,王公的金兰,也是做得的。”
采芹听朱先生讲明来意,不胜之喜,立即拽了他衣袖往上房请,怪他不早讲,早讲先给他打碗鸡蛋茶,好好款待。老陆横到两人前头。
“你既然是他干爹了,很好,先把那一千五百零一两银子还给我。”
“聘礼我出,婚娶花销也算在我头上,但这笔账却要他自己还。”朱先生说,“日新跟了我,想不赚钱都难,担保一年之内,连本带利还给你,以后你只消坐享清福。”
采芹眼都笑眯了:“就是就是……”
“就是个屁!”老陆大喝,转向朱先生,“你少跟我鬼扯,要么还钱,要么滚蛋,想跟我结亲,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朱先生目露凶光,怒视老陆。老陆昂然不惧,怒目以对。朱先生倏然笑起来:“老陆,这样是不行的,长辈只能做长辈的事,管多了便是犯贱。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呢?”
两个老头儿不欢而散。日新在朱宅等候,得知不果,自嘲苦笑:“我还是先筹钱还他吧。”朱先生说:“不能还。”日新问其缘故。朱先生说:“你把钱还给他,他遂了愿,便把你拒之门外,不使你和采芹相见,你就半点机会也没有了。你不还他,他反而主动找你,也会逼采芹向你讨要。你再见机行事,把生米煮成熟饭,陆老头想不答应,也不能了。等你与采芹成了亲,再挣个百万身家,都送与他,偿还他便了。”日新默然。朱先生看他犹豫,又说:“大丈夫行事端看结果,拘泥小节,难成大器。你自己思量吧。”
老陈匆匆走进来,瞟一眼日新,对朱先生说:“听外头人讲,程老板的坟被掘了,不知真假。”
朱先生大惊,立即赶往程老板的坟地。程家祖坟原是山腰一块梯田,被程家看中,买下来做了坟场。这块地甚有讲究:背后山岭拱抱,犹如罗圈椅的靠背;前方则视野开阔,据此远眺,神垕形势一览无余。神垕镇原本是两个寨子,隔河相望,后来工商日益繁荣,丁口滋繁,外地人亦纷纷来此落户,居民遂溢出寨垣,在周边铺展开来。驺虞河从两寨之间曲折而过,犹如玉带分开阴阳,自山上俯瞰,整个镇区恰如太极的图案。朱先生赶到时,坟场已围了许多看客,程太太哭倒在地,两位少爷亦皆捶胸号泣。墓室是青砖拱券,上封黄土,左首边掘开一个洞穴,黑黝黝地通往下面的棺椁。朱先生头晕如旋,几欲栽倒,捉住大少爷令声的臂膀定了定神,叫他去无量寺请和尚来做法事,再请三班响器,九抬炮铳,杀杀邪气;又派人去找泥水匠,尽速把掘口补上。
半个时辰后,宋及物携带香果纸钱赶过来,翟日进扛一匹纸马跟随其后。工匠已开始封堵掘口。宋及物从旁边走过,驻足看了几眼,过来向程太太和朱先生致意,尔后摆起香果,向坟拜了几拜,将纸钱和纸马焚化。程太太看那纸灰飞扬,又复大哭。朱先生叫程家媳妇把老太太送回家去,以免过悲伤身。他与程家两兄弟和宋及物并肩而立,监看工匠补洞。和尚和响器班也都到了,在坟前列起阵仗,预备开场。朱先生问宋及物:“宋老板,你可知这是谁干的?”
宋及物神色迟疑:“不知。”
朱先生面无表情,回视程家兄弟。“你们父亲生前积德行善,从不曾与人结怨,身死之后,却被鼠辈如此糟蹋!此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你二人须铭刻在心,旦夕毋忘!”一家响器班准备停当,唢呐遽然奏起,声调高亢而悲凉。程家兄弟望坟切齿,泪如雨下。
宋及物站了一会儿,先行离去。黄昏时分,宋及物草草扒几口饭,在院里来回踱步。已过秋分,天气仍然燥热,几只青蝉在邻家泡桐上叫得声嘶力竭,令人心烦。宅门虚掩,被人吱呀推开,回首望去,是朱先生。宋及物蓦然一慌,旋即又复平静,似乎是怕他来,但又知他定会来,真的来了,也便认了。他注视朱先生一步步走近。
“你莫不是猜疑我?”他说。
“你不至如此下作,但你一定知晓是谁。”朱先生负手而立,打量眼前那株木槿树。木槿虽在花期,奈何朝开暮谢,此时天色向晚,紫色花瓣已纷纷枯萎了。“程老板没有仇人,遗体也完好无损,可知盗墓贼是图财。神垕历来没有厚葬的规矩,也从未发生过盗墓之事,这人却来盗程老板的墓,显是认准里头有值钱的物事。程老板生前送我一只宋钧,十分贵重,此事人人皆知,但却只有一人知道我把它陪葬了。”回顾宋及物,“——便是你宋老板!倘若还有别人知晓,也定是从你这里走漏的风声。”
宋及物神情黯然,缄默不语。朱先生说:“我朱某为人,宋老板是知道的,快意恩仇,睚眦必报。这人我定要找出来。宋老板最好告诉我,否则便是与我朱某为敌,从此割袍断义,反目成仇。”
宋及物面现为难之色:“我确是怀疑一个人,但不知究竟,不敢妄猜。”
“谁?”
“我不能讲。”
朱先生冷笑:“很好,很义气,朱某佩服!”扭头便走。走到宅门处,又复回头,“听说你要买杨家的亨昌窑,本来念着多年交情,想成全你。如今既已情断义绝,我劝你最好罢手,敢与我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日新未去坟场围观。那只香炉尚在他屋里,须得送还采芹,以免被老陆发觉,追索起来,告自己盗窃。他将香炉裹起,提到陆家,却见大门紧闭,门鼻上挂着半锈的老锁。日新在门外逡巡片刻,郁郁而返。少顷,老翟亦负篓归来。他今日又是白忙,一枚钧片也未挖到。他将荆篓和头丢到院角,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往日挖片者甚少,不过六七个老头儿,今日忽然冒出来许多,镇外野地里到处都是。老翟觉得这些人好没来由,平白无故抢他的生意。日新苦笑。定是采芹拿了那许多银子为自己还账,他们以为是她家挖片所得,于是纷纷入行了。
晚饭后,日新去朱宅探望。程老板坟墓遭劫,干爹心情定然不佳,于情于理都该陪在身侧,谈谈天宽解一二,最好再小酌几杯,微醺忘忧。朱先生在书房写字,旁边果然有酒:两瓶三绝,两只建碗,一只碗内斟满了酒,另一只空着。朱先生刚写完一幅字,宣纸上墨走龙蛇,日新侧身观看,是一首诗:
重义轻生轵下客
白虹贯日去不归
片心惆怅清平世
韩市无人问布衣
观其诗中用典,应是战国聂政刺韩的故事。日新虽不精于文史,但其事发生于本土,州中妇孺无不知之,日新看到“轵下客”“白虹贯日”与“韩市”,便是猜也能猜到了。朱先生将狼毫放到珊瑚笔架上,问他所来何事。日新说有些开窑的杂项,来向干爹请示。朱先生说:“你是总办,自己做主便是,无须问我。”日新应诺,捧起酒瓶,要往那只空碗里倒。朱先生伸手将碗遮住:“你若吃酒,再去拿只碗来。”日新讶异:“这不是有两只么?”朱先生指指那只盛酒的碗:“这是程老板的。”复指一下空碗,“这是我的。”日新遂去取来一只,仍要为朱先生斟上。朱先生又遮住碗,叫日新只管自己吃。日新说:“酒通神明,程老板在天之灵,也是要与干爹对酌几杯的。”朱先生一笑:“你非程老板,焉知程老板的心思?”日新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嘛,好朋友在一起,没有不吃酒的。”朱先生将碗倒扣在桌上:“理是这个理,但你毕竟不是程老板。”
朱先生言及此,心下不觉怃然。复仇之前不饮酒,是朱先生的规矩。当年在白莲教,他们四方转战,日夜紧张,唯一的乐事便是饮酒。朱先生与几位好友酒量尤大,同袍分送绰号“酒江”“酒河”“酒湖”“酒海”,朱先生为酒河。后来教中出了叛徒,官兵夤夜突袭,全军覆没。三位好友殊死而战,保护朱先生突出重围,他们却相继丧命于兵刃之下。朱先生遂立重誓,不杀叛徒,不复饮酒。之后果然滴酒不沾,追踪三年,终于找到叛徒,手刃于街市,取其首级而去。此事至为隐秘,唯于一次酒后与程老板说过,如今程老板已经作古,世上便再无人知了。
日新见朱先生执意不吃,有些进退为难。朱先生示意他自便。老陈推门而入,在朱先生耳边低语几句。朱先生点点头,对日新说:“我这边还有些事,不留你了,这些酒你拿回去,吃了好睡。”
朱先生并无悲戚之色,令日新稍感意外,相形之下,反倒是自己矫情了。他携酒而归,看到那只香炉,心下又复不安,寻思须尽快退还,免得夜长梦多。遂趁更鼓未深,再次去找采芹。这回他带了一瓶未开封的三绝酒,以备撞见老陆,讨好之用。陆家大门仍然反锁,从门缝窥探,不见人迹,亦不见灯火,只有月光寂寂,洒满庭院。日新心中纳闷,不知他们父女去了哪里,只得怏然而回。
六
采芹就在她的房间里。
采芹的房间与邻舍无异,一色的坯墙灰瓦,窄门狭牖,但其坚牢却非邻舍可比。盖因采芹是野丫头,不服管教,时常惹得老陆光火,将她囚禁房中。采芹不甘约束,不是卸门,便是砸窗。老陆遂将窗子加固,嵌以铁条;又换掉门墩,将门轴包死,复以厚石板替代门槛。禁闭之前,再搜索房间,将斧凿之类拿走。采芹再是折腾,也难以遁逃,只好在房间里摔打东西,或倒头睡觉。
日新来时,采芹便在睡梦之中。她梦见百花开了又谢,飞鸟来了又去,日头升了又落,日新却在远处总也不过来。他既然不过来,她过去好了,可她走来走去,日新就在前头,却总也走不到他身边。她不信这是真的,真的日新怎会这般冷漠?此时定是在梦中!一念及此,她果然醒过来,顿时如释重负,心生喜悦。四更的梆子和远方的狗吠依稀可闻,月亮已偏西,她的窗子隐在阴影里,隔着油纸看见外头一片朦胧的白光。采芹听到腹中雷鸣。从晌午关到现在,已经六七个时辰,胃肠早已空了。她捶门喊爹,饿死了,要吃的。叫喊多时,上房屋寂然无应。采芹怒了,不给吃喝,是要饿死自己么?她发狂尖叫。四邻都被吵醒,无不咒骂她该死,老陆却仍无声息。采芹恨得要放火烧屋,忽然想起柜中还有未吃完的馃子,急忙摸黑翻出来。馃子不多,好在糖稀饱满,吃到肚里亦可顶饥。饿意减退,怒气也便消息,采芹不再抱怨是她爹绝情,毕竟晌午吵架时,她的话也太难听。晌午朱先生走后,她也负气要走,被她爹拦住,硬是拖入房间,关了禁闭。采芹反抗不过,大骂她爹不讲理,自己可以跟寡妇鬼混,却不许她正经跟人好。老陆大怒,抄起一根棒槌便要开门。采芹知晓没好果子吃,赶紧从里头将门反闩。老陆被挡在门外,咆哮如雷,复将门反锁上,气哼哼地出去了。
他定要气死了!采芹想。她在黑暗中做个鬼脸,嘻嘻一笑,横到床上想起心事,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再次饿醒时,天光已大亮。门仍反锁着,叫几声爹,依然没有回音。采芹犯起嘀咕:不会真气死了吧?再喊几声,仍无反应,不禁心生恐慌,嗓门也尖厉了起来。
日新再次来还香炉,看到大门犹自挂锁,颇感沮丧。正待走,忽听采芹在院内尖叫,似是发生了不测,急忙逾墙而入。院墙一人多高,由旧匣钵与碎石混砌而成,旁边生长一棵半粗的槐树,日新以树借力,轻松翻越过去。上房反锁,采芹的厢房亦反锁着,日新不明所以,隔门向采芹询问缘故。采芹方知父亲一直不在,愈发惊惶起来。除去开封卖片,老陆从不在外过夜,如今彻夜未归,定然是发生了意外。她叫日新找东西把锁砸开。日新在院中寻觅,未有趁手之物,见东厢房不曾上锁,便信手推门而入。厢房里盘有一座灶台,钧盘、高岭土、匣钵、镟刀之类做瓷的物事一应俱全,俨然是个小作坊。神垕作坊甚多,在家做好瓷坯,拿到窑场去搭烧。老陆开作坊并不足奇,只是日新却不知他有这个营生,采芹也从未讲过。他寻到一柄锤子,砸开采芹的锁。采芹先跑进灶房,舀一瓢水狂饮而尽,又从陶盆抓起一只馒头。院墙下堆有一排匣钵,她跳上匣钵,将馒头咬在嘴里,手攀墙头跃身而过。日新把香炉放进她屋里,慢了这么一会儿,赶出来时,她已不见了。
日新茫然搔首,莫名其妙,自去忙活开窑的事。北寨有个匠师与东家闹翻,辞工不干了,日新要登门拜访,将其聘为己用;顺路再拜会骡帮老板,洽谈合作事宜。采芹还账的事仍在镇里发酵,日新穿街过巷,总觉打招呼的都不怀好意,刻意拣人少地方走。躲躲闪闪来到望嵩门,却撞上了采芹。采芹跑得满头汗,问日新可曾见到她爹,她找遍了南寨,迄未找到。日新摇头,心说阿弥陀佛,可不要让我遇见他!采芹与他并肩而行,走出望嵩门。再往前是驺虞桥,桥两边会聚了许多候工的脚力。日新不欲和采芹同行,却不好甩开她,有如芒刺在背。两人踏上驺虞桥,忽闻对岸一片喧嚷,一大群人从北寨簇拥而出。当前一人鸣锣开道;身后一人则被绳索捆缚,脖颈悬挂一块硕大的木牌,上书两行字,距离太远,看不清写的什么;其后是一大群压阵和围观的人。看那阵仗,是在游街示众。桥上桥下的人都往那边张望。采芹眼尖,认出被捆那人竟是她爹,大惊失色,飞也似的狂奔过去。
日新亦觉惊诧,犹豫少时,也跟了上去。一个中年汉子手牵绳索,走几步便踹老陆一脚。那汉子方脸圆鼻,大腹便便,乃是已故地保张恩荣的胞弟张恩光;身后跟随的一大群青壮,皆是他族中子弟。采芹冲上前,从张恩光手中抢过绳索。日新尾随而至,看清牌子上的字:“无耻淫贼,天打雷劈”,愈发讶异。采芹将她爹护到身后:“王八蛋!光天化日欺负人,知有王法么?”
张恩光冷笑:“嘿,采芹姑娘还知有王法,了不起。那你问问你爹,侵门踏户奸污寡妇,坏人贞节毁人清白,可否犯了王法?”
采芹愕然,回望她爹,见其鼻青脸肿,满身污秽,衣衫也撕扯得不成样子,想必是遭受了毒打。依老陆的脾性,倘若无辜,打死也不服软,然而他却垂头低眉,一语不发,可知没有冤枉。他昨日锁起采芹,复去找日新算账,找了几番都没找到,怀恨去镇外挖片。黄昏时分回到镇内,烦恼不解,遂去酒肆吃酒。吃到半醺,旁边来了一个汉子,与老陆打招呼。老陆与他不甚熟识,只知与相好寡妇的儿子同在一家窑场做工。那汉子人头甚是活络,酒肆里不少人与他寒暄。有一人问:“你今夜不是看火么?怎么跑来吃酒?”汉子说:“今日乏得很,不想干,跟阿喜换了工,过来吃两碗酒,回家睡觉去。”那人说:“凭你这酒性,一吃起来,两碗哪里打得住,吃醉了酒,明日又要旷工,总办又该收拾你了。”汉子说:“无妨无妨,跟阿喜讲好了,明日前晌还让他顶工,后晌去便可。”阿喜便是寡妇的儿子。老陆本来要走,听了这番话,又稳稳坐住,一直耗到酒肆打烊,才结账离去。二更的梆子已经响起,街巷里人迹渐稀,老陆一路前瞻后顾,鬼鬼祟祟来到寡妇门外。这一晚他就睡在了寡妇家。他本欲在拂晓前离去,以免招人耳目。不料才到四鼓,大门忽然被人擂响,一群人在外间嚷叫捉贼,叫得最凶的,正是张恩光。
那寡妇是张恩光的二嫂。数日之内,先是大哥溺死,二嫂又曝奸情,连番不幸令张恩光悲愤莫名,将老陆往死里打。同来捉奸的多是本族青壮,下手亦不留情,大家合围痛殴,须臾便将老陆打走了半条命。内中有人胆小,恐闹出人命,极力劝止。张恩光怒火难消,将老陆捆起来,丢入粪坑,派人去请寨主、闾长和宗族长老,敦求公断。铁证如山,族中长老无不痛心疾首,寨主和闾长亦无计为老陆转圜,遂公议拟了入室强奸的罪名,押送州衙处置。老陆俯首认罪。张恩光不解恨,必欲游街示众,先将他羞辱个够,再送州衙不迟。
采芹目睹父亲凄惨之状,既是心疼,又复心恨。她爹与寡妇已纠缠多年。寡妇是外地人士,随丈夫来神垕做工。她丈夫与老陆略有交情,后来丈夫病死,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幸得老陆照应,方可勉强度日。老陆鳏居已久,寡妇亦有意托付余生,两人遂通了男女之好。不料采芹得知,却如捅了她的马蜂窝,作死反对,闹得不可开交,乃至宣称她娘便是老陆与寡妇合谋害死的,要去官府告发。老陆稍予惩罚,她便离家出走,镇夜不归。老陆犹如活在噩梦中,只好与寡妇断了私情。寡妇无奈,恰有人做媒,张地保的二弟死了老婆,意欲续弦,虽说他患有痨疾,但为人忠厚,家中也有权势,可保她母子安生。寡妇觉着不错,便嫁了过去。不虞入门一年多,张老二也病死了。寡妇再寡,无比恓惶。老陆不忘旧情,趁机又凑了上去。只是如今不同以往,寡妇虽寡,却是张家的人,事关门风,不容她与老陆私通。两人只得偷偷摸摸来往,犹如做贼一般。他们的好事并未逃过坊邻眼睛,只是坊邻厚道,悯其鳏寡有情,且讨厌张地保的为人,因此并不传扬。神垕乃繁华之地,也是声利场与是非乡,市井间偷情之事并不稀罕,似这般老树生花的公案,又没什么噱头,委实无人在意。这日凌晨,张恩光正睡得熟,几位族中少年忽然喧嚷而来,声称有人看见陆秉宪进了二嫂家,叫三哥赶紧去捉奸。张恩光火冒三丈,大恨老陆与二嫂过分,竟在大哥丧期闹出这等丑闻,遂率诸人攘臂而往。他扯开采芹,示意众人继续押老陆游街。采芹当胸捶他一拳。
“滚开!”采芹大叫,“我爹是鳏夫,那女人是寡妇,男情女愿,关你们屁事?把我爹打成这样,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张恩光哂笑:“赶紧去告,莫在这里挡路,否则把你也捆了,陪你爹游街。”
张恩光说罢,招呼众人动手。众人一拥而上。日新急忙上前阻拦。采芹是姑娘家,张恩光不便动粗,多事冒出个翟日新,张三哥便不客气了。日新已豁出去挨打,并不与对方厮斗,只是拢起胳膊,护持采芹与老陆。采芹本要拼命,但见她爹一副将死之状,怕是撑不了几拳,遂与日新一起将他护定。张家人围殴正酣,忽听一声断喝,回头望去,却是朱先生匆匆赶来。
朱先生果然有面儿,喊了声住手,众人便不再打了。朱先生负手而立,打量老陆,见其血污遍布,奄奄一息,浑身上下仍有刺鼻的粪溺气息,腌臜之状令人欲呕。他喟然一叹,回视张恩光:“老陆诚然不对,打成这样,也嫌过了。那女人不是你二哥的发妻,与你二哥也无一男半女,不过是个外人,既然守不住,便由她去吧。你们恼恨,情有可原,这一顿打也够饱,该消气了,倘若闹出人命,恐怕不好收拾。张大哥新丧,大家都正悲痛,莫再多事了吧。”
张恩光没好气:“这是我们家事,朱先生就别管了……”
一语未了,有人飞奔而至,传报噩耗:张二嫂上吊了。张恩光大惊,顾不上眼前纷争,回身便走。其他人众听闻真个闹出人命,皆感不安,都悄悄散去了。朱先生叫采芹借步说话,将她带到街边僻静处:“事情闹成这样,委实难看。那寡妇倘若死了,这事还没完,你爹恐怕也难善终。如若寡妇没死,于今之计,最好是叫你爹趁势娶了她,否则你两家以后在神垕都无法做人。你意如何?”
采芹咬着嘴唇闷了片刻:“好吧,只要她没死,就随他们,我大不了离家自己过。只是不知张家答不答应。”
“你同意就好,别的事你莫管,我去跟他们磨。”朱先生说,“你快与日新把你爹扶回去,请个先生给瞧瞧。”
老陆之前被人殴打羞辱,犹如一具行尸,此时松懈下来,顿如烂泥般软瘫,再也不能走路了。日新将他背回家,与采芹一起为他擦洗更衣。大夫诊过,说是断了几根肋骨,但不致命,歇三五个月便好。老陆老脸丢尽,躺在床上默不作声,脸颊却愈发瘀肿起来。采芹走出房间,眼泪簌簌落个不停。
“他一定怪我,若不是我捣乱,他们成了,也不会有今日这事。”她呆了片晌,又说,“可我就是不想要后娘,现在也不想要。”
日新说:“那寡妇看上去蛮和善的,你怎的那么倔?”
采芹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恶毒后娘的故事还少么?她一进门,我爹指定被她蛊惑,把她儿子当宝贝疙瘩,不再喜欢我。芝麻叶,黄撅撅,有后娘就有后爹,我只等着受虐待了。”她抹抹泪,“罢了,我走就是,只愿那女人别死,死了我爹还得赔命。”
日新握住她的手。采芹任由他握,把头抵在他肩上,蹭去脸上的泪渍。正午时分,朱先生施施然走来。寡妇抢救及时,好险没死。他与张家周旋良久,张家终于同意放寡妇出门,唯有一个条件:寡妇可以走,家产不能动,一针一线俱属张家,毋得带离。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朱先生说,“采芹,你与日新这就把她接过来。”
日新应诺,拉起采芹便走。他们依照朱先生交代,先去雇了一顶红呢软轿,又买来许多鞭炮,沿路燃放。朱先生已遣人请了一名媒婆,一班响器,在寡妇家候着。寡妇已在媒婆张罗下换了装,于是响器前导,媒婆引轿,不尴不尬地送到陆家来。陆家宅门和院内已然悬红挂彩,老陈正指挥人布置花堂,男男女女鱼贯而入,顷刻便已齐备。老陆亦在热心坊邻敦劝下,换上一件不甚合身的婚服,准备好与寡妇合卺。这是朱先生的主意:张家受此大辱,难保不会变卦,须得立即把婚事办了,做成夫妻之实,张家便莫得借口。婚礼所需花红什物,街上红事店里俱有售卖,采办不难;老陆二人的婚服,则是裁缝店里的样装,多给些钱,也拿得出来。然则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地办好一切,却非寻常人可为,令日新对干爹平添几分敬意。日晡之后,寨主与闾长亦受朱先生之邀,前来为这对白头新人做见证。老陆伤重,不能拜堂,寨主和闾长悯其不易,许其便宜行事,叫他坐在罗圈椅上,简简单单地成了礼。
老陆何曾想一桩天大的丑事,竟有如此结局,诚所谓峰回路转,这顿打似乎也挨得值。次日上午,采芹收拾起自己东西,打了几个包袱。老陆睃见,把她唤过来,问她又耍哪一出。采芹说要搬走,给他新娘子腾地方。老陆说:“你搬到哪里去?”采芹愣了片刻,眼泪一颗颗溢出来。
“我去睡寨门楼,要么去关爷庙,再不然剃了头发,找个寺院当尼姑,横竖不打扰你们,”她说,“你放心好了。”
老陆板起脸:“胡闹!我看你是想去翟日新家,瞎找理由!”
采芹说:“你又不许我跟他好,我若去了,还不把你气死?我再不好,也不愿你死。”
老陆捉住她手腕,拉她坐到床头:“你跟爹讲讲,这姓翟的有什么好,叫你这么死心塌地?”
采芹听爹爹这话,似有商量的余地,顿时想笑,笑容在嘴角一闪,又憋住了:“我也不知他有什么好,只知他愿为我挨打。”她望向爹爹——老陆脸上涂了药,青一块紫一块黑一块白一块,滑稽而又难看,“他也愿为你挨打。”
老陆哭笑不得:“就这?”
“这还不够吗?”
“那你嫁给盾牌好了,盾牌更扛打。”
“盾牌会走路么?你挨打时盾牌会跑去救你么?”
老陆哑了一下,“总之荒唐!”
老陆终究同意了采芹与日新的婚事。朱先生替代翟父,为日新里外张罗。朱太太和两个儿子都去了开封,房舍空着也是空着,朱先生叫陈婶把义民那间房子收拾出来,给日新做婚房。老陆伤重,有时还会咳出一点血,休养多日仍无好转,也望采芹和日新尽快完婚,冲一冲喜。于是三媒六聘如流水般走过,就近择一个吉日,热热闹闹把婚事办了。
婚礼前一日,朱义民忽然骑马返回。他打量张灯结彩的宅院,郁郁若失,及见他的房子被日新占用,脸色顿变,闷了片时,也便无所谓了。朱先生看到他,眉头蹙起来,问他回来做甚。义民一向惧怕朱先生,讪然垂头,说他听闻日新大喜,特地赶回来致贺。朱先生说:“你与日新亲密么?”义民说:“不亲密,这不成我干哥了么,一家人了,总得表个心意。”朱先生说:“什么一家人?你是你,他是他,休要纠扯。”扫义民一眼,“既然回来了,就帮忙做些事,明日婚礼一毕,马上回开封去。”义民说:“知道了。”朱先生要走,又复告诫:“不得作怪,敢胡闹,仔细你的皮!”义民不语,欠身让朱先生过去。
义民不速而至,令日新倍感警惕。翟父和日进亦觉别扭,做事不由得拘束起来。忙至二鼓,各色物事已大体齐备,不齐的明日仍有时间张罗。日进催日新去睡,明天是大喜之日,需养足精神。义民在宅院里晃来晃去,东摸一下西踢一脚,看什么都不顺眼。他窥伺日新进了新房,潜入酒室偷出两瓶三绝酒,去敲日新的门。日新将他让入新房。义民打量房间。他的物事已尽数清走,桌椅、箱柜、妆台、绣屏和彩灯都是新置办的,唯花梨架子床尚在,床上用具亦置换一新,铺了簇新的鸳鸯被,张挂起顺店镇云霓阁的锦帷罗帐,床头又悬吊两只应景的同心结。日新鸠占鹊巢,心不自安,请义民落座。义民听若无闻,只管打量房间,看罢多时,取出一包红包递与日新。
“恭喜你呀,日新兄,住了我的房子,娶了我的女人,还抢了我的爹。你倒是给我留一样呀。”义民说着,打开一瓶酒,在鼻下嗅嗅,倒满两只斗笠碗,“来吧,吃一碗,恭贺你新婚吉祥,早生贵子。”
日新听他满嘴挑衅之词,心生不悦,以明日尚须早起为由,婉拒了他的酒。义民也不勉强,自顾自吃起来,一碗吃罢又倒一碗,须臾已将一瓶吃完。日新意欲叫人去请干爹。义民看出他的心思,嘿嘿一笑:“你莫怕,我回来是真心贺喜,绝不生事。等这两瓶酒吃完,我便会走。”日新赔笑:“说哪里话,你我已是兄弟,彼此一家,你能回来,我满心欢喜,怎么会怕?”义民嗤地笑起来。
“你可真是假惺惺,采芹知晓你这般虚伪,一定失望。”义民说,“我只知你以前讨厌我,但不知有多讨厌,现在算是知道了,我现在有多讨厌你,你以前便有多讨厌我。”
日新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虞义民竟于此时揭发旧怨。义民生性顽劣,是镇上著名恶少年,到处惹是生非,不在话下。但他不会只拣一人惹,惹过也就罢了,只消不与他计较,他也懒得反复寻衅。唯有采芹是例外,每次遇见采芹,定要穷追猛打。义民比采芹大两岁,身躯却高大许多,采芹不是对手,几番吃亏,便以走为上,再碰见义民,立即撒腿而逃。她跑得快,义民跑更快,追上之后,先要戏弄一番,一只手捉住采芹辫子,做挥缰跃马状,另一手抽打她脑壳,口呼“驾、驾”。采芹回身与他扭打,义民便将她按倒在地,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抽她耳光。采芹的肌肤宛如荣盛窑的上色细瓷,白得闪眼,义民抽打数下,两颊便涨起一片桃红,几欲出血。义民这才丢下她扬长而去。采芹脾气倔,受欺负并不对老陆讲。街坊们看到,虽觉义民过分,但他是有名的鬼见愁,不能招惹,采芹则是挨打不亏的疯丫头,因此都懒得管,只说是顽童厮打,理他做甚。翟日新初来乍到,有一回上街闲逛,遇见义民欺负采芹。他认出义民便是那日与自己对打的少年,采芹则是无惧与舅舅对打的丫头,此时狗咬狗,颇有些幸灾乐祸。但观义民下手甚重,周围看客却无一阻拦,便觉欺人太甚,上前将义民拖开。义民也认出他,将那日未撒完的气加倍发作,丢下采芹直扑日新。日新已知他是朱总办的公子,不敢还手,只是狼狈招架。采芹趁机反攻,揪住义民的辫子发狠一扯,将他拖翻在地。义民暴怒,挥拳痛击采芹,打得她鼻血迸流。采芹那时才十一二岁,个头又复瘦小,顽抗盛怒之中的义民,譬如狸猫之搏恶犬,须臾遍体鳞伤。日新不忍她被如此欺凌,亦不敢得罪恶少,遂上前将她护住,替她挨打。义民的哥哥义夫恰好路过,喝住义民,将他赶回家去。采芹的鼻血淋漓流到裤子上,她仰起头,捏紧鼻孔,责问日新为何不还手。日新说:“他家有钱有势,惹不起。”
采芹斜着眼睛看他:“你真窝囊!他家再是有钱有势,他也只有一条命。”
日新羞愧而去。后来他又遭遇过几次追打,周围依然只有看客,无人拦阻。他开过一个仗义的头,若不继续,似乎说不过去,之前那次仗义亦将沦为笑话,于是仍旧上前。采芹知他不敢与义民对打,一脱围便逃之夭夭,日新则招架着义民的攻打,向荣盛窑或朱先生家的方向退却。日新来神垕吃饱了饭,身体结实起来,义民比他小几岁,再是凶猛,也伤不了他。如是几次,义民便与日新结了仇,时常到窑场找碴,冷不防抽他一耳光,或从背后踹他个狗吃屎。日新饱受羞辱,悲愤不已,欲豁出去还击,终归不甚气壮,工友一劝,也就忍恨作罢了。
义民打采芹的癖好持续到四年之后。彼时采芹已是十五六岁大姑娘,义民再次撒野,她拔出一把刀子,朝他两腿各刺一刀。义民长号倒地。采芹又拽起他的辫子,割下半截,丢进旁边铁匠铺的火炉里。义民伤愈之后,无颜见人,跟随哥哥去钧州城做生意,两年之后方才归来。他仍未放过采芹,但却不复追打采芹,改而追打为她做媒的三姑六婆。采芹虽说疯野,却也不是无人愿娶,朱义民不在的两年多,曾有好几个媒婆上门说亲。采芹挑三拣四,一个也看不上。媒婆早已不满,背地里骂她不识好歹,此时朱义民又来搅乱,便再也无人登门做媒了。
“结果却便宜了你。”朱义民对日新说。他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惆怅,将最后一点酒倒入碗中。“我以前总是打她,在你们眼里,是我品行低劣,恶意欺凌。其实不然,我打她,是因我喜爱她,越是喜爱,便愈要打,下手也愈重,你们只看见我打她,却不知我是在爱慕她。有一回,我骑在她身上,打她耳光,看她在身下挣扎,竟然泄精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而后苦笑,仰头将酒吃完。
“我也不知为何与你讲这些,大概是要惹你不开心吧。但我思想,你也不该不开心,我的东西都让你拿走了,住我的房,睡我的床,尻我的女人。”他已有醉意,扶桌起身,两眼迷离望向日新,见他脸色如铁,扑哧一笑,“我醉了,说胡话呢,你莫在意。万勿向你干爹告状,他会剥了我的皮。睡吧,睡吧。”摇摇晃晃地走了。
日新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次日,朱宅上下热闹忙碌。因是朱先生做主人,镇上人物皆来致贺,加上数十名帮手打杂的街坊,将宅院挤得水泄不通。朱义民一天都未见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黄昏时分,翟日新出发迎亲,三班鼓吹开道,一路鞭炮不绝。采芹已装束停当,穿戴霞帔凤冠,脚踩元宝鞋,在二娘扶持下僵硬地走出来。她未缠足,有一双大脚板,特意定做的大号元宝鞋,走起路仍然要跌跤。按规矩,新娘上轿前应当哭一哭,以表对娘家之不舍。二娘鼓励采芹哭几声,采芹试着哭,张开嘴巴啊一声,却发出咯咯的笑。如是再三,索性不哭了。二娘无奈,只好扶她上轿,打发她走。一时乐声鼎沸,鞭炮喧天,将新娘接入朱宅。在上房拜堂时,日新与采芹交拜,瞥见朱义民夹在人群当中,面无表情地观看。拜堂之后,大宴宾客。奉仪致贺的人太多,宅院里只堪坐下头面人物和两家亲友,其他人等只好坐到外头,桌席连绵铺张了半条街。新娘送入洞房,新郎则沿桌敬酒。日新担忧朱义民趁机去洞房胡闹,一直心神不宁,有意叫哥哥去看护,又怕惹人笑话。朱先生因故不吃酒,一些宾客便觉不能尽兴,必令日新代饮。日新酒量虽可,一桌桌下来,亦不免吃紧。日进看见弟弟作难,上前分担,方替日新解了围。敬完院里的贵宾,去敬街上的客人。日新持壶欲出,却见义民从马厩那边走来,牵马跨出宅院,径自离去了。
七
宋及物也为日新的婚礼出了力,进出朱宅指点诸事,还封了一两银子做贺仪。日新是他女婿的胞弟,他来撺忙顺理成章。然而宋大师之意,却不在撺忙。他无意与朱先生为敌,奈何朱先生不肯放过他。朱先生警告他不得打亨昌窑的主意,可放眼神垕,有意出卖且最合心意的窑场,唯有这个亨昌窑。宋及物心存侥幸,以为朱先生几十年的交情,不会不讲情面,继续找杨老板谈收买。白天刚谈过,晚上院子里便丢进一只血淋淋的猪头。宋及物方知朱先生是作真的,将猪头卤了,叫日进给朱先生送过去。他思虑多日,决定与朱先生合伙,一起盘下亨昌窑。在朱宅撺忙时,他找个机会,向朱先生讲了他的主意。
“你经营的本领我没有,我烧瓷的本领你没有,咱们斗则两害,合则两利。”他说,“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我兄弟联手,共同发财,如何?”
朱先生说:“大喜之日,不谈这些。”起身去招呼客人。
宋及物讨个没趣。婚礼过后,他又去找朱先生。朱先生丢出一句话:“只需说出盗墓贼的名字,一切好谈。”宋及物默然而退。宋大师退场,杨老板没了筹码,态度大变,对朱先生由倨而恭,先前是爱买不买,如今则是低声下气。朱先生吊了他两个月。杨老板连番减价,前后削去一千两银子,朱先生仍不松口。杨老板急需钱用,求朱先生给个薄面,手下留情。
“你这窑场年数已久,我若盘下,需费大工夫修整,钱不见得少花。不如另卜善地,新建一个,爽爽亮亮地开张。”朱先生说,“二手的东西,终归犯硌硬。”
“您老既然无意,还请高抬贵手,莫要阻拦人家宋老板呀。”
朱先生呵呵一笑:“宋老板买与不买,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杨老板商谈无果,怀恨而去。下元之后,接连下了两场雪,一场比一场大,将镇里的老房压坏许多。天气骤寒,落雪冻结不化,镇子与群山皆如覆盖了一层坚厚的棉花。这日晚饭后,朱先生唤日新到上房议事。他今日收到梁先生的信。九月丙午,孙中山率兴中会之众在广州武装起事,虽则功败垂成,革命火种已然散布开来,各地起义势将前赴后继。当此风起云涌之际,革命经费至为重要,倘若朱先生有志,还望继续赞助。信附一封孙中山的手书,对朱先生慷慨解囊、拯救兴中会同志之义举敬申谢忱,至盼与其携手革命,共排满清。朱先生久闻孙中山乃革命领袖,今日得其手书,至感荣幸,仿佛他的反清复明即将与兴中会的反清革命订立同盟,孙先生这封信,便是结盟的邀约。朱先生豪情勃发,顿感时不我与,决意不再拖宕,这便把亨昌窑买过来,抓紧生产。他问日新筹备得如何。日新说一切皆已就绪,只待窑场到手,即可开工。朱先生点头,询问他岳丈身体可否康复,他们岳婿关系又如何。日新说已好了许多,老人家闲不住,一下床便又去挖片了。他时常与采芹过去请安,老人家仍未接纳他,有些爱搭不理。朱先生笑起来。
“老陆是驴脾性,心下再爱,也要倔着脸。你只管殷勤问安,好吃好喝孝敬着,他没有不喜欢的。”朱先生说,“咱这窑场开工后,钧瓷复烧也须立即着手。钧瓷一脉,都说金不如宋,元不如金,元朝之后就断了。其实钧州本土仍有人烧,不过是心法失传,只剩一点粗浅皮毛,烧出来也是窳劣不堪,乏人问津。这一线微弱薪火,一直传到上代人。我初来神垕时,还有个老先生在家烧制,自称古法,偶尔烧出个东西,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漂亮釉面,譬如癞子身上的一点胭脂粉。我与程老板曾想买他的手艺,那老头儿敝帚自珍,死活不卖。他不卖,我们也不稀罕,便作罢了。日新,你可知这位老先生是谁?”
“谁呀?”
“你岳丈的岳丈。”朱先生说,“咱如今要复烧钧瓷,却不知从哪里下手。那老先生烧的东西虽则不值一提,他的办法却可借鉴。老先生膝下无儿,他的手艺要传,定是传给你岳丈。你好好讨你岳丈欢心,从他那里把手艺学过来,咱们的复烧大业,便有开门的路径了。”
日新忆起那日在采芹家看到的作房,复思及那只仿钧香炉,顿觉必有隐情,不由得心头卜动。他吃口茶压了压,向干爹讲起宋老板。宋及物仍不甘心,遣日进向日新传话,欲托日新代为调和。朱先生听罢,只是吃茶,待一盏茶吃完,才说:“老宋要合伙,我自然欢迎。但他自视甚高,不甘人下,轻易放他进来,他必指手画脚,拿班托大。先挫挫他心气儿,等他认清了形势,再招他入伙吧。”
老陈带领一个汉子走过来,说是亨昌窑的工人,他们老板请朱先生过去谈些事儿。朱先生笑说:“杨老板有什么事,非得晚上谈,这寨门都要关闭了。”嘴里抱怨着,身子却站起来,取了大氅便跟工人往外走。日新怕天黑不便,干爹需人照应,也跟了去。
这几日天气一直阴沉,三人出门时,雪片又飘飘洒洒落下来,朔风从北山吹至,冷如冰刀。他们顶风冒雪,来到大龙山下的亨昌窑。杨家家眷都在北寨老宅,唯杨老板讨清静,在窑场收拾了几间房,日常住在这里。杨老板已备好酒水,单等朱先生大驾。他将朱先生迎入客堂,连道劳乏。朱先生说:“知道劳乏,还折腾我老头儿,该当何罪?”杨老板说:“罚酒三杯如何?”朱先生脱下大氅,递与日新,笑说:“那太便宜你,倘若你要谈卖窑的事,罚你再减三百两。”
“朱叔叔一向仗义疏财,出手大方,何时变得这么抠索了?”屏风后有人接腔,随即转出一人:身材颀长,五官俊朗,头戴貂皮暖帽,团花锦袍外罩着一件猞猁皮翻毛外褂,刺绣腰带上悬挂一根尖长的玉觿。朱先生扫他一眼,脸便板了起来。
“令德也在呀。”朱先生说,“你爹五七那日怎没回来?”
“哎,朱叔叔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责备我。”程令德说,“我那几日去外地看货,恰好病了,没能赶回来。”
“我怎听说是你赌钱输太多,被人扣住了?”
“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实在讨厌!朱叔叔别听他们放屁。朱叔叔快请坐,来来,坐到火盆边,赶紧暖暖身子。”
杨老板将一张方桌搬到火盆旁,摆上一碟狗肉、一碟花生、一壶热酒和三只珐琅彩荷口杯。那杯子本是茶杯,寻常人都嫌花哨,却被他拿来吃酒。朱先生瞟了一眼,甚是嫌弃,不过是打定主意不吃酒,也就随便他了。他示意日新坐过来。杨老板乜一眼日新:“请朱先生过来,是要说些私密事,日新先回吧,等我们说罢,恭恭敬敬把朱先生送回去。”朱先生说:“他是我干儿,日后要继承我的产业,没什么事是他听不得的。”不由分说,将日新拉到旁边那张椅子上。杨老板与程令德对视一眼,笑眯眯地说:“朱先生既然这般坚持,恭敬不如从命。”他给在座诸人一一斟上酒,端起自己那只杯,“我先吃了三杯罚酒,咱爷儿几个再好好谈天。”说罢连饮三杯。程令德夸张地叫嚷:“好!杨老板痛快!”朱先生眯眼打量杨老板,说:“看来这三百两银子是压不下去了。”
杨老板嘿嘿一笑:“朱先生莫误会,今日请你大驾,不是我卖窑场,是程三少有话与你说。”
朱先生讶然,回视程令德:“找我何事?”令德端起酒杯:“朱叔叔,我先敬您一杯,您吃了这杯酒,我才敢向您开口。”朱先生冷冷地说:“那就不要开口了。”令德尴尬不已。杨老板说:“朱先生真是狠人,事事不讲情面,我们外人不给脸也就罢了,老东家的公子也这般不当人。”朱先生说:“杨老板就不要挑拨了,令德有话与我讲,可以去我家,也可以去他家,犯不着借用贵宝地。天寒地冻,月黑风高,我老头儿身子骨不大好,这便告辞了。”
杨老板连忙拦住:“这事虽说是三少的,我也有份,所以还得劳你听一听。三少,你倒是讲呀,跟你朱叔叔客气什么呢?”
令德也缓了过来,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气。“朱叔叔,不瞒您说,我这几年时运不好,做生意总是赔,欠了不少钱。这不年底了嘛,那帮人追着我讨债,烦死人。我爹不是买了只宋钧么?在您那里放着,我就寻思着向朱叔叔讨回来,当点银子顶顶账。”
朱先生说:“给你爹陪葬了。”
“朱叔叔不要逗我了,那么好的东西,您哪里舍得给我爹陪葬?”
“你怎知我舍不得?”
“这您别管,总之我知道,那东西现今就在您手里。”
朱先生凝视令德:“看来你爹的坟真是你挖的。”
“朱叔叔可不能乱讲,我怎会挖我爹的坟呢?”令德提起酒壶,给杨老板满上酒,又在朱先生面前的杯里点了两滴,“倘若朱叔叔喜欢那只瓷,也行,您就留着,给我五万两银子便好。”
朱先生气得笑起来。“凭什么?凭你是你爹的不肖子?”
“那倒不敢,我若是凭这个,还不被您老打死?”令德说,“我凭的是您反清复明的宏图大业呀。”
朱先生与日新皆惊。日新望向朱先生,见他脸色骤变,想必是真的。杨老板旁观他二人的神态,幸灾乐祸笑起来。“我就说要支开翟日新,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又多一个知情人。”朱先生不理会他,怒斥令德:“混账小子,信口胡言!”令德说:“得了吧朱叔叔,就您这色厉内荏的模样,给您面镜子您自己看,都会掉一地鸡皮疙瘩。这事儿可是您自己讲的,那年您跟我爹在他书房里吃酒,你们吃多了,您自己讲出来,我娘去给你们送梅子汤,恰好听到了。我娘是老好人,给您保了二十年的密,直到今日才告诉我。”
朱先生怫然:“编得愈发荒唐了,别说没有这事,即使有,你娘也断不会讲与外人知道。”
“可我不是外人呀。”令德说,“我央她老人家向您讨要宋钧,她不肯,我自己要,她也不许。她向我讲起您与我爹的情谊,特别着重您救过我爹的命。我便好奇,就您这身子骨儿,并非孔武之人,怎么救得了我爹?她老人家便告诉我,朱叔叔您曾是白莲教的头目,统过兵打过仗,有一身的本领,听得小侄好生敬仰。您说,这么大个秘密,再加上那只宋钧,值不值五万两银子呢?”
朱先生默然片刻,摇头苦笑。“都说贪杯误事,果然呀,果然!”回视杨老板,“你方才说你也有份,又是什么意思?”
杨老板说:“闻者有份嘛,这么大个秘密,我也听到了,难道不该讨些封口钱么?”
朱先生哈哈一笑:“该,的确该,见财不取,天诛地灭。”拉起翟日新,将他推出门外,“你先回去,天晚了,再不走,寨门便要关了。”日新心悸不安,犹豫不去。朱先生大喝:“回去!”将门重重合上,复将门闩起,回身走到火盆边。
“既是你娘讲的,我也只能认了。”朱先生对令德说,“只是你娘一片善意,被你拿来作恶!你爹娘皆是好人,却生出你这祸害,一世清名都被你糟蹋了,委实痛心!”他喟然长叹,踱到令德身旁,拍拍他肩膀,陡然捉起那根尖长的玉觿,刺向令德咽喉。
雪已停歇,偶有零星几片落上脸颊,犹如冰凉的羽毛。亨昌窑建在山脚,场院宽阔。窑场已停工数月,看场的人懒得打扫,仅清理了一条三尺宽的甬道供人通行。日新心怀忐忑,缓缓走向窑场大门。走了不过数丈之遥,忽听客堂传出打斗之声,一时桌椅翻倒,盏碟破碎,咣嗵叮啷不绝于耳。日新驻足回望,不知是该作速离去,还是返回相助朱先生。犹豫之间,杨老板已夺门而出,朝这边狂奔过来。他并非追逐日新,而是逃命。便在交肩之时,日新将腿一绊,杨老板顿时仆倒,一头扎入路边雪窝里。未等他爬起,朱先生已手持尖刀赶至,又补一脚,将他踹翻,复以膝盖顶住后背,左手揪住发根往后一拽,短粗的脖子便袒露出来。杨老板一声短号,鲜血顿如喷射一般自脖颈飙出,飞溅到雪地之上。朱先生俯在杨老板耳边,喘息说:“活得好好的,你偏要寻死,何苦呢?”将手一送,杨老板颓然跌入殷红的雪里。
看场工人听见动静,从场门耳房里出来观望,见此情景,慌忙缩回房去,灯光亦倏然而灭。朱先生踢一脚杨老板,确信已死,对日新说:“去,给我搬张椅子。”日新跑进客堂。客堂里一片狼藉,程令德匍匐在翻倒的桌子上,颈下仍在汩汩冒血。朱先生在外大喝:
“杀人者,朱先声!”
日新明白他是喊给工人听。他从火盆旁搬一张干净椅子,送到朱先生身边。朱先生坐到椅子上,气息已然粗重而艰难。日新这才发觉,他后颈扎了一把铁锥,锥身已没入颈内,血液从锥柄处渗出,往下淌入衣领。日新骇然失惊,不知所措。朱先生喘息少时,示意日新靠近。
“我也活不了了。官府来办案,你就说他二人为盗宋钧,掘了程老板的坟,被我查实,将他们杀了。”朱先生说,“事情前因后果你都知晓,若有讲不通的地方,该怎么补怎么圆,你自己想一想。”
日新点头,眼睛酸涩难忍,却无泪水流出来。朱先生握住他的手。朱先生的手仍是热的,上面沾满黏稠的血。“好孩子!”他说,“我无法带你烧钧瓷了,好好跟你岳丈学,学会了,日后大有用处。”日新又复点头。朱先生喘了片刻,气息益发低微,“我死之后,家里的宅院归你,你与你干娘讲,她会信的。你再告诉她,我对不住她,叫她受苦了,也受委屈了。”日新不知如何作答,唯有不住点头。朱先生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惆怅。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古往今来,再没有比这更可恨的事了。”又复一笑,“好歹了却一桩恩怨,不算十分亏本。日新,给我倒碗酒来。”
日新急忙跑回客堂。刚到门口,客堂的灯一闪而熄,房内顿时漆黑一团。日新心头一颤,回头望去,只见天地迷蒙,宇宙寂然,朱先生一人一椅,孤独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仿佛入定了一般。
八
劫坟盗墓自古为不赦之罪。程令德身为息子,盗发生父之坟,令人发指。杨老板助纣为虐,死有余辜。朱先生为亡友报仇,虽于法外行事,不可纵容,然则义薄云天,其志可嘉。官府勘审完毕,以当事两造皆已死亡,遂令各收其尸,潦草定谳。
程氏家门不幸,出此逆子,成了遐迩闻名的笑话。程家人打碎牙齿和血吞,糟心得无可如何。程太太气得狠了,痰涌喉头,救治不及,竟自撒手西去。令声与令仪连办两场丧事:将母亲与父亲合椁,又选佳穴安葬朱叔叔。令声厌恨令德,不欲他入祖坟,令德老婆从钧州回来闹,令声不愿再被人家看笑话,只好退让,把令德草草埋到祖坟边缘。
朱太太接到噩耗,在义夫陪同下赶回神垕,与程家一起料理丧事。翟日新将案情讲得滴水不漏,该留空白的地方也留了空白,供办案老爷推理发挥。办案老爷鞫问之后,认为案情十分明白,便放他走了。他在镇口牌坊下接住朱太太,跪地痛哭。朱太太叹息数声,将他挽起。日新要带干娘回家,朱太太却执意住到程家去。朱先生下葬那日,朱太太并未服白,亦未送葬,只令义夫披麻戴孝,与日新一起扶棺。朱太太如此冷漠,令人不解。令声兄弟亦感疑惑,私下推想,必是朱太太恨朱叔叔重友轻亲,甘为朋友送命,却置家人于不顾;她放着自己家不住,执意住到程家,则是要逼程家给个交代。兄弟俩合议,各出一千两银子,作为帛金送与朱太太。不料丧事一毕,朱太太便带义夫回开封,并无问罪之意,帛金更是坚辞不受。日新拦住不放,定要干娘回家住几日。朱太太苦笑。
“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瞒你了。你干爹那日把我赶走,我前脚到开封,他后脚便送去休书,把我们母子扫地出门了。”朱太太说,“我和义夫回来办丧,是因着往日情分,毕竟那么多年,他待我们母子不薄。你是他干儿,那宅院他给了你,便是你的,我们不会去住,更不会与你争,你尽可放心。”
日新与程氏兄弟皆大惊。朱先生与朱太太并非原配。朱太太原是晋商之妻,那晋商做瓷器生意,定居神垕已久,与程老板家颇有渊源。后来晋商亡故,留下寡妻与两个小儿,程老板便居中做媒,撮合她与朱先生成了亲。朱太太颇有姿色,人亦贤惠,朱先生娶到她,称心如意。只是两人成家多年,却不曾生下一儿半女。程老板关心老友,问他是否房事有亏,要不要找大夫瞧瞧,吃些鹿茸、海龙、大云之类壮阳之物。朱先生怫然。
“我与太太相亲相爱,她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朱先生说,“倘若我再生了孩子,难免会有亲疏之别,对这两个孩子便不公平,也让太太为难。索性就不生了。”
程老板将信将疑,转思朱先生为人,最是特立独行,固不可以世俗观之,便信了他。别人却不信这“鬼话”。镇上渐有传言,说朱先生有龙阳之癖,娶太太只为掩人耳目,至于其男宠,或是程老板,或是宋匠首,甚或就是晋商的两个儿子。大清朝男风炽盛,讲朱先生有龙阳之好,不算多大的羞辱,朱先生听见,亦付之一笑,与太太依旧琴瑟和谐,亲爱有加。日久天长,人皆信其深情,纵使对朱先生仍有非议,提起他对太太的好,却无一人质疑。日新那日初至朱宅,惊见朱先生凌虐太太,已觉讶异,不虞他更加绝情,竟将朱太太休了。
“干爹死前,叫我给您传个话。”日新对朱太太说,“他说他对不住您,让您受苦了,也受委屈了。”
朱太太其实已非朱太太,她与孩子已复了前夫的姓,于礼亦应改称刘太太。刘太太听了日新的话,愣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眼睛亦泛起潮红。“休都休了,死也死了,再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她说。
送走刘太太,翟日新回到朱宅,在堂屋闷坐,环顾干爹生前所用物事黯然神伤。自从嫁与日新,采芹对朱先生亦甚尊敬,日常与他相处得很是愉快,朱先生突然死去,她也十分难过。她去酒室提了两瓶酒,欲陪丈夫消解忧愁。日新瞪她,叫她有点淑女的样子。采芹说:“那你娶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淑女。”日新说:“那你也须有点当娘的样子,都怀孕了,还吃酒,不怕生出个酒鬼?”采芹认为有理,起身便走。日新问她哪里去,她说:“找我爹,叫他过来陪你吃。”
采芹刚出门,宋及物便来了。宋大师虽已离开程家窑场,与朱先生也已闹僵,但却不忘旧情,这几日一直在两家撺忙办丧。他走进堂屋,看见桌上的三绝酒,想起原先三人一起共事,如今已只剩自己,一时感伤不已。他以父执自居,嘱咐日新节哀,又讲了一些应景的话,而后询问事发那晚都发生了什么,如何发生的,朱先生可曾讲过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日新不愿再提此事,敬他是哥哥的岳丈,忍耐着把讲给官府的那些话又复述一遍。
“没别的?”宋及物问。
日新没好气:“你想听什么?”
“你干爹没讲是如何怀疑到程令德的?”
“如若讲了,你还能置身事外么?”
宋及物勃然作色:“你这话是什么道理?”日新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宋及物候了片晌,见日新不作声,愈发忐忑起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日新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猜一猜也知道。”
宋及物不怿。话不投机,多留无益,他从桌上抄起一瓶酒,径直走了。他并未回家,在街上买了些金箔元宝,去给朱先生上坟。朱先生的坟茔在山阳一块荒地上,周围山石与杂木甚多。宋及物将元宝焚讫,打开酒瓶,排出两只斗笠杯,与朱先生对酌,自己吃一杯,给朱先生沥一杯。宋及物酒量一般,须臾便有醉意,喃喃诉说起了心声。程令德盗发父坟,与他实有干系,但他又委实冤屈,须得向朱先生辩白清楚。令德是程太太最宠爱的儿子,娇纵过度,人便毁了。他不愿在家受父亲约束,遂以学贾为由,常年在钧州城里鬼混。程家在钧州有间瓷行,规模庞大,旧有心腹掌柜经理,掌柜告老后,便由朱义夫接管。程令德到钧州后,诸事不问,只管要钱。世人谴责纨绔子弟,言必称“吃喝嫖赌抽”。程令德只爱嫖与赌,偶尔抽点大烟,对吃喝则不甚在意,因此他坚称自己只有一半坏,真要论起家风,也不十分辱没祖先。但他赌性甚野,手中钱无论多少,都敢一把押上。嫖也别出心裁,必须一妓一少年,少年狎妓,他狎少年,否则便不尽兴。朱义夫勉力支应,终究扛不住他挥霍,不得已禀报程老板。程老板大怒,严令瓷行不得任其支钱,唯每月给银十两,供其日用。令德并不收敛,无钱可用,便去借贷,不多时便债台高筑。他又还不了,于是拆东补西,债台变债山,一山更比一山高。有个债主是江湖中人,烦透了他的谎话,放言克日还钱,否则便挑了他两根脚筋。令德这才怕了,惶惶终日,计无所出。恰好此时程老板猝死,令德大喜,立即张罗分家,把自己那一份家产变卖还账。债主闻知,蜂拥而至,犹如饿虎分食,将他到手的财产瓜分殆尽。令德郁闷不已,思欲翻身,又去赌坊豪赌。这回不光输掉仅剩的宅院,两只手也押给了坊主。令德失魂落魄,跟随一个熟人去蹭饭局。座中有位津门来的古董贩子,到此收购钧瓷,请诸位帮忙寻摸,必有重酬。令德忆起父亲生前曾收买一只宋代笔洗,他瞄过一眼,犹记得形制和釉色。他向古董贩子描绘一番,询问价值几何。古董贩子大起兴趣,声称若实是宋钧,愿出一万两收买。令德心喜欲狂,立即盘算如何从朱先生手里弄过来。百计千方,莫如去“借”,求朱叔叔送他赏玩几日,然后不小心遗失了,请朱叔叔原谅。他知朱先生素来不喜自己,亲身往借,定然不给,便去拜访宋及物,央浼宋叔叔代为说项。宋及物亦不喜这位三少,先前在他家做事,不得不容让他几分,如今已然不干了,才懒得搭理他。令德却不识趣,反复乞求,纠缠不去。宋及物烦得很,便说那笔洗已给他爹陪葬了。令德大惊,追问真假。宋及物说:“是朱总办亲口所讲,你若不信,自去问他。”令德愣了半晌,悻悻而去。
“我本意是替你挡道,省得他去找你啰唆。”宋及物手持斗笠碗,对朱先生的坟头说,“哪知他会干出如此悖逆之事?”
宋及物归咎于天意弄人,讲得无比伤心,回家睡一觉,次日醒来想想亨昌窑,便又觉得天意待他也不薄。老朱死了,没人再与他争;杨老板也死了,杨家无人做主,更将急于脱手。窑场虽说死了人,不大吉利,但宋老板并不迷信,试想中华上下五千年,哪一寸土地上不曾死过人?所以吓不倒宋老板,反倒可使宋老板以此为由再杀杀价。杨家孤儿寡母方寸大乱,没了主意,听掮客一顿危言耸听,果然害怕卖不出去,以极低的价钱售与了宋老板。
宋及物如愿以偿,身心舒畅。此时距春节已不足一月,他打算先检修窑场,过了年再正式开张。彼时春和景明,万象更新,天地人和,大吉大利。他先请和尚来窑场念诵一天《消灾吉祥经》,再请道士做了罗天醮,而后查勘窑炉与房舍,该改造的改造,该翻新的翻新。又找泥水匠重建场门,嵌上一幅砖雕大字:“隆兴窑”。这是他起的新名号,喻示窑场改朝换代,宋老板正式入主了。
宋老板踌躇满志,乘龙快婿翟日进亦是干劲十足,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是一闲下来,想到弟弟日新,他便心生忧愁。日新命运着实蹭蹬,干什么都不成,好不容易认个干爹,满以为要改运发达,朱先生却转眼横死了,真所谓靠山山倒,靠屋屋塌。如今采芹已有身孕,他也要当爹了,依旧两手空空,真叫人替他着急。老翟亦为此苦恼,多次找日进谈话,告诫他毋忘手足之情,别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也须帮衬一下弟弟。老翟不大去宋家。宋及物先前是匠首,已然高不可攀,现在又做了老板,俨然是神垕的世家门庭。宋太太亦日渐矜持,举手投足,都是贵妇人的风范——在宋太太心目中,所谓贵妇风范,无非是捏腔子,端架子,穿皮子,坐轿子——老翟泥腿垢面,本就不招宋太太待见,此时再去她家,宋太太愈加嫌厌,连带看日进也呆头呆脑,与自己女儿日益不登对了。因此老翟每次登门,都如做贼一般,先在宋家门口探头探脑,看亲家母是否在家,若在,便悄然而退,改日再来。朱先生死后,日新叫父亲搬到朱宅,与他夫妻同住,便于照应。老翟并不知那宅院已归了日新,怕住进去弄脏人家屋子,况且采芹太凶蛮,他自忖难与相处,遂坚拒了。但日新这份孝心,仍令老翟欣慰,与日进讲话时,不由得就言重了。
“要当爹的人了,还住着人家的房子,多作难啊!”老翟说,“你当哥的,自己吃香喝辣,就忍心看弟弟做不了人?”
日进甚感羞愧。他非不愿帮日新。岳丈买下窑场后,他已数度与岳丈商量,乞请把日新招纳过来,日新脑子活,会做事儿,窑场用得着。奈何岳丈对日新仍未释怀,总是丢出一句“日后再说”,便不复理会。而以钱帛接济日新,日进又不掌财权,有心无力。他觉得枉为兄长,愧对弟弟,私下央求如玉,叫她帮忙向岳丈讲讲情。如玉好脾气,愿为丈夫分忧,然而一开口,即被宋及物打断,呵斥她多嘴多舌。如玉不似她姐姐那般强势,在父亲面前乖觉听话,父亲不让多管闲事,她便不敢管了。但她给丈夫出了个主意:叫采芹来求爹爹。爹爹不是无情之人,采芹来求,他必会心软。日进深以为然,抽空找到采芹,传授此计。采芹听罢,捧腹大笑。
“你是讲笑话呢,还是讲梦话呢?”采芹说,“你叫宋及物来求我,八抬大轿抬我丈夫去他的破窑场,我都不答应,让我求他?你们是想笑死我么?”
日进大窘,觉着弟媳虽则直率,却未免有些孟浪。采芹等日新从外头回来,把他哥哥的“妙计”讲给他听,试图逗他开心。这几日翟日新与老陆关系紧张。日新借请安之机,试探着提起钧瓷之事,声称有意试烧,望得岳父指点。老陆顿生警惕之心,说他不会,没的指点。采芹说:“那你平时在厢房里鼓捣什么?炼仙丹么?”老陆说:“仙丹倒没炼,炼的是开胸顺气丸,被你气得要死时,吃一粒续续命。”当下不欢而散。日新再去请安,老陆挂起免见牌。采芹不忿,找爹爹讲理,爹爹就她一个女儿,他的手艺不传与日新这个女婿,还想传与谁?老陆实则已有意传给日新。他眼看日新无所事事,采芹跟他怕是要吃苦,把烧钧瓷的手艺传与他,好歹能养活女儿和外孙。他原本打算年后便传,不料日新先行提出请求,老陆便改变了主意。他疑心日新娶采芹,正是图着他老人家的手艺。
“这小子没安好心!”他对采芹说。
“你别管他安不安好心,反正你女儿也不是好人。”采芹说,“我既然嫁了他,你就得传给他。”
老陆大怒,将她逐出门去。日新断了这条路,试图重操旧业,苦于没有本钱。去钱庄告贷,钱庄叫他典质宅院。朱先生的宅院虽说给了他,却不好典质,万一朱太太转变主意,又来索要,恐惹是非。他找父亲商量,要把那个小宅做抵押。翟父听闻他又要做买卖,死活不允,令他老实去窑场做匠工。日新废然而去,转找相识的人求借,皆托词支吾,改找窑场求赊瓷器,亦都期期艾艾,不愿与之。日新在神垕并无根基,婚礼上的人头攒动,不过是捧朱先生的场,朱先生已死,谁还认得他是哪个?反倒觉得此人委实倒霉,不要沾他的好。日新寻思无计,似乎只有去窑场做工了。但采芹又不允,她一个娇滴滴的好丈夫,才不让去窑场给人做牛做马。日新郁郁寡欢,话也说得少了。采芹极尽夸张之口吻,将日进的“妙计”讲得绘声绘色,满以为会博日新一笑。不料日新听罢,眼睛却泛起潮红。
“我哥哥是想帮我,只是自己没本事,才出此下策。”日新说,“我不觉有什么好笑,只觉得难过。”
采芹讨个没趣,有点不开心:“你要骂我,直接骂好了。”日新瞥她一眼:“哪有骂你?”采芹说:“你是想说,你哥哥有心帮你,却没本事,我爹爹有本事,却不帮你,对不对?”日新噱然:“胡扯些什么?”采芹说:“我才不是胡扯,你敢说你心里不曾这么想?”日新不想吵架,强颜欢笑:“我还真不知晓。我又不在我心里,心里想些什么,我哪里晓得?我心里只有你,你说是,就一定是了。”采芹双手捂脸:“哎哟,好不要脸。”又趴到日新肩上,嘴巴贴在他耳边,“我就喜欢听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再说,你再说。”
老陆提只布袋走过来,看见两个小东西如此狎昵,眼睛仿佛被火烧,仰头望向天空,吆喝道:“大白天的,像什么话?”采芹从日新肩上起来:“我跟我丈夫亲昵一下,你也管!”老陆说:“也须分个场合。”采芹翻白眼:“这是我家好不好?是你闯进我家,打搅了我们。”老陆说:“行,行,这是你家,我这就走。”将那只老粗布袋子朝她一递,“拿去卖了,换些钱过年。”采芹接过布袋,打开看,是那只螭耳云足香炉。采芹将香炉取出来,递与日新。日新已见识过这只香炉,接炉在手,随即翻看足底。老陆在旁昂首眄视,等待一句感恩的话,却没等到,有些气恼,转身便走。日新唤住他。
“这香炉做得极好,可以乱真了,但有一点瑕疵,不够完美。”日新说,“只消修理一下,便能卖个好价钱。”
老陆与采芹同时开口。老陆说:“什么瑕疵?”采芹说:“卖多少钱?”
日新举起香炉,向老陆指了指炉底:“这里缺点东西。”复对采芹说:“至少加倍。”
清德宗光绪二十七年纪事
(公元1901年,岁次辛丑)
一
樊有回到神垕时,恰逢隆兴窑老板宋及物中风。
隆兴窑名不符实,宋老板苦心经营五年多,生意既不兴旺,家业亦未昌隆,自开工之日起,几乎没有如意的时候。
宋老板开火第一窑,便发生了倒窑事故。
宋及物十一当学徒,十五成匠师,二十做工长,三十一岁擢升荣盛窑匠首,由他掌管的窑炉,从未发生过倒窑之事。隆兴窑隆重开张,头窑意义非凡,选土、杀泥、拉坯、修镟、配药、上釉,宋老板无不严密把关。至于装窑,更由他亲自指点,确保窑位得宜,钵柱疏密合则,而后监视工人用泥砖封闭窑门,亲手点燃引柴,向火膛加入第一锨煤。掌火师傅是特邀的老徐。火弱则窳,火猛则偾,能否开出一窑好瓷,端看火候掌控得如何,所谓“一烧二土三细工”,烧火功夫尤为要紧。窑炉有大小之分,煤柴有软硬之别,瓷坯形制也不相同,需用几何柴几何煤,起火后如何紧,如何溜,胸中先有成算。老徐烧火数十年,自有一套心法。他在侄子窑场做匠首,寻常人是请不动的,此番是看宋老板的情面,来帮他烧头窑火。宋老板发狠封了五两银子才将他请到,图的便是万无一失,旗开得胜,讨上一个好彩头。
有此二人坐镇,这一窑必无差池。宋老板却总有些心神不宁。他自嘲是关心则乱,为自家做事,到底与别家不同。监管各工之余,他不时走到火口前,与老徐攀谈几句,从火孔看看火色,或挑出一枚火照查验火候。一次他来到窑边,忽觉窑内似有异常动静,急忙竖耳倾听。动静骤然放大,匣钵倒塌的声音犹如惊雷般灌入耳朵。
“老徐!老徐!”宋老板狂叫,“火高了,火高了!”
老徐正在添煤紧火。他也听见了倒窑之声,瞬间色变,急忙观察火候,对狂奔而来的宋老板说:“火没问题,不关火的事。”宋老板亲自查看,只见火势均匀,焰色橙黄,确不至于使窑内风火过猛,冲翻匣柱。然则便是匣钵的缘故了:或是满窑时放置未牢,匣钵不稳,经不得火流冲刷,遂尔倾圮;或是匣钵质地不佳,受火后软化或崩裂,以致倒塌。满窑之时,宋老板亲自经手,每柱都特意摇晃过,确保柱体安牢。至于匣钵质地……
宋老板脑海里陡然一白。这一窑中的若干匣钵,用的是杨家旧物。说它“旧物”,只是因为换了主人,实则都是新的,杨家购入后尚未动过,宋老板不愿浪费,便物尽其用了。住火冷窑后,宋老板钻入窑内查看,果然是几只匣钵碎裂,致使柱体倾倒,连环撞翻了一大片。宋老板捡起一枚匣片,从断面看,匣坯乃是粗疏的黄砂土,镀匣的火候也未到。为这区区几文钱的便宜,竟至毁了满窑心血,宋老板恨不得一拳捶死自己。他想起了樊有。
宋及物虽于烧瓷诸工序无所不精,但论个艺,却也有人比他强些。比如烧火,他便不如老徐,拉坯也略逊神火窑的老赵。至于满窑,无论他承认与否,却也心知不如樊有。满窑看似力工而已,实则大有讲究,须得通盘考量窑室构造、火龙走向、器型圆琢、坯件大小、釉质厚薄、煤柴软硬。不同窑炉亦有区别,倒焰窑、半倒窑、直焰窑各有各的装法。倘若不得其宜,瓷器成色便受影响。满窑之后,复要详加审视,确无疵谬,方可封窑起火。樊有的脑筋因酗酒而日益发昏,满窑却不含糊,扫一眼窑室,扫一眼煤柴,再扫一眼瓷坯,该如何装便已心中有数。他的本领不仅于此。窑上所烧,大多是碗碟之器,一摞瓷坯二十余只,装在一个长筒匣钵里。生手装匣小心翼翼,仍不免磕碰,樊有倒提匣钵,自上而下一贯到底,绝不伤及瓷坯。尔后一手托起一摞,步履如飞,匣钵犹如李天王的宝塔,在他手心挺立不倒。如此连干半日,也不听他喊声累。凡他经手的匣钵,必先弹叩一下,倘若匣钵材质不佳,抑或暗藏裂纹,有破坏之虞,便弃之不用。而其一弹一叩,即可判定取舍。寻常窑场并不专设满窑工,只在装窑时临时雇用。荣盛窑当初亦未常设,徒以樊有的技能,兼之总办的厚爱,特别将他定为常额,厚其薪酬,把他羁縻起来。宋老板眼望满窑烂瓷,求才之情油然而生。
“你舅舅去哪儿了?”他问日进。
日进说:“不知道。”
“几时回来?”
“也不知道。”
宋老板清空窑室,再次装坯封窑。老徐亦甚丧气,打起精神给他烧火。这一回处处精心,无一不妥,然而住火开窑,瓷色却不尽如人意,还有几柱微有一点阴黄。宋老板很是纳闷,在场人等也都不语。老徐尤为沮丧,仿佛晚节不保,一世英名都毁在了这里。
“这窑必是漏气了。”他说。
宋老板扫视大窑。这座窑炉的确有些年头,但外观依然雄固,宋老板也找了挛窑匠细细修补过。烧火之时,宋老板曾仔细观察,并无渗烟或漏火之处,可知是没有问题的。之后再烧几窑,成色亦非上佳,与宋老板的大名甚不匹配。原有许多商号和瓷贩紧盯着宋老板的窑口,准备好了抢货,但看这一窑窑的瓷,都变得谦让起来。宋老板无比懊恼,本不信怪力乱神,也请了窑神像回来,每日上香膜拜。然而情状仍无好转。他寻思窑场曾有血光之灾,窑神只管烧瓷,镇不住邪祟,于是重金请来一尊关公像,花岗石所雕,高达丈余,竖立在窑场当中。关公似乎发挥效用,接连几窑皆属中上,令宋老板略感宽慰。不料之后几窑成色又甚一般,宋老板心说糟糕,正自张皇,接下去几窑又好了。宋老板的情绪跌宕起伏,宋太太也跟着日日惊心,一忽儿绫罗绸缎插步摇,张罗着要买几个会伺候人的丫鬟,一忽儿又荆钗布裙,准备做个省吃俭用的普通老妇。如是翻来覆去,弄得她都忘了自己究竟是何身份,每日早起都纠结良久,拿不准今日是该坐软轿去与镇上的阔太太打牌,还是罩上围袍去丈夫的窑场里帮工拉坯。她抱怨丈夫愚蠢,不该买座凶窑,好好的天庭路不走,偏去撞这个破落户的地狱门,真是作孽。
不惟宋太太如此批判,镇中人皆作如是观。坊间盛传宋老板的窑场不干净,否则以他的本领,怎能烧不出好瓷?商贩担忧他窑里的瓷也不干净,心中犯忌,渐渐都不去那里进货了;搭窑的小作坊亦纷纷改投他处,即使降价也挽留不住。当初踊跃贷钱的钱庄和大户,则日益频繁地登门讨债。曾经意气风发、人人敬重的宋匠首,逐渐沦为进退失据、垂头丧气的倒霉鬼,满口“做瓷即做人”宏论的大宗师,也堕落为欠账不还的老无赖。宋及物艰难支持五六年,终于撑不下去。一日傍晚,他回家吃饭,一语不合,与太太大吵一场,饭也不吃了,赌气回窑场去。这年天气冷得早,才到十月朔,雪便若无其事地飘起来。宋及物回家时还未下,吵完架出来,地上已然落了两指厚。宋及物有些发怔,仿佛吵一场架的工夫,世界就变了样。窑场工人已遣散殆尽,夜晚由翟日进守窑看场。宋及物叫他回家,自己在此值夜。日进看岳丈气鼓鼓的,仿佛发怒的蛤蟆,知是与岳母闹过,自己回去断然受气,不想走。宋及物瞪眼作色,呵斥他走,他不敢违拗,只好回去了。
宋及物目视女婿走出场门,在窑场各处巡视一遍,踱到关公像下。今夜无月,但因雪落缤纷,关公伟岸的身形清晰可辨。宋及物呆立片刻,回客堂取出一瓶三绝酒,搬了一把椅子,来到场院一座假山旁。那假山由太湖石堆砌,压在当年朱先生与杨老板横尸之处,其上错落嵌放了十八罗汉像。宋及物放下椅子,面山而坐,将酒瓶打开。这是最后一瓶三绝酒。宋及物对瓶吃了几口,向假山沥下许多。
“老朱呀,你还在记恨我么?”他说,“看我堕入这般境地,你一定开心了吧。”
那瓶酒很快吃完。宋及物晃晃瓶子,仰起嘴巴控了控,将空瓶丢到假山下。“酒也没了,真他娘的无趣!”
如玉心疼爹爹,怕他挨饿,装了半罐米粥、一碟素菜和两只馒头,叫丈夫给爹爹送去。日进正不愿在家看岳母的脸色,立即带饭赶回窑场。他望见假山旁放了把椅子,旁边雪地里瘫卧一人,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赶上前查看,正是岳父宋及物。
宋老板中风的消息不胫而走。债主皆惊,以探病之名纷至沓来。宋老板瘫卧在床,口不能语,唯眼睛可以转动,却又羞于见人,紧闭双目。债主无不忧虑,请少当家翟日进借步说话,协商债务。此事翟父已想到了前头。得知亲家中风,老翟便找到日进,叮嘱他毋跳火坑,不要宋及物的窑场,也莫管他的债务。老翟言辞激切,不容违拗,日进便应诺了。然而此时债主环伺,皆以契约、信义相胁迫,仿佛日进不认账,便是奸诈无良的小人。日进诚惶诚恐,请诸位老板放心,岳丈的债他定会全数承担,只是现今委实无钱,请列位宽限一二,容他设法偿还。大债主稍感安心,道扰而去。小债主却等不及,打起窑场的主意,意欲拿东西顶账。日进也由他们,看中什么便作价拿走。
作价抵账,必然从贱,日进虽感痛心,却也无奈。然而有位刘姓债主,欠他十串钱,竟要拉走半库房的大黄碗。日进不允,刘某便吵嚷起来。日进有个好友叫俞述彦,听闻窑场遭事,赶来探望,看到刘某气势汹汹,将日进当狗一般骂,大怒,揎拳欲殴之。日进急忙拉开。刘某咆哮而去,转头带了两个儿子,提刀执杖杀回来。俞述彦亦不示弱,抄起一把铁锨,与刘家父子打作一团。日进不敢得罪刘家,又怕伤了述彦,试图拉架,双方俱有凶器,又近不得身。正自叫苦,忽有一名汉子冲过来,挥舞一根枣木棍加入战团,乒乒乓乓一顿乱打。俞述彦与刘家父子都吃了棍子,暂时罢手,看那汉子,竟是失踪多年的樊有。
“打架出去打,别在这里捣乱。”樊有吆喝,“我家窑场不是斗狗的地儿。”
俞述彦没好气,想这老舅昏头了,居然不分敌我。樊有确实不明情状。他刚回到神垕,先去老翟那边放了行李,听老翟讲了这几年的遭际。老翟满腹怨言,备述亲家之恶,尤其是这个狗屁窑场,害苦了日进。樊有却喜出望外。有这么一座大窑,只要他去掌令,舅甥同心,不愁不赚大钱。老宋瘫了最好,省得他指手画脚,惹人讨厌。至于债务,管他个,反正是老宋借的,与日进没有干系。况且虱多不痒,账多不愁,还不了钱,该担心的是债主,而非他们。他一刻也坐不住,欢天喜地去找日进,一进窑场大门,却见两帮人在殴斗,登时火起,抄根棍子就打上了。刘某度量再打下去,以三对二,怕是占不到便宜,便聒聒噪噪地讲起了道理。樊有听罢,眼睛瞪得要掉出来。
“十串钱就要我半库房碗?我把这窑场都给你行不行?”
刘某说:“那好办,碗我不要了,马上还钱。”
樊有说:“谁欠的你,你管谁要去,他若不给,你砍他胳膊卸他腿都成,少在这里给舅爷耍横。”
刘某父子大怒,又欲动手。日进急忙挡在中间,担保两日内必定还钱。刘某情知今日已无结果,遂勒定两日之限,与儿子悻悻离去。日进请舅舅和俞述彦去客堂坐,他关切舅舅别后,这么多年没有音讯,究竟去了哪里。樊有说去景德镇了,只此一语,再无他话,只是着忙盘问窑场的底细。日进择要讲述。樊有看他愁眉苦脸,一副颓唐之状,为他鼓气。
“你如今是窑主了,台面上的人物,得打起精神。”樊有说,“赶明儿起换一身绸子衣裳,戴顶文明帽,收拾得体面些,有个老板的样子。”
日进苦笑:“莫要我当老板了,老刘的十串钱我都不知怎么还。”
俞述彦说:“我家里有几串钱,拿过来你先用着。”
樊有乜他一眼。俞述彦是神垕土著,世代佣工为生,到述彦这一代仍旧赤贫。他在荣盛窑做工时,与日进成为朋友。日进是宋匠首的高足,在窑中小有职权,对他多有帮衬。俞述彦感恩图报,但凡日进有事,他必仗义出头。俞家房舍窄小,述彦与妹妹述秀同居一室,十分不便。日进遂游说父亲,认了述秀做干闺女,让述秀住到他那边去。翟日新搬到朱家后,翟父独居老宅,难免孤单,身边多个懂事的闺女,自是乐意。日新和采芹亦不反对,有人替他们照料老翟,他们也省事。樊有得知情形,却甚不乐。他此番回来,打定主意要住在姐夫家,多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姑娘,要多出许多麻烦。他将此视为俞家兄妹对他的冒犯。
“就你那几个钱,一文顶个磨盘大,留着给你妹子打帐篷吧。”樊有抢白述彦,复对日进说:“钱的事你莫管,万事有我,你只安心做你的老板。”
二
离开隆兴窑,樊有去朱宅找二外甥翟日新。
这几年间,翟日新一直在试烧钧瓷。他终究未能得到岳丈的指点,只是自己凭空摸索。并非老陆绝情,而是他把老陆那只三足香炉弄坏,彻底惹翻了老陆。老陆听他讲,在炉底加层芝麻酱釉便可价钱加倍,且声称出自开封文古斋梁先生之口,深信不疑,便依他所言,将香炉拿回去修理。芝麻酱釉不难做,用青蓝釉稀薄地刷一层,烧出来便是此种颜色。老陆刷好釉,将香炉放过匣钵,置入灶炉,而后实以黑煤,复以圆盘将灶口盖住,鼓起风箱开烧。日新与采芹跟随他进入作房,他也未曾驱逐,想是已经接纳了日新。日新观其所为,深感讶异,实难想象那方小小的灶台竟是窑炉。鼓风甚耗力气,日新主动求代,老陆也未说什么,欠身把位置让给他。待煤火烧尽,老陆叫日新撬开炉盖,取出匣钵。他骨伤尚未痊愈,忙活片刻,已然隐隐作痛。炉火虽熄,炉内仍然炽热,日新戴上浸了水的棉套,将匣钵小心捧出。不料匣钵乍出炉膛,便在他手中破裂,连同钵中的香炉一起坠地,想是降温太快,风惊炸裂了。老陆和日新皆大惊,急欲抢救,却已迟了,咣啷一声,香炉已碎成数片。老陆心疼欲死,捶胸顿足。
“你个没用的废物,克人败家的畜生!”老陆大吼。
他将日新赶出家门,从此除籍,不复相见。采芹不高兴,跟爹爹论理。风惊又不是日新的错,要怪须得怪天气。再怪也须怪爹爹,爹爹都忽略的事,日新又不是行家,怎能考虑得那么周全?再者,从炉底看,芝麻酱釉造得蛮不错,这可是日新的功劳,即使日新有错,凭这个也能将功抵罪。不过是碎了个香炉,再做便是,何至于发如此大火。老陆气得发笑。
“再做便是?”老陆说,“你以为做钧瓷是做烧饼,随随便便给你做一个出来?”
“无非是烧瓷嘛,能有多难?”
“你说有多难?你看我鼓捣大半辈子,我才烧出几个?”
“我怎知有几个?你又没告诉我。你只叫我莫要对外人讲。”
“你还真是不经心!”老陆说,“你姥爷做了一辈子,没做成一个,我接手做了二十几年,也仅仅做成两个。”老陆比出两根手指头,“两个!就两个呀我的亲祖宗!现在只剩这一个,也被他毁了,你说要他有什么用?”
采芹说:“那一个呢?”
老陆哑了一下:“卖了。”采芹说:“卖了多少钱?”老陆翻眼:“怎么,你还想打劫?”采芹也翻眼:“谁稀罕你的钱?你只要烧成过,便能继续烧出来,叫日新帮你,一定更快。日新比你有学问,烧出来更赚钱,到时赔你十只八只便是了。”老陆怫然:“他比我有学问,还求我做什么?有本事自己烧去。”采芹嬉笑:“至少他知晓宋钧底上有芝麻酱釉,你怎不知晓?你早知晓,早刷上,也不至把它弄坏。哎,爹,日新天天在家读书呢,老朱生前弄到许多烧瓷的书,都让他读完了。你不知他有多勤奋,夜里都不睡。你大半辈子才烧出两个,这手艺也不精纯,叫他帮你,说不定三五日便烧出一个。”老陆发怒:“叫他三五日烧一个去!莫再来烦我,再来烦,打断你们狗腿!”
老陆将采芹赶出大门,气哼哼回上房屋。老婆取笑他,对女婿这般敌意,定是因为抢了他的小棉袄,吃老醋了。老陆睖她一眼,坐进罗圈椅生闷气。老婆捧上一杯茶,劝他消气,日新那孩子蛮好,不必这般记恨。
“你懂什么!”老陆说,“人心隔肚皮,谁知是红是黑?不光他没操好心,他干爹朱无闷也不是好东西。姓朱的一直猴视我的手艺,还以为我不知晓。他收翟日新做干儿,指不定便是图着采芹对翟日新好,绕着弯儿下手。”老婆说:“你呀,把人想得太坏,若不是人家老朱,你我能有今日?”老陆默然,闷了片刻,又说:“恐怕这也是他的计谋,咱们都被他算计了。”老婆拿帕子掩起嘴,笑得弯下腰去。老陆瞪着她,看她笑得乐不可支,渐渐也觉无趣了。
“不是我讨厌日新,是这小子委实不吉利。”老陆说,“听说他在归德府老家,便娶过一房老婆,得疠病死了。来神垕再娶一个,也死了。人家脚工给他押个货,又死了三个。这种克人的家伙,你说我怎敢把闺女嫁给她?”
老婆听她这么讲,也觉心头发瘆。“那你还不是嫁了?”
“这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我心一软,就应许了。可是你看,没过几日,姓朱的也死了。又没过几日,我的香炉也叫他毁了。这不天生一个灾星么?我后悔得肠子打结。采芹已经跟了他,也没办法,生死由命,福祸自招,我还须留这半条老命,跟你过后头的日子呢。”
老婆深以为然,嗟叹良久,对老陆说:“你把手艺传给阿喜吧,阿喜这孩子心实,也会给你养老。”
老陆摇头:“烧钧瓷太难,我琢磨一辈子,也没琢磨出个规范,成了不知怎么成的,不成也不知为何不成。教给他也没用,万一他任了性要烧,反倒害了他。”
采芹怏怏回到家,见日新仍在书房翻书,走过去扶门而立,呆呆看了半晌,心下慢慢欢喜起来。日新换书时才发现她,问她鬼鬼祟祟做什么。采芹说:“看你读书呀,怕扰乱你,就没说话。哎,你索性不要烧瓷了,好好读书去赶考,说不定考个状元。”日新不理她。采芹又说:“钧瓷也没什么烧头,我爹烧了大半辈子,才烧出两只,你就算学会,一辈子只烧两只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读书考状元。”日新抬起头:“只烧出两只?”采芹点头,将他爹的话讲与日新听。日新不语,若有所思。桌上的书一本压一本,乱糟糟的一大堆,采芹要收拾,日新说:“别动,你出去吧,我再看一会儿。”
采芹遂出去了。日新将房门反闩,从亮格柜取出一只笔洗:正是朱先生那只丁香紫三足鼓钉洗。他翻看底足,除了那行文字,并无芝麻酱釉。日新望着底足发了会儿怔,复将笔洗藏入柜中。半个时辰后,采芹做了午饭,用条盘端过来,跟丈夫在书房吃,吃完她再收拾走,不耽误丈夫看书。采芹厨艺甚差。与日新结婚后,居住在朱宅,饮食起居皆由老陈老婆伺候,无须她动手。朱先生死后,老陈夫妻便告老离去,回北山老家了。采芹只好自己动手张罗一切。她主中馈,唯熟而已,不可苛求色香味,日新若要改善伙食,便需自己下厨。今日中午,采芹做的是臊子面,面条厚薄不均,臊子的肉丁也大小不一,与木耳、萝卜乱炖一气,又加了许多辣子粉。日新扒了几口,泪珠和汗珠一齐冒出来。
“我思量,仍须烧钧瓷。”他拿手巾抹去汗和泪,对采芹说,“越难做的事,越值得做,获利也越大。轻易便能做出的东西,也不值钱了。”
采芹说:“好呀,你想烧,咱便烧。”日新说:“我打算找个窑口做工,边赚钱边烧。”采芹说:“做什么工,要烧便好好烧,别三心二意。”日新苦笑:“我总须养家。”采芹说:“家有什么难养?你好好烧瓷,我来养。”日新噱然:“哪里有让老婆养家的?”采芹说:“这不就有了?先讲好,我可不白干,等你烧出钧瓷,发了大财,得买十个丫鬟伺候我。”
从此日新便专心烧起钧瓷。他将内院西厢房辟为作房,仿照老陆的样式筑起一座鸡窝窑。“鸡窝窑”是老陆的命名,他以为此窑状如鸡窝,故称。日新嫌它难听,况就形制而言,分明与灶台相似,不知老陆何以不称灶台而称鸡窝;转思老陆之怪脾性,也便无须质疑了。朱先生曾讲,他当年与宋匠首试烧钧瓷,只专心于釉药,而未着意于窑炉,以为窑变乃釉药之变化,自应在釉上用功,至于窑火,不过是成釉之美而已;追思教训,实有偏失。日新亦以为然。《南窑笔记》有载:“炉钧一种,乃炉中所烧。”朱先生与日新琢磨,此“炉”定非烧细瓷与炻瓷之大窑,唯其炉式如何,却无着想之处。此时观照老陆的“鸡窝窑”,日新顿有开朗之感,于是便效法老陆,亦自炉窑入手了。
采芹果然担起养家重任,每日去镇外挖片,孕时鼓腹而往,产后负子而出,未曾有偷闲的时候。日新一旦提议营生,她便不高兴,责怪他不务正业。日新疼惜她辛苦,便趁她不在时拿些物事去典当。朱先生不喜收藏,家中并无古董文玩,但朱先生毕竟是有钱人,生活讲究,所用什物大多价钱不菲,拿去典当,也能换些钱维持花用。采芹是粗枝大叶的人,但凡不是过于明显的物事,少了什么她也不上心。寒暑相继,年复一年,大清国风雨飘摇,变乱频仍。近两年尤甚:先是义和团四处杀洋妖;继而洋人攻陷京城,太后与皇上仓皇西狩;再之后朝廷与洋人讲和,共同剿灭了义和团。等等等等,不胜书记。凡此种种,无一不是大事,又无一对神垕发生影响,仿佛天外异闻,惊奇却不关痛痒。日新也不关心这些军国大事,只是埋头烧瓷,渐渐摸到了钧瓷的门径,虽说成功尚遥,却也偶尔会有一两片莹润的釉面。他将这些釉面小心敲下,修理做旧,混到钧片中去卖,也能蒙混过关。此时他才明白老陆的钧片何以那么多。
樊有登门时,日新正在作房配制新釉。听到舅舅叫唤,他先是一愣,急忙闪出去,将门锁上。樊有听姐夫讲过,日新这几年不务正业,既不做工匠,也不做买卖,唯靠典当度日。他端起长辈的架子,径直走进上房客堂,一屁股坐到八仙桌东首的太师椅上。日新问了几句扯淡话,诸如舅舅何时回来的,还走不走,吃饭没有,便无话可讲。舅甥俩遂大眼对小眼,场面不尴不尬。樊有有点气,质问日新:“这么多年没见着,今儿回来了,你连杯茶也不给我吃?”日新说:“采芹出去挖片了,没烧水。”樊有说:“你就不能给我烧一壶?”日新便去伙房烧了水,捏一撮茶叶丢进茶碗,冲上水给舅舅端过来。樊有矜持地捏起碗盖,拨了拨漂浮的茶叶,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朱先生喜好大红袍,朱太太喜好炒青眉,义夫和义民也都只吃好茶。轮到我,你就给我上这种破叶子?”
日新说:“家里只有这个,好茶吃不起。”
“你吃不起就对了,由着你这么败家,万贯资财也不愁去喝西北风。”
“哎呀,舅舅什么时候成持家模范了?”采芹背负竹篓,手牵儿子月清走进来。月清刚满五岁,脑壳上毛头蓬乱,杀裆裤的裤裆已被扯破,露出一点蹭脏的棉絮。“我们再是败家,也还有个家。舅舅呢?你的家在哪里?叫我们去喝杯好茶。”
樊有看到她,黑脸不语。采芹对月清说:“月清,这是你舅爷,不知跑哪里混了几年,如今发财回来了。快叫舅爷,你舅爷可大方了,叫一声给一两银子。”
月清立时蹿到樊有身旁,一迭声叫“舅爷”。樊有大慌,忙说好了好了,试图阻拦,却拦不住,被他一口气叫了十几声,而后伸手要钱。樊有心中窝火,当着采芹磨不开脸,在衣袋里摸索半天,摸出两枚小皮钱,宝贝似的递与月清。月清一把抢过去,嚷嚷着不够,爬到樊有身上,去他衣袋里掏。日新吆喝一声,他才不甘心地溜下来,仍旧跟舅爷讲理,一共叫了十五声,才给两个,还欠十七个。他算术不好,对银子亦无意识,只当十七两银子便是十七个小钱。采芹说:“舅爷今日没带钱,先欠着你。放心,娘给你记着账呢,忘不了,出去玩吧。”月清攥着小钱雀跃而去。樊有甚感无趣,没话找话:“孩子都这么大了,头发这么长,也不给剃剃。”采芹说:“不急,留着做个试验。”樊有说:“什么试验?”采芹说:“你这舅爷里也带个舅字,你若不给钱,等到明年正月给他剃个头,看有没有用。”樊有起身便走。采芹说:“哎,舅舅,别走呀,我和日新结婚你还没随礼呢,打算几时补上?”
日新送舅舅出去。樊有跨出宅门,回头打望,见采芹未跟过来,松下一口气,站到街中央打量宅子,对日新说:“你舒舒服服住着这个大宅院,可知是怎么来的?”日新说:“朱先生收我做干儿,他亡故后,留给我的。”樊有乜视日新:“神垕镇那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收你做干儿?”日新不语。樊有说:“我现今明白告诉你,这是朱先生应许我的,我帮他干了一件事,他收你当干儿子。我也不瞒你,我本意想让他收日进,他偏要收你。你有今日,是我拿命拼来的,这座宅院,也是从日进手里抢来的,知道么?”日新愕然:“你帮朱先生干了什么事?”樊有说:“这你莫管,你只消记住,这宅院本是你哥的。如今你哥窑场有难,你须多帮补他,做人得知恩图报。”
日新默然。哥哥身陷困境,他何尝不想帮助,只是自身难保,有心无力。樊有又说:“你也来窑里干吧,给你派个事做。都是当爹的人了,天天闲吃胡混,有什么出息?孩子这么大,也不请个先生教教,跟个野猴子似的,没个规矩……”嘴里谴责着,头昂得高高的,大摇大摆地走了。
采芹挖片时遇到几蓬野葱,在枯草败叶间青鲜可爱,一股脑都采回来,给丈夫烙饼吃。她在庭院择葱,见丈夫郁郁不乐地回来,准是樊有没讲好话,很气,后悔不曾多骂他几句。日新责怪她没大没小,他毕竟是亲舅舅,不可没有礼数。采芹不以为然:“谁叫他糟蹋我丈夫?活该!”
采芹已有数日未去看望她爹,与日新吃过饭,带月清去老陆家。老陆本来连她也不见,她只管一次次来,老陆也便由她了。老陆阴脸坐在院子里,采芹与他说话,他也不理。月清一头扎进他怀里,一边与他腻歪,一边将手伸进他衣兜。这是月清与姥爷相见的常态,老陆习以为常,总在衣兜里放几枚铜钱让他摸。这次老陆却甚烦躁,一把将月清推开。月清溜到姥爷身后,换个位置下手。老陆掏出衣袋里的铜钱摔到地上。
“拿去,拿去,都给你们!”老陆咆哮,“这条老命也给你们!”
采芹吓了一跳,问爹爹怎么了,发这么大火。老陆气恨恨的不说。月清见势不妙,将钱一枚枚捡起来,作势放回姥爷的衣袋,却只投了一枚进去,其余都攥在自己手心。采芹见爹爹不讲,便去上屋问二娘。二娘也在生气。刚才樊有来,毫没道理,定要老陆给他五千两银子。老陆不给,樊有便撂下狠话,半月之内见钱,否则叫老陆吃不了兜着走。后娘听见,出去骂樊有。樊有看到她,很是意外,即刻明白了情形,取笑他们是老树开花,作势要包几个小钱做贺礼,尽情戏弄了一番,又对老陆说:“你有老婆了,我还没有呢,再加五百两银子,叫我也讨个老婆暖被窝。”
“发了一顿疯,趾高气扬地走了。”二娘说,“你爹要跟他打,被我拽住,你看他那块头,壮得像野牛,你爹哪里打得过。”
采芹大怒。她以为樊有是被自己骂,心怀怨恨,便来寻爹爹闹事,立即要去找他算账。月清因姥爷不和蔼,不愿在这里玩,也跟随采芹走了。采芹先找到老翟那里。老翟不在,樊有也不在,只有俞述秀在院里洗衣裳。再找到翟日进家。宋老板瘫在床上流口水,宋太太也病倒了,如玉在家伺候他们,月容则陪着母亲做针线。樊有没来过,宋太太都不知他回来了。月清留下与月容姐玩,采芹乐得省事,便由他了。她找到隆兴窑,找到无量寺,找到窑神庙,找了北寨找南寨,一直找到天黑,也未找到樊有。她回家陪丈夫吃过饭,又要去找。日新哂笑。
“你真是闲的!明知他是泄愤,泄了就罢了,找他干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采芹说,“不服冲我来,干吗去惹我爹?”
她不顾丈夫反对,只管去找。刚到街上,便被一对夫妻拦住去路。月清抢人家孩子的琉璃咯嘣,孩子不给,被他打了,琉璃咯嘣也摔碎在地。采芹忙赔不是,出钱赔偿,顾不上再找樊有,风风火火去寻月清。采芹不爱带孩子,月清大多时候在老翟与老陆两处流转,偶尔去日进家。她寻了一遭,在老翟家寻到。月清正叫俞述秀喂饭,看到采芹气势汹汹赶来,立即蹿到院中,抱住枣树往上爬。采芹一把揪下来,抡起巴掌便抽。月清号哭,大喊爷爷救命,姥爷救命,爹爹救命,喊遍了也没用,改喊亲娘饶命。俞述秀上前劝阻,被采芹一把推开,也便不管了。
今日连番受气,采芹心情糟糕,晚间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去书房找日新,缠他去睡。日新被她缠得没法,只好陪她回卧房,不料一进门,便看到床上的竹板和红麻绳,方知她不是真要睡。采芹直言不开心,要寻欢作乐。日新说累了,早些休息吧。采芹不答应,只管自己摸索。摸索良久,日新仍无反应。采芹说:“刚才在你爹那边教训月清,俞述秀要拉,被我推了一把,推到胸上。她那两只奶可真大,跟揣了两颗人头似的,还软乎乎的。”采芹说着,两只眼睛闪动水波一般的光。日新下体渐渐挺立起来。采芹说:“你是不是在想俞述秀?”
日新说:“胡说什么!”
采芹说:“那你这东西怎么突然有精神了?”爬到日新身上,“嘘嘘嘘,别强辩了,想就想呗,反正得实惠的是我。你若敢跟她来真的,我把你俩的脑袋割下来。”
三
翟日新这几日情绪烦闷,无心烧瓷,意欲出门散散心。他打算去窑神庙上个香,再去无量寺拜个佛,然后进山走一走。刚锁了作房门,听闻月清在宅门口嚷叫,问找哪个。有人说找翟日新。月清便索要买路钱,否则不给进门。对方呵呵笑,说这定是采芹的儿子,眉眼和泼性都随他娘。日新听那话音颇为熟悉,急迎出去,却是朱太太和她儿子刘义夫。
数年不见,朱太太老了许多,身体也愈见发福,那件蓝缎镶边大襟长袄虽则宽大,亦遮不住丰腴之态。她问知月清果然是日新与采芹的儿子,满面疼爱之色,要抱一抱。她衣襟上挂了一只象牙耳挖,月清不知是什么东西,只觉晃来晃去甚是好玩,便由她抱了,趁机在她怀里把玩。朱太太抱着他进入宅院,见到采芹,看她满面烟火之色,衣裳也是旧的,握住她的手,手掌亦甚粗糙。朱太太疼惜之情溢于言表,连问陈嫂何在,怎么让采芹亲自劳作。日新告知老陈夫妻已在干爹去世后离去。朱太太叹了口气,一手抱月清,一手挽采芹,一起走进上房屋。
朱太太虽已被休,每逢朱先生周年,仍会回来上坟,给他烧些纸钱。她总是独身而来,只有一名仆人驾车陪同,烧完纸即便离去,不见镇中故旧,也不知会日新。她说过不再进这个宅院,数年间果真未曾一至,今日忽然而来,令日新心生不安。他询问干娘来意。朱太太对“干娘”的称呼坦然接受,全无当年的排斥之情。她告诉日新,此番归来,一是看望日新三口。一家人久无来往,实在是有违礼教,不成个体统,以后得常来常往,走动起来。这第二,是给他干爹上坟。日新诧异。第一条虽不知真假,好歹是个像样的理由,第二条便着实荒唐:干爹忌日在月余之后,此时回来,上的哪门子坟?刘义夫亦神情凝重,不苟言笑,仿佛讨债的一般,哪里是走亲戚的模样?日新心中悻然,却也不便说什么。
寒暄片刻,采芹要去置办酒菜,天已近午了,不可使客人饿乏。朱太太挽住她不放,叫义夫去楼外楼叫一桌送来。未几便已送到,三荤四素二汤,外加两壶时酿。饭罢,朱太太大发感慨,饭菜还是老家的好,开封虽说是繁华大都,数不完的佳肴名吃,但总觉得差一点东西,不是那么对味。采芹说:“这不简单,雇一个神垕厨子,菜蔬也来神垕采买,做出来肯定是神垕滋味。”朱太太笑称好主意,又说久别神垕,颇思北寨清凉记的莲子百合羹,央采芹去给她买一碗。采芹起身要走,朱太太又把月清放到地上,掏出几块银圆,叫他跟他娘一起去,路上买些好吃的。月清要她的象牙耳挖,她也笑吟吟取下来。日新知她是把采芹和月清支开,好与自己打开天窗说话,因此并不阻止。果然采芹和月清一出门,朱太太便换了一副神色。
“日新,你可知我和义夫为何此时来上坟么?”
日新摇头。朱太太长叹一声,对义夫说:“义夫,还是你讲吧。”
义夫给日新斟上酒。“这得从义民说起。”
刘义民到开封后,不改纨绔习气,终日价饮酒使气,在三教九流之间厮混,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半月之前,他与朋友吃花酒,席间有个生人,鹰鼻隼目,两眉如刀,是一位朋友的朋友,朋友称其为乔哥。喝到放浪形骸时,乔哥得知刘义民是神垕人,问他认不认得朱先生。义民说认得,此人甚讲义气,前些年为朋友报仇死掉了。乔哥嘿嘿一笑:“的确讲义气,可惜是个……”义民听他话中有话,问他此言怎讲。乔哥却不说了,与座中酒友山呼海啸划起拳。义民存了心,对他格外殷勤,酒散后执意与之同行,半路拖他拐进一家窑子,唤来几个窑姐,将他灌得大醉,徐徐套话。原来这个乔哥,便是梁先生那位“兴中会的朋友”。梁先生看上几个玩意儿,急切想要,奈何一时手紧,便把主意打到朱先生头上,找来在衙门当过差的乔哥,一起设了个局。那姓朱的竟然上当,不但爽快给钱,还真要与他们结盟,共谋反清大业。梁先生又伪造一封孙中山的手书寄给他,马上又换来三千两银票。二人屡骗不爽,心花怒放,意欲当猪慢慢宰下去,不料他却为朋友复仇,与人火并死掉了,着实可惜。义民套问清楚,扶他离开窑子,行至偏僻处,将他推入阴沟,压住脖颈浸死其中。
日新大骇,不虞梁先生竟如此卑劣!朱太太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干爹为何突然翻脸无情,把我们母子三人扫地出门。现在才知晓,他以为自己真个是与革命党结盟反清,怕连累我们,才与我们断绝关系的。”朱太太泪水闪烁,撩起衣襟上的帕子拭了拭,“他这人呀,一辈子重朋友讲义气,却被朋友这般坑骗……”
义夫说:“我已叫瓷行伙计把贵重瓷器收起来,拼上这个铺子不要,放把火烧了梁九成的文古斋。这几日两宫回銮,驻跸开封,城内盘查甚严,不好行事。等两宫启跸,城禁放松,我便下手。”
日新听他此言,前半段甚是明白,后半段却不知所谓。他问两宫回銮是何意思。义夫说:“大清国的京城不是被洋人打破了么,太后和皇上跑到西安,派李中堂与洋人谈判,已经谈妥了。太后和皇上要起驾回京,从咱们河南走。现今到了开封,据说要在这里住些时日,大概是京城尚未清肃妥当。这么要紧的事,你都不曾听闻么?”
日新说:“实未听闻,也不关心。”
次日上午,日新陪朱太太和义夫去上坟。他们都带了孝服,在坟前穿起。朱太太眼泪涟涟,指挥义夫给朱先生行三拜九叩之礼。日新也随同叩拜。拜讫焚烧纸钱,义夫手持枯枝挑拨纸钱,以助其燃。火苗熊熊,鼓荡着纸灰在半空回旋。朱太太眼望坟墓,痛哭失声,责骂朱先生太糊涂。日新与义民亦皆垂泪。朱太太哭了多时,方才渐渐收声,又叹息久之,洒泪别去。马车在山脚等候,朱太太叫义夫先走,她与日新在后面徐徐而行。她叮嘱日新,误会既已澄清,以后便是实实在在一家人,万不可彼此疏离,冷了他干爹的心。义夫兄弟已复了刘姓,不想改来改去,但情谊是一样的。倘若日新有个缓急,只管去找义夫,义夫定会以骨肉相待。日新应诺。他问义民为何未来。朱太太顿时忧形于色。
“这孩子跑疯了,日夜不沾家。老大不小,也不娶媳妇,托人给他说媒,他也不睬。我这两个月都没见着他,前日才回去,讲了你干爹的事,又拉着我的手说了半天话,便又没了影儿。”朱太太说,“本想带他一道来上坟,找不着他人,就与义夫回来了。”
日新不语。朱太太也满腹心事,一时无话。默然走了一会儿,日新说:“我舅舅回来了。”朱太太不应,似是没有听到。日新知她定然听到了,继续说:“他向我讲了一件事,不知真假。”朱太太说:“什么事?”日新说:“他说朱先生收我做干儿,是因为他为朱先生办了一件要紧的事,与朱先生交换的。”朱太太嗤地一笑:“听他放屁!你干爹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是什么样的人,你干爹有什么要紧事用得着他去办?他是眼红你得了这宅院,胡扯北风呢,别搭理他。”日新笑笑:“我也纳闷呢。”
又走了半晌,朱太太张张嘴,似要说话,却又不说了。日新已然瞥见,揣测她想说的话或与舅舅有关。舅舅与朱太太有些不清不楚的干系。日新与父兄来神垕不久,便听到坊间传闻,说他舅舅在河边晃悠,看到朱太太溺水,便将她救起,趁势强奸了她。朱先生为保全太太名节,故意只讲他救人,把他当个恩人对待。而朱太太何以溺水,则是因为朱先生好男风,娶朱太太只为掩人耳目,朱太太知情后,不可承受,去河边散心,不小心跌落了进去。也有人说她是故意投水,试图自杀。坊间的话真真假假,尽信不如不信,日新听听也便罢了。后来又有传闻,说樊有有一回吃醉酒,拦住义夫义民兄弟,叫他们喊爹;朱先生得知,极是恼怒,勒令他断酒,否则便割了他的舌头。朱先生是否下过此令,日新无从得知,但舅舅从那之后再未吃过酒,却是明白无误的事实。日新睃一眼朱太太。朱太太白皙丰满,一身贵气,却与舅舅那种人扯上绯闻,委实可惜复可悲。想这混浊世界,哪里有十全如意之人,帝王将相,无量众生,都有自己的不堪。
直到山脚,朱太太都未再说话。她不说,日新也便沉默。他将朱太太和义夫送出数里,直至山隘方回,一路思想干爹与梁先生的仇怨,心胸惆怅而愤懑。刘义民杀了乔哥,刘义夫要烧梁先生的店,两兄弟已改回刘姓,尚且要为朱先生报仇,自己身为干儿,受恩不小,于情于义,自是不可置身事外。他将书房反闩,取出那只鼓钉洗,放在书桌上,望着它出神。不知过去多久,笔洗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犹如琉璃之崩,琼玉之鸣,极近而又极远。那是开片的声音。日新回过神,包起笔洗来到作房,调制釉水刷到底足上,复将笔洗装入匣钵,放进炉膛。做罢这些,他摸索囊中,尚有两枚当五十的制钱,遂去窑神庙上香,将钱投入功德箱,顶礼膜拜而后返。他点燃炉火,曳起风箱,辨着火色控温。熄火后开匣查看,笔洗的釉质与釉色皆未受损,足底则现出一层均匀的芝麻酱色。日新长舒一口气,未敢多候,即着手修理做旧。至于瓷器做旧之术,朱先生遗稿里收录甚多,日新在自做的钧片上试行,颇有效验。如今依法施于笔洗之上,果然消去了原先的贼光,多出几分古意。他将笔洗反复端详,觉得可以一试了。
是夜,日新早早便上了床,意欲养足精神,以备明日远行。采芹不知他别有打算,以为是要寻欢作乐,急欲将月清哄睡。月清却偏不睡,她便将他送到老翟那边,急急忙忙赶回来,日新却已睡着了。采芹不甘心,将他弄醒,告诉他把月清送到俞述秀那边去了,今夜跟俞述秀睡。日新哦一声,翻身又要睡。采芹说:“你是不是很羡慕你儿子?”日新没好气:“我明日要去开封,让我睡吧,好不好?”采芹说:“不好。你去开封做什么?”日新说:“去找梁先生,请教一些问题。”采芹说:“那好吧。但你要告诉我,昨日朱太太把我支出去,是不是讲我坏话。”日新笑:“瞎说什么,朱太太很疼惜你,专门给了二十两银子,叫你买胭脂,再做几身新衣裳。她怕你犯倔不要,才故意把你支开,私下里给我,等她走了,再转交给你。”采芹叹了口气。日新说:“你叹什么气?”采芹说:“你还记得你给我买过胭脂水粉和银簪子么?还有绸布和皮子围脖。”日新说:“你是怪我结婚后没再给你买。”采芹说:“不怪你,现在是没钱,等你有钱了,一定会给我买的。”日新翻过身,将采芹搂入怀中。采芹赤条条的,仿佛一条秋刀鱼。她将脸贴在日新胸前,沉默片刻,说:“朱义民怎没回来?”日新说:“你想他了?”采芹说:“我想他做什么?”日新说:“没想他干吗要问?”
采芹抬起头,打量日新脸庞,见有猜妒之色,嘿嘿笑起来。“你吃醋了。”她说,“我就是想他了,怎么?你生气呀?生气打我呀。”日新跃身而起,一把将被子扯开,袒露出采芹的身体。采芹身体开始颤抖,嘴巴却说:“反正你又不要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朱义民来要。”日新拽起床头的竹板,重重抽打在她屁股上。采芹呻吟一声,似是极端疼痛,又极端快活。
“打我,使力……”
日新挥舞竹板,在她屁股上噼噼啪啪地抽。他们第一次欢好,便曾这般模样。那时他们才定过亲,一日傍晚,采芹来找日新,两人在房内说话,说着说着便到了床上。那晚朱先生外出办事,交代在外过夜,偌大内院只有他们二人,因此可以肆无忌惮。日新无意间在采芹臀上拍打了一下,清脆的声音甚是悦耳。采芹忽然战栗起来,叫他继续打,用力打。她在日新的抽打中癫狂扭曲,几乎要死了。事罢之后,她汗津津地压着汗津津的日新。“真奇怪,我喜欢你打我,”她说,“你打得越重,我越是快活。”之后几次欢好,两人继续如此。日新虽觉怪异,却也乐在其中,直到迎亲前一晚朱义民找到他,讲了他对采芹做的那些事。
采芹在竹板下扭动,像是躲避,又像是逢迎,双臀几欲出血,身体亦泛起一层桃红。日新那点火却逐渐冷却。“刘义民喜欢打你,你喜欢挨打,你们还真是一对儿。”他说。采芹说:“是呀,你不开心么?”忽然察觉丈夫的声音异常冷静,一骨碌爬起来,“我是故意胡说八道,惹你打我的,你可不能当真。”日新说:“他爱打你,你爱挨打,不就是真的么?”采芹咬着嘴唇呆了一下:“傻子!我只喜爱被我喜爱的人打,我不喜爱的人打我,我恨不得戳死他。”日新说:“睡吧,我明日还须起早赶路。”
次日日新并未去开封。笔洗虽已做旧,但他毕竟心虚,怕过不了行家之眼,须再详加审视,不可操之过急。午饭后,他正专心修瓷,樊有袖手找过来。采芹出去挖片,忘了把大门锁起。日新甚烦,却不得不去应付。樊有在院里东张西望,确认采芹不在,才问日新:“我听人讲,朱太太回来过?”
日新说:“已经走了。”
“我知道她走了。她在的时候,你怎不告诉我一声?”
“她回来是上坟,又不是找你,为什么要告诉你?”
“没事就不能见个面么?都是老熟人!”樊有不悦,“你这孩子,说话跟采芹一个腔调,就不知道尊重长辈,亏我给你挣下这么大个宅院。”
日新皱眉:“你说是你挣的,你倒是说说怎么挣的。”
樊有观其脸如麻布,一副不承情的神气,十分恼火。他四下张望,再次确认没人,压了嗓子说:“我就告诉你,谅你不敢讲出去。我帮朱先生杀人了。”日新一惊:“杀了谁?”樊有说:“张地保。他坑了程老板,卖个假宋钧给他,程老板好面子,活活气死了。朱先生为程老板报仇,叫我下手弄死他。否则我好好的,为什么要躲出去这许多年?”日新说:“你既然杀了人,还敢回来?”樊有一哂:“反正朱先生也死了,死无对证,谁能把我怎样?”眄日新一眼,“话虽这么讲,你嘴巴也得守紧,莫要传出去,免得招惹麻烦。你哥如今正作难,你横竖弄些钱给他救急,莫要只顾自己在这宅院里住得安逸。”
樊有说罢,昂首阔步地走了。日新回到作房,望着笔洗出神。他固知朱先生收他为干儿,并不只是好心,也打着利用的算盘。唯以朱先生待他甚厚,又将宅院遗赠与他,因此感念至深。倘若舅舅所言属实,还有必要为朱先生报仇么?傍晚时分,采芹挖片归来,先洗了手,过来找丈夫。日新看她步履轻快,一路哼唱小曲,问她何事如此开心。采芹顿时眉飞色舞。
“我挖片回来,路过宋及物的隆兴窑,看到宋太太正把你舅舅往外赶,拿把棒槌边打边骂。宋太太那张嘴你是知道的,顶会骂人。你舅舅再是没脸没皮,也斗不过她,灰溜溜地逃走了。”
日新说:“宋太太为什么赶他?”
“不知道,听宋太太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狗东西,到她家窑上指手画脚。想是他仗着你哥的关系,去人家那里充主子,被打出来了。”
日新设想舅舅被宋太太驱逐的狼狈状,亦觉可笑。晚上睡前,两人各在自己被窝里沉默。街道里已传来三更的梆子,日新仍睡不着,试着叫声采芹,采芹立即“嗯”了一声。日新说:“假如有一个人,对你很好,但他对你的好,却是一桩交易,你会怎么看他?”采芹沉默久之,说:“他会害我么?”日新说:“不会。他大概还想利用你,但这利用,对你也是有好处的。”采芹说:“那我会感激他。人和人本来便是利用,夫妻也是。我喜爱你,是因为你有什么东西让我喜爱了,我利用你满足了我的喜爱。你接受了我的喜爱,定然也是因为我有什么东西让你喜爱了。说开了,这也是一桩交易。你会因为这是一桩交易,我也利用了你,你便怨恨我么?”日新将被子撩开,把采芹拉到自己被窝里。
“你说得对,我不能怨恨。”他说,“我明日去开封,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四
两宫驻跸开封已二十余日,仍无启跸北上的迹象。城禁亦日益严厉,在街上行走,随时会有官差盘查。驻防旗兵与抚标营军马、步营倾巢而出,把守关隘要道,巡防内外。城门亦有重兵戍卫,进城人等皆须严行搜查。搜检兵勇甚是粗暴,将行人包裹乱翻乱扔,翟日新候查时,便见有人的果子盒被打翻,还有一人的琉璃樽失手摔碎,蹲在地上痛哭。他恐笔洗也被兵爷随手一掷,提前捧在手中,先请兵爷过目,再呈上包裹,任其翻检。
梁先生不在文古斋,只有一名伙计看店。伙计是后来的,不认得翟日新,声称梁老板这几日有要事在身,不常来店里,即使来,也没个定准的时候,客人倘若有闲,可在店里吃杯茶等等看。日新不愿干等,走到隔壁刘义夫的瓷行,只见铺面上尽是不值钱的炻瓷,果然没有了上好货色。行里的掌柜和伙计也都不认得他,问刘老板可在,答说老板家里忙,好些日子没来过了。日新有些纳闷,在街上遛了一遭,眼见到处都是盘查的官差,便又回到文古斋去。刚吃半盏茶,梁先生匆忙赶至,唤出伙计,吩咐把柜里那只唐代海马葡萄铜镜装起来。梁先生亦颇见苍老,头发已然斑白,神色也甚是憔悴。眼睛大概也花得厉害,眼光从日新身上扫过,竟然没有认出他。日新嬉笑招呼。
“梁老板久违了!”
梁先生回头仔细打量,这才认出日新,连称久违,翟老板多年不见,不知在何方发财?日新展开双臂,笑说:“你看我穿这衣裳,像发财的样子么?”梁先生说:“宁嫌老王公,莫嫌少年穷,翟老板风华正茂,来日不可限量,一时窘困,不能当个事情。”伙计已将铜镜装在锦盒里,捧出来递与梁先生。梁先生问日新可有什么见教,他还有关紧事着急去办,若无重要事体,他先失陪,日后再奉茶叙旧。日新笑说:“也没什么要紧事,手头有个宋钧,想请梁老板过过眼。你既然忙,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找你谈天。”梁老板说:“宋钧?是陆秉宪那只香炉么?”日新摇头:“不是呢,你不是讲过嘛,他那个是仿宋。我这是个窑变的笔洗,实打实的至尊宋物。你忙去吧,别误了尊事,我到萃宝轩去遛遛。”梁先生把锦盒放到柜台上,呵呵笑起来。
“翟老板不够朋友,才几年不见,就这样寻我开心。”梁先生说,“我是真有关紧事,并非怠慢老友,你切莫误会。但你知晓我的贱癖,听到宋钧二字,天打炸雷也挪不动脚,再是紧急,瞧一眼宝贝的时间还是有的。翟老板莫要小气,拿出来给我开开眼。”
日新环顾店子,又望望店外。梁先生心领神会,将他请入内室。日新这才将包裹打开,取出那只笔洗。梁先生两眼顿时光芒四射,急忙取出放大镜,翻来覆去看之不足,边看边喃喃自语:“好物!好物!”看罢多时,将笔洗和放大镜放下,打盆凉水洗脸,又撩水频激脑门,再回来看。足足看了两刻,仍不愿放手。日新提醒:“梁老板留心时间,切莫误了正事。”梁先生回过神。
“哪儿来的?”
日新说:“实不相瞒,这东西是朱先生的遗物,我因被他收为干儿,死前将宅院和这只钧瓷传给我。”梁先生皱眉:“朱先生现成两个儿子不传,传给你这干儿?”日新说:“义夫和义民也不是亲子,朱先生那年从你这里回去不久,便把太太休掉,连同义夫、义民一并赶走了。”梁先生点头:“难怪隔壁的朱老板改姓刘。这老朱作什么妖?好端端的把人家母子扫地出门!”日新说:“我也不知,问过干爹,他不讲,问急了,便说嫌他们母子是累赘,把他们赶走,剩他一人好办大事。也不知他要办什么大事,总之宅院和这笔洗到了我手里。不怕梁老板笑话,我本想把这笔洗供起来,做个怀思追远的表记,但我这些年一直走霉运,事事不成,没有进项,潦倒得要做叫花子。你看我今日来拜访老友,连个体面衣裳都没有。所以就寻思,把这笔洗卖了,换些钱还账,再找机会重整旗鼓。你以前讲过喜爱宋钧,所以先拿来给你看。不知梁老板可有意向?”梁老板一厢听日新讲话,一厢又拿起放大镜鉴赏:“你报个价我听听。”日新笑说:“我是卖家,当然多多益善,你便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敢要,关键是你出多少?”
梁先生沉吟片刻,说:“我若给得少,不单对不住你这好友,也对不住你这好物。若要多给,我手头抵实没钱。为了目前这桩事,我已倾尽家财,能借的也都借遍了。”顿了一下,又说:“这笔洗值一万两千两银子,凭你拿去萃宝轩还是琳琅阁,绝不会更多。我今写个借据,欠你纹银一万三千两,你先把这笔洗给我,容我从这桩事中脱身,再行偿还,如何?”
日新心中冷笑。朱先生藏书中载有一则笔记:奸人以乌贼墨水书写借据,过些时日,墨水便会消失,奸人以此抵赖。梁先生想必便是要施此伎俩。“梁老板这么讲,着实叫我为难。”日新说,“我厚起脸把瓷拿来卖,实在是穷得狠了,你给我个借据,能够当钱使么?这物事于你而言,只是个玩好,于我却是救命的东西。你既无钱,可知与这笔洗无缘,我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说罢作势要走。梁先生忽然起身,将房门反闩起来,向日新连连作揖。日新一惊,不知他要做何名堂。梁先生揖罢,犹自抱拳在胸:“翟老板说拿它救命,我也要拿它救命,翟老板说救命是夸诞,我要救命,却是真实无虚,迫在眉睫。你今日没让我看到便罢,我既然看到了,断不能让你拿走。”
日新抢过笔洗,在胸前抱紧。“梁老板要强抢么?”
“翟老板莫慌,你且听我讲。”梁先生说,“我有个外甥,在日本国留学,不合结识了革命党,一心一意要反清。他探听到两宫回銮,经过开封,便潜了回来,妄图刺杀皇上和太后,结果行事不密,被官府捉拿了。好在两宫仍在开封,地方官不敢声张,怕两宫知晓,责怪河南治理不严,招致乱党,因此尚且留着一条命在大狱里。我这外甥父母早亡,跟着我长大,至今尚未婚娶,更无子嗣,倘若死了,他日黄泉相见,叫我如何面对他的双亲?我便是破了这个家,也须把他捞出来。但那官府贪图不足,钱花了不少,却无一点响动。昨日有个巡抚衙门的朋友对我讲,德意志国的公使来了开封,要面见皇上作交涉。去年那庚子事变,起因便是德国前任公使被杀,激怒了洋人,才酿成这泼天大祸。德国新公使此番来,定然是要为难两宫。巡抚打探到消息,那公使最爱中国古瓷,尤爱宋钧,以为宋钧窑变之美,无与伦比。巡抚便想送他一只宋钧,讨其欢心,也算为两宫分忧。那朋友教我找只宋钧献上去,定能打动巡抚,把人放了,毕竟巡抚也不愿提及行刺之事。这确是好主意,可那宋钧是何等稀罕之物,一时间往哪里找去?我正愁呢,好巧不巧,你就把这只笔洗送来了。翟老板,你说这岂不是天意?天与不取,必受其殃,我今日是断不能让你拿走的。”
日新听他讲到反清,几欲失笑,想这梁某真是一招鲜,吃遍天,连个戏文都懒得改。他假作犹豫:“令侄诚然是英雄好汉,令人万分敬仰。可我一家老幼已难糊口,全指望这瓷换钱吃饭,终不能以我全家性命,换令侄的一条性命。爱莫能助,请勿见怪。”将笔洗裹入包袱,起身便走。梁先生慌忙拦住。
“这东西是朱先生的遗物,朱先生与我知交半生,定是他在天之灵知我急用,便叫你送了过来。”梁先生又复频频作揖,“翟老板,你纵不看我薄面,也须体念朱先生的侠义心肠,把笔洗赊我一用!”
梁先生讲得无比悲切,奈何日新“铁石心肠”,竟是不为所动。梁先生无奈,恳请日新且莫离开,在这里候他一个时辰,他这便去筹钱。日新怕他去找江湖朋友,将不利于自己,允诺等他,但要去隔壁刘老板的瓷行等。梁先生不放心,吩咐伙计跟定翟老板,万不可让他走了,自叫一辆东洋车,抱起那只海马葡萄铜镜匆匆而去。日新如约候了一个时辰,梁老板并未返回。日新心中忐忑,意欲离去,却不甘心,忍耐着又候了一个时辰。梁老板这才急急赶回来,将日新请回斋内交易。他取出十数张日昇昌的银票,付与日新点讫,收起笔洗,说声“翟老板请了”,便又急急离去了。
日新将银票藏好,走出文古斋,兀自有些发蒙,仿佛做梦一般。即是最发达的年月,他也未有如此身家,更不曾携带过这般巨量的银票。他欲立刻离汴,以防生变,等赶回钧州,再为采芹采买水粉、首饰和丝绸。行至城门,忽又惊觉,身怀这许多银票,倘若被官差搜出,恐惹麻烦。遂又赶到刘义夫的瓷行,询问刘老板居处,意欲将银票寄存在义夫那里,待风平浪静再来索取。瓷行掌柜已知他与老板的渊源,派遣一名伙计将他送到刘宅。刘义夫这宅院也是两进的院落,但却宽敞许多,且距繁华街市不远,闹中取静,义夫买它,想必花了不少钱。日新当年经营瓷行,乏善可陈,转到义夫手里,却是财源广进,数年间便在开封府开了好几个分号,可知于商贸一途,义夫是胜过他的。义夫不在家,朱太太则在上房念佛。紫檀条案上供了救苦救难观世音的宝像,案下八仙桌摆放青铜香炉,青烟袅袅,弥漫堂屋。朱太太手捻佛珠,敲击木鱼,虔诚念诵《妙法莲华经》。日新突然造访,朱太太甚感意外,请坐上茶,问他所来何事。日新也不隐瞒,将报复梁先生之事备细讲与她听。
“……梁九成前后骗干爹一万两银子,我连本带利拿了回来。”
朱太太颔首:“好孩子,不枉你干爹疼你一场。”
日新说了寄存银票的意思,朱太太即时应允,腾出一只剔红奁盒,叫他盛放其中,拿去私密之处藏好。日新取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送与朱太太,说是孝敬她的,开封太远,平时难得来一趟,些许银子,请干娘自己买些点心吃。朱太太坚辞不受,叫他留着做起家的本钱。日新无奈,也便罢了。朱太太情绪低落,与日新讲话,显见是在强颜欢笑。日新以为她仍在为朱先生之死伤心,不好多问,便问义夫去了哪里。
“找义民去了。”朱太太说,“义民一直没有消息,我这几日心里很是不安。回想他那日回来,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叫我往后要吃好睡好,保重身体。当时听着贴心,现在回想,句句都透着别的意思。义夫也说,义民那天跟他讲,万一他没了,请义夫多受累,替他向我尽孝。义夫还骂他酒吃多了讲胡话。现在想来,都是不吉的兆头。我这些天日夜诵经念佛,求他平安。义夫也在外头四处寻找,不知今日有无下落。”
日新默然。少顷,义夫怏怏而归。他奔走大半日,仍无义民的消息。朱太太甚感失望,寻又打起精神,替日新讲了今日所为之事。义夫点头称许,叫他“好兄弟”。日新笑说:“那梁某故伎重施,又编了个反清故事,若不是有干爹的前车之鉴,我说不定也入他彀中了。”义夫也笑:“他怎么编的?讲来听听。”日新说:“他说他有个外甥,要刺杀两宫,被官府捉拿了,他急需宋钧去贿赂巡抚,求我先把瓷器赊与他,日后再还钱。”朱太太摇头苦笑:“这梁九成,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瞎话张嘴便来,真是有辱斯文!”义夫却神情古怪,沉默少时,说:“我今日听臬司衙门的人讲,确是有人密谋行刺两宫,被官府捉了,那人也确是从日本潜回来的。近日开封盘查严密,便是与此有关。”
日新与朱太太皆愕然。朱太太说:“也许梁九成便是借此撒谎,未必真是他外甥。”义夫说:“梁九成确是有个外甥在日本国留学。”日新说:“他还说德国公使来了开封,找两宫交涉国务,有没有这事儿?”义夫点头:“有。”三人一时皆无语。静默移时,日新苦笑了一下。
“我本意是要坑梁九成,却害了反清的人。”他回视朱太太,“干娘,假如干爹在天有知,同意我这样做么?”
朱太太寻思片刻,叹了口气:“你干爹是极讲义气的人,又把反清看得比天都大,他是不会同意的。”
日新霍然起身。义夫问他意欲何为,他说:“把瓷器截回来。”义夫说:“瓷器被巡抚识破,他外甥得死,没有瓷器,一样是死。横竖要死,算了吧。”日新说:“即使横竖要死,也不能死在我手上。”朱太太点头称是。义夫说:“那好,我带你去找他。”
义夫与日新坐上马车,一路疾行,赶到鼓楼附近的琳琅阁。据义夫讲,这琳琅阁是巡抚大人的生意,府道州县要见巡抚,先须在这里花大钱买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梁先生所谓巡抚衙门里的朋友,必是琳琅阁的姚掌柜。日新与义夫赶到时,梁先生果然在琳琅阁。姚掌柜有事外出,不在阁内,梁先生正怀抱那只笔洗苦苦等候。看见日新找来,梁先生脸色骤变,起身便走。日新一把将他揪住,与义夫拖他出去。梁先生大叫挣扎,日新在他耳边说:“这瓷是赝品,不怕你外甥送命,你便喊。”梁先生顿时软了。琳琅阁的伙计冲上来,拦住去路。梁先生忙说是他老眼昏花,都是熟人,伙计方才退去。日新与义夫将他挟上马车,赶到文古斋,把伙计打发走,又吩咐瓷行的伙计在门外看定,不许闲人入内。梁先生已回过神,找出放大镜将笔洗反复鉴定,除却紫口铁足、釉色含敛这些显见的征象,釉面下又有气泡密如攒珠,釉色浅淡处还有数条开片的纹路,必是宋钧无疑,便又作紧抱在怀里。
“翟老板是要反悔么?”梁先生说,“咱可是讲定的,过手不悔。”
日新说:“亏你还是行家,你可知道钧州在北宋时并不叫钧州?”
梁先生一怔,定神想了想,笑起来。“翟老板休要蒙我。《欲寡过斋杂笔》有载,钧窑,宋钧州造。《南窑笔记》亦有载,钧窑,北宋钧州所造。《陶录》记载更详,称钧窑乃宋初所烧,出钧台,钧台宋亦称钧州。难不成这些前贤著述全都错了?”
“还真是错了。钧州于夏商称夏邑,春秋称栎,战国改称阳翟。此后阳翟之名世代沿用。金灭北宋,升阳翟县为颍顺军,后升颍顺州。金世宗大定二十四年,方改颍顺州为钧州。钧州之名,以此为始。”日新说,“前人著述时有舛讹,尽信之不如无之,梁老板是高人,岂能不知这个道理?”
梁先生看他说得笃定,犹疑起来,从书架翻出《金史》,在“地理志”下仔细搜索,果然是在金世宗大定二十四年才改名钧州的。梁先生脸色涨红,又逐渐变得苍白,两排牙齿格格作响。他在情急之中,确是粗心了,仅凭瓷家之言作判断,而未详作印证。但那姚掌柜何等精明,又岂能像他这般疏忽?梁先生惊惧良久,渐渐定下神。
“你为何要害我?”他问日新,“又为何要救我?”
日新说:“为了朱先生。”
梁先生如遭棒喝,顿时明见一切。他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都知晓了。”日新说:“你与朱先生是白莲教的同袍兄弟,他对你一片赤诚,你怎能忍心欺诈他?”梁先生呵呵一笑:“他非对我赤诚,是对反清赤诚。”梁先生说,“朱先生此人,那是万分的精明,寻常要骗他,绝无上当的可能,但一讲到反清,他便脑筋晕瓜了。这就叫君子可欺之以方。”义夫气极:“你明知他是君子,还要欺他,你就不信头顶三尺有神明么?”梁先生说:“我讲好听,称他一声君子,讲不好听,不过是被仇恨蒙心的蠢汉。我与他反清,哪里是为着什么民族大义,家国苍生?不过是恨!我的恨小一些,发泄完便没了,他的恨却大过苍天大海,这辈子都翻不过去,结果就被困住了。”
日新怫然:“朱先生乃明朝皇族后裔,反清是为复明,堂堂正正的伟岸事业,哪里是你这般投机奸猾的人能比的?”
“反清复明?呵!”梁先生冷笑,“他起初反清,是年少无知,被族叔蛊惑,上了贼船。一日为贼,终身为贼,此船一上,便由不得他再下去了。他后来反清,则是要报他的私仇。你们可知是什么仇么?”他扫视日新和义夫,“你们做小辈的,想必不知。那白莲教虽说曾经动摇天下,但被朝廷镇压后,势力便愈来愈小。首领眼见造反无望,便生一计,买通皇宫里的太监,叫朱先生去势进宫,寻机刺杀皇帝。朱先生的族叔已经战死,部伍里只剩他一个明室之后,首领拿国仇家恨一鼓动,他便答应了。不料教中出了内奸,在为朱先生去势之时,官军突然杀到,一番激战,首领力竭而死。朱先生刚割下男根,被同袍保护着杀出重围,虽说逃出一命,进皇宫的计划却是泡汤了。他只是割了男根,未曾去势,有男人的欲望,却无发泄的办法,这可比做太监还痛苦百倍。你们说,他该有多恨?”
义夫怒不可遏,青筋在脖颈和鬓角一根根鼓起来,掐住梁先生脖子,将他抵到墙上:“你再胡说,我掐死你!”
梁先生气息艰难,却依旧嘿嘿笑:“你嘴巴讲得狠,真要做,你哪里敢?换作是义民,我才信他。”拍拍义夫的手,“放手吧,横竖又不敢杀我,何必费这力气,也让老夫受罪,损人不利己。”
义夫被他说破,极是难堪,又掐了片刻,方才将手松开。日新收起笔洗:“看你外甥分儿上,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但那一万两千两银子,你也莫想收回,那是你骗我干爹的,我连本带利,替干爹拿回来。”
梁先生扶椅坐下,揉搓被掐疼的脖子,眼望日新用黄绫将笔洗严严实实包起来。“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翟老板,不知翟老板能否见教?”
日新乜他一眼。“你说。”
“北宋时钧州既不叫钧州,却为何称其为钧瓷?”
“因为钧台。”日新说,“当年夏启称后,在此地修筑钧台,大会诸侯,史称‘夏启有钧台之享’。后人便以‘钧台’代称本地。唐人曾有诗句‘迩钧台之胜地,俯宛叶之名墟’。宋人建窑,即因钧台而称钧窑。后来金国改称钧州,也是因为钧台的缘故。”
梁先生频频点头:“是了,是了,我记起来,《陶录》引有唐衡诠《文房肆考》数语,称贵地昔号钧台。只是我在唐氏原作中并未见到此句,因此不曾经心。说到底是我读书不精。”朝日新抱拳,“真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翟老板非复当年卖瓷器的小商人了!”顿了一下,又说:“承你不吝指教,我也告知你一件事,那一万两千银票我不会要,但你最好也莫用它。”
“为什么?”
“因为是假的。”梁先生苦笑,“一万两千两银子,不是一万两千两粪土,仓促之间,你叫我往哪里找去?我把店里的文玩拿去贱卖,一时间都卖不掉,万般无奈,只好出此下策。你回去当废纸烧了吧,倘若去用,是会吃官司的。”
日新气极,欲痛殴之,但看他苍老不堪,仿佛将死之人,又下不得手。他恨恨片刻,带了笔洗与义夫离去。将要跨出内室,梁先生又说:“再告知你们一件事吧,你们的兄弟刘义民,他已死了。”
五
梁先生身负旧案,大隐于市,对过往身世讳莫如深,每日风声鹤唳,临深履薄。积年如此,遂致多疑成性。他信世间有偶然,却不信世事有巧合。所谓巧合,多是设计,看似天意为之,实则阴影幢幢。乔哥吃醉酒溺死阴沟,是谓偶然;溺死前曾与刘义民同席吃酒,亦属偶然。两桩事一起发生,便是巧合。梁先生浮想联翩,心生疑忌,于是事事谨慎,不去偏僻之地,不单身夜行,远离刘氏兄弟,不给他们下手的时机。《易》不云乎?夕惕厉若,乃可无咎。做人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半月之后,梁先生在日本国留学的外甥林湛忽然返汴,且形迹诡秘,时常漏夜不归。梁先生忧心忡忡,捉住林湛严加盘问,方知他意欲行刺两宫。梁先生大骇,逼问缘由,原来是刘义民给他拍电报,说梁小姐重病垂危,不日将死,嘱其速归。梁小姐是梁先生的独女,与林湛情投意合。林湛接电,即刻赶回开封。刘义民在城外截住他,告知实情,他将刺杀两宫,欲与他共谋壮举,电报上不便讲,因此编了个谎。义民与林湛是好朋友。林湛早前常去梁先生的文古斋,义民则偶尔去一趟哥哥的瓷行。林湛因多管闲事,遭人殴打,被义民撞见,替他出头打了回去,两人就此相识。林湛读多了新派书,思想激进,刘义民任侠使气的浪荡做派甚合他的口味。梁先生不愿林湛与无赖厮混,更怕他与新派人走太近,惹出祸端,便将他送往日本留学。哪知日本国到处都是锐意反清的留学生,林湛到了那里,竟是如鱼得水,先前尚无反清的信念,如今也慨然以反清为志业了。义民邀他行刺两宫,自是义不容辞。二人密谋,拟于两宫入城之际下手。
梁先生魂飞魄丧。他确信此必刘义民的圈套,制造个弑君的罪名,借官府之手,将他们满门诛灭。他不敢坦承与朱先生的恩怨,唯逼林湛悬崖勒马,即刻回日本国去。林湛不听。梁先生痛心疾首。
“你也不思量,那刘义民是个泼皮,又不是革命党,他为何要刺杀两宫?”
“他不是寻常的泼皮,刺杀两宫,是继承他父亲的遗志。”林湛说,“他与我讲,他先前不懂他父亲,以为父亲是严厉无情的人,怕他,但不敬他。后来方知他父亲是反清的义士,一生都在忍辱负重。他要效法父亲,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这等鬼话你也信?”
“我信!”
林湛心意已决,梁先生不可夺志,辗转一夜,思得一计:查出二人行迹及巢穴所在,而后谎称从衙门友人处探得风声,官府已然知情,即将拿人,现有讯息为证,令其作速逃亡。林湛以为大势已去,必会返回东瀛。他尾随林湛,在城内绕了半日。黄昏时分,林湛潜入一条偏僻胡同,闪进一间民居。梁先生记定位置,正待离去,一队官兵忽然掩至。林湛被就地捉拿。官兵搜索房舍,缴获长枪两支,城图一份。梁先生远远望见林湛被押出民居,一时心如死灰。胡同对面忽然闯来一人,朝官兵连开数枪。胡同狭窄,官兵躲避不及,登时一死数伤,余皆惊惶匍匐。那人拖起林湛便跑。官兵于后穷追,开枪乱射。林湛中枪,倒地不起。那人背上亦中了几枪,仆倒在地。官兵迅速迫近,那人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冲进街边的铁匠铺。几名铁匠正在打铁,铁砧叮当,炉火熊熊。枪声骤起,铁匠皆惊慌退散,躲入棚内。那人冲至炉前,朝脑门开了一枪,一头扎进炉火中。等官兵赶到,将他拖出,头颅已烧得焦煳一团,五官更是不可辨认了。
“当时夜色已重,那人又用皂布蒙了脸,但从身形看,定是你家义民。”梁先生说,“我那外甥被捕,少不得严刑逼供,你家却至今无恙,可知我外甥誓死未招。我敬义民是条汉子,也不能辱没我外甥的节义,因此也忍着未说。我如今破家保命,只能求得我与小女不受牵连,可怜我那外甥,却是凿定要死了。”
义夫泪如雨下。义民毁容,自是不愿连累家人,其死如此惨烈,更令义夫悲痛。日新也听得两目泫然。
“未必。”日新说。
梁先生两眼空洞,颓唐欲绝,听闻日新之言,瞟他一眼。“什么未必?”
“令甥未必不能救出来。”
“怎么救?”
日新举起黄绫包裹的笔洗,在梁先生面前晃一晃:“这笔洗虽是赝品,但仿得极好,连你梁老板的法眼也被骗过,错只错在仿造之人学识不足,在底款上刻了那么一行字,欲弄其巧,反成其拙。如今只消将那行字打磨去,重敷一层芝麻酱釉,便可以假乱真。”
梁先生眼光陡亮:“翟老板能做么?”
“我试试看。”
“这瓷虽是假的,但凭这工手,也颇值一些钱,倘若弄坏了,我却赔不了你。”
日新说:“不消你赔。”
梁先生的颓唐瞬变惊喜,随之又复黯然,苦笑说:“你便做好了,我也买不起,再要骗你,你也定然不会上当了。”
日新说:“救人要紧,无须多言。”回顾义夫,“义夫,借你马匹一用,我这便赶回去修理,尽快送来,给梁老板献上去。”拔腿便走。梁先生说:“翟老板且慢走。”日新回头:“梁老板有何吩咐?”梁先生扶椅站起,朝日新一揖到地。日新连忙托住:“时间紧急,梁老板莫讲这些虚礼了。”
城禁森严,街内不得驱驰,日新只能骑马徐行。赶到城门时,已然天光消尽,满城灯火,城门也关闭了。平时城门都在戌时五刻关闭,如今情势非常,官府不敢马虎,索性早些闭城宵禁。日新望门兴叹,转辔返回义夫家,在他家借住一宿,明早再走。义夫已与他约好,毋将义民死讯告诉朱太太。一夜无话。翌日清晨,日新别去,朱太太与义夫送出宅门。门外抱鼓石旁站立一位姑娘,穿一件湖绸对襟棉裙褂,外头披条驼绒斗篷,衣裳虽厚,却掩不住窈窕身姿。她似乎等候已久,看到日新等人出来,微微松了口气。
“翟老板!”
日新打量她,似乎眼熟,一时想不起是哪个。“你是?”
“我是梁九成的女儿。”
日新恍然醒悟。当年他与梁先生做邻居时,梁先生的女儿偶尔会去文古斋玩耍,日新见到过几回,每次都给她买些街头的吃食或玩物。六年不见,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日新感喟不已,问她何事来此。
“我爹叫我来告诉您一声,我表哥已经瘐死狱中,不用再麻烦您了。”梁小姐说,“你们那钧州知州,与我爹薄有交情,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翟老板尽管开口。”
梁小姐说罢,朝日新垂首一福,回身而去。日新见她眼中有泪,在晨光下晶莹闪烁,却未流下来。他眼望梁小姐远去,一时惆怅不已。朱太太和义夫也甚伤感。日新将马还给义夫,步行回神垕。他有意看望一下梁先生,说几句节哀的话,转思自己此来,本是要报复,却无功而返,即使同情他的境遇,又何至于向他表达脉脉温情?梁小姐那件斗篷十分漂亮,披在身上也定然暖和,日新意欲为采芹买一件,寻觅半日,终于在马道街的云裳裁缝店找到,询问价钱,身上的钱还不够零头,只好废然作罢,买了段洋布回去给采芹裁衣裳。
到神垕时刚过晌午。相识的人碰面,都与他招呼,眼神无不意味深长。日新不明所以,犯着嘀咕回到家,远远望见一群人身穿孝服,在自己家进进出出。日新大惊,以为是父亲或岳父亡故了,急忙跑过去,却发现是张地保的家人。他们在内院搭了一座灵棚,棚下并无棺柩,唯有一张草席,几条春凳,坐着八九个张家男女。张地保的遗孀与三叔张恩光居上而坐。日新骇怒,质问缘故。张太太寒脸不答,张恩光则叫他去问自己老婆。日新绕过灵棚。采芹怀抱月清,坐在上房门槛上,冷眼观望院子里的张家人。看到日新,她笑了笑。
“你回来啦?”她说,摘下丈夫肩上吊的那卷布,指头搓搓料子,又轻轻抚摸布面,“这洋布真好,是给我买来做衣裳么?”
日新唔一声。才几日不见,采芹神色异常憔悴,双眼浮肿,脸色苍黄,仿佛大病了一场。日新手指灵棚和张家人,询问是何因由。采芹说:“他们想霸占咱这宅院。”日新大怒,待要发作,忽思是舅舅杀了张地保,顿又大沮,疑心是舅舅东窗事发了。采芹示意他进屋说话。月清趁机挣脱,采芹捞了一把,没捞到他,也不管了。她将洋布放好,垂眉站在丈夫面前。
“张地保不是溺死,是我爹杀的。”采芹说,“所以他们来闹,叫我赔钱,不然就拿这宅院抵。”
日新愕然:“你在逗我么?谁说张地保是你爹杀的?”
“你舅舅,樊有。他管我爹要钱,原来是勒索我爹,我爹不给,他便把我爹扭送官府去了。”
“你爹认了?”
“认了。”
日新扭头便走。采芹说:“你去哪里?”
“找樊有。”
日新跨出堂屋,却见灵棚着了火,白粗布棚幔从背面一角烧起,迅即烧掉一大片。张家人急忙扑救。月清从那边跑过来,手里兀自紧攥一根燃烧的柴火。张地保的儿子骂着“兔崽子”追赶,眼看追上,日新急忙上前拦住。月清一径跑上台阶,蹿进上房,躲到采芹身后。张家众人扑灭火苗,簇拥上来叫骂。日新说:“诸位且莫狂躁,稍等片刻,我必给你们一个回答。”
樊有这几日自作主张,为日进操办窑场事宜。场中尚有一些物料,可以支应一时,唯匠工难以寻觅。隆兴窑已然破产,且被视为不祥之地,避之唯恐不及,无人愿来招惹晦气。樊有却甚高傲,寻常匠工他还看不上,径直去找那些老把式。老把式们无不惊诧,问他家里有没有秤,先称称自己斤两再来;倘若没秤,镜子亦可,照照自己是什么鸟。樊有恬不为意,声称不会亏待诸位。老把式皆笑,问他能给多高的工钱。老把式们是花诮他,匠工薪酬例由陶瓷公会议定,所有窑场一体遵行,即使樊有愿意多给,谅他也不敢坏了规矩。樊有果然无胆犯规,但却开出更好的报酬:窑场股份。只消来窑场做工,即有股份相赠,年头荐酒,岁尾分红。空口无凭,由新窑主翟日进签押股权书为照。他慷宋及物之慨,把股份送的甚多,横竖窑场已死,不如拿来收买人心,拼一条活路。老把式们怦然心动。但心动归心动,无人愿为空头股份丢弃现有的饭碗。樊有再发豪言,承诺开工之日,先预付两个月工钱。几个老把式在窑场干得不如意,被他一阵煽风,居然同意了。然而几日过去,樊有并未弄到预付薪水的钱,心中烦躁,在小酒馆吃了些酒,敞衣半醉而归。日新找来时,他正蹲在老翟院内,一边嗑瓜子,一边指点俞述秀给他缝棉袄。看到日新盛怒而至,知其来意不善,他想躲,两条腿蹲麻了,要站未能站起来。述秀见日新归来,既是欢喜,又为他忧愁,不知说什么好。日新顾不上与她多言,请她暂且回避,他有话与舅舅讲。述秀便出去了。樊有腿已缓过来,也要往外走。日新将他截住。
“你与我讲清楚,张地保究竟是谁杀的?”
樊有嘟囔:“有什么好讲。”绕开日新便走。日新扯住他衣襟猛力一搡。樊有踉跄几步,几欲仆倒,亦自怒了:“混账,敢打亲舅!”日新说:“你与我讲明白,否则你我今日都过不去。”樊有趔到枣树下,手扶枣树坐到石礅上。日新跟过去:“张地保究竟是谁杀的?你?还是采芹她爹?”
樊有迟疑片刻:“采芹她爹。”
“你为什么骗我?”
“本来是我要下手。那夜间下着雨,张地保吃醉酒,我跟在他后头,打算等他上了河桥,把他推到河里,再下水把他浸死,万一有人撞见,便假作是要救他。没承想桥上已经有人,张地保走到桥当中,那人当头一棍,把他打下河去了。那人打完便往这边跑,我躲不及,便与他打了照面,看出是陆秉宪。陆秉宪也吃了一惊,要与我动手,看样子是想灭口,但他哪里是我对手?丈量一下,就软了,给我一张两百串钱票,叫我保密。”
“人既不是你杀的,你为何逃跑?”
“怕死呗。”樊有咧开嘴巴,自嘲一笑,露出两排黑黄的牙,“朱先生有交代,叫我弄死张地保即离开神垕,我若不走,他定要杀我灭口。朱义民也对我不怀好意,老是放风要弄死我。我索性便走了,反正神垕这地方,也没什么好。后来听说朱先生死了,朱义民也跟随朱太太去了开封,不再回神垕,我觉着没事了,就回来了。”
日新回想舅舅那几日恃功而骄的神气,一时如蝇在喉:“你收了采芹她爹的钱,替他保密,怎的又食言,把他出卖了?”
樊有咂嘴:“这不是你哥的窑场急用钱么,老宋瘫了,窑场也瘫了,你哥要当家作主,便须找钱重整旗鼓。这钱不是小数,你又穷得典衣吃饭,我不找老陆我找谁?他挖片几十年,总能弄到好片,又没有花项,手里定然攒了不少钱。不料这老东西把钱看得比命还要紧,我逼得急了,他竟要弄死我。那日我喝了点酒,找他要钱,他一开始笑眯眯的,连声应允,还拿出一瓶三绝酒请我喝。那酒必是你孝敬他的,对不对?哼哼,我是你亲舅,帮衬过你多少,也未见你送与我一瓶。我那时还蛮开心,与他说笑话,我说我才不喝,你这酒里定然有毒。谁知我这一说,那老头凶相毕露,抽出刀便来戳我。亏得是大冬天,穿得厚,没让他戳死。你看看你看看。”樊有指点他的棉袄。俞述秀出去时,把棉袄放在树下的针线筐里。日新扫一眼,果见一条长长的裂口,述秀补了一半,还剩一半,内里半黑的棉絮清晰可见。“我看这老头下了死手,还跟他客气什么?趁酒劲儿把他制住,拿绳子捆起来,扛到地保家,叫地保报了官。你别瞪我,这不赖我,若不是他生了歹心,我也不会这么干。他若只是不给钱,我又能拿他怎样?他横竖是你老丈人。你跟采芹讲,这事儿不赖我,要赖就赖她爹……”
日新在他的絮叨中走进院子。俞述秀在门外石凹上坐,看到日新出来,起身相迎。日新无心敷衍她,径直走了。张家人仍在为灵棚被烧骂詈不休。日新将张氏遗孀和张恩光请到上房,询问他们意欲何为。张太太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日新说:“我岳丈已经入官,定会偿命,你们安心便是。倘若不放心,便去官府闹,叫官府为你们做主。你们却来我家里闹,似乎没道理吧?”张恩光说:“日新老侄,我大哥堂堂地保,说起来也是一方诸侯,无端被你丈人杀了,我家损失有多大,你知晓么?这哪是一命抵一命便能了结的?打个比方,臣子杀了皇上,只消自己赔命便可了结么?当然不是,还得诛九族呢。我大哥的命,你丈人是抵不住的,况且还有夺我寡嫂的仇,两桩加起来,把你这宅院做赔,恐怕也是不够。”
采芹在旁冷笑:“你们想要,还须我给不给,与我耍不要脸,大不了再来个一命抵一命,管你抵不抵得上……”
日新阻止采芹,笑说:“张三叔拿皇上来比张地保,可是大不敬啊,就不怕小侄去告发吗?”张恩光顿时仓皇,支吾说:“我就是那么一比方,又不作真。”日新说:“有些话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管你作不作真。好了张三叔,话出如泼水,你吞是吞不回去的。咱且放下你这欺君之言,先分辩咱们两家的事。你说我岳丈一命,抵不了张地保一命,这只是你的高见,大清律法可不这么讲。倘若张三叔以为你比大清律法大,咱们这便去官府理论理论,请官府讲个明白,究竟是张三叔大,还是大清律法大。”
张恩光的脸本来便胖,此时涨得厉害,仿佛肿起来一般,厉声说:“你休要胡搅蛮缠!”日新弹衣而起:“究竟是谁胡搅蛮缠,我说了不算,张三叔说了也不算。无须废话,这便去州衙吧。”张恩光结舌不语。日新打量叔嫂二人,吩咐采芹去烧水沏茶。采芹见丈夫已压住场面,心下放松,便听话去了。日新等她出去,对叔嫂二人说:“人死不能复生,是妇孺皆知的道理。张地保已死,我岳丈少不得赔命。两命相抵,我没了岳丈,你们也一无所得。不如这样,我把这宅院送与你们,你们放过我岳丈,咱们做个和解,留我岳丈一条残命,你们也落得实在的好处。如何?”
叔嫂二人沉吟不答。日新候了少时,说:“看来贤叔嫂是无意和解了。既如此,也莫浪费光阴,立即去见官吧,到了大堂,先讲讲张三叔的欺君之言,再论论张三叔大还是大清律法大,然后再请知州老大人批判,你们侵门踏户强夺民宅,是个什么罪名。两位,请吧。”
张恩光面现不满之色。“日新老侄,你看你,大家乡里乡亲,几百年的街坊情谊,做事怎能不留余地呢?天大的事,也好商量着处置,动不动便去官府斗讼,还不把大老爷烦死?你说得对,人死不能复生,我大哥已经死了,我们也不愿多伤人命。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有赔情道歉的诚意,我们也有以德报怨的胸怀。来来,坐下,咱们都莫斗气,好好议议这事儿。”
等采芹沏好茶端上来,两造已然谈妥:张家认可地保系酒后失足,溺水身亡,不复追究。翟日新则将宅院奉送张家,以为补偿。采芹只端了一盏茶给丈夫,日新怪她不知礼数,叫她再去沏两盏。采芹板脸而去。日新将二人延至书房,须臾写好契据,约定于事了之后十日内搬家移交。两造画押,各执一份。张地保的子女不欲答应,以为便宜了凶手。三叔密嘱不可意气用事,仇要报,好处也要拿,先把这宅院落到手,再慢慢收拾陆秉宪不迟。地保子女方才释然,于是拆除灵棚,收拾东西退去了。
采芹端茶回来,不见丈夫和张家叔嫂,正自纳闷,过了片刻,又见张家动手拆灵棚,益复讶异。日新从容走过来。采芹朝张家人努努嘴,问他是搞什么把戏。日新笑笑,将与张家的协约说与她听。采芹大惊,怒他不该自作主张,气鼓鼓地进屋去了。日新也不睬她,复去寻找樊有。他与舅舅商量,意欲让舅舅去州衙“自首”,便说与陆秉宪有旧隙,又因酒后交恶,遂诬陷了他。诬告罪名虽重,但事出有因,且以酒后失智,加上自首情节,自可从轻论处;日新再找关节疏通,保他不会受苦。樊有不信他能找到什么关节,坚不答允。日新便要挟他,倘若不做,即与张家联合告他,就说是他杀的张地保,如今诬告老陆是为灭口。樊有脸色乌黑,气得说不出话。日新说:“你若同意,我给你一千两银子。”樊有说:“你少诓我,你哪里有那么多银子?”日新说:“我去找义夫借,你可等我把银子拿回来,再去自首。”樊有说:“五千两。”日新说:“两千,一毫也不能再多。”樊有说:“你去拿钱吧。”
日新回到家,进屋收拾行装。采芹跟过来,问他又要去哪里。日新说先去州牢探望岳丈,再赶赴开封办事。除向义夫贷钱,他还欲以那只笔洗做交易,请梁先生在钧州知州那里求个情。他庆幸未向梁先生下死手,可知做人诚需心存善念,与人留活路,便是为自己谋方便。采芹眼泪簌簌流下来。日新只顾收拾东西,未看到她落泪。他将笔洗又裹了几层棉布,以策安全,一边忙活,一边与采芹说话,叫她去岳丈家拿几件棉衣,明日给岳丈送去,替换着穿。再送一些酒食;听说牢中饭食极差,不可让岳丈遭罪。不过先须向牢子行贿,否则必被私吞。采芹眼泪流得越发厉害。她用手抹了一把,对丈夫说:“我先给你做饭。”
六
现任钧州知州乃同进士出身,榜下即用知县,吏部掣签分发河南。他虽是老虎班,到了开封,仍然一候数月,轮不到晋见巡抚。等他终于明白规矩,前往琳琅阁购买文玩,问过价钱,也只能搓手逡巡。梁先生与琳琅阁姚掌柜是多年相好,时常去他那里走动,几番见到这位寒士在阁外徘徊,问了阁中伙计,颇生同情之心,便向姚掌柜讲情,叫姚掌柜发个慈悲,度他一度。姚掌柜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他也非铁石心肠,但规矩就是规矩,倘若在这里破了例,便会有人心存侥幸,也来卖惨,巡抚的生意还怎么做?梁先生亦知规矩不可动摇,不好勉强,他那年生意好,手头颇为宽裕,于是慷慨解囊,替那知县买了一幅当朝某亲王的画作。知县如愿得缺,感激不尽,到任不久,便连本带利把钱还给梁先生。那知县十分精明,自从摸清官场门径,仕途极是畅顺,年年考绩优等,数年间便已转迁钧州,做了这个繁华之邑的州牧。
梁先生遭受重创,卧床不起,才四五日不见,竟像是换了个人,颇有形销骨立之感。翟日新暗自心惊。梁先生听他讲明来意,点头应允,但已没有力气写信,唤梁小姐代笔。梁小姐下笔有如流水,一行行楷书隽秀飘逸。日新将信收讫,取出笔洗奉上。另送梁小姐一只彩绘瓷猴。他推算梁小姐年龄,今年当是十七岁,属猴,因此买了只瓷猴送她。那瓷猴是神垕专烧玩物的清赏斋所造,做工精致,猴子手托仙桃,既得意又紧张,仿佛桃子是刚偷来的,瞧上去滑稽可爱。梁小姐莞尔一笑,谢过翟老板,也便收下了。
义民已死,义夫别无昆仲,遂视日新为手足。日新登门告贷,他全无犹豫,只是对梁先生,他甚不放心,怕姓梁的使坏报复,叫日新钱也花了,人也救不出来,甚或借机大兴冤狱,构陷他们。日新亦担忧梁先生不可靠,因此才拿笔洗做交易,指望他讲个良心。给梁小姐送伴手物,也是讨好的意思。如今别无良策,只能冒险一试。
他们多虑了,梁先生并未坑害日新,知州老大人亦雅念旧情。樊有收到两千两银票,前往州衙自首。死者家属也认可醉酒溺亡,不予追究。知州遂升堂判案,作了个花团锦簇的理学谳词,宣称“王法不外教化,纲常其维人伦”;樊有“因怨兴谤,诚天理之不容;痛咎自首,亦良知之未泯”;陆秉宪“挟恨伤人,其情本无可原;蒙诬下狱,其惩实属过当”;判令樊有“责笞三十,以诫其后”,陆秉宪“饬义遣返,勿蹈其前”;敦促二人“宜解旧怨,用敦亲谊,当修新好,式穆乡风”云云。刑名师爷揣知堂官之意,吩咐衙役仔细用刑,因此板子打得啪啪响,却只伤了樊有一点皮肉,回家敷药躺了两天,便又上街吹大话去了。
陆秉宪是火暴脾性,在牢中又吃了许多苦头,一番腌臜罪遭受下来,老命已然折损了大半。回家看见女儿女婿没了宅院,将家具什物都搬过来,与自己挤在一起住,更是恨彻心胸,过了几日,剩下的小半条命也呜呼不保,丢下老婆撒手归西。老陆之杀张地保,便是因为老婆。张地保捉到老陆与弟媳通奸,定要将二人浸猪笼。张地保跋扈惯了,老陆知他说到做到,遂献出笔洗,以之换命。张地保得知他居然会烧钧瓷,改变主意,命其日后烧出钧瓷,皆须奉献与他。老陆为求脱身,暂且答应,回家愈想愈恼,便动了杀心。此时老陆既死,老婆心灰意冷,复思与采芹同居檐下,更加难过,于是抚尸痛哭一场,悬梁自尽了。
采芹与日新迭遭变难,苦不堪言。日新的话日益稀少,终日闷在老陆那小作房里不出来。采芹找话与他讲,他也只是嗯嗯唔唔,讲得多了,便将她打断,他要么在做瓷,要么在读书,要么在思想,请采芹莫要扰乱。采芹遂默然而退。一日晚间,日新难得早早回卧室睡,采芹打起精神,想陪丈夫找些乐子。她烧水洗澡,又擦了厚厚一层脂粉,光溜溜钻进丈夫被窝。她生过月清,身子便走形了,兼之天天挖片风吹日晒,又为省钱给丈夫烧瓷,一年到头吃不得几回膏粱厚味,肤色亦日益败坏下去,当年肌如脂玉,杏脸桃腮,如今却黯淡萎黄,一脸菜色,自己看着都不喜欢。尤其是双乳,以前虽不甚大,却也可盈一握;哺乳时一度膨胀,令她欣喜万分,不料断奶之后便如漏气的皮球,迅速干瘪下去。每当看到俞述秀胸前鼓囊囊两团,她便心羡眼热。她努力撩拨丈夫,日新却毫无意趣,便又拿俞述秀来助兴。日新不耐烦,质问她为何总是提她。采芹说:“你不是喜欢她么?”日新说:“我何时喜欢她了?”采芹说:“你少撒谎,每次我一说她,你这东西就来劲儿。”日新说:“那我割掉好了。”话一出口,忽然想到干爹,继而又想到刘义民,心情顿时一团糟。他想告诉采芹,义民已经死了,沉吟良久,终究也没有说。
采芹努力多时,未有效果,兴致萧然,也便罢了。两人在被窝里各想心事。房间漆黑一片,采芹的眸子比夜更黑,在夜里亮晶晶地转动。二更梆子在街里响起。采芹知丈夫没睡,说:“问你个事,你须对我讲实话。”日新不语。采芹只管说:“为了我爹,你宅院也不要了,笔洗也不要了,又是求人,又是告贷。我知晓你都是为我,我本该内心欢喜,可我却很慌张。你知道为什么吗?”日新仍不语。采芹说:“我怕你是拿这些来赔偿我,因为我对你好,你心里总觉着欠我,现在一股脑都还清了,还要多出许多,你就可以安心了。”采芹咬咬嘴唇,艰难地说,“你其实是不喜欢我的,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日新说,“别瞎想,赶紧睡吧。”
日新这时已经困了,翻个身便坠入梦乡。午夜时分,他被尿憋醒,发现采芹已回到她的被窝,坐在那里发呆。下弦月落在窗纸上,印进来一片稀粥样的白光。日新揉揉惺忪睡眼。“你怎么了?”他问。采芹看他一眼:“没什么,睡不着。”
采芹其实也睡了片刻,刚睡着便做了噩梦,梦到她爹拿绳索套住她脖子,要勒死她。她挣扎醒来,却是辫子缠住了脖颈。天亮后,她照旧去挖片,挖了大半日,一无所得,心灰灰回到镇里,先绕去老翟处找儿子。这许多天来,她与日新情绪都不好,月清在这里没有好果子吃,便天天待在爷爷家。爷爷待他和蔼可亲,薅他胡子都不恼。俞述秀更好,时常给他买瓜子,买糖果,买叫曲儿。小东西有利可图,看到她比看到亲娘还亲。采芹登门时,述秀正砸皂荚,拿皂沫和水给月清吹泡泡。月清玩得欢脱,看到他娘理也不理。采芹愠然。
“你这么喜爱他,干脆送与你吧。”她对述秀说,“你做他娘好了。”
述秀笑嘻嘻说:“好呀。”
“索性连他爹也送你,你们一起过好了。”
述秀的笑容僵下来。采芹背起空竹篓,面无表情地走了。日新仍在作房里忙活。他已隐约窥见钧釉之秘,采选山间矿石实验,已能烧出一些简单的变化,虽仍难成全器,且时有时无,不可掌握,但终究是有了收获。采芹倚门而立,看他在那里忙碌,或坐在木杌上发呆。她默不作声望着他,一直望了大半个时辰。
“我回来了。”她说。
日新睃她一眼:“你不早就回来了么?”
采芹说:“原来你知道呀,我还以为我是一团空气,你看不到呢。”转身去伙房做饭。灶下已无煤,只能劈柴烧火。家中钱财已然罄尽,且又背负了许多债务。樊有拿到那两千两银子的苦肉钱,便给日进送去,叫他作速登基开窑。日进疑其来路不正,反复询问,方知是从日新那里来的,日新又是借的别人,立即送还日新。日新坚决不受,叫他用这钱好好办窑。日进遂乘间交与采芹。采芹坦然收下,又坦然告知丈夫她已收下。日新不悦,重新还了回去。宋太太正为此事痛骂日进,此时失而复得,方才放过他。采芹懂她丈夫,也不懂她丈夫,既然他执意把钱与人,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面对日益窘困的生计,她愈来愈觉得吃力。她想起以前大包大揽,叫丈夫什么都莫管,只管专心烧瓷,可是如今,她包揽不动了。这天晚上,她又梦到她爹,复在惊吓中醒来。其时月光皎洁,悄然洒满窗台,宇宙间寂静如死。她将脸埋进棉被,呜咽哭泣。她哭得很轻,怕吵醒丈夫。日新还是被吵醒了。
“又怎么了?”他问。
“梦到我爹了。”采芹说,“他拿把刀追我,一直追一直追。”
日新没好气:“怎么老是梦到他?这老头儿也是,不赶紧去投胎,天天回来纠缠你做什么?”
采芹沉默久之,说:“他怪我吧。”日新一哂,翻身又睡。将要入梦之时,隐约听见采芹说:“有个事我须与你说明白。”
“什么事?”
“我早晚要杀了你舅舅。”
日新无声冷笑,掉头跌入梦里去了。次日上午,他用仅剩的一点煤又烧一次。此次造型是钵盂,取出后釉面均匀,色呈青蓝,只是釉质甚薄,且黯淡无华。他忆起前日梁先生的来信。梁先生病体稍瘥,日日琢磨钧瓷,聊以忘忧。有所心得,便给翟老板写信切磋。前日来信中,他讲起一个发现:他研究先前所收钧片,不少胎质偏生,釉质稀薄,应是火候未到,釉药未能完全发挥所致。日新亦以为然。只是这火候如何把控,却是未知之数。他眼望那只钵盂出了一会儿神,甚感疲倦,遂走出门去散心。
日新将方向付与两只脚,在镇中信步而行,一路走到窑神庙。既来之,则拜之,他在庙外香烛铺里赊了几炷香,进大殿给金火圣母上香。窑神庙乃神垕主庙,建制虽未敢逾越文庙,规模却颇过之。大殿尤为雄伟,歇山顶的琉璃瓦黄绿相间,在阳光下熠然生辉。殿内三尊神像皆着鲜衣,宝相虽不精美,却也神采奕奕。唯金火圣母专司钧瓷,镇上又无烧钧瓷的窑场,比之土山大王与柏灵公,香火便差了许多,像前的功德箱也常年空空。即连庙祝也未同等相待,对彼二位神像勤加拂拭,清洁如新,圣母的额角眉上,却有依稀可见的尘迹。日新感喟不已:世人拜神,只为功利,倘若于己无用,便是神仙也不放在眼里!待自家复烧成功,定要为圣母重塑宝像。日新上香祈愿讫,走出大殿,坐到门旁一只竹凳上。今日天气极好,天空湛蓝如倒覆之海,阳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使人昏然。日新背楹而坐,满脑子都是火候。几名外乡客人入庙游览,向导指点殿中神祇,一一讲解。讲到圣母投炉的掌故,一名客人说:“人身上有许多脂膏,跳进炉里,好比是添了一把烈火呀。”众人皆笑。向导嘘止,大殿之上不可唐突神灵。众人立即噤声,说笑话那人亦向圣母拜了几拜,口称罪过。日新听见了那句话,懒洋洋一笑,脑海里忽然隆隆作响,仿佛春雷涌动,惊起蛰伏无觉的念头。
“向炉里添一把烈火……”
日新所采釉药多为山中矿石,与陶瓷釉药截然不同。须知石性坚牢,非白药、青灰之可比,得非鼓冶不足,火力未及,未能融解石性,而使釉药难以发挥?日新霍然而起,拔腿便走。他要去隆兴窑找日进,商讨控火升温之法。日进烧火尽得宋及物真传,亦自摸索出一套心法,已不逊于神火窑的老徐。刚出庙门,却见邻居飞奔而来,远远便向他叫喊:
“日新,快回去,家里出事了……”
日新两脚如风跑到家。大门反闩,隔墙呼喊采芹,亦无应答。他从当年那个地方逾墙而入。上房屋门大开,樊有正在地上抽搐,旁边丢弃一只已然破碎的酒瓶,正是世间仅剩那瓶三绝酒。日新冲进房间,房门忽从背后关上,而后咔嗒一声,门闩也扣了起来。日新惊忙回头,却是采芹。采芹手握一把尖刀,背靠在门上,也不睬日新,只是专注地打量着地上的樊有。樊有已气息不继,脸膛憋得发紫。
“去请先生,日新,快去请先生……”
樊有艰难乞求,声音低哑如鸣釜。半个时辰前,樊有还在隆兴窑拼对活计。他出了两千银子,在宋家面前趾高气扬,俨然是大股东的派头。宋太太见钱气馁,乖乖退让三分,由着他在窑里指手画脚。春节前是陶瓷旺季,他打算紧烧几窑,赶个热市。老把式们收到股票和预付的工钱,皆如约而至。樊有又以他们几人做门面,外加一些额外的补贴,招诱来一批普通匠工,择个吉日祭神开工。他素来颟顸,行事亦不着腔调,张罗起窑中事务,却也井然有序。债主们听闻窑场重开,登门讨债,也被他使奸耍滑推搪过去。正忙之际,俞述秀匆匆找来,刚才采芹去家里,说要与日新离婚,叫他过去一趟,主持局面。离婚、分家等事,例由舅舅出面主持,因此樊有并不怀疑,但也不甚关心,又磨蹭了半晌方才动身。日进却很惊惶,深恐弟弟妻离子散,意欲向采芹求情,请她看在日新不惜破家营救她爹的分儿上,莫要抛弃他和孩子。樊有斥其多事,没听老话讲,冤家宜解不宜结,孽缘虽有不如无。述秀也劝日进莫去,采芹特别交代,只让舅舅一人过去。日进虽不认可舅舅的高论,但他深知采芹的脾性,她不让去,去了必定没有好结果,只得留在窑场,忐忑等候。
樊有来到采芹家,宅门和上房门都开着,采芹正在堂屋吃酒。她用的是浅腹敞口黑釉酒碗,不知已吃了多少,桌上则摆放一瓶已启封的三绝酒。樊有十分不满,一个女人家,这般大碗吃酒,成什么体统?日新不与她过,真不亏她。他批评采芹几句,拿起那瓶酒,大鼻一嗅,香气撩人,晃晃尚有大半瓶,仰头便吃了几口。他没看见日新,问其何在。采芹说去找寨主和闾长了,叫他们过来做见证。樊有骂声荒唐,一面吃酒,一面喋喋不休责备两个小东西,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整天净胡闹,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成这个亲。他这几日忙活窑里的事,没顾上吃酒,肚里的酒虫早已作乱,此时佳酿入喉,真如琼浆玉液,不知不觉便吃完了。他摇摇空瓶,后悔吃太快,譬如猪八戒吃人参果,都没顾上细细品味,可惜了好东西。然后他发觉不对,浑身渐渐软麻,心在胸膛里越跳越快,似要破腔而出;脑筋则越来越模糊,腹中也剧烈地疼起来。他望向采芹,采芹亦冷漠地望着他。樊有想起曾听人讲评书,《水浒传》智取生辰纲,杨志等人中计,吃了下药的酒,好汉们在旁观望,口里说着“倒也!倒也!”,于是纷纷倒地。樊有挣扎要走,也倒在了地上。
日新看看舅舅,回头望向采芹。采芹也将眼光转到他脸上,朝他晃晃手中的刀子。她的神情平静而坚决,仿佛一切已定,不容更改。日新又回头看舅舅。樊有已明白了结局,眼泪犹如虫子一般爬出来。
“我毕竟是你舅舅啊……”他说。
日新再次回头,对采芹说:“闪开!”采芹仔细观察樊有,对丈夫笑了笑:“没用的,请先生也白请,他死定了。”日新大吼:“闪开!”采芹让到一边:“闪开就闪开,你吼什么?吓到你干妹子了。”日新愕然,环视堂屋,并无俞述秀的人影。采芹朝东屋努努嘴:“在里头呢。”日新双脚发软,撩开门帘钻进去,果见述秀蹲在箱柜旁发抖。述秀怕惹恼采芹,本是不来的,但又心烦意乱,坐立难安,便找了个理由,就说叫月清去吃饭,也走了过来。她进到宅院,恰逢樊有倒地,不知何故,兀自茫然,采芹已提刀向她扑来。述秀撒腿便跑,却已迟了,采芹越过她,抢先占据宅门。述秀大叫救命,采芹将宅门反闩,持刀呵斥:“再叫一声戳死你!”述秀恐惧欲死,再也张不开口,被采芹押入房去。然而邻居已听到那几声呼救,料想出了大事,遂急急忙忙去找日新。
日新扶述秀起来,述秀却如一团烂泥,怎么也起不了。采芹在门口盯着他们,对丈夫说:“你别与她拉拉扯扯,我还没死呢。你放心,我不会害她,我还指望她给我带孩子呢。”见日新不听,登时恼了,“你再碰她一下,我马上戳死她!”日新知她已经疯狂,只好放下述秀,从采芹胸前挤过去,打开门奔出宅院。等他带领大夫匆忙赶回,樊有果然已经死掉了。采芹踞坐在八仙桌右首的太师椅上,手里依旧紧攥那把刀。她望着惊慌失措的丈夫,眼中充满哀怨。
“你从来没有喜爱过我,对不对?”
日新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眼泪没头没脑流下来。采芹说:“你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软了,你就让我对你狠一回吧。”寨主与闾长恰在附近办事,听闻凶讯赶过来,挤在堂屋门口咋呼,叫采芹放下刀子。采芹扫他们一眼:“你们真讨厌,我与丈夫说几句分别话,你们也来捣乱!我对你们讲,樊有是俞述秀叫来的,毒是我下的,俞述秀不知情,被我骗了。”她叹了口气,对东屋说:“俞述秀,我真不愿便宜你,可是我的儿子总得有人养,你若敢对他不好,我做鬼也饶不了你!”回视寨主和闾长:“这事很好办,我一命抵一命,不用你们操心。”
采芹说罢,立刻举刀抹向脖子,连一瞬的停留也没有,似是害怕稍一停顿,便会动摇下手的决心。翟日新泪水满眶,眼前白茫茫一团,犹如世界都淹没在水幕里。随着堂前一阵惊呼,水淋淋的世界骤然变色,仿佛丹砂坠入池塘,瞬间洇开一大片朱红。
清末帝宣统二年纪事
(公元1910年,岁次庚戌)
一
大清宣统二年春二月,钧州知州为追复钧瓷,奉抚宪札饬,遵照部章,开办钧华瓷业公司。翟日新师傅因复烧见功,成绩卓著,被知州亲点为公司匠首,经理一应烧造事务。
日新获此差委,百端交集。他复烧钧瓷,只是为着自己发财,不料阴差阳错,被推上了宗师的位置,讲起来着实荒谬。采芹死后,他蛰伏了大半年,方才渐渐缓过来。月清没了亲娘,爹爹又杜门不出,爷爷亦因家门剧变而一病不起,幸有俞述秀和宋如玉轮流照管,方得免于饥寒。述秀已二十有零,老姑娘了,也有媒人说亲,高不成低不就,迄未出嫁。老翟便动了私心,意欲将她变换名分,干闺女转作儿媳妇。他私下征询述秀的意见。述秀红了半天脸,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说不愿住去陆家那宅院居住。此事不难,把亲结到这个宅院便是。老翟招来日进,叫他去俞家提亲。俞述彦不大情愿:翟日新是丧门星,又不务正业,妹子跟了他,准定落不了好。只是好友诚恳相求,情面难拂;况且妹妹横竖嫁不出去,万一哪天老翟亡故,翟日新收回宅院,她还得回来跟自己争住所,想想便觉头疼,遂应允了。二人父母早亡,长兄为父,述彦同意,婚事就定了。不料日新却无回应,老翟几番劝告,皆木脸不语。老翟忧闷不已,病情转剧。日进去劝弟弟,述秀是贤良女子,父亲卧病至今,全赖人家伺候,月清也靠人家抚养,这份情意不可不报。如今父亲病危,须抓紧与述秀成亲,以此冲喜,去去家里的晦气。日新被他聒噪得心烦,说:“结就结吧。”于是就近择个吉日,草草把婚事办了。
新婚宴尔,虽无鹣鲽之好,与述秀几日温存,也使日新逐渐有了一点生机。他想重操旧业,贷钱贩卖瓷器。述秀说:“你与采芹在一起时,究竟在做什么?”复烧钧瓷是不宣之秘,日新一直讳莫如深,今与述秀成了夫妻,无须瞒她,便讲与她听。虽说是不宣之秘,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神垕镇早有传闻,说翟二在家偷烧钧瓷。大家讲起来无不哂笑,想那钧瓷是何等之物,非有皇帝的诏令,会集全天下的精工圣手,是决计造不出的。量他区区翟二,能玩出什么花头?要烧钧瓷,还不如去炼仙丹,只有采芹那个疯女人,才会信他的邪,一心一意支持他做蠢事。述秀也听过这传闻,但未有亲见,不知日新究竟是不是在烧钧瓷,或许真在炼仙丹也未可知。此时听了日新的话,方知人言不虚。
“你已烧了这么多年,也有了眉目,丢弃可惜。”述秀说,“还是继续烧吧。”
日新说:“说是烧钧瓷,实则是烧钱,没钱怎么烧?”
“我赚钱。”述秀说,“采芹能做,我也能做。”
日新苦笑。幽居之时,他追思过往,认定采芹之所以寻死,乃因家中山穷水尽,她撑不下去了。比起谋生的本领,述秀还不如采芹,叫她赚钱,早晚又是惨剧。他去陆宅收拾物什,在竹篓中发现几枚钧片。那是采芹最后的收获,她早出晚归,挖了大半月,仅得这几个东西,品相亦不佳。日新不曾挖过片,采芹不允,大男人须做正经事业,挖片这等碰运气的事,是老叟和妇人做的。但若日新进山采石试釉,她必陪同前往。日新嫌她多余,不欲其随从,采芹不管,只是跟定了他。有一回日新攀岩上山,失足坠落,采芹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拽住。日新眼望危崖,冷汗涔涔。采芹却甚开心:“你看你看,多危险呀,我不跟着怎么行?”以后便跟得理直气壮。日新捡起那几枚钧片,在手中摩挲,泪水缓缓溢满了眼眶。
他将自造的钧片与那几枚钧片混在一起,前往开封出卖。梁先生的文古斋一蹶不振,时开时关,日新不便再去找他,径直来到萃宝轩。萃宝轩的掌柜打眼一瞥,嫌成色不好,只愿给几块龙洋。日新不卖,拿到琳琅阁碰运气。琳琅阁不做这等小生意,唯因巡抚换了人,一时门庭冷落,姚掌柜闲着无事,便扒拉开瞧了瞧,愿买,但出价只比萃宝轩多一块。日新大失所望,却也只能出手。到家时天色已晚,述秀张罗着吃罢饭,取出一张钱票递与他。是周聚昌的三十串文。日新问她来处,说是公公把那块田地卖了。日新拿钱票去找父亲。老翟僵卧床上,昏然将睡,对日新的疑问甚没好气,说反正那田地是他花钱买的,自己老了种不动,卖掉把钱还给他也是应当。说声要睡,翻个身不再理会日新。日新无语而退,质问述秀,可是她劝父亲卖的地。
“这不急用钱么?”述秀说,“爹爹身子骨不好,地里也种不出个什么,不如卖了。等你烧出钧瓷,赚了大钱,爹爹倘若还想种地,再买一大片良田给他,叫他做个地主。”
日新默然。他以这些钱做本,重开炉灶。作房在老陆宅院,他嫌两边奔走太麻烦,且惧有人乘虚窥伺,索性住到了那边。述秀与他商量,两个宅院太浪费,不如卖掉一个。日新问她卖哪个,她说陆家那个。她对陆宅既憎又怕,宁死不愿居住其中。只是陆宅已成凶宅,述秀怕,别人也怕,售卖宅院的布告张贴多日,迄无一人问津。
樊有死后,翟日进万念俱灰,铁心舍弃了窑场,去程令声那里做了匠副。这是程老板为日进特设的职事。老匠首年事已高,鲜来上工,一应事务悉由日进经理。他本欲退养天年,叫日进接替,程老板不允。他怕日进把晦气带到自己窑场,当初收留,仅是试用,及见窑窑俱是上色,方才放心任用,但终究心存忌讳,不愿让他担当匠首的职名。日新找日进商讨焐火升温之术。两人琢磨久之,推测将匣钵放入炉中,复以煤填满炉膛,将匣钵包裹起来,再起火紧烧,或可使钵内温度升至未有之境。两人下手实验,果然釉色好了许多,只是釉质甚薄,且淋漓下淌,将铁足都埋了起来,没有宋钧温润如玉的质地。再接再厉,无不如此,且瓷胎时有窳斜扭曲乃至炸裂者。两人甚感沮丧。日进劝日新收心,莫再一门心思弄这个,尽早做些别的营生,赚钱养家才是要务。
“好好珍惜眼前人呀!”日进说。
日新不语,再次试烧,便不再邀请日进。他思忖釉质过薄,或因坯胎未曾干透,不能充足吸附釉水之故,遂将生坯先行过火烧制,再予施釉,果然好了许多。但其成色仍然不佳,釉质黯淡无华。这日他再次试烧,又复不成,煤也用完了,坐在作房纳闷。俞述秀背了一筐蓝炭走过来。所谓蓝炭,乃是窑炉中未曾烧透的煤渣。大窑火膛大,盛煤多,火把式不时撬火通风,一些正燃烧的煤块从炉条缝隙漏下去,湮埋在炉灰之中。穷人家会叫孩子来捡拾,拿回家烧饭用。述秀将蓝炭倒在鸡窝窑旁。
“这个不知行不行,你凑合着试试。”她擦着额头的汗说,“如若能用,我再去捡。”
日新望向那些炭渣,犹如看到一张张讥嘲的脸谱。他有心不用,踯躅久之,还是装好匣钵,将炭渣塞入炉膛。这次的器型是花觚。蓝炭已烧去湿气和煤气,虽则寒酸,却甚易燃烧,也没有生煤的滚滚黑烟。日新鼓动风箱,未用几时,炉内温度已然飙升,干净的火苗从炉盖的火孔突突冒出。当火苗变作炽亮的淡红,日新取起一片匣钵,将火孔盖住,开始焐火,又复猛烈鼓风。待火色变作鲜亮的橙黄,他停下风箱,使烈火在炉内自由燃烧。此时刚过秋分,天空高阔而清爽,正是烧瓷的好时节。日新躁动不安,仿佛有事将要发生,却不知吉凶与祸福。止火降温后,他取出匣钵,小心翼翼地打开。
果然有事生发了!
后周世宗皇帝敕烧一批瓷器,窑工请其釉色。其时甘霖方住,云开天青,世宗御笔批题曰:“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
日新捧起那只花觚,但见青衣一袭,笼罩上下,且那釉质温莹如脂,润泽如玉。这便是周世宗要的瓷器呀!日新看过几眼,复将花觚放到地上。他双手抖得厉害,唯恐失手打碎。他围绕花觚,蹲着看,站着看,贴着它看,又退开几步看,越看越是欢喜。夕阳在他的欢喜中坠下山去,夜色如潮水般涌起,缓慢而又迅速地灌满宇宙。日新坐在黑夜的海底,内心孤独而喜悦。
花觚虽佳,唯无窑变,是其美中不足。日新却不以为憾。他此前试验,已知釉料将呈色如此,能有如此美质,已是上天恩眷。他将花觚做旧,前往开封拜访梁先生。梁先生脾胃虚弱,平素喜好吃些小米粥,他特意带了一包今秋新打的小米。梁先生颔首致谢,叩问翟老板来意。日新说收了个东西,难判真伪,特来求教梁先生,帮忙掌掌眼。他将花觚取出,放到桌上。梁先生小心捧起,翻来覆去鉴赏,眉间时蹙时舒,似有一片疑云聚散不定。
“后世有人仿造宋代天青釉,只是做出来,都像是黏鼻涕,被人取笑为鼻涕釉。”梁先生说,“你先前卖给我的钧片里,便有不少那种釉色。”
梁先生说话时,两眼依旧黏在花觚上,似是讲与日新听,又似是自语。日新胸中仿佛有块铅石往下坠,沉甸甸压在心口。梁先生顿了一会儿,说:“似这般釉色,才是宋窑的天青啊!”日新顿时舒一口气。“只是这东西看新,似不到代。”梁先生又说,“但今人是决计做不出来的,这釉光呈相自然,绝无妖气。”他抬起头,两眼隔着镜片盯紧日新,“你打哪儿收来的?”
“英雄莫问出处,古董莫问来路。”日新说,“再请您帮忙估个价,我要拿去卖,怕被杀猪。”
梁先生将花觚放到桌子中央。“倘若确是宋钧,值不少钱。但这东西有点看新,恕老夫眼拙,不敢草率断定。”梁先生搓搓手,说,“我倒是想荐个买家,又怕打眼,在同行面前丢了脸面,毕竟之前那只笔洗,我便看走眼了。这样吧,东西留在我这儿,给你五百两银子,你意如何?”
当年陆秉宪那只香炉,梁先生愿出一千两收买,这只花觚要好许多,他却只出五百两,想是前次打眼,深以为戒,谨慎得过了头。“您怕看走眼,不买便是。”日新说,“您就帮我估个价,我拿去卖了,少不得包银子谢您。”
梁先生以为日新嫌少,沉吟少时,说:“天青月白虽是贵色,但就钧瓷而言,却不如红与紫。红如胭脂为上品,紫如墨者次之。钧瓷一向有个说法,红为最,紫为贵,天青月白胜翡翠。青白二色虽好,还有个可比拟的价,红和紫是无价可比的。近世风气又是一变,洋人喜爱紫釉,紫钧价钱一路上天,便是红钧也比它不过,至于天青月白,仍是等而下之。我收你这花觚,也只是自己赏玩,未必便好出手。翟老板是老朋友了,老夫不会蒙你。”
日新笑说:“这东西委实不能卖与您,还请梁老板海涵海涵。您就帮我估个价便好。”
梁先生凝视日新,摇摇头:“我已开了价,不好再讲,翟老板若执意不卖,请你收好。”
梁先生不愿讲,日新亦不强求,他愿自收,可知已过了他的法眼。别过梁先生,日新即刻赶往萃宝轩,以两千银子轻易出手。银票是大德通票号的,日新先去兑了些龙洋,采买时鲜果子,叫辆东洋车,前去看望干娘和义夫。朱太太思子成疾,又复镇日吃斋,缺乏荣养,竟是清减了许多。日新自责未能尽孝,陪她说了许多宽心话。他先还了义夫一千两银子,又包了十块龙洋去谢梁先生,顺道给梁小姐捎了两盒三德合的糕点。他之前在梁先生桌上看到这种糕点,劝梁先生少吃,过于甜腻,不利脾胃。梁先生说那是小女爱吃的东西,他是不吃的。梁先生神情古怪,坚拒他的龙洋,自称无功受禄,恐遭天谴。日新知他尴尬,也便不勉强了。
返回神垕,日新开始琢磨钧红与钧紫。不料不但未能烧出红紫二色,连上次的天青也烧不出了。日新讶异,去拜了窑神,仍烧不出,再拜关公,还烧不出。日新大起惶恐,疑心是采芹或老陆作梗,意欲将作房搬到自家宅院去。述秀过来送饭,问他何故愁眉苦脸。日新不敢明讲,怕惊到她,只说又烧不成了,抵实奇怪。述秀不懂做瓷,在炉灶旁瞅了瞅,问他可否是煤炭的缘故。日新卖瓷得钱,回来便把蓝炭清理了,改用南山的硬煤。神垕周边诸山,除有上好的瓷土和釉果,还盛产煤,尤以南山最佳,价也最高。日新半信半疑,改用蓝炭烧制,数炉之后,果然又得一良器。日新哑然失笑。智者求诸物理,愚人偏信鬼神,他嘲讽自己是十足的愚人。
之后的成器逐渐多起来,虽则十烧不能得一,日积月累,也甚为可观。釉色亦日渐丰富,除却青白二色,还时有黑蓝变化。唯最贵重的红与紫,却总烧不出来。频繁而出的宋钧使开封的古董商惊而又喜,喜而复惊。日新见微知著,得休便休,后来卖瓷,便远走京津宁沪。这年冬天,他去天津卫卖了一只净瓶,贪看那城市的西洋景观,不觉多停留了几日,忽然想起干爹周年将至,才急匆匆赶回钧州。
每到朱先生忌日,朱太太和义夫都会回来上坟。今年亦然。意外的是,此次梁小姐也随同而来。朱太太讲,梁老板欲弥旧怨,一直想来给朱先生上个坟,只是病体总也不好,不能成行,担忧再拖下去,恐将直接面见朱先生于地下,遂命小女代他一行。日新发财后,恰逢张家连番遭事,家境败落,便又将宅院赎买回来。张家猜疑是朱先生作怪,害他家不得安宁,正有意售卖,于是爽利成交。日新将宅院照原样重新翻修,朱太太进入其中,恍然有隔世之感。日新设宴为干娘一行接风,宴罢散去,各入房间歇息。日新自去书房翻书,未尽数页,有人轻叩房门,打开看,却是梁小姐。
日新已有年余未见梁小姐,今日见到,满心欢喜。梁小姐薄施粉黛,额发向两边抿起,脑门和眉眼显得干净明亮。头上梳了麻花双圆髻,用珠线网子罩起来,看着很是时髦。虽是在宅院里,她却仍旧披着那件驼绒斗篷。她从斗篷下取出一只笔洗,递与翟大哥。她以前都叫翟老板或翟先生,此时改称大哥,亲昵了许多,令日新很是受用。那笔洗色呈丁紫,身嵌鼓钉,正是送与梁先生那只。
“我爹叫我把这只笔洗送还翟大哥。”梁小姐说。
日新讶然:“这洗已归令尊所有,何来送还之说?”
“我爹说,他当时收这笔洗,只为贪好钧瓷,留下来赏玩一些时日,他已赏玩这么久,该知足了。”梁小姐说,“我爹叫我转告翟大哥,于文贪近贫,不是本分应得的,便需及时罢手。”
二
宋钧频现于神垕翟日新之手,在开封古董行震动不小,不惟商家纳闷,梁先生更是生疑。他寻绎往事,从翟日新的天青花觚,追溯至陆秉宪的螭耳云足香炉,复思及陆、翟二人的翁婿之份,心中便已有数。陆秉宪不过是无知无识的泥腿子,翟日新亦非饱学之士,而能自我摸索,至此境界,令梁先生平生几分敬意。回想那日翟日新不把花觚卖给自己,或许不是嫌钱少,而是不愿坑自己呀。梁先生感喟不已,遂托言为朱先生上坟,遣女儿去提点一下翟老板。
只是日新怎能罢手?生活虽已无虞,红紫二色尚未烧出,始终是盘桓不去的心事。他将原先那间厢房重新辟为作房,每日沉浸其间。老翟在日新发财之前亡故,未能赶上做地主,死前十分忧愁,仿佛入了冥府,会因不农不工、身份不明而被阎王打入另册。述秀则生了个儿子,起名月明,全副精力全都用在他身上,不惟照管不了月清,连日新也渐渐顾不上了。月清无人管教,肆意成长,率同俞述彦的儿子俞松涛,在镇里呼啸来去,四处惹祸。
这天他们在街上晃荡,看见月容被人欺负。翟日进继承的债务太多,又坚拒日新接济,生活很是拮据。他老婆如玉在家为寿衣店做寿衣,抽空做些蜜食馃子,叫月容去街上卖。月容话不多,也难得见她笑,总是要帮她娘做这做那,没工夫跟月清玩,因此月清并不喜欢她。她那日在窑神庙附近卖蜜食,几个少年吃了不给钱,月容拽住一个不让走,少年发怒,踢翻她的篮子,仍不放手,便要围殴。月清和松涛彼时正热衷耍枪弄棒,效仿戏台上的武生对打,因此各提溜了一根白蜡棍,正好派上用场。那帮少年虽则高大,却不及二人凶猛,几棍子抡过去,便纷纷逃窜。二人大获全胜,意气风发,定要护送月容回家。月清想向大姆表表功,顺便在她家蹭顿饭。大姆做的饭好吃,不像俞述秀,做的简直是猪食——倘若与亲娘比,还是俞述秀好一些,俞述秀做的是猪食,亲娘做的猪食不如。宋及物已死,宋太太也迅速老朽,她在里屋听月清和松涛叽叽喳喳讲了事情经过,心疼那篮蜜食,走出来痛斥月容成事不足。月容不敢还嘴,唯有抹泪。月清听老太婆声色俱厉骂个不休,十分讨厌,等到吃饭时,偷偷摸出一枚小皮钱,丢进她的粥碗里。
“老奶奶,祝你长命百岁。”月清说。
宋太太甚觉好笑,将粥喝下去,才明白了小东西的言下之意。她在如玉帮助下捶咳多时,才把小皮钱从喉咙咳出来,好险没有憋死。宋太太拐起小脚,颤巍巍找翟日新告状。日新惊得脸色发白,逮住月清,按到上房台阶上狂打一顿,问他可否知错。月清坚称无错,他祝老婆子长命百岁,一片好心,老婆子却恩将仇报,不得好死。日新愈怒。
“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你是想堵住老太太喉咙,叫她无法讲话。”日新说,“可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会要人命的!”
月清说:“我丢小钱,明明是许愿。”
日新大喝:“那你老实讲,你许的什么愿?”
月清不语。他许的愿是让宋太太变作哑巴。月清前几日游荡到无量寺,见有香客往水池里投钱,问和尚是何缘故。和尚说那是许愿,丢一枚钱到池里,便可灵验。月清便也丢了一枚进去。他身上从不缺钱,爷爷和姥爷俱在时,都是他的摇钱树,采芹有时懒得带他,也丢与他几枚钱,叫他自己买东西吃。后来他们都死了,爹爹却渐渐发财,俞述秀虽则吝啬,为打发他,也时常给些零钱花。和尚问他许的什么愿,他说叫寺里的大雄宝殿起火。和尚大怒,将他打出山门。不料两天后,和尚不小心触翻香烛,果然在大殿里酿出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月清于是迷上了许愿,随时随处摸个小皮钱,丢到他以为有效的地方。日新见他不复顶嘴,以为知悔,便饶了他。傍晚时分,他外出办事回来,看到庭院地面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
翟日新
大坏蛋
专吃狗屎不吃饭
日新暴怒,从房间揪出月清便打。月清死活不认是他写的,越打嘴越犟,打得狠了,疼不过,便大哭喊娘。述秀听他喊得凄厉,怀抱老二走出来。月清说:“我叫我娘,关你啥事?”述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扭头回房间去。日新加力狠抽几巴掌,月清立刻尖叫:“俞述秀,救救我……”
俞述秀没有出来救他。日新打罢,恨恨进作房去。他新调配了一种釉水,取几只素烧过的坯胎,施釉后晾干备烧。次日上午,他继续进作房忙活,取一只梅瓶装入匣钵,放进炉膛之中,忽然内急,遂先如厕方便,而后实炭起火。等蓝炭燃烧起来,焰色发红,即合上炉盖。他于此炉并无期望,不过是例行试错,积累经验而已。匣钵打开,果然未有惊喜,不惟釉色黯淡,流釉亦甚严重,将底足都包了起来。日新欲弃之,发现瓶边有一摊铜渍,仔细辨认,依稀看出是枚熔化的铜钱。日新立刻想到是月清捣鬼,极没好气。他取起烧废的净瓶,忽见包裹底足的釉面上泛出一抹混沌的红,大愕,仔细观察,却是那摊铜渍漫延到瓶底,与下淌的釉质粘到了一起。莫非釉上之红,乃由铜液所致?日新寻即找来一枚广东钱局的当十铜圆,磨下一点铜粉,加入釉药之中,重新配釉试烧。住火降温后,他捧出匣钵,缓缓打开,顿如梦魇一般呆住了:梅瓶之上釉面温润,遍体飞红缭绕,轻盈如飘羽之朝霞,明丽如泼笔之丹砂。
这便是窑变啊!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窑变!
日新喃喃自语,欣喜欲狂,回身跑出作房,满宅院寻找月清。月清早已逃出去,此时正在窑神庙后,与俞松涛拿竹竿捅老椿树上的马蜂窝。看到他爹疯狂奔来,月清将竹竿一丢,撒腿便跑。他爹愈喊站住,他愈跑得拼命,后来实在跑不过,便抱住路边一棵核桃树,哧溜溜爬了上去。日新在树下喘息,仰头嬉笑说:“别怕,不打你,快下来,爹赏钱给你。”他从衣袋掏出几枚当二十的制钱,“喏,这些都给你,回家再赏你一块银圆。”
月清肝胆俱裂。他不知自己闯的祸究竟有多大,以至不苟言笑的爹爹要伪装开心,拿这许多钱来诱捕他。他以为必死无疑,骑在最高处的树丫上大放悲声。日新无奈,也怕他惊惶失足,只好先走开了。他沽来好酒,满怀喜悦欲与人分享,思来想去,偌大的神垕,竟无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于是提酒上山,去找朱先生说话,给干爹报喜。他在朱先生坟前追忆过往,感喟万千,不知不觉便喝多了。醉醺醺回到家,梁先生的信已在等他。
梁先生生辰将至,倘若翟老板方便,邀他去开封小叙。日新欣然前往。他特意带上那只梅瓶,送与梁先生做寿礼。梁先生将那只笔洗归还,令他万分感激。那笔洗虽是赝品,但于日新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此时烧出了窑变钧瓷,于情于理,都该拿去补偿梁先生。梁先生赏鉴久之,不动声色。
“仍然不能问来路么?”他说。
日新笑:“又何必问!”
梁先生点头,将梅瓶推到桌子中央。“恭喜翟老板!”
梁先生的寿宴订于庆丰楼,来贺友人多是古董行的同业,日新寻思不便与会,便婉拒了。梁先生也不勉强,叫梁小姐陪他在开封城里走一走。日新对开封城再熟悉不过,并无想去的地方,梁小姐亦无意陪他游览名胜,而是带他去祭林湛。林湛墓在开封城东二十六里,甚是偏僻的一个所在,二人乘坐马车,在阡陌之间曲折而往,几欲迷失路径,走出一大片农田,方才豁然开朗。梁小姐祭毕,神情黯然。坟周田畴交错,青苍无际,不远处一溪如带,盘绕于原野之间。日新陪梁小姐在附近走了走,问她要不要去祭义民。义夫花了许多钱,终于找回义民的遗骸,将他偷葬在黄河边一处林场里。梁小姐拒绝。
“我讨厌刘义民。”她说,“不是因为他把我表哥骗回来,害他枉送性命;我表哥矢志反清,早晚会为此献身。我讨厌他,是他不该以我的名义去骗我表哥。”
“你的名义最好用,所以才用你吧。”日新为义民缓颊,“他与林公子同心同德,慷慨赴义,也算是条好汉。”
梁小姐冷笑:“他怎好与我表哥相比?我表哥反清,是为了国家民族,千秋大义;他反清,不过是报私仇。况且他身染脏病,生不如死,索性反清而死,还落个好名声。”日新愕然,问她何以知之。梁小姐说:“自然是表哥告诉我的。我表哥不计较,是因革命力量太弱小,必得团结一切反清的势力。你可说刘义民是勇敢之士,但在境界和格局上,是无法与我表哥相提并论的。”
日新无意为义民辩白,但听梁小姐之言,似乎也甚偏颇。他记起梁先生也曾说干爹反清是报私仇,心头不乐。“义民反清,是继承我干爹的遗志;我干爹反清,则是为了复明,一样是伟大的功业。大家殊途同归,就毋分什么高下了。”
梁小姐打量日新,神情甚是讶异。“翟大哥常去津汉宁沪,是见过世面的人,想应了解世界大势,却怎是这般见识?”她说,“难道你一心做瓷,不问世事么?”
日新一笑:“确是无甚兴趣。”
梁小姐说:“朱先生反清复明,是为了再造一个专制帝国。我表哥反清革命,则是要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和的新国家。朱先生要建的帝国,仍是君君臣臣那一套,不过是把满人的朝廷换成汉人的朝廷。我表哥他们要建的共和国,却是人人平等,再没有皇权国度的等级与特权。这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怎么能一样呢?再则,朱先生他们反清,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打下江山自己坐;我表哥他们反清,则是为了四万万同胞,打下江山与国民。这样的两重境界,又岂无高下之分?”
日新语塞。他知讲不过梁小姐,唯有干笑:“我只是个升斗小民,做好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的家人,如此便罢。国家大事我不懂,也管不了,任他风云激荡,天地翻覆,我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梁小姐笑起来,“翟大哥恁是烂漫了,所谓万花丛,只怕是刀俎,不沾身也只是时候未到。”
日新哈哈一笑,不再说下去。他听梁先生讲,梁小姐亦欲去东瀛留学,梁先生不允,父女俩为此闹得甚不愉快。梁小姐受表哥影响,脑子里早有不合时宜的想法,表哥之死,又令她愈加反感大清。本来一介女子,即使偏颇一些,亦无所谓,横竖不能抛头露面去造反。不料这几年开封突然冒出个叫刘青霞的,据称是故广西巡抚马丕瑶之女,因嫁与开封府一个刘姓大户,故改姓刘。夫死之后,即搬到开封城居住,私下与革命党来往频密。梁小姐不知怎么与她相识,被她感染得日益激进起来。如今刘青霞要去日本国,鼓动她同去。
“她受了蛊惑,便要抛下我这个老病的爹,去做那疯狂之事。”梁先生痛心疾首,“咱便不讲三纲五常的道理,羔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禽兽尚且知道孝顺亲长,他们这些闹革命的,怎么连人伦都不要了?”
日新深感意外。他所见识的梁小姐,温文大方,知书达礼,却不料婉约表面之下,竟有如此刚烈的胸怀。梁先生以生辰为名邀来翟老板,实有一事相求:请翟老板收梁小姐为徒,把她带到神垕去,跟他学烧瓷器。神垕僻居中原一隅,虽是繁华名镇,毕竟远离通都大邑,未受外洋风气的侵蚀,把梁小姐拘在那里,或许可以收敛心性。他听说西洋国男女平等,女子与男人一样在外做事,待梁小姐学会烧瓷,倘若不愿在大清国过活,再去东洋或泰西,也有个安身立命的基础,免得身无长技,只能不务正业,跟着闹什么革命。所谓学烧瓷器,梁先生未有明说,但弦外之音,心照不宣,定然是烧钧瓷了,否则也毋庸拜到翟老板门下。他叫梁小姐陪翟老板走走,便是制造机会,好让日新乘间劝说。
“你看她都这么大了,死活不愿嫁人,说甚么家庭是礼教的产物,是压迫女性的枷锁。更不要讲生孩子,说什么在这专制国度,生孩子便是为统治者生奴隶。你听听,这都什么话?再不可让她这样疯下去,否则早晚闯祸。林湛已经没了,倘若她也没了,我便是死也不能瞑目。”梁先生说,“翟老板且看两世的交谊,帮老夫这个忙,余生衔环结草,以报大德!”
梁先生言辞恳切,日新却甚没好气。他疑心这老儿没安好心,又要耍诡计赚自己。梁小姐确实可爱,收她为徒未始不可,神垕镇女子做工的不在少数,带她去神垕烧瓷器,并非惊世骇俗之举。但要教她烧钧瓷,却是强人所难,想他多年磨砺,万般艰辛,才摸索到钧瓷之秘,岂能轻易授人?他愿为梁小姐花钱,纵使倾尽家财亦所不惜,至于钧瓷手艺,还是罢了。遂以世交辈分为由婉拒梁先生:他与梁小姐同辈,收她为徒,实乖伦常。但他愿帮梁先生游说梁小姐。
意外的是,梁小姐也存心游说日新。梁小姐与父亲怄气数日,因为梁先生寿辰到了,想起父亲年过花甲,身如风烛,不知还有几时于人世,心便软下来,决定不去日本了,只是一时面上尚未磨开,未曾告诉梁先生。据刘青霞讲,革命党在海外花销巨大,为他们筹措钱款,同样是革命事业。梁小姐欲与翟大哥合伙,把翟大哥的钧瓷拿去海外出卖,得钱平分,一半捐与革命党,一半归翟大哥。一来洋人的钱好赚,二来,列强从中国抢走无数珍宝,分文未予,以翟大哥的瓷赚他们的钱,也算为国复仇。她担保翟大哥到手的钱不比国内少。
“请翟大哥三思。”梁小姐说。
梁小姐言下之意,已认定他的钧瓷都是自造的赝品。虽说他们父女早已隐晦提点过,但她今日如此直白地讲出,仍令日新不怿。日新心中烦恼,却对她气不起来,只是迁怒她爹,在肚子里将他抱怨一顿。“这个怕是难为。”他说,“钧瓷这东西,是最难寻摸的,我不过是运气好,收了那么几只,谁知以后还有没有这般幸运。”
梁小姐停下脚步,面对面望着他。日新被她看得发窘,正没理会处,梁小姐倏然一笑,又复背手往前走:“杜工部有首诗,《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翟大哥读过么?”日新摇头:“没有,我读书少。”梁小姐说:“那我背诵给你听。贤豪赞经纶,功成空名垂。子孙不振耀,历代皆有之。……两情顾盼合,珠碧赠予斯。上贵见肝胆,下贵不相疑。”背诵至此,她顿了一下。“这首诗其实一般,不是杜工部上佳之作,但这句‘上贵见肝胆,下贵不相疑’,却极为动人。”扭头看一眼日新,“翟大哥觉得呢?”日新说:“的确是箴句。”梁小姐嫣然,与日新并肩而行。日新沉吟了半晌,说:“你喜爱钧瓷么?”
“不爱。”梁小姐说,“不瞒翟大哥,我喜爱的是绘画,一直想去巴黎。巴黎你知晓么?法兰西的国都,世界艺术的殿堂,我想去那里学油画。待父亲不再需要我,我便动身去巴黎。”
“很好。”
“钧瓷之事可否做得,也望翟大哥坦诚相告。”
日新说:“容我想一想。”
梁小姐便不再说话,叫他专心想。日新思想多时,答应做,但有个要求:不可与外人言之,即使她父亲,也不能告诉。梁小姐欣然应允。梁先生得知女儿回心转意,不再去东瀛,即使来日去国,也将转往巴黎学习西洋绘画,老怀甚慰,亦不复执意送她去神垕。日新返回神垕,做出两件窑变钧瓷,拿去交与梁小姐。他取笑梁小姐,年前特奔走数百里,登门敦促他罢手,现今却主动入伙,可谓前后矛盾,言行不一。梁小姐嬉笑。劝翟大哥收手是她爹爹的意思,她只是传声筒而已。她爹爹把古董看得太宝贵,以为是前人艺文之精粹,不容于中作假,不仅是怕坏了行业的规矩,更怕变乱故实,湮没了历史的本相。梁小姐则不然,她以为实有意义的文物甚少,大多古董并无价值,却动辄千万,不过是有钱人的游戏。既然有钱人喜好这游戏,便陪他们玩玩也无妨,反正他们不缺钱,正好拿来赞助革命,也是别样的功德。日新大噱,连称有理。他看着梁小姐将瓷收起,素手纤纤,如脂如荑。送瓷之前,他曾猜疑这是梁家父女做的局,然而即便真是圈套,他也决意跳一回。何以如此,他也不甚明白,或许是因为梁小姐吧,这么一个女子,即使为她上一次当,也是值得的。
梁小姐并未失信,数月之后,日新收到一张大清银行的汇票,金额果然不少于国内出卖所得。日新将钱兑出,分了一半赠与梁小姐,供其来日留学巴黎之用。梁小姐坚辞不受,倘若翟大哥执意要送,送她一件斗篷好了,那件驼绒斗篷她最喜欢,穿了多年,已然破旧,请翟大哥照原样做一条。日新陪她去云裳裁缝店定做,又一起游了大相国寺和古吹台,方于宋门作别。其时秋高气爽,数雁排云,呼朋引伴之声嘹亮入耳。日新心生惆怅,梁小姐亦似有不舍之意。返程路上,日新盘算在开封买个宅院,日后常来居住,既便于接近省会名流,也方便与梁小姐相见。
回到神垕,日新先去日进家。他要把钱送与哥哥,叫他还债。述秀将钱管得严,烧了几只瓷,卖了多少钱,一一记录在账,倘若先回家,必要被她收去。日进为债务所困,头发早已灰白。他此时尚在荣盛窑上工,月容也出去卖蜜食,只有如玉在家。日新正是要趁哥哥不在,私下将钱给嫂子,否则又会被他不容分说回拒。然而如玉也不收。当年舅舅从日新那里拿的两千两银子,被述秀翻出旧账,锲而不舍地追讨;他们月前才勉强还清,不敢再欠这个人情。日新愕然,竟不知还有此事,怒火冲天回到家,准备与述秀大吵一场。他很少与述秀吵架,一旦吵起来,述秀便哭诉嫁到他家的种种艰辛,为他祖孙三代吃过几多苦,受过几多累,又为他烧瓷立下何等功勋,还为翟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如今日子才好一些,他便与她为难,还有没有良心?日新吵过几回,回回都被她绕进苦情之中,只能无语败走。然而这一次,述秀委实过分,不吵一架对不住兄嫂亲情。不料述秀却不与他吵,坦承她的确讨要了,但她要的是一千两。大家都是舅舅的外甥,舅舅的钱自应平分,没道理都归老大。亲是亲,财明分,即使不过这日子,她一样得要。
“你只会欺负我,你敢这样跟采芹吵吗?”述秀说,“你敢跟她吵,她不拿刀戳你几个窟窿!你也只敢对我凶。”
日新捶头而出。民信局的信差登门,送来一封书信。日新不看便知是梁先生的,普天之下,只有开封的梁先生给他写信。他启封展读:
日新贤侄如晤!贤侄克复宋钧,功参造化,诚乃艺林之巨擘,瓷界之宗师。吾有一友,已奉巡抚差委,不日将往牧钧州。此友心存兼济,志在功业,莅任之后,必将多方建树,造福钧民。吾已盛荐贤侄才能,嘱其照觑。彼极关切,有与贤侄共谋大业意。卿本佳人,当博千秋之誉,勿取百年之毁。唯贤侄之慎思也!
愚世叔梁于病榻
三
梁先生遭难之后,总是病恹恹的,翟日新每次见他,都以为活不长久。然而隔些时日再去,仍然还是看到他,也仍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仿佛卡在了光阴的缝隙,永远好不了,也永远死不了。如是多年,日新习以为常,觉着他就像这大清朝,眼看要亡,就是不亡,似乎千秋万代都将这么不死不活地耗下去。唯一一次精神好,是在那次生辰之会,当时日新见他容光焕发,还有一点担忧,怕是回光返照。此次登门,梁先生又回复常态,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卧在榻上吃水烟。
日新此番来,是找梁先生问罪。梁先生向新任知州推荐日新,看似关怀,实如出卖,令日新无比愤懑。他自思待梁某不薄,这老儿却如此拆台!他以前坑干爹,多大的仇恨,都不复与他计较,如今又来坑自己,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梁小姐不在家,不知出去做什么了。这正好,倘若她在,日新还磨不开脸骂人。梁先生只顾吃烟,对日新的责难无动于衷,等他发泄完,才磕磕烟锅,咳嗽几声坐起来。
“我以为先前的恩怨都已了结,原来翟老板还记挂着,老夫也很无奈。但就此事讲,我却无愧你干爹,纵使黄泉相见,他也不能怪我一声。”梁先生说,“你的工手诚然高明,莫说老夫,便是琳琅阁的姚掌柜也辨不出真伪。但似这般充古射利,终究不是正路。有术无道,君子所耻,由术而道,方是正途。你在此中取钱已然不少,再做下去,恐将不能善终。该思量思量了,是做个赝造古董的名手,还是复兴钧瓷的宗师。老夫言尽于此,如何取决,你自作主张。”
梁先生讲罢,又复卧到榻上,闭目养起了神。日新默然。他有意见见梁小姐,听取她的意见,只是梁先生不再说话,他亦无话可讲,彼此干坐,甚感无趣,遂怏然而出。他在梁家门外徘徊,直至天黑,也未见梁小姐回来,只好作罢,去义夫家借住一宿。次日上午,他以辞别梁先生为名再次登门,梁小姐却又一早出去了。想是此番无缘相见,日新不便多候,怅然离去。他走不久,梁小姐便回来了。她去给爹爹抓药,药房少一味无漏子,派伙计去别家药房借,不料一时俱无,走了多家方才找到,因此耽搁了。日新今日之来,问知梁小姐不在,失落之情溢于言表。梁先生看在眼里,等梁小姐回来,便告诉她日新来过。梁小姐颇觉意外,问他何事而来,听梁先生讲罢,瞠然失色。
“你这不是砸了他的饭碗么?”
“不是我砸他的饭碗,是他要砸我们这行人的饭碗。”梁先生说,“姚掌柜早已起疑,几度找我议论此事,我都推说不知。我与日新的交情,开封府古董行大半知晓,我虽推说不知,姚掌柜终究不会深信。如今要去钧州做州牧的人,是姚掌柜的人头,与我并不相识。姚掌柜怂恿他恢复钧瓷,指名聘请翟日新做师傅,还特把我拉去,声称我是翟日新的世叔,叫我居中引荐,共同成此美事。我若推辞,便显得别有隐情,难圆其说,只好照做了。”
梁小姐愠然:“他这是要全天下都知晓翟老板会烧钧瓷,翟老板无论做与不做,再拿瓷器去卖,人家都不会当古董收了。这姓姚的也忒狠毒!”
“姚掌柜是万中无一的精明人,他这么做,却也不只为他自己,还为着这个行当。”梁先生说,“对翟日新,也是洗手上岸的良机。巴拿马要办万国博览会,新知州意欲叫他烧几件钧瓷出来,拿去参展,倘若得了名次,不仅是知州的政绩,他也可以扬名立万儿,从此堂而皇之地做个宗师,岂不甚好?”
梁小姐哑然。翟日新回神垕不久,新知州便到任了。知州姓袁,捐纳得官,在开封候补时也蹭蹬了许多时日。巡抚已数度更迭,琳琅阁早已不是抚台的买卖,但姚掌柜毕竟在巡抚衙门经营多年,仍有许多办事的门路。袁知州经人指点,来阁里买了几千银子的玩意儿,结交上姚掌柜这个朋友,由姚掌柜代为打点,联络上抚台的心腹红人,最终得了钧州知州的差缺。但他只是署理,而非实任,倘若抚宪照拂,或可转为实授,多做几年,否则干个一年半载,便要去职让衙。因此时间宝贵,只争朝夕,到任后席不暇暖,便招翟日新师傅来衙议事。
经这几日沉思,日新已接纳了梁先生的劝诫。讲起来,充古射利的事确已干不长久。翟二无端暴富,在神垕传为奇谈,大家寻证根由,无不认定他偷烧钧瓷成功了。自负才干的匠师不肯落后,也纷纷攒劲儿烧起来。神垕镇复烧钧瓷一时成风。还有人登门拜师,请求提携。日新不肯外传,推说并无成效,坊间传言都是没有的事。众人不信,有胆大的觑其不在,潜入他的宅院偷窥作房。日新察觉,养起几条恶犬看家。未过数日,便有人隔墙丢入下了药的肉,将恶犬尽数毒死。登门借钱的人亦日益众多,其间不乏街上打混的无赖,借与他有去无还,不借又堵门滋事,令日新头疼不已。此时知州抬举,未必不是好事,横竖已经难做,不如接受招安,借由官府的势力,镇压一下这些无赖土著。主意既定,知州的帖子送到,他便欣然赴召了。
袁知州与翟师傅商议的,果然是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之事。此次展会规模浩大,是宣扬钧州的良机。现今钧瓷备受洋人推崇,若能烧几只参展,定当惊艳世界。老大人风闻翟师傅已得钧瓷秘要,可喜可贺,老大人身为州牧,不可自外,愿助翟师傅一臂之力,共同光复钧瓷,克成伟业,请翟师傅公忠体国,施展神工妙手,尽快烧几只出来,莫要误了参会的时辰。日新听到“公忠体国”四字,不由得战战兢兢。
“钧瓷之道,极艰极深,小可摸索多年,也仅得其皮毛。”日新说,“老大人有命,敢不尽力!”
袁知州笑说:“翟师傅毋得过谦。事关大清荣耀,只可成功,不可失败,切切!切切!”
日新忐忑而归。他非独自回家,还有两名巡警随行。巡警身穿新式制服,肩扛日本明治三十年式拴动步枪,腰间挎有警棍,日夜轮班在门口值守,有人胆敢擅闯,即时吃一顿棍子。神垕人皆惊,日新乃得安心静虑,思考型制。釉色与窑变固然美妙,倘若器型不佳,亦伤观瞻。他琢磨数日,绘出两个图案:一为四足祥龙鼎,一为太极盘。太极以喻中华文化,毋庸多言;四足祥龙鼎则有一些讲究:鼎为国之重器,龙乃中华图腾,四足则分喻礼义廉耻,所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他将图纸上呈知州裁示,大获称赏,命其立行烧制,克期缴纳。
日新奉命而返,找哥哥帮忙做坯。日新倾心烧制,于造型并不精擅,遇到繁难的琢器,便有不胜之忧。太极盘是圆器,做之甚易,祥龙鼎则阔大繁复,成之甚难,保险起见,还须请日进帮手。弟弟获知州宠用,多年打熬终于出头,日进也为他开心。他从窑里买了些三池上细泥,照图塑造,先做一只送去,又做了两只备用。日进手掌粗厚,十指却甚灵巧,鼎胎做得雄浑大气,细节处又精致入微。日新欣赏久之,赞叹不已。
“哥,知州对我讲,他要创办个公司,专烧钧瓷。”他对日进说,“等开办了,你来做匠首吧。”
日进笑笑:“我做匠首,你做什么?”
“我做总办,到那时咱俩当家。”
“算了吧,官家的差不好当,再说我也不懂钧瓷,老老实实烧大窑便好。”
翟二烧钧瓷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消息不翼而飞。镇上一些老师傅不服,也将自己的宝贝送至州衙,请老大人品鉴。知州闻报神垕匠师来献钧瓷,即刻拨冗接见,看了东西,大失所望。一人如此,人人如此,知州便厌倦了,吩咐门子不再通报,呈送之瓷先送书启师爷验看,倘若粗劣无华,当场屏退。他指点那些已收入的东西,对来访的姚掌柜直摇头。
“这都什么玩意儿,也敢拿来献丑!”
姚掌柜呵呵一笑,并不置词。袁知州说:“已过去许多时日,翟日新仍未烧出,博览会日益迫近,着实心焦。姚先生,这姓翟的究竟有没有这本领?”
姚掌柜说:“梁先生都举荐了,是不会错的,放心便是。”
“那姓梁的靠得住么?”
“他爱钧如命,却未收过一只翟日新的瓷,你说靠不靠得住?”
“如此说来,他竟比你姚先生还高上一筹了,你还曾收过一只呢。”袁知州笑说,“但我仍有疑惑,你姚先生是何等法眼,赝品伪物怎能蒙得了你?那只瓷你也转卖了洋人,洋人亦未看出是假。倘若它真是宋钧,并非翟某所烧,我们这般倚重他,岂不是笑话了?”
姚掌柜闲闲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揉搓一对狮子头掌珠。那掌珠雕刻八仙人物,据说是前明天启皇帝御案操刀,包浆红腻如脂,已不知经过几人之手。“我曾走访南北同业,近年所收钧瓷,大多出自翟某之手。他若不是自造,难不成是学了茅山道术,能够点土成钧么?”姚掌柜说,“老大人无须担忧他不会,只应担忧他藏私。”
袁知州点头。“然则他若果真藏私,不为所用,又将如何?”
“他既应了你的差事,便是入了你的掌心,他若不尽力报效,要你老大人大堂上的板子何用?克期不成,大杖伺候,重刑之下,没有不老实的。”
“倘若他宁死不从呢?”
“那就打死算了呗,有本领却不为所用,还留他做什么?”
袁知州拊掌大笑。“有理!有理!”
翟日新只道“克期”是知州的期勉,并不以为会有责罚,因此做得不紧不慢。他怕过早献上,显得烧钧瓷太容易,这手艺也不珍贵了。但也不愿逾期,显得自己本领不济,跌了身价。于是选在期限前一日,将瓷包好送至州衙。那瓷一鼎一盘,俱各精妙。太极盘半是月白,半是墨黑,彼此合抱,以象阴阳,想是用了两种釉药,唯其交融之处自然生动,宛如天成。四足祥龙鼎更是出彩,龙蟠云涌,端方大气,于细微处尤见匠心。知州大悦,只是遗憾未有红紫二色,尤其是鼎,倘若施以紫釉,更显华贵,翟师傅烧作天青,颇显单调了些。
“天青便是天清,上天赐命之大清。”日新说,“鼎是国器,加天青釉,昭示我大清乃天佑之邦,鼎运万年。”
袁知州未料他竟有这么一套说辞,虽知附会,却不可反驳,遂对翟师傅大加褒扬,赏银十两,将瓷器制椟盛装,送赴博览会去了。
翟师傅既已复烧成功,开办公司刻不容缓。神垕窑课甚重,官府征收十一之税,贩易出境另抽厘金,因此各窑场规模大小,州衙悉皆知之。袁知州照册点名,招来前二十家窑主,敦促其踊跃入股,共创大业。窑主皆知复烧钧瓷定可赚钱,唯对官督商办深怀戒心。官督商办并非新鲜事物,自洋务运动以来,在大清国行之已久,例由商民出资认股,官府派员经管,名曰官商共利,实则民财官用,商民虽经入股,不啻路人,一应事务皆无权过问,能否赚钱分红,亦属未知之数。因此窑主应者寥寥,唯陶瓷公会会长顾祖昌与副会长程令声是行业领袖,不敢退缩,其余皆以产业微小、资本有限婉拒。知州震怒,痛饬他们赖朝廷以致富,却不思报效国家,不识大体,有负皇恩。老大人声色俱厉,众人无不觳觫,胳膊总归拗不过大腿,遂以各家资产大小分摊了股份。钱款既备,知州委任总办拟定公司章程,邮送《东方杂志》付费刊发,以为公示。而后筹建窑场,择吉开张。
开窑前夕,巴拿马传来捷报:钧州选送的两件钧瓷广受赞誉,荣膺博览会大奖。袁知州喜不自胜,即命书启师爷写了禀帖向抚宪报捷,详陈其复兴钧瓷之功勋。抚台复札嘉勉,谕令他善为经营,光大故物。袁知州振奋不已,自择良辰,定于宣统二年春二月初二日举办典礼,宣告公司开张。翟日新师傅则以无可置疑之成就,被知州亲点为公司匠首。
老大人如此推重,神垕镇人人艳羡,日新却不甚开心。他意望的职事是总办,而非匠首。转思公司既是官督,由官府委人做总办也在情理之中,遂自我宽解,含忍过去。聊可慰藉的是,经他说项,总办允诺租用隆兴窑做公司窑场。隆兴窑早已荒废,此时钧华公司租下,为日进谋到一笔进项。有人从中坏事,向总办揭发窑场不祥,不可租用。只是日新师傅正获知州宠信,总办也须结其欢心,况且钧华公司是官家的事业,管他什么凶窑凶场,有官家坐镇,自是百无禁忌。但那些揭发也未始无用,总办拿来与日新师傅谈,多拿了许多回佣;日新本想一劳永逸,叫公司把窑场买了,也被总办以物议太大,不宜操之过急为由婉拒了。
二月二,龙抬头。日新剃了发,修了面,准备赴公司出席典礼。那日风和气朗,春光明媚,一树梅花在墙角开满枝头。公司专门派遣一顶软轿来迎接。翟师傅绸袍皮褂,头戴银鼠暖帽,手握文明棍,意气风发走出大门。忽闻蹄声得得,驶来一辆马车,在日新面前停下来。车帘撩开,一个老太太从车内欠出身子。日新瞄了一眼,居然是干娘朱太太,惊喜异常,以为她专程来为自己贺喜,急忙迎上前,将她扶下马车,搀扶她进家去。朱太太挽住他的手,示意他往后看。日新回头,只见马车里又跳出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穿土布衣裳,手提一只包裹,一副贴身仆从的打扮。她跟到朱太太身后,冲日新笑了笑。日新愕然。
“你怎么……”
朱太太急握一下他的手。日新心领神会,不再讲话,托着朱太太的手,将她们引入宅门。
四
那“仆从”是梁小姐。
梁小姐终究闯出大祸。她经刘青霞之手,将翟日新的瓷送出国外,一只卖与日本人,一只卖与英国人,赚了一大笔钱,如约一半归日新,一半捐与同盟会。同盟会因河南革命气氛低落,欲激发之,将这笔钱用为经费,派人回国刺杀巡抚。彼时革命党最是热衷暗杀,盖因武装革命代价太大,倾尽力量发起的数次起义,无不被官兵轻易镇压,于清廷几无影响。暗杀则简便易行,只对达官贵族下手,极能刺激高官之心,震慑权要。清廷大员接连遇刺,朝臣将帅无不胆寒心悸,人人自危。河南虽无反党滋乱,巡抚却也防范严密。暗杀团几番行刺,均未得手,乃于巡抚巡视河防时冒险伏击,结果一人战死,三人被捕,刺杀行动遂告失败。梁小姐虽未参与行刺,但暗杀团来开封后,与她会过几面,从她这里得过一些帮助,倘若有人招供,必将受其牵连。梁小姐欲逃亡海外,却与刘青霞断了联络,无路可走;况且父亲近日病重,大去之期恐将不远,不忍舍其而去;唯有寄望被捕者能如表哥一般坚贞不屈,宁死毋招。梁先生颇有宿命之感,哀叹不已,叫她去钧州投奔日新,在神垕躲避一些时日,观望动静,再作打算。梁小姐亦有此意,只是放心不下父亲,遂去拜访刘义夫老板,请求照觑。义夫和朱太太闻知其事,顿生爱护之心,朱太太定要亲自送她去神垕,嘱咐她安心躲藏,乃父自有他们照应,无须担忧。
日新愕然失色,心下埋怨梁小姐孟浪,今日之祸实是咎由自取,嘴上却讲不出来。他将梁小姐安置到原先的作房里。日新暴得大名,访客日益众多,还有人远道而来,日新便将作房毁掉,改为客房,一来留宿远客,二来杜绝他们参观作房的请求。梁小姐习于安静,终日闭门不出,并不觉得为难,但每日来客纷纭,终非长久之计。俞述秀对梁小姐亦颇有敌意。日新告诉她,梁世叔家犯了一些事,让梁小姐来这里躲一躲,等风头过了便走,叮嘱她务必保密,万勿讲出去,以免惹祸上身。述秀心中不乐,亦且不安。日新得空便钻进那个房间,与梁小姐嘀嘀咕咕个没完,更使述秀厌烦。梁小姐是都会女子,青春,有学识,姿容美好,除了来时是用人装束,穿衣打扮皆甚洋气。凡此种种,都令女主人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她疑心丈夫与梁小姐必有暧昧之情,所谓犯事来避,不过是登堂入室的借口。述秀越想越恼,逐渐没好气起来,天天在庭院指桑骂槐。梁小姐是聪明人,听了几回,便向翟大哥道别。日新甚是难堪。
“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他对梁小姐说,“只是有些委屈你。”
日新把梁小姐带到老陆的宅院。翟父死后,那个宅院已被俞述秀卖掉,陆家这个是凶宅,无人敢买,一直荒在那里。日新将梁小姐安顿其中,隔几日便抽空过去看望,对述秀则说梁小姐痛感人情凉薄,已经走了。述秀信以为真,心生一点羞惭,想象一下梁小姐的“狐媚”,便又坦然了:她逼走梁小姐,是因梁小姐不伦,而非自己不义,说到哪里也不能怪她。老陆的宅院本就偏僻,出过四条人命后,左邻右舍时常于夜半听见叫骂和厮打,有时是哭泣,时而幽噎时而凄厉,令人毛发倒竖。白天人们尚有胆气,说那不过是野猫作怪,或是风过穴隙的声响。只是一到夜间,再胆大的人也不由得心怯,听闻那些声音,无不蒙头发抖。能搬走的人逐渐搬走,这条街也愈加荒僻起来。日新未向梁小姐讲这些,怕她恐惧,只以玩笑的口吻问她怕不怕鬼。梁小姐说哪里有什么鬼,要讲“赛因斯”,莫要迷信。说着掏出一把手枪,仔细检查了一番。那是把比利时造掌心雷,刘青霞送她防身的,枪长不足四寸,容弹六发,小巧玲珑,便于携带。日新不知“赛因斯”何意,向梁小姐请教,才知是西语,大致相当于中国的“格致”,日本国译为“科学”;在日留学的人满嘴巴讲这个,她便是从表哥和刘青霞那儿学到的。
宅院荒僻有荒僻的好处,虽说一入夜便瘆得慌,却安全了许多,白天亦可走出房间,在狭小的庭院里晒晒太阳。日新去了一趟开封,按梁小姐吩咐买来许多书,足可供她消磨时间。他带回一个坏消息:暗杀团有人招供了,梁家已被查抄,梁先生也已下狱。他是听朱太太和义夫讲的,日新怕被人盯上,暴露行迹,未敢去梁家观望。梁小姐听他讲罢,默然无语,日新料想她会哭一场,她却只是眼角挑起几粒泪,眼睛一眨,便流向脸颊去了。
“翟大哥,你怕不怕?”她问。
日新摇头。
“我要你说出来。”
“不怕。”
梁小姐笑了笑,神情凄凉而落寞。顿了片刻,她说:“我听朱太太讲,你有个前妻,叫采芹,极是爱护你。她死不久,你便娶了这个女人。是么?”
日新说:“是。”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梁小姐说,“这位贤嫂有什么过人之处,叫你如此心急?”
日新苦笑:“我那时穷困潦倒,有女人愿意嫁我,便是烧了高香,哪敢有什么奢求。”
“大丈夫何患无妻?”梁小姐说。她望着摇曳的灯焰出了会儿神,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你太不爱惜自己了。”
这晚翟日新没有回去。他与梁小姐睡在了一起。从此他隔三岔五就来这边睡,述秀问起,便敷衍说与人吃酒吃太晚,睡在了公司。公司为他收拾有一间房子,供他休憩,因此述秀并不怀疑。一个月后,日新又去了一趟开封,打探梁先生情况,兼为梁小姐采买水粉和伽南香。房间空置多年,霉气经久不散,梁小姐甚感不适,要熏香压一压。梁先生仍在狱中,虽则虚弱不堪,却好性命尚存。义夫当年因着义民的事,特意结交了臬司衙门的人,能够探听得消息。但他不敢施救,亦不敢托人照应,怕被看出形迹,招惹麻烦。梁先生本就抱病,身体羸弱,也不知他在狱中是如何打熬的。梁小姐听日新讲罢,依旧沉默不语。日新知她伤悲在心,万分疼惜,欲要温存宽解,又觉一切话语都甚无用,只是将香点了,把紫铜香熏放到床头,陪她默坐。梁小姐沉默良久,抬头望向日新,身子也贴了过来。
“与我同房,你快活么?”她说。
日新抚摸她的脸颊。她的脸细腻光滑,在指下微凉如丝绸。“当然快活。”
“那便好。”
梁小姐说着,将日新推倒,缓缓爬到他身上。在日新往日印象里,梁小姐是新派女士,大方而矜持,譬如玫瑰之有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然而行房之时,她却总是主动而为,且索求无度,仿佛欲壑难平。他们初次行房未曾见血,想必梁小姐已非处子之身。日新对此并不计较,毕竟他也给不了梁小姐什么名分,只是欢愉之余,难免要猜想她的床笫经历,假设种种情形,然后在心中生出一点惆怅。但他并未沉浸于此,梁小姐身世飘摇如灯烛,既已两情通好,便需惜取眼前。况且钧华公司还有许多事令他忧心,实无闲情去寻莺莺燕燕的烦恼。
钧华公司创办之初,原拟钧瓷与日用瓷并重,以日用养钧。日新已打定主意把哥哥拉过来,由他掌管大窑。钧华是官字窑,讲起来更体面,况有自己在,定然不会叫他吃亏。日进技术纯熟,由他掌窑,是谓内举不避亲,无人敢生非议。他们兄弟同心,打着官家的名号,自能将公司红红火火做起来。日进亦以为然,且日新许诺的薪酬比荣盛窑高出许多,日进债务未清,难免心动,于是找程老板请辞。程令声极力劝阻。天底下的事业,只有自家的才会卖力经营,官督的却不然,经营好坏与他无关,没人用心去做,早晚必定垮台。他教日进好好在荣盛窑做事,毋要三心二意,重蹈他岳丈的覆辙。日进经他点拨,忆起岳丈的教训,顿时息心断想,老老实实留在了程家。日新起初尚觉懊恼,钧华公司经营起来后,才发觉程老板是金玉良言。总办对烧大窑兴趣寥寥,每日价只督促着烧钧瓷。公司大小事务尽皆取决于他,而他又时常不在,安插进来两个心腹,充任管账司事和管收发司事。管账司事经理一切账目,即使采买一土一药,也须由他经手。管收发司事不仅经理诸物出入、登记匠工所造各瓷数目,即连品判瓷色、监察各工等事,也都包揽起来。日新师傅空为匠首,处处不能自专,甚感窝火。
袁知州急于求成,日新不便令其失望,先筑起几座鸡窝窑,调配釉水,烧了一批天青器和月白器。他将窑炉建造法式与烧火秘诀一无保留,悉数传授学徒,唯最要紧的釉方秘不外传,每日自去配好,交由学徒烧制。至于知州热望的红、紫二釉,他思忖再三,决定暂不出手。袁知州看到第一批瓷,欢喜得紧;第二批烧出来,仍是青白二色,便有些寡味;第三批呈上,依旧未有红紫,不由得心焦起来。
“钧瓷贵在窑变,窑变之义,在于釉呈多彩,方能幻化万象。所以红紫二色至为要紧,无此二色,不足以成缤纷。”袁知州说,“翟师傅得勉力啊!”
日新说:“天青月白,也是至文至雅的釉色,身价一向清贵,未必不如红紫。”
袁知州说:“天青月白,自是清雅,但这世上毕竟俗人多,那些买家还是喜好钧红钧紫,所谓钧瓷挂红,价值连城。咱们作瓷,也须投一下买家的喜好。况且天青月白,本是柴汝一路,并非钧窑当行本色,咱们钧瓷毕竟以红紫为上,如今复烧,也应以此为宗旨。”
袁知州句句在行,令日新深感讶异,想其背后定有高人,不禁有些惶恐:“老大人见教得是,待我再作努力。”
袁知州点头,端起茶碗吃了几口茶。“本官深知复烧不易。前朝曾有民谣,要想穷,烧钧红,要想死,烧钧紫。可知其中艰难。是以本官特别创办钧华公司,便是为翟师傅做个后盾,毋庸为花费担忧。近日有一些流言,讹传翟师傅其实会烧钧红,只是自私其术,秘不外传。似这般没头脑的浑话,本官是决不相信的。只是人言可畏,倘若任其流传,叫人们当了真,恐让那些公忠任事的人寒心。本官今日且与翟师傅立个军令状,择日克功,也好断了那些流言蜚语,为实心做事的人立个榜样,如何?”
日新手心攥出一把冷汗,期期艾艾说:“老大人放心,小可自当积极报效。”
袁知州说:“如此甚好。本官与你一个月的时限,翟师傅勉力勉力!”
知州讲罢,即以另有要务为由离去。日新本欲禀报窑中事宜,求个裁示。依照公司章程,烧出钧瓷后,须按各匠各色登记在簿,并公估其值,待售卖后按率分成。然而前后所烧钧瓷,一入库即不见踪影。日新询问管收发司事,管收发司事叫他去问总办。总办则声称是经营上的事,叫翟师傅无须多问。日新愠然不乐。早前参加赛会那两只瓷器,获了大奖,却没了下落,知州说是被公使当作礼物送与所在国,以敦邦谊。大清子民报效国家,本是应有之义,也便罢了。但公司里的瓷器亦去向不明,让他如何向徒众交代?知州来去匆促,日新只吃一顿申饬,却没有白事的机会,悻悻不乐,心生悔不当初之意,连带着怨起梁先生。这晚见到梁小姐,也不由得有些没好气了。
梁小姐是自由惯的人,在这荒凉小院一困数月,已然心浮气躁,书也逐渐读不进去。此时见日新神情语气皆有不耐之意,更觉心无聊赖,却也未说什么,只是与他上床云雨。梁小姐镇日不出,吃肉又多,一两月间便胖出许多,楚楚纤腰上也生出厚厚一层脂肪,肉墩墩的颇为丰饶。她原先袅娜娉婷,颇有一股仙气,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住进这宅院后,却日日以肉为食,肥瘦不忌,令日新甚感讶异。采芹偏瘦,述秀偏胖,梁小姐不胖不瘦,丰约得宜,正合日新的喜好,不料如今却急剧地朝着述秀奔去了。云雨既毕,梁小姐坐起来,痴痴望着日新。日新被她看得心中发毛。
“怎么了?这个样子!”他说。
梁小姐说:“多看看你,把你记牢一些。”
日新笑:“你在这里安安全全,以后日久天长,有你看的,就怕你要看腻了。”他说,“晚了,睡吧。”说着把灯吹熄,将梁小姐搂在怀里。两人将睡未睡,各自沉默。过了一会儿,梁小姐说:“翟大哥,这屋里是不是死过人?”
日新一怔,似有阴风袭过,全身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没有。”他说。
梁小姐说:“我总觉得有人在旁边看着我。”
日新强颜一笑,将她抱得更紧:“别瞎想,你不是说过么,要讲赛因斯。鬼神之事都是虚妄之言,莫要当真。”
“可我就是害怕。”梁小姐将头埋在日新胸前,“真的害怕。”
日新轻轻拍打她脊背。她身上的汗已经落干,脊背在手掌下微微发凉。“没事的,睡吧。”
四更刚过,翟日新便离开宅院,躲躲闪闪去公司。每次来去,他都万分小心,唯恐被人看到。还好迄未被人撞破。但他终不自安,这才区区两三个月,来日方长,倘若一直住在此处,早晚泄露。他忆起当年梁先生宋钧救甥的往事,顿受启发,决定造两只好瓷,去开封托托姚掌柜,请他帮忙赎命。倘若两只不够,便多烧几只,直到打点通透为止。神垕承平已久,镇内街道昼夜畅通,两寨的寨门也常不关闭。日新裹衣而行。时辰太早,街上依然冷清,偶尔有个挑担卖浆的老头,哼着小曲儿从旁边走过:
神垕聚宝盆,
泥土变成金。
富了公子哥,
苦了老艺人。
日新打个寒战。时序已是初夏,凌晨的空气虽则清凉,却并无寒意,日新仍觉得冷。他不愿去公司。昨日公司发薪,却只支予半数,另一半等等再说。至于等到何时,总办没讲,也无人知晓。匠工俱感沮丧,怨言纷然。有个烧火的师傅连半数也未领到,因他有一窑瓷没烧好,降温太急,出了许多烟熏和阴黄,被管收发司事罚没了整月的薪水。那师傅父母卧病,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生活很是拮据,忙碌一月分文未得,十分绝望。日新看他悒郁而去,百般不忍,意欲私下接济,因与管收发司事发生了一点龃龉,下工后又急于去见梁小姐,一时忘怀了。他打算上工之后,把那师傅单独叫来,给他三五串钱,聊作抚慰。
公司规程,每日限定五更上工,黄昏下工,除三餐外不得擅离作房。然而午时将近,那师傅却仍未来。日新隐约不安,遣一名徒弟去他家查看。一刻钟后,徒弟飞奔而返,报告一个噩耗:那师傅自杀了。他老婆因他工钱被罚没,与他大吵一场,他觉得没有过头,便偷吃了一包耗子药。日新大惊,逼管账司事支出五十串钱,自己再出五十串,赶往烧火师傅家吊唁。又派遣几名工人帮助办丧,折腾了几日,总算把事情抹过去。日新仍不自安,叫述秀再拿五十串钱过去,聊表一点心意。述秀不允,这是公司公事,没道理自己贴钱,况且已经给他五十串,仁至义尽了,倘若再给,他们尝到甜头,便会讹上门来,市恩不成,反而招怨。日新无语而退,从体己钱里取出一张五十串文,唤来月清,叫他送去。月清刚过十四岁,个头已赶上乃父。他接过钱票瞅了瞅,神情不乐。
“爹,你们公司为什么这样无情?”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日新说,“你还小,长大就明白了。”
月清说:“什么简单复杂,就是欺负人。这人也太窝囊,换作是我,谁敢弄我,我就弄死他。”他还要往下说,忽见乃父脸色剧变,立即捏着钱票走开了。
日新目视月清走远,记挂梁小姐,匆匆赶过去。夜虽未央,这边已甚冷落,街巷萧然,阒无人迹。宅院大门仍然反锁,上房门也仍然虚掩,只是屋里却无灯光。梁小姐讲过她是害怕的,如此黑灯瞎火,难道她已睡了么?日新推门进屋,摸索着点上灯。火苗焚烧黑暗,照亮并不宽敞的房间。他未看到梁小姐,只看到一封压在灯下的信。
梁小姐走了。
五
梁小姐回开封投案。她要从狱中换出父亲。
得知父亲株连入狱,梁小姐便欲自首,然而思及牢狱中的酷刑折辱,便又胆寒心怯。坊间流传,狱中有许多专门折磨女犯的手段,一个赛一个的残忍邪恶。表哥林湛也曾向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过,而后痛斥清廷之暴虐无道;梁小姐听得毛骨悚然,以为人间惨剧,无过于此。
“我不畏死,却也不愿死,能活一天,便是一天,活到不能再活,我也便坦然去死了。”梁小姐信中说,“只是那非人之辱,却是万万不能承受。每思清白之躯,将横遭凌秽,无不肝肠寸断,痛彻心扉。吾头可断,吾身不可污!以是含垢苟且,不敢自首。”
她后来想到一个办法:大清刑律,孕妇可免拷讯,即是犯了死罪,亦可暂得宽缓,待产后百日再予行刑。因此一旦怀孕,在狱中便无笞楚凌辱之忧,且有一年多的活头。只要活着,便有变数,或许到那时候,清廷已被推翻,不但无须再死,还将成为新国度的英雄。日新年龄虽比她大了许多,又复出身寒微,但却不甚庸俗,品行亦可,如今又成了举世闻名的宗师。他对她的情意,她也是看得出的,因此委身于他,心甘情愿。只是时间紧迫,不由她从容受孕,情急之下,便有了虎狼贪淫之态。更且每餐必吃大肉,务求增肥,以期早成孕相,即使油腻作呕,仍暴食不辍。她计算时日,与日新同房至今,已有两次月信未至。梁先生卧病多年,梁小姐照应之余,也翻些医书,读过几本经方和脉诀。《濒湖脉学》有云:“尺脉滑利,妊娠可喜”。梁小姐搭脉自诊,指下滑润流利,如珠之走盘,自是滑脉无疑。她断定已然怀胎,兼之吃肉有成,已颇具孕妇之相,于是便毅然决然地投案去了。
“我与你同房,一是报答你,二是利用你,你我恩义两清,互不相欠。我此去是吉是凶,都与你没有关涉,你不必记挂,更无须搭救。”梁小姐说,“唯我腹中婴孩,是你的骨血,待我在狱中生下来,须请你接回家去。我只说是行刺者的遗腹子,以免连累于你。你须好生教养,等他长大成人,倘若仍是清统治,便送他去巴黎,教他在自由国度自主决定他的生活。至嘱!至盼!”
落款日期,已是两日之前。日新将信看完,呆坐了一会儿,在灯上焚讫,赶往程老板家借马。他要立即奔赴开封营救梁小姐。程老板的大公子克勤幼时见人骑大马,无比艳羡,缠着父亲给买,一直缠到束发之年,程老板终于答应,买了一匹纯种伊犁马送与他。程公子极是爱护,寻常不许人碰,唯有程老板遭逢急务,才给他骑一骑。倘若搁在年前,翟师傅来借,程老板是断然不给的。如今翟师傅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知州老大人堂前红人,他要借马一用,当真是荣幸之至。程老板正与陶瓷公会几位老板谈事情,暂时也不谈了,亲自带翟师傅去马厩,也不管儿子是否同意。那几位老板都起身作揖,向翟师傅致意。日新匆匆一抱拳,与程老板走出客堂,随口询问在议些什么,夜已如此之深了。
“他们几个听闻有工匠要聚众滋事,心下担忧,找我来谈一谈,商量个对策。”程老板说,“此事亦关系到钧华公司,贵总办不在,也不便打扰你。你且去办你的事情,倘若后续失控,少不得要请你一起拿主意。”
日新也风闻有人意图闹事,四处煽风点火,鼓动匠工罢工涨薪,其间最卖力的便是他内兄俞述彦。钧华公司的烧火师傅自杀,俞述彦便要为他出头,纠集一帮人去砸窑场,亏得翟日进闻知,在半路将他们拦下,才免除了一桩祸事。日新忆及此事,甚感厌烦,这舅哥也不思量钧华公司是什么所在,岂是随便可砸的?若非日进阻挡,他早在州衙大堂挨过板子,丢进大狱吃牢饭去了。
“天底下的事,横竖讲不过一个理字。”日新对程老板说,“令声兄不必忧虑。”
他无心与程老板多谈,匆匆牵马而出,一上路即打马狂奔。不料那马养护太好,早已不耐驱驰,还未跑到钧州,便已疲惫欲仆。日新懊恼不已,却也只能时紧时缓,由马而行。赶到开封时,已是后日凌晨。他先去梁先生家查看,发现大门上封贴已除,急忙推门而入。宅院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也死了,家具和地面都积了一层灰尘,一串杂乱的脚印在地上清晰可辨。日新顺着脚印走过去,进入梁先生卧室,只见梁先生仰卧在床,灰褐色的长袍裹在身上,犹如裹着一具干尸。
“梁先生!”日新喊。
梁先生不动。日新走上前,发现他已死了。梁小姐因身形大变,一路上竟未遭遇质疑,进开封城时也未受到盘查。她先找到姚掌柜,请姚伯伯帮个忙,待她入狱后,替她把爹爹接回家。姚掌柜不负所托,等狱卒将梁先生丢出来,即派人将他舁归梁宅。梁先生到家不久,便咽气了。日新想他一生精明体面,却落到如此下场,不胜唏嘘。梁先生只有一妹,早已亡故,在开封别无亲属。日新找义夫帮忙,一起把后事办了,复求义夫搭救梁小姐。义夫叫他莫慌,大清律令,妇人犯法例有优容,但凡不是死罪,承审官拘提录供后即交亲属保领,不得一概羁禁。梁小姐虽与反党交通,并未参与行刺,罪责不大,他去有司疏通打点,应可取保收管。日新大喜。不料义夫在巡抚衙门与臬司衙门奔走数日,花了许多钱,却只是得到确信:梁小姐必死无赦!先前她表哥刺杀两宫,地方官或可网开一线,如今她们却是刺杀巡抚本尊,抚台大人哪里肯放过?巡抚亦欲借此案杀杀反党的猖狂之气,威慑效尤,因此大兴刑狱,凡有牵连人等,皆不宽贷:行刺而死者枭首戮尸,被捕者皆处大辟,剖肝摘心;另有几名同谋及知情不报者悉数处决。梁小姐是唯一女犯,且幸有身孕,兼有自首情节,抚台特予抚恤,可以多活一些时日,但等产后百日,仍然难逃一死。日新震骇,一时面无人色。义夫睹其失魂丧魄之状,叹了口气。
“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日新兀自不能回神。“什么?”
“我说,梁小姐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日新点头:“是我的。”义夫说:“你窝藏她这么久,还与她怀了孩子,却未牵连到你,实属万幸。”朱太太说:“哪里有什么万幸?必是那丫头编了话头,把日新撇了出去。义夫,你去用心打点,休怕花钱,莫要让她在牢里吃苦,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也算在这世上留个血脉。”义夫应诺。朱太太嗟叹良久,又想起义民,愈加心酸难过,捏着帕子流了许多泪。
日新辞别朱太太和义夫,转往琳琅阁拜访姚掌柜。姚掌柜已知梁先生亡故,是翟师傅料理的后事,极称他义气,自责这几日太忙,疏于关照,以至老友孤死,未能送他最后一程。日新问他能否把梁小姐救出来,梁小姐是梁先生仅有的后人,不能任她就死。姚掌柜取出一只玛瑙嘴珐琅彩鼻烟壶,挑一些烟末,点在左手虎口上,摁着鼻孔左右吸下,接连打了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