垒石为门
“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丰子恺这样深情地描述自己的故乡石门湾。那么,石门湾,究竟是怎样一个美好的所在?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丰子恺曾经生活过、书写过的江南小镇——石门。
一
石门,现属浙江省桐乡市,清时曾称玉溪,大运河流经该地转了一个120度的大弯,因此又称石门湾,简称石湾。这里得天独厚,交通便捷,人文风雅,历史文化底蕴深厚。
这里有七千多年前的罗家角遗址。今天,我们一日三餐吃着大米饭时,也许不会觉得稀奇。可是,设想一下,七千多年前,石门一地的先民们,就已开始种植水稻,也和我们一样吃大米饭,那就很神奇了。20世纪50年代,在浙江省桐乡市石门镇罗家角自然村,发现了一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属马家浜文化类型,距今七千多年。2001年,罗家角遗址被国务院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罗家角遗址的发现,在中华文明史上意义非凡,它告诉我们,在距今七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在石门罗家角一带,就有先民种植水稻,饲养家畜,营建木结构房屋,在这里繁衍生息。罗家角,可以说是江南水稻的发源地。
这里有两三千年前的吴越文化。如果你站在石门镇上运河大转弯处那一块吴越界碑前,望一望千年的运河、逶迤而过的船队,听一听鸣笛声声,或许更能体会石门、石湾(石门湾)、玉溪这些名字的内涵。石门湾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运河走到这里,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而历史也在这里有过无数的转身,华丽的、落寞的,无情的、无奈的,惊喜的、惊叹的。一幕幕历史风云,在这个大转弯处演绎;一个个生动的背影,在这里来了又去了。
转身又看到一个小弄堂,名垒石弄。它写着石门一地古老的来历。相传,这里就是春秋时吴越两国分疆之处,弄之南属越,弄之北属吴。越王勾践在此垒石为门以防吴,吴也结寨于此以拒越,石夷门、垒石弄和石门镇的名字皆由此而来。想一想,两千多年前,这里竟是两国边界,跨一脚便出了国门。春秋无义战,当年,这里曾兵锋迭起,车马相逐,血流成河,百姓深受苦难。明代陈润的《石门故垒》诗曰:“古塞千年尚有基,断横残石草离离。风烟不散英雄气,犹似吴兵百战时。”“石门故垒”在清代曾被列为“桐溪八景”之一。
这里在宋时就有闻名遐迩的私家花园。宋室南渡后,康王赵构车驾常往还于石门道中,石门成为其驻跸之所。绍兴(1131—1162)年间,于石门驿基建行幄殿,即皇家行宫。同时,因石门地处水网之中,地势隐蔽,为避金兵,南渡的士大夫都选择在此建造房屋居住,其中最有名的是施州(今湖北恩施)刺史张子修、迪功郎张汝昌所建的东园、西园。《千家诗》收录的戴敏《初夏游张园》诗云:“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写的就是石门的东园、西园。时过几百年,张氏东园、西园早已湮灭无痕迹。就在人们早已遗忘的时候,历史再一次被提起。2003年,石门中学建造新校舍,在建筑工地发掘出假山石数十块及鹅卵石铺的道路,经文物部门专家认定,这里正是南宋时的张氏东园遗址。曾经的东园、西园,起承转合之间,昭示了一个信息:石门,这个古吴越争霸之地,到南宋时期已成奢华富贵之乡。石门湾,也折射出宋室南渡的历史。
垒石弄一角(徐盈哲 摄)
石门湾古吴越疆界碑(徐盈哲 摄)
这里在清时有皇家的行宫。康熙、乾隆两位皇帝先后巡行江南,坐龙舟浩浩荡荡沿运河南下,到了石门这个地方,便在石门大营暂歇。据史料记载,乾隆六次南巡均曾在石门大营驻跸。清施钟成《玉溪杂咏》云:“翠华六幸有行宫,官柳丝丝汉苑同。莫道烟痕太消瘦,当年曾系玉花骢。”可以想见,当时龙舟凤船,逶迤驶过石门湾,好不壮观。乾隆南巡大营,俗称营盘头,在石门东高桥外二里处,清咸丰时毁。20世纪70年代平整土地时,还发现大营基地的阴沟等设施,另有“大营界石”界碑。到了20世纪80年代,大营基地旧址上曾建有石门丝厂。旧迹依稀可寻,往事并不如烟。
一个运河小镇,曾与两朝帝王紧密联系,幸莫大焉。可以想见,随着这么多官船、官员前来石门,连带而来的生产、生活的变化,农、工、商、服务业的兴起,以及市政设施的建设,都是自然而然的。石门,真的是一个有太多故事、历史底蕴深厚的好地方。
然而,经过一次次战乱,旧日的辉煌,湮于尘埃,曾经的热闹,归于寂寥。石门,在清末后相当长时间里,渐渐冷落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城镇建设、市井烟火才逐步得到恢复。
二
石门,是江南佳丽地、富贵安乐乡。
桐乡地处杭嘉湖平原腹地,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百花地面、文化之邦”的美誉。丰子恺曾在《辞缘缘堂》一文中写到故乡的好,因得天时地利,堪称“安乐之乡”。此地离海边不远,四周都是大平原,境内河网密布,水陆调匀。这里四季分明,气候也宜人,冷暖变化缓和。春夏秋冬,渐渐推移,使人不知不觉。随着季节的变化,人们从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到大绵袄(厚丝绵),逐渐递换,不经意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故自然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丰子恺认为,其他许多地方,有的气候变化太单调,半年夏半年冬,脱了单衣换棉衣;有的气候变化太剧烈,一日之内有冬夏,捧着火炉吃西瓜,让人觉得很不习惯,都没有故乡好。因这里得“天时之胜”,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中没有一块荒地,全是作物。稻麦之外,四时蔬果不绝,风味各殊。尝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联想一季的风光,可以梦见往昔的情景”。
丰子恺对故乡的物产特别敏感。有一次,他在上海功德林吃到新蚕豆,马上联想到故乡清明赛会、扫墓、踏青、种树的情景,以及绸衫、小帽、酒旗、戏鼓等种种故乡的风物。有时在他乡看见桑树和丝绵,心中便涌起乡思,因为这也是故乡特有的物产。在他的家乡石门湾,乡村人家,无论贫富,家家都养蚕,乡人无论老少都穿丝绵,是名副其实的“丝绸之府”。
而如今,石门一地,更有殷家漾梨园、桂花村、田野菊海等,一年四季,花事烂漫。丰子恺要是生活在今天,更要欣然握笔画画、作文,歌之咏之了。
三
石门,得运河之利,交通便捷,自古为南北孔道。
石门的名字虽然两千多年前就有了,但石门一地的初创,小镇的兴起,大概要到隋朝大运河开通以后,才真正应“运”而生。这里的“运”,有两层含义:一是机运,一是运河。是运河,带来了机运,造就了石门这个水乡小镇。
隋大业六年(610),江南运河开通后,石门地处运河畔,随即成为南北交通孔道,历经唐、宋、元、明、清数朝,贡赋漕运,在此迎来送往,从没停止过。直到今天,虽然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兴起,人们有了更为快捷、更为现代的交通运输方式,但你站在石门湾看运河,仍会深切地感受到,千年运河依然在发挥着它应有的功能,舟楫繁忙,往来不绝,依然不可或缺。
据史书记载,从唐朝开始,石门已经设置驿站,后来的历朝历代,都在石门设置重要驿站。不仅驿使往来不绝,而且“官舫贾舶皆泊于此”。贡赋漕运,来往货物船队,到了石门湾这个地方,都会停下来歇歇脚,再上路。
明宣德五年(1430)析置桐乡县后,石门镇以接待寺寺弄为界分属崇德、桐乡两县。“县官迎送宪节,以此为出入界首。故每薄暮,帆樯云集,夜市颇盛。”
明清两朝,石门湾商贸之发达在崇德县城之上。明万历时,石门镇人口有两万多,镇上榨油业发达,仅油坊就有二十多家。石门镇还是远近闻名的蚕乡,所出“石门种”蚕种甲于禾郡。与此相应,石门镇的丝绸业、棉布业也很发达。在丰家老屋与缘缘堂之间,曾经还有“棉纱弄”之名。
明清时有许多专门写石门湾风景的诗词。如明贺麟有《玉湾夜泊》诗曰:“驿路迢迢送夕阳,石门湾口泊连樯。买鱼人唤溪边棹,乞米僧归竹下房……”驿路迢迢,夕阳西下,运河港湾,帆船林立,买鱼烧饭,僧归禅房……石门湾是美的、热闹的,有世俗忙碌的诸般欢喜。
丰子恺也曾在《辞缘缘堂》一文中详细介绍过石门所处的优越的地理位置。
它位在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通。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闲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
对于石门一地的百姓来说,运河曾经是出行不可或缺的交通要道。
江南运河,支流繁多,港汊错综,河边密密地散布着无数城市乡镇,三里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二十里一县。而石门湾就在这稠密的水网中央,水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异常便利。人们都习惯坐船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几乎不需要步行。人们下乡、出市、送客、归宁、求神、拜佛等诸般出行,即使只有三五里的距离,也乐得坐船。
运河的支流中,有一条叫作后河,流经丰家门前。丰子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生活在这条小河边。后河,是少年丰子恺最早熟识并与之亲近的一条河流。
丰子恺从小就在这样富有诗情画意、得天独厚的环境中长大。后来,他外出读书、工作,便是从后河的河埠上船,沿运河出门远行的。而家里的人,就总是站在这条小河边目送或迎接他。成年以后,他常常自己雇一条船,沿着运河走,从家里出发,一天就能到嘉兴,一天半就能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元。在丰子恺看来,坐船出行比坐火车更好。开船时间可以自己定,在船上,仿佛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方便。经过塘栖等码头,还可以暂时停泊,上岸吃饭或购物,在靠河边的小酒店里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盆小菜,烫两碗花雕,从容自由地喝着,丰子恺称之为“富有诗趣的旅行”。在石门湾,火车有距离感,而运河就流淌在身边,坐船是更流行的旅行。
故乡石门湾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杭嘉湖平原四季皆宜、富足安乐的生活环境,千年运河川流不息地流淌在身边,这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与难忘。正是这样一片丰润的土地,孕育出丰子恺这样的艺术大家,而丰子恺又为这个江南水乡小镇增添了更多艺术的趣味。丰子恺与石门湾,就这样自然地联结在一起,互相成全,交相辉映。
《繁忙的大运河》(徐建荣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