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廊陈宅
十月初,陈宅的第一轮方案就做出来了。设计的着手点非常具体,场地内四米的高差被处理成从入口庭院到书馆再到卧室区的三个台地,每两个台地之间高差两米。公共空间——餐厅、书馆、家庭室——分别被安排在这三个台地上。空间上它们是贯通的,功能上又被高差分隔开来。三层台地的高差在建筑西南向形成一个前院和两个露台。室内朝向山体的一侧都是两米高的挡土墙,朝向露台的立面几乎都是大面积通透的玻璃,房子安详而慵懒地趴在山坡上,凝望着洱海苍山。
陈蓉被这个设计打动了。我也欣喜地发现自己的设计已经可以理直气壮地朴素起来,反而对当时学院里大多数学术的喧嚣越来越提不起兴趣。这个设计除了诚实地面对基地的特点和限制,客观地安排使用者对各种空间品质的需要,细致地推敲人在房子里的移动、体验,并没有附加多余的企图。作为一个家,我在乎它的姿态要谦和安稳,我在乎它和山体的关系,我觉得房子的姿态比它具体的形式更重要。
第一张构思草图
陈宅初始方案模型
赵扬和武州在美国寓所的临时工作室
甲方总是要参与意见的,设计往下深化,各种现实条件也会涌现出来。我也不认为这些影响应该尽量被回避和遮掩,它们都是现实的一部分,在设计和建造的过程中应当被给予恰当的关照。所以这个设计从形式上看比较“松”,这种“松”是一个接纳的姿态,它将接纳未来几年“大理福利亚”为它准备的厚重现实。
2012 年夏天毕业不久,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大理。没想到不到一年时间,双廊的模样已经变得有些矫情了。“海地生活”四号院刚刚完工,客房定价都上千了,开业多时,装修污染的浓烈气息久久不散,那应该是博群师傅第一个完整的作品吧。郝正伟同志一年前在三号院门口的海堤上无心插柳地摆出一组面朝洱海的白色吧台和吧凳,已成为络绎不绝的游客“打卡自拍胜地”,后来竟加冕成双廊度假旅游的名片了。我渐渐感到一年前那个布衣粗服、发了一点低烧、只有一点臭美的双廊开始忘形了。越来越多的老院子被拆成了收费停车场,开客栈已经从一种生活方式演变成一种谋生模式,往昔的渔村摇身变成了一个沸沸扬扬的工地,游客们穿行在飞扬的水泥灰和虐心的噪声中,乐此不疲。新建的客栈又高又胖,一副打了激素的样子;层层叠叠的海景房不顾一切地挤到岸边,争先恐后,像要跌入洱海里。
那年夏天,陈蓉已经带着女儿把家彻底搬到了大理。她对双廊的氛围也很担忧,觉得已经不大可能在这里常住,既然客栈生意很有前景,便想把这房子改成一个民宿,除了要保留家庭成员的生活空间,还需要几间带独立卫生间的客房。
以之前在北京的工作经验,应对变数就是中国建筑师的日常,所以我并不觉得陈蓉的要求有何不妥,就欣然开始修改设计,一个多月后,折腾出了甲乙双方都比较满意的结果。这个方案还是能辨认出最早方案的姿态,但是和那个比较“松”的状态相比,新方案就紧凑得有些不留余地了,毕竟要多塞进几套客房,还要保证整体上较为流畅的空间品质,多少也被撑得高胖起来。因为空间上的精打细算,整个房子的气质也变得比较理性,之前那种“大理福利亚”的松弛安详已在不经意间溜走了。
新方案从材料和建造的考虑上都更接地气,因为结构工程师已经介入,墙体和梁柱的尺寸也体现了现实的建造条件。早先的轻盈而透明的状态被厚重敦实的体量感取代了,更接近当地乡土建筑较为庇护的表情。本来想完全采用毛石墙体包裹外墙,后来才知道依靠人力手工砌筑的毛石墙体,垒得越高越费劲。传统白族建筑也只是在建筑基座采用毛石,基座往上就是砖瓦、生土这些易于操作的材料。传统的材料逻辑还是从实用出发,于是才悟到当年读书时理解的“地域主义建筑”更多是一种美学上的多愁善感。基于对当地建筑材料的观察,我便想到把这个房子的立面分成两段。半嵌入地面的一层用毛石包裹,往上的一层用白族式的“草筋白”墙面。如果把这个房子放在一个白族传统村落的文脉中来看,用毛石包裹的部分会被理解为建筑的基座,只有毛石上面的白墙才能算“房子”,那么这个被迫变得有些高胖的建筑给人的心理高度也就降低了。如果只看上面白墙的部分,这也就算一个平房而已。这听起来大概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毕竟这个方案还是比它的初心高胖而贪婪了许多,不过想到双廊这个激素水平整体偏高的生态,“生于淮北则为枳”,我也多少释然一点。
陈宅实施方案模型
陈宅工地
远离现代工业体系的渔村双廊在建造条件上并不落后和匮乏,甚至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多年前,艺术家赵青就在双廊开始了一系列跳出时代窠臼的建造尝试。从自在得不着痕迹的“本园”到充满作品意识和空间想象力的“青庐”,再到玉矶岛上酒店、书馆和店铺,赵青成功地创造出在美学上几乎自成一体的生活空间,也因此结合当地传统培养出了一个完整的建筑工匠体系。虽然后来承载这一体系的材料和形式语言被过度模仿和消费,成了陈词滥调,但因为客栈业引领双廊建筑业的持续升温,赵青当初的“无心插柳”却生根发芽,以至后来双廊工匠的综合能力竟然远远超出中国乡下的平均水准。陈宅工地上的钢结构总包高师傅和众多石匠都是这个系统培养出来的人才。他们都有基本的读图能力和跟设计师合作的经验。如果没有这个基础,当时盖这个房子的难度就更加难以设想了。
即便如此,这个房子还是磕磕绊绊地盖了两年。这两年中,双廊逐渐被客栈业的无序扩张彻底吞没了。哪里还有安生日子?陈蓉于是也坚定了把房子彻底变成一个民宿的想法。客房又从四间增加到五间,加上主人的卧室,公共空间被压缩得只剩下入口层的开敞厨房和中间层的书馆了。在这个漫长的建造过程中,设计还是一丝不苟地针对现场状况作出回应和调整。每一个房间都针对其不同的条件做到室内空间效果和功能使用的最优化。记得当时为了找到合适的石材,我跟陈蓉开车几乎逛遍了大理周边所有的采石场,最后选择了海西的麻石,因为像金梭岛上那种漂亮的石灰岩已经被禁止开采,海东和洱源能找到的石灰岩都是灰秃秃的土黄色。海西的麻石当时还有比较现成的货源和乐于配合的石匠,而且用在阳光炙热的海东也会让房子给人一种清凉一些的感觉。记得入口的院墙还经历过一次返工,那是房东和邻居的一些恩怨导致我们不能把入口的几步石头踏步凸出红线,只好拆掉石墙,降低门槛,把高差放到院门内部解决。所有这些小小的事件都需要我或助理建筑师王典从古城跑到双廊去解决,往往一折腾就是一天。两个念头一直支撑着这份坚持,首先,这是我们在大理的第一个项目,我不想留下哪怕一点点遗憾;其次,陈蓉是把我们带到大理的第一个甲方,有这样的缘分,我自然要尽量成全。从 2012 年底到 2015 年初,我们目睹了大理越来越多的荒唐事,但想多了也没用,以我的性格,不太可能放弃或者降低标准。那也好,尽人事,听天命吧。
结构基本完工时的工地
2015 年春,当工地的室内隐蔽工程接近完工的时候,陈蓉突然通知我说想把房子再加高一层以容纳更多客房,而且抱怨我们设计的客房过于朴素,达不到精品酒店的标准。我怎么劝都没用,陈蓉执意要我出扩建方案。我蒙了,也火了。作为对这个房子了如指掌的建筑师,我很清楚任何加建都会破坏我们在过去几年的变数中精心维护的均好性和平衡感。而且控制造价是甲方一直希望我们坚持的原则,后来修改方案也一直把它当作一个民宿来考量。所谓民宿,首先是一个家,而这个设计本来就是从家开始的,它顺理成章应该是质朴而温暖的。不过,的确,当时双廊的客栈都越盖越高,设计也越来越浮夸。双廊的度假氛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宁静的远方,而是充斥着各种投机和欲望。也许我们的设计在这种场景下已经不合时宜了。我觉得真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便回复陈蓉说,加建从各方面讲都是错误的决定,我不可能做违心的事情,更何况是对我自己的作品,所以你要加建只能另请高明,我们真的是筋疲力尽了。
尽管“瘟疫”一直在身边蔓延,我却一直相信凭着我们的执念,这个项目可以不被传染。可建筑本身就是社会性的,长在环境里,被这个环境成全,同样也会被环境带跑。不久,双廊客栈业开始被严格管控,2017 年整个洱海沿岸的客栈都以洱海治污为由“自愿停业”,2018 年又都被“强制开业”了。不巧这个房子就生长在一个短短几年间经历剧变的环境里,它有这样一番魔幻般的遭遇,回过头来我也都能够理解。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双廊,也不知陈蓉和她的房子后事如何。不管以怎样的方式,社会总要成长,生活也还要继续,但愿一切能渐渐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