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杜甫与严武的交往与关系,是杜甫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话题,史书和笔记小说乃至诗话、古今人的论说均多有记载与议论。为了使读者对此有个大致的了解,我们先简略地叙述典籍所记载的杜、严的交往、关系以及前人的主要议论。
据《旧唐书·杜甫传》:“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68所谓的“世旧”,乃如《读杜劄记》引《养一斋诗话》所论:“史称公与武世旧,而武少于公十四岁,则知挺之已与公为交好,公亲见武之成立,故《八哀》诗云:‘昔在童子日,已闻老成名’,明友其父也。”69杜、严不仅是世交,而且他们也同朝共事过,关系密切。杜甫于至德二载(757)在朝任拾遗时有《奉赠严八阁老》诗,诗称给事中严武“扈圣登黄阁,明公独妙年。……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仇兆鳌注引“顾注:武父挺之与公友善,故称武妙年而自称为老夫”70。他们间的关系又因房琯而更进一层。房琯任相时,因严武为“名臣子,荐为给事中”。后来因房琯陈涛斜之败及为人所挤等事,房琯罢相,严武“坐琯事贬巴州刺史”71。而房琯罢相时,作为房琯的知己好友,“(杜)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72。因被贬的共同命运,严、杜间更有唇齿相依的密切关系。
此后杜甫和严武多有诗作往还,在严武两次镇蜀时,两人酬唱往来不断,严武还亲访杜甫草堂,并力邀杜甫入幕府,推荐为节度参谋,以至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且看其中的几首诗及人们的评说。当严武于代宗宝应元年(762)第一次镇蜀奉调入京时,杜甫亦随其离蜀送行,途中有《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黄生说此诗云:“上半叙送别,已觉声嘶喉哽。下半说到别后情事,彼此悬绝,真欲放声大哭。送别诗至此,使人不忍再读。”73两人初别后,杜甫又有《九日奉寄严大夫》,末云:“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武即有《巴岭答杜二见忆》,末云:“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杜臆》评云:“读此二诗,见二公交情之厚,形骸不隔,故知欲杀之诬也。”74杜甫久有离蜀之想,广德二年(764)春,他欲出峡往荆楚,时闻严武将再镇蜀,遂喜而留待严武,并重回成都投依严武,时有《奉侍严大夫》诗:“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其中洋溢的欣喜与深厚的情谊一读可知。故前人于严、杜交谊多交口称扬,并斥严欲杀杜之说。洪迈《容斋续笔》卷六即谓:“甫集中诗,凡为武作者几三十篇,送其还朝者,曰‘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喜其再镇蜀,曰‘得归茅屋赴成都,真为文翁再剖符’。此犹是武在时语。至《哭归榇》及《八哀诗》‘记室得何逊,韬钤延子荆’,盖以自况,‘空余老宾客,身上愧簪缨’,又以自伤。若果有欲杀之怨,必不应眷眷如此。”75
上面我们简单介绍了严、杜的交谊情况,但与此相反,还有史籍和笔记小说中也有些关于杜甫酒后失言,忤严武,严武或不以为忤,或中衔之,以致一日欲杀杜甫的说法。最具代表性并为后人所信的应是《新唐书·杜甫传》的记载:“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入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76《新唐书》之说其实是相信了《云溪友议·严黄门》的有关记载:“武年二十三,为给事黄门侍郎;明年拥旄西蜀,累于饮筵,对客骋其笔札。杜甫拾遗乘醉而言曰:‘不谓严挺之有此儿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合座皆笑,以弥缝之。武曰:‘与公等饮馔谋欢,何至于祖考矣。’房太尉琯亦微有所误,忧怖成疾。武母恐害贤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峡。母则可谓贤良也,然二公几不免于虎口乎?李太白为《蜀道难》,乃为房、杜之危也。”77《云溪友议》所记多有荒谬不实之处,如果比照其前后的有关记载,其小说家言的编造就更为显然。《唐国史补》卷上《母喜严武死》云:“严武少以强俊知名,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几桉。武爱其才终不害。然与章彝素善,再入蜀,谈笑杀之。及卒,母喜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官婢矣!’”78稍后于《云溪友议》的《唐摭言》卷十二记:“杜工部在蜀,醉后登严武之床,厉声问武曰:‘公是严挺之子否?’武色变。甫复曰:‘仆乃杜审言儿。’于是少解。”以上所记《唐国史补》为最早,所说已有不合情理之处,《唐摭言》所记乃本于《唐国史补》,然已去掉明显的不合情理之说,但增添了“武色变”一情。值得注意的是处在二书之间的《云溪友议》却又添油加醋,夸大了严、杜间的冲突,使其严重化,其所记的真实性不免大打折扣。更令人诟病的是《新唐书》又在《云溪友议》的基础上坐实了“几不免于虎口”的欲杀杜之说,并编造了戏剧化的情节,以此后人多斥其说之不可信。郭曾炘引刘克庄言:“世传严武欲杀子美,殆未必然。”又引张上若言:“杜入蜀实以依武,野史所载不尽可据……至‘莫倚善题《鹦鹉赋》’,语盖虑少陵恃才傲物,或造祢生江夏之厄,是杜良箴,亦千古才人韦弦之佩,苦心热肠,正英雄本色,岂可反以罪严乎?”79关于上面提及的“莫倚善题《鹦鹉赋》”句事,这里补充说明一下。宝应元年(762)严武初镇成都时,即有《寄题杜二锦江野亭》诗,中有“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着鵕鸃冠。……兴发会能驰骏马,终当直到使君滩”句。严武之作本是对杜甫极为友善关心的诗作,却引起有些人“指严为语多刺讥,指公为始终傲岸”80。
对于上述杜、严关系的记载,宋以来学者疑、信皆有。《新唐书》的这一记载仍然为杜诗学者所关注,并且至今仍有信严、杜间存在冲突,严确有欲杀杜的所谓“睚眦”之事者。论者还依杜甫的不少诗作,从不同角度力图证实它,造成似乎确有其事的样子。我们认为严、杜的关系究竟如何,是应该进一步讨论的。为此,我们拟就论者的若干论说,谈谈我们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