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西方哲学的精神(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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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超人学说

(一)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超人的预言家和教师

尼采的超人(overman)学说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提出的。对于这样一部充满了肯定激情的著作,尼采并不期望它为他的时代所接受。甚至可以说,它注定不为他的时代所认可。因此,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书名下,加了一个副题名——一本写给所有人的书,也是无人能读的书。“我的使命的恢宏与同时代人的渺小成鲜明对照,因此,人们既不相信我的话,也对我不屑一顾。”80“假如我今天就期待有人会听取或接受我的真理,那未免与我大相径庭。因为今天还没有人听取,还没有人懂得接受我的东西,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的时代也还没有到来。”81的确,尼采所处的时代是“人性的、太人性的”时代,“超人”则是“超越”了“人”的更高的种类,所以,“超人”属于未来。

“超人”是由查拉图斯特拉宣告出来的。超人和查拉图斯特拉是什么关系?超人和尼采笔下的另一个“主人公”狄奥尼索斯(Dionysus)又是什么关系?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同意德勒兹等人的看法,即把查拉图斯特拉视为超人的预言家和教师,就是说,查拉图斯特拉还不是超人,但他预示了超人的出现,并告诉人们超人如何才能被“造就”出来。在尼采勾勒的“形而上学历史”中,查拉图斯特拉处于人类的顶峰,处于最久远错误的终结处,处于阴影最短的“正午”。“查拉图斯特拉既不是人也不是神;他是超人的预言家,但他本人不是超人。我可以姑且将他确定为想努力超越的人类精神的一种拟人化。”82关于第二个问题,可以肯定地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提出的“超人”和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并且毕生坚持的“狄奥尼索斯”形象具有亲缘关系。“‘超人’,是用来形容一种至高卓绝之人的用语,这种人同‘现代人’、‘善良’人、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完全相反。”83这里对超人的描述也适用于狄奥尼索斯。在谈到提出超人学说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尼采写道,“在这里,我的‘狄奥尼索斯’概念成了至高无上的伟业。用它来衡量涉及整个人类的其他事业,都显得贫乏和有限。”84可以认为,超人是狄奥尼索斯之子。

作为超人的预言家,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自己的“代言人”吗?很多学者认为,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实际上就是尼采自己。考夫曼说过,“尼采本人与真正的查拉图斯特拉的世界观是何其接近”。85斯坦利·罗森指出,尼采实际上就是查拉图斯特拉,查拉图斯特拉本身是尼采的面具。他甚至就此把尼采与查拉图斯特拉的关系比作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关系。“它是尼采惟一一部没有以他自己的名义叙述的著作,像柏拉图一样,他把自己隐蔽在戏剧性主人公的面具背后。”86我认为,一方面,二者的使命是一致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很多言论都可以看作尼采自己的言论。“查拉图斯特拉明确地确定了自己的使命——也就是我的使命——,可不要误解了它的意义:查拉图斯特拉就是肯定,甚至为一切既往辩护,甚至超度这一切。”87但另一方面,二者之间尚有距离。就是说,尼采还不是查拉图斯特拉。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在预言了“超人”的到来之后说:“可是我还要说什么?够了!够了!只有在这儿我应当沉默,否则我就会侵夺仅仅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权力,他比我年轻、比我强壮、比我‘更代表未来’,这权力只属于札拉图士特拉,不敬神的札拉图士特拉。”88可以说,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自己的“理想化”。

作为超人的“预言家”,作为人类的“顶峰”,查拉图斯特拉和人、和其他先知有何不同?

首先,查拉图斯特拉代表着“伟大的健康”。“要了解这种典型,必须首先弄清他的生理学前提:也就是我称之为伟大的健康的东西。”89因为他是一个新人,一个“无可称谓的人,叫人难以理解的人”,“是一种尚未证明过的、未来的早产儿”,所以,为了达到新的目标,为了实现自己的伟大使命,他需要新的手段,这就是健康,“新的健康”。就是说,与先前的所谓健康相比,他更强壮、更敏锐、更坚毅、更勇敢、更愉快。这样的人不仅具有健康,而且具有康复和自我更新的能力。在成就其伟大事业的过程中,他的健康会不断地消耗,但他的生命力永远不会枯竭,他会不断地获取和保持健康。他是一种新的精神,由于过于丰盈的强力,他会不由自主地把一向被尊为神圣、善良和不可侵犯的东西当成儿戏。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健康,他能站在“距人和时间的彼岸6000尺”的“高山绝顶”之上,呼吸高岗上的新鲜空气,跳着自己的轻快的舞蹈。在这种健康面前,在这种高度上,“歌德、莎士比亚可能会喘不过气来”。

其次,查拉图斯特拉“爱人类”。但这种爱与基督教上帝和柏拉图的爱截然不同。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中,我们看到,查拉图斯特拉30岁时离开家乡,来到了高山之上,住在洞府里,与他的鹰和他的蛇为伴。在那里,他自得和孤独,十年不倦。关于查拉图斯特拉的前史,我们所知甚少。山下的圣人只是记得,他是带着自己的灰烬到山里去的。如果我们把查拉图斯特拉看作尼采的“理想化”,那么,我们可以对前者的前史作如下“补充”。开始,他住在城里,住在现代文明之中。尽管他对欧洲文化的现状不满意,但他还寄希望于人,并试图在瓦格纳式的“伟人”身上复活狄奥尼索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发现,人从根本上出了问题。他在人身上发现的不是局部的、暂时的迷失,而是整体的、永久的“颓废”。他对人彻底失望了。“我们不是人道主义者,从来不敢冒昧称自己‘热爱人类’……噢,人类!在所有的老妪群落里还有比你更老、更可怕的老妪吗?……不,我们不爱人类!”90于是,他离开了自己居住的城市,离开了人群,穿越了森林,独自来到了这山峰之上。10年的沉思和修炼,他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现在的他,“眼光净朗”,“嘴角没有隐藏着嫌恶”,“如同一个跳舞者”,“变得像一个孩子”,“是一个觉醒的人”。他手中的灰烬重又变成了火。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决意下山,与人分享他的智慧,因为他“爱人类”。但他现在爱人类,是因为人类可以是一座桥梁,通往超人的桥梁;他现在爱人类,是因为他要“改造人类”,帮助人实现自我超越,达到可能的极限。“我贸然允诺的最后一件大事也许就是‘改良’人类了。”91

尼采的妹妹

再次,查拉图斯特拉不是“教主”,因而也无需信徒。《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书名及其形式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某种宗教的创立者。查拉图斯特拉本来是波斯教的一位教主,但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以他的言语和行动告诉我们:他不是“教主”,因而也不需要信徒和崇拜者。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的结尾处,即当他准备离开他所依恋的斑牛镇时,他的身后跟随了很多自称是他的弟子的人们。在就道德和超人的话题作了又一次演讲之后,他突然与这些所谓的弟子道别。他要一个人独行,并要这些弟子们离开他、鄙视他甚至于仇恨他。尼采深知,超人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实践”。查拉图斯特拉不能指望他的弟子以传教的方式传播超人的“理想”,那又会重蹈虚无主义的覆辙。超人就是去“做”超人。“超人是无法看到的,而是必须做出来的。”“只有当我们去做他,即超越作为人类的自身,才会有超人。”92

(二)从人到超人

1.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种东西。“‘人类’不是目的,超人才是目的!”93下山之后,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一次演讲是面对一群准备看“杂技”表演的群众。演讲没有“开场白”,对于习惯于欧里庇得斯式悲剧的观众来说,的确有些茫然。“我教你们以超人。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种东西。你们将怎样超越人?”94这里,我们面临两个问题,即为什么人是要被超越的东西和人应当如何被超越。关于第一个问题,尼采“仿佛”是从生物进化论的角度加以“论证”的。“自来的一切生物都创造某种东西超越了自己”,对于后一个阶段的生物来说,它的祖先或前辈只是一个笑料。“猿猴对于人是什么?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95在这个“进化”之链上,人没有理由止步不前,因为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尽头”。从更高的种类即超人的眼光看来,人也是一种可笑,一种羞耻之物。“你们曾经由蠕虫到人,但在你们心中大都仍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但现在人类比任何一种猿猴,更是一种猿猴。”96更有甚者,在尼采的眼中,人类中的最智慧者,“也仅是植物和鬼物的不调和种和变种。”尼采的话令人费解。尽管人可能嘲笑猿猴的笨拙和愚钝,但还不至于把它等同于更低的物种。为什么在超人的眼中,人竟然与猿猴、蠕虫甚至植物无异?很显然,尼采这里的解释不是进化论的。在进化论看来,生存竞争的结果是优胜劣汰,即进化总是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与进化的观点相反,尼采认为在人身上发生了一种“退化”。关于作为类的人,尼采提出了他的“三个定理”。定理一:作为类的人不是在进化。即使在一定时期内达到更高的类型,也不会得到保持。“类的总水平不会提高”。定理二:同别的动物相比,作为类的人并没有表现出进步。“整个动物界和植物界都不是由低到高的发展过程……而是,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互有上下、错综复杂、彼此对立。”97人类中更高等的类型即进化的幸运儿,由于外界利害的不定,终会走向毁灭,甚至更容易走向毁灭。定理三:人的培育无法深入,深入了,就会立即退化,基督徒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可见,超人和进化论毫无关系。对于怀疑尼采是达尔文主义者的人们,尼采“深恶痛绝”,把他们称为“有学问的、头上长角的畜生”。

尼采雕像(南堡)

2.正因为人的“发展”呈“退化”趋势,所以,人必须被超越。那么,在自身被超越的过程中,人还有价值吗?就是说,人还有所作为吗?对此,尼采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既然人的历史不是一个自然进化的历史,很显然,从人到超人的过渡也不是一个自然过程。超人的产生离不开人,离不开人的自觉活动。所以,尼采说:“人是伸展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子,——横过深渊的一根绳子。”98“人之所以伟大乃是他是一个桥梁,而不是一个目标。人之所以可爱乃是他是一种过渡和一种毁灭。”99为了超人的出现,人必须首先达到这样一种自我意识:人是一种应当被超越的东西,人是通向超人的桥梁。有了这种自觉,人就会不断地与自己、与自己身上的人性作斗争,就会鄙视自身,进入查拉图斯特拉所说的“强烈鄙视的时刻”。“在这个时刻一切在西方人类阶段上有效的——那个道德和理性高尚的幸福,尤其是公正和同情的道德——都令人作呕。”100于是,尼采对人类中那些自我鄙视者、以自身的毁灭为超人的出现铺平道路者表现出了深深的敬意。“我爱那些大轻蔑者,因为他们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我爱那些人,他们不先向星外找寻某种理由去没落去作牺牲,却为大地牺牲,使大地有一日能属于超人。我爱那为求知而生活,为使超人出现而欲求知的人。这样,他追求着自己的没落。我爱那为建筑超人的住宅,为预备好大地和动植物给超人而工作而发明的人。这样,他追求着自己的没落。”101

尼采笔下的踏绳者,实际上正是为超人而献身的人。他深知自己工作的危险,因为“渡过是危险的,在路上是危险的,回顾是危险的,在中途战栗和踌躇是危险的。”102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这条危险之路。“走绳者毋庸置疑地代表人类,他想建造一座由动物通向超人的桥梁,他正在为自己设计通向未来的计划并更新自己。因此,他受向更高发展的渴望的驱使,敢于冒险向无把握和不熟悉的方向前进。”103在听了查拉图斯特拉上述演讲之后,人们有理由猜测,踏绳者的命运注定是死亡。或者说,踏绳者是主动寻求死亡的人。这个猜测很快变成了现实。当踏绳者走到半道时,从后面上来一个“丑角”。他骂踏绳者是“懒骨头,骗子,绿脸鬼”,是比其强的人的路上的障碍物。然后,丑角如同魔鬼怪叫一声,从踏绳者的头上跃过。这时的踏绳者,失去了平衡,从空中跌落。如果我们把踏绳者视为尼采所敬重的自愿毁灭的人,那么,这里的“丑角”象征什么呢?彼珀认为,“丑角”代表基督教精神和传统形而上学的力量,旨在阻止人类向着超人的阶段超越自己。罗森则更倾向于强调“丑角”与查拉图斯特拉的相似性。他认为,从表面上看,是“丑角”的“言”和“行”直接造成了踏绳者的死亡,但“从根本的意义上说,只能是查拉图斯特拉,超人的预言者,更优秀的走软索者的预言者”才是踏绳者的真正敌手,“这说明了丑角和查拉图斯特拉之间内在的联系。”104在我看来,丑角是尼采的又一个化身。查拉图斯特拉关于超人的一番宏论对于大众如同对牛弹琴。“他们大笑;他们不理睬我;我不是适宜于这些耳朵的嘴。”105但这时的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放弃对大众宣讲超人的信心。于是,尼采试图以直观的方式,把从人到超人的过程“演示”给人“看”。但即使这种戏剧化的演示,仍然不能使大众理解人的现状及其人与超人的关系。所以,在他们的眼中,尼采或查拉图斯特拉即超人的预言家只是一个“丑角”。当天晚上,这个丑角又一次与查拉图斯特拉相遇。他劝告查拉图斯特拉赶快离开这城镇,因为“这里有太多的人恨你。善人和正直的人恨你,称你为仇敌和侮蔑者;正教的信仰者恨你,称你是大众的一个危险物。你被讪笑,那算是你的好运气;而且你也说话如同丑角。”106我们可以把“丑角”的劝告看作尼采的“自言自语”,或者尼采对查拉图斯特拉的“劝告”。

尼采档案馆(魏玛)

(三)精神的三种变形:骆驼、狮子、赤子

尼采通过骆驼、狮子和赤子的著名比喻描述了人类“精神”从低到高的发展历程,这也是人实现自我超越必须经历的几个阶段。

“我向你们说精神的三种变形:怎样精神变为一匹骆驼,骆驼变为一头狮子,最后狮子变为一个赤子。”107这段话告诉我们,骆驼不是精神的本来状态,它是精神的一种变形。正如罗森所言,“从本质上看人类精神并不是一只骆驼”。108关于骆驼从何而来,尼采在这里没有交待。我们应当从《悲剧的诞生》中寻找骆驼的“祖先”以及骆驼的产生过程。实际上,骆驼、狮子和赤子有着共同的祖先——酒神狄奥尼索斯。这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神”,它不知道德为何物;除了自己的“宗教”即狄奥尼索斯宗教外,不知道任何其他的宗教;它生活于肥沃的大地之上,不知“真实的世界”为何物;它和春天相连,代表着生命、健康和创造。这实际上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之前希腊人的写照。后来,希腊“解体”了,具有酒神精神的希腊人也“解体”了。而造成这种“解体”的“元凶”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经他们之手,人变得更“理性”、更“深刻”、更具“道德感”,从而也更“谦卑”、更具“责任感”,更“能负重”。于是,发生了精神的第一种变形,即从酒神变为了骆驼。

骆驼是最能驮载的动物,它总是“希求着重和最重的重负”。尼采列举了骆驼的种种“美德”。“卑辱自己以惩责自己的骄傲”,“显示自己的愚钝以嘲弄自己的智慧”,“成功而不居”,“患病而拒绝了安慰”,“同永听不见你的要求的聋子做朋友”,“爱那些蔑视我们的人”,“同正要恫吓我们的魔鬼握手”。不用说,这是基督教伦理对人提出的要求。“食着知识的茅草和橡实,并为真理的缘故而槁饿了自己的灵魂”,“当水是真理的时候,跳入腐水里面,并不摒斥冷的蛙和热的蟾蜍”。很显然,这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主义对人提出的要求。而这两种“重负”加在一起,正好构成了苏格拉底以后西方文化中的理想人格:爱真理者和爱上帝者。这两种人都以自身的方式否定着、贬低着生命,所以,骆驼的活动范围永远是“沙漠”,是不毛之地。

在沙漠的深处,发生了精神的第二种变形,这骆驼变成了一头狮子。狮子是万兽之王,它要征服一切对手,而首当其冲的对手就是“巨龙”,“巨龙”的名字叫“你当”。“‘你当’躺在路上,一只金甲灿烂的兽!每个鳞甲上都灿烂着金光的字:‘你当’。在那些鳞甲上闪耀着千载的评价;并且这一切龙中最强有力者如是说:一切事物的评价在我身上发光。”109现在,狮子要对巨龙说“不”,用“我要”取代“你当”。这实际上是查拉图斯特拉和尼采所处的高度,他们推翻了消极的虚无主义的价值(无论是基督教的,还是人性的、太人性的),创造了超越人类所需要的必要条件。狮子破坏了一个旧世界,但还无力创造一个新世界,于是,精神发生了第三次变形,变成了“赤子”。“赤子”是什么呢?“赤子是纯洁和无怀,是一个新的起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初始的运动,一个神圣的肯定。”110这就是未来超人的雏形,这就是未来“地球的主人”。如果说骆驼的道德是“你应”,狮子的道德是“我要”,那么,赤子的道德就是“我是”。“比‘你应’更高一级的是‘我要’(英雄人物);比‘我要’更高一级的是‘我是’(古希腊诸神)。”111当然,包括尼采和查拉图斯特拉在内都还没有达到赤子的阶段,现在“还没有过一个超人,我已看过他们的裸体,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他们彼此太相类似。真的,我看出即使最伟大的人——也太人类了。”112但尼采坚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候,那个怀有伟大的爱和蔑视的人终将降临。“这个未来的人就这样把我们从迄今所有的理想中拯救出来了,就这样把我们从理想的衍生物中、从伟大的憎恶中、从虚无意志中、从虚无主义中拯救出来了。这一正午的报时钟声,这一使意志重获自由、使地球重获目标、使人重获希望的伟大决定,这个反基督主义者、反虚无主义者,这个战胜了上帝和虚无主义的人——他总有一天会到来。”113《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部第80节以狮子的出现为“吉兆”。清晨,查拉图斯特拉走出洞府,炽热而强健,宛如一轮红日。无数的鸽子飞拢到他的周围,翻飞翱翔。这时,一片爱之云霞射向查拉图斯特拉。发生了什么事?查拉图斯特拉用手去抓那些温和的鸽子,他抓到的却是一片浓厚的、温热的、毵毵的毛发,眼前出现了一只金黄大力的狮子。查拉图斯特拉知道,“吉兆来到了”。“好吧!狮子已经来了,我的孩子们接近了,查拉图斯特拉已经成熟,我的时候已经到来!这是我的曙晓,我的白昼开始了!现在起来,起来吧,你伟大的日午。”114

(四)超人是大地的意义

在虚无主义的笼罩下,人已经“退化”,成了“地球的皮肤病”,成了“令人败兴的乐器”。“关系到一切时代,只要有了人,同时也就有了畜群(种属帮派、社区、氏族、民族、国家、教会)”。115“人的发展有罕见的局限性:犹豫不决、拖拖拉拉、时常后退、原地踏步。之所以产生这种现象,在于群畜服从的本能以牺牲命令艺术为代价而很好地遗传了下来。”116于是,对人加以超越,就成了克服虚无主义的重要任务。“人日益渺小化,这恰好是促使人们想到驯育强大种族的推动力。因为,强大种族的充盈也许就在于变得渺小的种类渐趋衰败。”117人应当如何被超越?尼采的回答是:回归大地。“超人是大地的意义。”118在西方历史上,我们已经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听到大地的声音了。自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在现实世界之外构造一个“真实的世界”之后,自从基督教在现世之外构造一个来世之后,大地就从人们的生活中“隐退”了。按照这种世界观和价值观,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大地和世界是荒谬的、无意义的、虚假的,因而是应当抛弃或逃离的;而人们在它之上、之外、之后“虚构”的世界或所谓“天堂”却是合理的、有意义的和“真实的”。尽管在这两千多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确也“生活在”这个大地上,但我们“高傲的”头颅始终是仰望天界的。我们之所以还生活在大地上面,只是因为我们一时还无法彻底逃离它、摆脱它。大地的“隐退”和人的颓废是同一个过程。因此,要改造人,塑造超人,就必须回归大地。“忠实于大地,别相信那些同你们述说着出世的希望的人们。他们是毒害者,无论他们是有心或无心。他们是人生之轻慢者,是自己毁坏和自己毒害的人们,大地倦怠于他们,所以,滚他们的!从前对于上帝的亵渎是最大的亵渎;但是上帝已死,因此也死了那些渎神的人们。”119

病中的尼采

回归大地,也意味着回归我们的肉体。在形而上学和基督教世界观中,与大地一起遭贬低的还有我们的肉体。“从前灵魂侮蔑着肉体,在这些日子,这种侮蔑是最高的理想:——灵魂愿肉体尫弱、丑陋和衰惫;以此灵魂想逃脱了肉体和大地。”120我是什么?传统形而上学和理性主义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一个精神,一个理性。在尼采看来,这纯属“‘精神性’的偏见”。“按照精神性的教导,身体应该受到反对、忽视或折磨;人们应该因为他们内心的本能冲动而反对自己和折磨自己。”121这是造成人的颓废状况的又一个根源。因此,为了实现人的自我超越,必须为肉体“正名”。“我完全是肉体,不再是别的;灵魂不过是附属于肉体的某物的名称而已。”122如果说人是一个理智,那么,不妨说肉体是一个大理智,精神则是这个大理智中的一个小理智,就是说,精神是肉体的工具和玩物。在肉体这个大理智中,当然会有差异和“战争”,但我们“健康的”肉体有足够的“能力”驾驭它们,如同“一个牧人”驾驭“一群羊”,结果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和平”。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中灵魂与肉体的对立在这里荡然无存。查拉图斯特拉只承认“一个有权力的王”,只承认“一个不知名的圣哲”,这就是我们的肉体。罗森把这种观点称为“尼采的唯物主义或者说是生理学主义”。按照这种观点,精神的目的不是认识真理,更不是在身体之外寻求超验的本质世界,而只是满足肉体的需要,为肉体带来快乐。“根本的问题:要以肉体为出发点,并且以肉体为线索。肉体是更为丰富的现象,肉体可以仔细观察。肯定对肉体的信仰,胜于肯定对精神的信仰。”123

尼采认为,正是我们的自己即肉体是一切创造的源泉,也是一切评价的源泉。当我们的自我即小理智对事物做出评价时,它只是一个“面具”,在它后面“说话”的实际上是我们的大理智即肉体。当然,说肉体“言说”,只是一种比喻,因为“它不说自我而只实行自我。”124自我之所以会去“吃苦”,会去“快乐”,完全是肉体使然。以“病人”和“垂死者”为例。他们蔑视肉体和大地,贪求天国和救济的血滴,“但即使这甘甜而悲的鸩毒,他们亦是剽窃自肉体和大地!”125当他们在幻想中真的“看到”了上帝,“看到”了天国时,他们会得到解脱的痉挛和喜欢。谁在“痉挛和喜欢”?他们的肉体!当他们蔑视肉体的时候,恰恰暴露了他们对肉体的尊敬,因为创造了蔑视与尊敬、价值和意志的正是他们的肉体。只有当他们的自己即肉体要去死的时候,它才会通过自己的工具即精神对肉体加以蔑视和贬低,从而借助精神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名副其实的“肉体的狡计”。所以,肉体的蔑视者不是通往超人的桥梁。尼采“宁肯听健康的肉体的声音”,因为“那是更真实的和更纯粹的声音”,因为“健康的肉体完整而端正,更真实地、纯粹地讲说;它讲说着大地的意义。”126

回归大地,还意味着回归和保护我们的感官。“要牢牢地保护我们的感官,保持对它们的信仰——而且接受它们逻辑的判断!迄今为止,哲学对感官的敌意乃是人最大的荒唐!”127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和理性主义传统是一致的,在这个传统中,理性成了“真理”的化身,而感性和感官则成了向我们隐瞒“真实的世界”的元凶,于是,如何摆脱感官的“欺骗”就成了传统哲学的重要任务之一。巴门尼德要我们远离感官,因为它们显示了事物的多与变,所以他告诫我们:别让习惯用经验的力量把你逼上“意见之路”,只是以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或舌头为准绳,而要用你的理智来解决纷争的辩论。在尼采眼中,甚至赫拉克利特也未能公平地对待感官:因为“一切皆流,一切皆变”,而感官则向我们显示了事物的持存与统一。“感官既没有以爱利亚学派所设想的方式,也没有以他所认为的方式撒谎,——它们根本就不撒谎。我们用它们的证词所制造的东西,才把谎言放了进去,譬如统一性的谎言,物性、实体和持存的谎言……‘理性’是我们伪造感官证词的根源。只要感官显示生成、消逝和变化,它们就没有撒谎……”128

要回归大地,成就超人,就要置身于道德之外,因为道德是造成人的退化的刽子手。“人类怎样才能被提升到其显赫状况和权力的顶峰呢。思考这一问题的人首先须得明白,他本人一定要置身于道德之外。因为,从本质看来,道德的目的与此相反,它要阻止或摧毁那种向着显赫方向的发展。因为,实际上这种发展会吸引无数的人为其效力,以致出现一种流是自然的。弱者、娇生惯养者、平庸者必然群起抗拒生命和力的光辉,为此,他们必须对自身做出新的评价,借以谴责极度充盈的生命,可能的话,摧毁生命。因此,就道德蓄意制服各类生命而言,它本身就是敌视生命的惯用语。”129超人之所以能够置身于道德之外,是因为他无比强大,因而能够打破压在他们头上的“道德重负”,重新为世界立法。“这里指的主人种族不仅任务只在于发号施令,而是具有自己的生存范围,充盈着对美、勇、文化、风格乃至最精神性事物的力。一种有权享用奢侈的肯定种族——它强大无比,再不需要美德命令式的残暴;它无比富有,再不需要节俭和咬文嚼字。它身在善与恶的彼岸;在一所为特殊和精选出来的植物准备的暖房里。”130

要回归大地,成就超人,就必须取消民主制,恢复或重建等级制。尼采认为,正是现代民主制取消了“主人”与“奴隶”、“高贵者”与“低贱者”的界限,取消了人们之间应有的“距离感”。“我们身上已不再有那种古代的高贵气质,因为我们的感情中已不存在古代奴隶。”131“对我们来说,民主运动不只是政治组织的蜕变形式,而是腐败的、也就是使人渺小化的形式,是人的俗化和人的贬值”。132“民主时代,人们仇恨‘权力意志’,似乎这个时代的整个心理学在巴望着缩小和诋毁权力意志。”133在此意义上,“民主制度乃是自然化了的基督教。”134在这样的土壤之上,人们只能看到奴隶当家做主,庸庸碌碌之辈得势,因为它是文化精神病院和文化医院。强者只能产生于“贵族学校”乃至“军校”,产生于战争,产生于等级制。“任何‘人’品类的提高,迄今为止,都是贵族政体社会的事业——一再如此:因为,作为贵族政体社会的事业,这个社会信仰的是人与人等级制和价值差异的长梯,并且需要某种意义上的奴隶制。”135“这个具有普遍选举权的时代,即任何人都有权批评任何人、任何事的时代,我认为当务之急乃是重建等级制。”136因为“等级制就是权力制。”137“等级制:决定价值、指导千年意志的人是最高级的人,他的方法是引导人的最高本性。”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