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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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更夫(街头夜之二)

出门时黄昏初绽,疏星才淡淡地放它的光芒;待到归来,残月已偏西斜挂,夜却深了。两肩兜着微凉,心头浮着辛酸,蹀躞的途中我遇着的往往是敲着木柝,紧锁唇舌的更夫。他们横过大街,沿着小巷,泥泞也罢,黑漆也罢,总是敲着敲着,走着走着,量够他应走的路程,点完它漫漫长夜的一更二更五更。——不知从那里论起的,我多少回数要想对了半空狂呼说:

“喂!您干么,这是俺的更夫。”

听着他匀整的步趋,默默里仿佛在谱着什么调子。“滴嗒”,那单纯的乐音透处,喘息都怕有斟酌吧!将人投向寂寞的人哟,自己也就够寂寞的。

喏,伙计!你从那里来?走向那里去?这墨染的中宵,在我巡礼的路上,为什么偏偏碰着您?万家空巷,两壁的门都上拴了,为什么您不去憩息憩息?啊,我知道了:迢迢长夜,您是要凭了短棒空木击碎这掩盖到边的黑暗?万籁悄然,您或是要藉那细弱的微吟来唤醒他做着紫的梦绿的梦灰色的梦的痴人?然,也让我作你一个同伴吧!不过,我怕的是:你我都凑巧早就是梦游病者,您的挣扎带来的,黑暗愈加黑暗,酣睡者愈加沉酣。

您该说吧:那里话!夜来的愈浓,便越走近了发亮的明天。

啥,我要跳着走了。

小时候,在俺的家乡,那千里遥远住着我慈母的家乡,我曾跟了像您样的打更老头,巡游过夜中的村庄呢。为你那回忆完全唤起了,宛如东风掠处,春节的萌动,又如吹嘘的余烬,死灰复燃。它跟定了我,小孩子要吃糖似的欲望在胸中烧着抓挠着,使我久久不能忘下。

我很记得,在我八九岁时,我是怎样的爱背了须发皓皓的祖父母跑向庄户老头们聚集的窠窖去呀!在那里像我样大小的孩子不少呢,高高矮矮地挤着,差不多都是从父母手中偷偷出来的。虽然都不吱声,快活却波漾在心里,有时暗暗地悄悄地笑。

原来那时候,塾中夜学刚散,交到戌亥去了;夜既浓,天黑似铁。家里不让孩子们出门,在小孩子却觉非出门不可了。那怕准挨一顿骂,还是情愿情愿的。

那地方是多少的所在呀。在冬天。

土窖是挖深了地棚草而成的。方方正正,有着徒然的四壁。覆柴为顶,花纹繁杂而细碎;柴上压土,风雨雪都施展不开它的严威了。前面向阳处,紧贴了地皮有两个扁扁的小窗。窗格用毛头纸糊着,两张纸帘可以卷舒上下。除却一个井口似的窄门,这便是唯一流通空气的地方。

那是多有趣的玩意呀,下得了土窖,便如埋在了地中;里面是很热闹的小天地呢。和平的空气充满着,又闷,又暖,顶容易使老头们打盹睡觉了。我们小孩子却从不睏,精神倒是反而兴奋的。你看呀,这边一堆,是玩小牌的,多半是老的中年人;输赢论树叶,石子,或顶阔绰了用在口袋里已磨亮了的青铜制钱。锄钩挂了,没有事,只来消闲的,谁想发财来着?他们“神”极了:不住地用手抹一下嘴唇,取得一张“七梭子”,又拿得一张“六万贯”,看看自己的,出;看看人家的,吃;真比那“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自然诗人还要陶然。

那一堆,是胡子很长了的老者,多半是比我们大了两三辈的。他们听说过康熙皇爷下江南的故事。他们亲尝过长毛贼的威风,南蛮子何长何短,狗咬了李四张三,只凭经验就压得倒人,“年轻的知道些什么!”我们的确在他们跟前着过迷呢。

再一边,一个斗大字识得半边的先生念着包公案。

又一边是多少啣着烟袋呆笑的笨汉。

啊,一幕幕尽着掀罢,哪有完。——就中有一个人呢,他是叫做“瘦三叔”的。因为他瘦得出筋,故以瘦冠之;三或取行三之意,但叔之为叔,却不详它的来历,盖男女老幼都称他为“瘦三叔”也。他50多岁了,在有钱的主是抱了孙子留了胡享福的时候,但他还是一条穷命呢。一年到头穷苦着,而石冻腊月还得不到一个饱暖。他为两担柴,替我们村上打更。

喏,更夫,他便是您异乡的同行,是我要特意提到的呢。

他,轻易不笑,笑是同他绝缘的;哭时也很少,哭是要有眼泪的呀!他终天苦丧着脸,闭着嘴,皱纹布着满面。时间与命运织就的苦难之网,笼罩着他的全身。他秋忙了作短工,春闲时卖豆腐,冬天了拾柴,打更:生活算是丰富了吧,但那里是人过的?

他打更不是么?因为我从小喜欢柝声,因此也就喜欢了他。我觉柝声有一种含浑的伟大,有一种淳朴的美,像晚春布谷的鸣声似的,带来的是很古很古的一番梦境,幽邃,神秘,意味深长而浓郁。

在某一个二更天的夜里,同他,还有一个伙伴,我尝到了更夫的滋味。

适值近朔的那几天,天上没有月,只如沸的群星密布着:发抖的微光闪烁,不能说没有一点亮,但黝黑黛暗却是说得上的。

“滴嗒”,我们爬出了那温都的土窖,身上寒噤着。“瘦三叔”前面向导;打更人有他应有的路数。伙伴镇后,他胆大。我介在二者的中间。走起来踢踢驼驼地,仿佛还有若干不声不响的人在蹑手蹑脚地跟着。

“滴嗒”,我们走向了村边。我有些心怀悚然。

望见漆黑的旷野了,一目无涯。像一颗小星的坠落,尽边处有鬼火跳跃。小孩子怕黑暗。“英国的孩子是不哭的”。我怕的厉害。要喊不敢喊。

又是“滴嗒”。

我们走近了一处苍柏林。林里满是坟头:旧的,漫生着野草;新的,崭新;我的腿哟,迈不开步了。嗬,前边伸手我扯住了“瘦三叔”的小棉袱;后边我紧紧牵着伙伴凉凉的手指。心狂跳。周身为恐惧而战慄。

终久,绕村一遭,重新回到热都都的土窖。

天呀,里边的热闹我几乎也疑惑是鬼影的缤纷呢。

于今想来,却后悔那时经验的太少了。——那时是怎样地怕着,现在是怎样地爱呀!

喂,您城市的更夫,您可是“瘦三叔”的化身么?啊,我的朋友,我的乡亲,带着我罢!我愿伴着你到那梦似的土窖去。我要再听听长毛的故事;我要再看看玩小牌的把戏,我要再同捋了胡须烧烟袋的老头儿一块出出神。我要再回到怕黑夜的……

俺的更夫!西边看,即便是残月,也已快落了;响亮地敲你的木柝呀!

“滴嗒。”

(发表于1930年11月9日《华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