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的银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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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辛基的邂逅

邂逅未必是艳遇,就像走路不一定摔跤,何况邂逅的是位同性老翁,利波宁先生。名字中国人并不耳熟,但闲聊后方知此公非等闲人物,而是芬兰前总理,且连任两届,主政10年之久,在芬兰乃至整个欧盟可谓“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今年夏季去伦敦赴会,途经赫尔辛基逗留一日,上街观光漫游时,短短半天里居然同他三度不约而遇。可见不是冤家也常会狭路相逢。

飞欧洲取道赫尔辛基中转会多花点时间,但好处是可以把漫长难捱的航程截为两段。北京到赫尔辛基才8个小时,再飞任何欧洲城市也就两三个小时。中转途中走出空间狭小的机舱,伸展四肢,喝杯咖啡,对不赶时间的闲客来说,何乐不为?

这次我干脆把中转延长为“city break”(都市寻乐)。在中心火车站旁的Holiday Inn睡了一夜,时差归零。主要景点举步可达,于是用完早餐便出门游逛。

中心火车站的正门就是一大名景,也是芬兰的标志性建筑。车站正门用当地花岗岩砌成,大门上方是一个巨型的半圆状拱窗,镶嵌着四方玻璃。两侧各有两座巨型的石雕人像,每个石雕男子都手捧一个球形的大灯。

二战期间,就在这车站里,当时的芬兰总统卡里奥因心脏病发作,气绝身亡。卡里奥总统的铜质纪念雕像静坐在芬兰议会大厦一旁,看着他的后辈们前赴后继地折腾奔忙,全无插嘴进言的份儿了。一位坐在铜像旁的老人闲得发慌,主动搭话闲聊。他一口咬定,当时俄国军队大举入侵,总统在车站同俄军谈判未果,绝望中心力交瘁,倒地毙命。芬兰人口才数百万,那场战争是猫与虎的搏杀,俄军最后以惨胜收兵,挽回一点脸面,却元气大伤。芬兰以卵击石,却把石块撞裂了,令世人肃然起敬。

火车站的东侧不远是议会广场,四周建筑都是新古典主义风格。北端是气势恢宏的赫尔辛基大教堂,广场一侧是赫尔辛基大学和芬兰图书馆,另一侧的一排政府大楼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国务院及各部委,四层高,毫不起眼,看上去像旁边教堂的副楼。端着咖啡咬着三明治在拐角处同你撞个满怀的,说不定是某个部的部长或主任。

顺着小巷往南行走几百米,就到了码头边的露天集市广场。当然,有了集市也就没了广场,一排排摊位帐篷挤满了空地,卖纪念品、廉价衣物的,吆喝冷饮热餐的,市井气十分浓烈,煞是热闹。去海上芬兰城堡和其他各小岛游览的渡船也从这里出发,因此游人如鲫,摊贩卖主的钓钩常有俘获。

从码头向东北方向眺望,西欧最大的东正教大教堂巍然屹立在一座山坡上,就像历史上对芬兰虎视眈眈的俄罗斯一样,霸气十足地俯瞰整个赫尔辛基。教堂里陈设和壁画十分精美,让爬坡登殿而气喘吁吁的游客感觉累得值了。

逛了上述一些主要景点后,我打开地图寻找著名建筑岩石教堂。沿着火车站西侧的Mannerheimintie大街由南向北行走,到了现代艺术博物馆、议会大厦、国立博物馆等著名建筑集聚处,左拐便是历史悠久的中心老城区康比。岩石教堂应在前面不远。5年前我去过一次,算是故地重游,因此自信到了近处定能找到。但过了两条东斜西弯的小路,我的自信渐行渐残。再细看一下地图,对照街尾墙角的路名,确定自己的位置不算难事。但费神不如问路,在英语通用的芬兰问路尤其方便。

四周一看,见对面缓步走来一位老者,身材高大,面色红润。我上前笑道:“我知道身在赫尔辛基,但不知道在赫尔辛基哪里。请问岩石教堂怎么走?”老人笑了,一挥手:“跟我来,到了前面指路更容易找到。”于是我们边走边聊。

他问:“你是日本人吗?”“噢,不是。”“如果是的话,我就可以向你表示祝贺了,日本女足昨晚打败了美国队夺得了冠军。”

作为中国人,我不想在足球这劳什子上自取羞辱,便忙着岔开话题,问他是否去过中国。

老人答道:“去过几次,差不多1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是芬兰的总理,那时中国当家的是朱镕基先生。”我忙问老人姓名,老人一字一顿地用英文拼读了自己姓名:Paavo Liponen,帕沃·利波宁。

老人谈起朱总理,敬佩之意溢于言表:“一位非常敏锐聪明的人,非凡的记忆力,本人敬佩之至。”接着侃侃而谈,“中国的经济发展让全世界瞠目结舌,太了不起了。现在欧洲和美国陷入了麻烦,很大的麻烦。就指望中国经济的拉动了。”

我附和道:“确实,现在全球经济一体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一个大的经济体发生灾祸,谁也不能幸免。”

他停步指着旁边的街心花园说:“从这里穿过花园,往前不远走到街的顶端,向右一拐就是岩石教堂了。”

“谢谢您了。您也是一位VIP了,让我们合个影吧,要知道在北京的大街上撞上一位前总理的几率比撞上一头大象还低。”我一边说着,一边张望寻找为我们拍照的人。一个过客正从不远处昂首阔步而来,我喊了几声却毫无反应。我笑道:“显然是个美国人,对来自中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置若罔闻。”利波宁先生也跟着微微一笑。还是一位女子欣然接过相机,为我们拍了合影。

岩石教堂铁将军把门,一看才知10点开门迎客,看表现在才9点半,这半小时如何打发?于是沿原路向东闲逛,没多远又见马路对面老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往前走,正是利波宁先生。这空余的半小时有去处了!我紧走几步上前招呼。

老人指着身旁眉清目秀的金发女孩介绍说,“我女儿, 11岁了。”“您今年多大?”我问。“71岁了。”“那我是否听错了,是您的女儿还是孙女?”“是我女儿。”老人颇为自豪地答道。

他接着告诉我,他已经退出政界,只做些研究咨询工作。但他的太太(想必还很年轻)是位活跃的国会议员,下星期又要去中国访问。我提议能否附近喝杯咖啡聊聊,教堂要10点开门呢。他抱歉地说:“谢谢您的邀请,但实在没时间了。我们今天出发去休假,还赶着买点东西做准备。”

第二次道别后,我去了刚开门的岩石教堂,在里面盘桓了半个小时。教堂是座非常奇特的建筑,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内挖掘建成,因此没有教堂通常具备的宏伟门面和外形。虽然类似一个巨大的洞穴,但建筑顶端四周是一圈宽大的采光窗,金晃晃的阳光瀑布般直泻而入,整个教堂大厅明亮怡人,欧洲教堂的晦暗阴森一扫而空。装饰也是简洁的北欧风格,教堂内饰的精雕细镂一抹而净,不求庄严肃穆,只留明快怡人。

教堂椭圆形的大厅除了供牧师布道,另外一大功能就是用作音乐厅。记得上一次游览时,教堂大厅内济济一堂。站在布道讲坛前的不是神色忧郁的牧师,而是一位穿着牛仔裤的中年指挥。台前的管弦乐队有20多人,各自忙着调试自己的乐器。教堂大厅里杂音四起,人声鼎沸。突然间,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洪亮华丽的乐曲像一股晶莹闪亮的清泉喷薄而出,令人心醉神迷。那种音乐的震撼力至今感受如新。这次特意找来,想碰碰运气,兴许还能赶上一场音乐盛宴。结果未能如愿。

出了教堂不远我在路边停步摆弄手中的相机,身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问:“教堂去过了?”回头一看,又是利波宁先生,这是一天之内第三次偶遇了。

他牵着女儿的手,提着满满的购物袋,像是刚从商场采购完毕。于是我同老人闲聊着,陪着他们往家走。到了他家门口,我才意识到老人刚才为了给我指路,特意绕路陪我走了一段。

那是一座外貌朴实的五层普通公寓,浅红色的水泥外墙上几道乳白色的长条色块算是唯一的粉饰。楼旁一辆重型卡车和一台吊车。他说,这楼老了,建于1911年,正在做外墙维修。

我笑道,中国也是在1911年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体制的,建成后就一直在修,用泪水汗珠甚至血肉在不断地修。

利波宁先生举了下手中的购物袋,略带歉意地说:“我们全家要去度假,刚才忙着买点必需的物品,下午就出门了。所以不能请你进去喝一杯了。”

最后告别时,我说:“冒昧地问您一个敏感的问题,您如何评价中国的政治制度?”老人沉吟片刻,像是在斟词酌句。

我补充道,我知道西方的政治家在这个问题上有一套标准的说辞,专制,没有人权,等等。但我们不得不面对历史堆积而成的现实,何况这个制度至今还是卓有成效的。在欧美以外的国家,西方的民主制度失败的案例比比皆是。看看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海地,还有那些非洲国家。

老人似不便直言评判,委婉地答道:“中国毕竟是中国,有其特殊性,十几亿人啊。何况中国确实也在大步前进。”他顿了一下,像是临别赠言似地说道:“‘incremental evolution'(渐进发展),那才是上策。”

我响应道:“完全正确,中国这么一个大国,一旦乱了就可能四分五裂。我们需要‘evolution',而不是‘bloody revolution'(流血革命)。”利波宁先生握了握我的手,像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望着老人蹒跚而去,不由心中一悲,任凭大业有成、风光无限,人终将是风前残烛,蜡销尽,了无痕。

我回到酒店上网查知:利波宁先生1995年至2005年连任两届芬兰总理,1999年访华会见朱镕基总理,当时还兼任欧盟轮值主席。网上还有一张照片,12年前的旧照。欧盟首脑在冰岛开会,各国政要飞抵雷克雅未克。芬兰总理利波宁穿着厚厚的大衣走下舷梯,手里拎着一个篮子。躺在里面的是刚出生的婴儿,因无人照料,只能随父一起赴会。照片上了欧洲的各大报纸首页,一时风头无二。照片上沉睡的婴儿想必就是金发女孩的哥哥了。

网上是老人十几年前的照片,神采奕奕,显得精干敏捷。现如今,老人腆着隆腹,壮实依旧,却已韶华逝尽。人们总是感叹人生悲哀莫大于美人迟暮,但是,英雄老去,不亦悲乎?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