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修罗场(上)
(一)
2016年6月,李亦安调到东方银行总行工作。之前,他是该行西北地区一家二级分行的行长。这次是通过处级干部公开竞聘,被新任的总行梁汝成行长看中,钦点至公司业务部,任营销一处处长。
报到那天,他一早8:00就来到了位于陆家嘴的总行大楼,公司业务部在二十楼。这时的办公区,尚未完全苏醒,整层都十分静谧,只有两三位保洁正有序地忙碌着。
李亦安悄悄推开门,快步走到工位前,依次摆开电脑、水杯、本和笔。坐定之后,他四周环顾,这层楼有三个独立办公室,楼层尽头最大的那间,是总经理杨斯理的,其余两间分属两位副总;处长在开放区办公,但工位都在最后靠窗的位置;员工工位则都在所属处长之前。三间独立办公室不知陈设如何,但见这开放办公区,桌上有绿植、盆栽、玩偶和咖啡壶、茶具、零食,椅后有球拍、瑜伽垫、钓鱼竿,有的椅下还有球鞋、高跟鞋,有的桌下还有折叠床、躺椅,总之,全场处处洋溢着浓郁的休闲气息。
直到8:40,电梯口才传来“滴、滴”的打卡声。8:50左右,杨斯理推门而进,李亦安起身跟了过去。
“杨总,早啊!小李向您报到!”李亦安满面春风地恭敬道。
“哟,李大行长呀,热烈欢迎,热烈欢迎,你可是梁行长钦点的大将呀!怎么样啊?昨天综合处和你联系了吧?”杨斯理一脸堆笑。
“联系了,联系了,感谢领导关心啊,办公、生活,都安排的妥妥地,晚上还详细给我说了通勤路线。”李亦安急忙道谢。
话未收音,杨斯理的电话响了。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愣是没接,李亦安斜眼一瞥,看到手机屏是有名字的。两人刚准备再聊,内线电话又响了,杨斯理不耐烦地拿了起来。
“哦,吴行长呀,…哦,刚才手机静音在充电,什么事,你说。”看来,对下面,杨斯理幌子张口就来。
趁此间隙,李亦安顾盼四周,办公桌侧面的茶几上,摆着一盏精致的茶台,茶几旁则堆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顶级茶茗;杨斯理留着长寸头,两鬓已见斑白,一身杰尼亚藏青色西装,内配白色衬衣,斜纹真丝领带,端坐在办公桌里,短颈肥脖的他,这时几乎是用鼻音在哼,时而皱眉,时而眯眼,那气定神闲的扮相,宛若在决定这家十万亿银行的生死;再往杨斯理身后看,怎么冒出一缕青烟?会不会自己眼花了?张健吾使劲挤了挤眼皮,定睛一看,原来领导身后还敬着一尊佛龛。之前就传闻杨斯理精研佛学,此景此场,再看领导时,彷佛已青衫加身,仙风道骨了。
“…好,知道了。”未置可否,杨斯理就挂了电话。
“真是的,这帮分行领导,一笔简简单单的优惠利率申请,大早上啰嗦了半天,跟催命似的,这价格是资财部定的,你说,我们又能怎样?”杨斯理自问自答。李亦安知道,不到十万火急,分行领导是不会赤膊上阵的,肯定是涉及到了同业竞价,或者是派生业务,但再红的烙铁一放进总行,大多会“滋”地一声被流程浇灭了。这也是之前梁行长与他谈话,希望对战略客户经营体制机制改革的初衷,看来,确实是刻不容缓了。
“是的,是的,客户服务归我们,定价权却在其他部门,看来,这责权利确实像梁行长说的,早该动一动了。”说到工作,一脸方正的李亦安浓眉立即挑了上来,那力拔山兮的行长气魄不经意间就显现了出来,“杨总,您看,咱们是不是根据这些症结,先草拟个初步的改革方案呢?昨天梁行长找我谈话时,也重点提到这个问题了,看着行长挺着急的。”李亦安端正身板,原本直挺的鼻梁更加挺拔了,这也是他请战时的一贯姿态。正是靠着这种拼劲和姿态,之前他所领导的机构一直名列前茅,也正是靠着这些实践和思考,他的竞聘演讲才让梁汝成行长感同身受,心眼一亮。
“哦,不急,不急,这个不着急。静能生定,定能生慧,慧才能生智呀,”杨斯理大器地摆了摆手,“亦安,你刚到总行,先熟悉熟悉情况。”李亦安原以为一拍即合,没想到是一拍两散。
“杨总,……”李亦安话没出口,杨斯理又来了电话。
杨斯理斜眼一瞥,“刷”地站了起来,深深地调了调气息,接着,郑重地滑开了手机。
“吉行长,您好!”原来是总行吉永福副行长的电话,他也是公司业务部的分管行长,李亦安也条件反射似地屏住了呼吸。
“好!好!……,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落实。……不用,不用,这些都不用,我现在就办,您放心。”杨斯理紧紧地握着电话,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气息。
“亦安,这样,你先熟悉熟悉情况,吉行长刚交代了个事情,我现在马上要去人力部协调落实。”还没等李亦安反应,杨斯理已叫来了综合处处长李丽,李丽四十五六,个头较高,一袭中规中矩、颇有年代的黑色正装,她在听杨斯理吩咐时,先是眉头紧锁,若在深思,接着慢慢展颜,频频点头,待到最后恍然大悟,近乎叫好。简单交流后,两人就急匆匆出门了。
从杨斯理办公室出来,李亦安召集处里几位同事聊了聊。一个多小时的交流下来,李亦安算是明白了,总行之前的客户营销处,在文件上无所不能,但实际中却一无所能,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凭空冒出来许多流程和报表,而大家的工作逻辑就是制定模版、下发分行、统计数据、上报领导。其实,张健吾在分行时就感受到总行公司业务部的“无用”有,报上去的问题石沉大海,发下来的报表旌旗猎猎。逢年过节,下面总要表示表示,对于资金、授信、投行等部门,一般都送些新潮贵重的电子产品,而像公司业务部这类部门,则大多送些形形色色的地方特产。当然,看总行这些年轻人,也根本不在乎这些,就像李亦安这个处,总共五个人,两个外地大学生,清一色“官二代”,另两位上海才俊,则坐拥多处房产堪称“土著”,还有一位海归奇女子,刚才会议上,更是三缄其口,与世无争。李亦安深深感受到,总行的部门,挤满了未经市场的年轻人,他所谓的客户经营、工作思路和改革破局,在这些90后看来,简直都是天外来物,无事生非。
快到中午了,李亦安想着,约几位处长一起吃个饭,算是拜拜码头。
“李处,忙着哩,看你刚回来,中午有事吗?我想请咱们几位处长一起吃个饭。”李丽刚从外面进来,又是综合处长,李亦安就先约她。
“呀,不巧呀,李处,我中午有约了,咱们再换个时间吧。”李丽笑容可掬,眉目传诚。
“哦,没事,没事,咱们以后机会多的是,您先忙。”李亦安一怔。
“张处,你中午有事吗?我第一天来,想约你吃个饭,请教请教。”李亦安又转到了营销二处张欣这边。张欣离异多年,一米五几,虽与李丽年纪不相上下,但左脸却已渗出几块硬币大小的黄斑。
“李处,别这么说,应该是我们请教你呀,听说你是梁行长钦点的,以后可得多关照呀。今天?今天真是不巧呀,我中午还得出去一趟,咱们下周约起来,怎么样?”张欣虚伪而又礼貌。
“哦,那改天,咱们改天。”其他几位出差了,就剩下赵妍,也不用问了,听说她一般都自带沙拉。李亦安悻悻地坐了回去。
11:30刚过,大家陆续离席,两三结伴,三五成群,期间李丽和张欣也先后各自走了出去。李亦安站起来,伸伸腰腿,舒展了几下,也准备去餐厅了。前后摇摆中,他极目楼下,却猛然间发现了李丽和张欣高矮结伴的背影,原来是她俩相约呀,可为什么不明告自己呢?刚才明明是看到她俩是分开出门的呀?
重重谍影中,李亦安感到有些壁立千仞了。
(二)
七月总行行长办公会一结束,杨斯理就组织召开了部门会议。会上他传达了总行会议精神,并重点就总行战略客户经营一事进行了安排。
“各位,梁行长对总行战略客户经营非常之重视,要求我们部门牵头,尽快拿出相关机制办法,这个是咱们部门当前最为重要的工作。李丽,这项工作就由你们综合处牵头,其他几个营销处室分工配合,题目我看就定《总行级战略客户经营管理办法》,后面再拉个客户名单。”杨斯理顿了一下,“哦,对了,你们拟稿前要与相关部门沟通,成文后还要提交他们会签,最好能赶上十月份办公会审议。”领导给的时间不短,漫漫一季,但指导和要求却不多,就空空一题。
会后,李丽也没有耽误,当天就起草了一份提纲和分工发给了杨斯理。第二天一早,李亦安就收到了经杨斯理审核的任务邮件。但一打开附件,他傻眼了:题目之前已定,整个提纲就两页内容,开头一段已拟好,基本复制了行长办公会会议纪要的内容,接着分了公司业务、金融市场、零售业务、风险管理、运营管理及其他六个部分,每个部分仅注明了执笔处长,至于总的思路和逻辑以及资源分配、细则要求和机制目标、保障措施等,只字未提。邮件正文,李丽倒是按照等差数列的要求,明确了进度要求,八月交初稿,九月汇总,十月上会。
李亦安清楚地知道,在分行,类似机制办法,从动议到成文,一般也就一个月左右。首先是主要领导确定目标要求和破局关键,接着执行部门提出逻辑、资源、流程等方面的改革思路,随后分管领导坐阵,召集相关部门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吵架,分管领导协调不了的,还要请出尚方宝剑。一顿面红耳赤之后,执行部门会用三五天时间,写出初稿提交会签。因之前各部门一把手把责权利都吵透了,所以会签速度非常之快。如果超过一个月再不下发,责任部门一把手就要准备挨板子了。
李亦安心想,总行管理着三四十家分行,的确很难如分行般快意去留,但如此草率粗浅,实在大跌眼镜。一头雾水中,他顺着提纲找到了自己的任务——风险管理。再回过头统揽全文,他突然意识到了关键的一点。
“李处,我刚看了提纲,咱们这个办法,还应该增加资金财务部分。因为一线在市场竞争中,价格和规模说起来俗气,但往往是制胜关键。”李亦安风风火火地找到李丽,直言不讳。
“哟,李处呀,领导没有说要会签资财部呀,上次开会你也在的,我们不好自作主张的。”李丽的逻辑非常清晰,眉目更为真诚。
“那我们是不是去找找领导,建议一下。”李亦安还如在分行时执着。
“这个我不好去的,再说了,多个部门多件事,尤其是资财部,谁得罪的起呀,咱们还是别自找没趣啦。”看来李丽只是把这个办法当作一件事,根本未顾及指导意义和分行的期待。
在李丽那里碰了钉子后,李亦安径直去找了杨斯理,因为他觉得如果没有这部分,文件的法力至少要消减一半。但杨斯理的论调与李丽出奇的一致,你一句我一句中,还劝李亦安不要执念,要顺势随缘。
“李处,早呀,昨天找过杨总了吗?”李丽次日一早主动来问。
“找过了,杨总说还是先按提纲中的几个部分拟搞。”李亦安无奈地答道。
“哦,也是啊,以后还得张处您多多提醒,别我这牵头,再牵出什么漏项来呀。”李丽柔声细语但棱角分明。
尽管缺失资金财务,但另一部重头戏风险管理尚在,而且自己负责。李亦安很快就约好了授信部综合处赵宏处长。
“赵处,这次约您,主要是想会商下总行级战略客户经营管理办法。”李亦安开门见山。
“哦,看办公会会议纪要是你们在牵头,你说吧,看看需要怎么配合?”赵宏也不拖泥带水。
“好的,赵处,那我先说说我的想法,要不对了,您随时批评。咱们行战略客户拟采用名单制管理,当然啦,肯定都是些大型集团客户。目前,咱们行这类客户所属子公司或单体项目授信,都需要先向集团主办行领用授信额度,才能上报方案。您也知道,分行担子都不轻,所以集团主办行难免有时会本位主义,一般领用过程都比较拖沓,我在下面时,甚至还碰到过集团主办行随意搪塞,不给额度的情况,所以,这个应该是首要解决的问题。我的想法是,能否改变申领路径,总行级战略客户类似情况,直接向总行相关部门申领。”李亦安顿了一下,他想看看赵宏的反应。
“还有呢?”赵宏示意继续。
“还有就是,这类大型集团客户在咱们授信部与一般客户相同,也是按区域随机派审,这样的话,会有两个问题,一是无论是下属子公司,或是项目公司上来,咱们审查、审批两个岗,都会要求客户经理穿鞋戴帽反馈集团全貌,而且每位专审的意见和角度又不尽相同,这样的话,既不效率,也不精准;二是还有一类新经济行业客户,如大型互联网行业客户,总行还是套用千人一面的评级模型,而这个模型主要参考所有者权益、净利润等传统财务指标,由此导致他们的评级和限额往往差强人意,甚至有的评级结果,我们都不好意思同客户讲。”李亦安之前就憋了一肚子话,现在想一吐为快。
“那怎么办呢?”赵宏插了进来。
“很简单,第一个问题只要把战略客户拎出来,专人审批;第二个问题就是要根据行业客户特点,建立针对性强的风险评级模型。”这对策,李亦安早都想好了。
“很简单?这么大的动作,你说很简单!我的张处呀,你来看看,我们每个评审案头压了多少项目,怎么可能设立专岗,单单审批战略客户的项目?如果行里同意专设机构,还给增加人员编制,我们再谈这个问题。另外,咱们的风险评级模型,当时是参考建设银行和花旗银行建立的,照你的意思,这两家银行也得改改了吧!再说了,我们的评级模型不是有定性部分吗?也不全是财务指标呀!”赵宏起先怔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公司部会来个“懂行的”,但也就怔了短短几秒,就很直接地怼了回去。
“我们定性部分毕竟权重有限,难以……”李亦安还想理论。
“这样吧,张处,你提的这些想法,动作实在太大了,我要向部门领导汇报一下,你看,还有什么要交流的,我一并带回去。”赵宏要关门送客了。
“还有就是审批时效的问题,…。”李亦安还在倾诉中。
“好,我知道了,还有吗?”赵宏不容他展开。
“目前,我们能把这几个问题解决好,分支行就谢天谢地啦,其他随后再向赵处汇报吧。”看着赵宏肃杀的神情,李亦安晦涩地苦笑道。
之后,李亦安又反复约了赵宏几次,起先,要么约不上,要么没效果,之后,说他已经悉数向领导做了汇报,但领导没表态,总之,太极打到了极致。眼看大限将至,张健吾只好求助杨斯理,杨斯理听了后,也没表态,只是派出了他的副手姚琳,这位姚琳小李丽几岁,一米五左右,一头黄发,半脸雀斑,言语间总会扑闪着天真的双眼,据说也已离异,但又找了一位小她七八岁的男朋友。
那天,姚琳约好授信部副总经理李达,带着李亦安一起去交流。
“李总,有一段时间没聊了,最近忙啥呢?”姚琳眉飞色舞。
“姚总,我能忙啥呀,还不就是忙着给你们公司部打工吗?”李达没好气地答道。
“哟,瞧您说的,公司业务怎么样,可是咱们授信说了算呀,再说了,咱们还不都是给梁行长打工的嘛。”姚琳天真烂漫地嬉笑。
“说吧,什么事?”李达不想啰嗦。
李亦安趁两位领导插科打诨间,瞥见李达办公室躺着、站着、排列着不少崭新的专业书籍,有半导体的、有平台经济的、还有医疗的……,看来,这位领导如此热衷行业研究,应该能听进去他关于行业评级模型的建议吧。
“唉,还不是战略客户经营的事,梁行长让我们牵头,这不,还得您支持。”姚琳可怜兮兮。
“我听说你们想法挺多的呀,要动流程,动模型,还想要设专岗,我就告他们说,挺好的呀,只要总行给编制,我们就设专岗,最好把我们也并到公司部,咱们就能并肩为战略客户服务,奋斗终身了啊。”李达含沙射影道。
“呀,我的李总呀,您误会了,我们张处刚来,还不太了解总行的情况,来之前,我和杨总商量过了,主要看您什么意见?”姚琳边说,边给李亦安使了个眼色。
“李总,不好意思呀,我刚来,还不太了解情况,可能提的建议过于理想化了。”李亦安知道,李达不是要解决问题,而是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这事你们牵头,我们只是配合,还得看你们什么意见。”李达连看都没看张健吾,直接冲姚琳说。
“李总,梁行长要我们十月份交差,吉行长又反复提醒我们,要多同咱们授信部沟通,您看,如果咱们不表态,这事就卡住了,”姚琳故作一顿,然后嘻笑一转,“当然,战略客户经营要有所成,咱们授信部一定是居功至伟。”
“那你说,怎么办?总之,动的太多,不切实际。”李达松动了。
“这样啊,来之前,我就想过了,健吾的表达,尽管直接,但还算中领导下怀,我们可以艺术些,不动流程、不改机制,”姚琳又顿了一下,看到李达和李亦安都在静候下文,就接着说,“我们可以表述为,在授信部为战略客户设立‘绿色通道’,也就是说,一些急的战略客户项目上来后,可以选择这条通道,这样的话,你们压力不大,我们也算交了差,领导又乐见其词,怎么样?”
“嗯,这个吗?听着还行,我们可以考虑考虑。”李达坐直了身子。
“姚总,您看,关于绿色通道,我们是不是要同李总商量一些保障措施?”李亦安赶紧跟话,他清楚地意识道,如果没有保障措施,这就是文字游戏。
“哎,李处呀,我们要相信授信部领导的格局,照你这样钉对钉、卯对卯的,这文件什么时候才能发呀。”姚琳有点冒火,她俨然是把发文当成了这项工作的目标,而李达则一脸嫌弃地盯着电脑。
“绿色通道,可以这么表述,但不要再搞其他事情了,姚总。”李达盖棺定论了。
就这样,李亦安耷拉着脑袋,又随姚琳回到了杨斯理办公室。杨斯理这会正在自测血压,他扭头示意两人轻声,待到测完认真记录后,才郑重地合上本子,转过身来。
“沟通的怎么样啊?”杨斯理仿佛刚刚放下烟枪。接着杨斯理的问话,姚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拿下”李达的整个过程。
“哎呀,‘绿色通道’,这个好,这个好!善哉,善哉呀!这个词,行领导一定会满意的!姚总呀,拿下授信部,你这次可立了大功了。”杨斯理毫不吝啬地赞美着,李亦安原先幻想的拍案而起,现在却成了拍手称赞了。
随后,赵宏也正式反馈了张健吾。其实也没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因为这种表述无关痛痒,只不过是大家同意了这一措辞。如何实施、谁来负责、时效如何界定、违反了如何问责等等,只字未提。
九月上旬,李丽开始汇总。次日,经杨斯理审核的初稿就发到了大家邮箱。李亦安打开一看,正文通篇都闪耀着场景、数字、渠道等智慧空洞的流行字眼,洋洋洒洒近二十页,无非是把众所周知的业务和管理流程一一罗列,然后在之前或中间,再插入绿色通道、优先审批、限时办结等铿锵有力的统一措辞。另外还有两份附件,一份是总行级战略客户名单,清一色的央国企;接着,第二份是一户一团队名单,长篇累牍的EXCEL表,大概七八页,团队成员上至总行领导,下至分支行行长,唯独没有整天泡在阵地上的客户经理。
(三)
九月下旬的一天,杨斯理组织召开部务会,审议首批总行级战略客户名单和《总行级战略客户经营管理办法》。
“各位,在大家的通力协作下,我们的战略客户名单和办法基本定稿了,今天过一遍,下周准备提报行长办公会。李丽,你来说吧,先过名单。”杨斯理春风满面的开场。
李丽开启电脑投屏,逐一介绍了客户名单,50户名单中,40户是中央企业,仅10户地方国资,民营企业一个没有。
“来,大家看看,对名单还有什么补充意见?”杨斯理招呼道。
“这能有什么意见呢,全中国不选这些客户,还选哪些客户呀,大家说,是不是呀?”姚琳迫不及待地追捧。
“是呀!”“是呀!”……,叫好声此起彼伏,大家都朝着杨斯理的方向,射出道道赞许并激动的目光,如同社会主义之于中国。
“杨总,如果这份名单定了,那我们总行的战略客户经营真要石破天惊,一鸣惊人了。”张欣又将高潮使劲推了一把。
“对呀!”“对呀!”……,一片蛙鸣,好似经营的关键就是名单的确定,而名单的确定又等同于辉煌的战果。
“看看,大家要是没什么意见的话,我们就这么定了啊!”杨斯理很是受用,但仍象征性地问。
“杨总,我有些建议,想说说。”角落的李亦安抬起了头。
“来,亦安说说,大家集思广益嘛。”杨斯理怔了一下,但仍客气地鼓励着。
“其实,在基层行的时候,我们对大部分央企本部都是敬而远之的,一方面是他们的资源规模需求大,而且牵头行大多是四大行,中收我们也捞不上什么,另一方面更要命的是价格倒挂,存款或理财收益率往往还高于贷款利率。当然,这些央企是中国经济的定海神针,我们必须要做,这一块我建议在集团名单后面,再备注上总行侧重支持的行业板块,这样更便于分行挖掘他们的子公司。另外,我还建议,增加地方国资和民营行业龙头的占比,这块一直是各家分行的重中之重。再者,通过行业经营打通产品卡点,提炼出可复制推广的服务方案,我觉得应该也是总行经营战略客户的主攻方向。”李亦安之前就思考了许久,此时更是竹筒倒豆子。
李亦安说完后,会场顿时凝滞了,杨斯理端起了茶杯,李丽凝视着电脑,其他几位处长都微微地低下了头。
“亦安啊,你说的备注央企侧重支持的行业板块,没什么问题,但我看这一块,最好还是让分行自行决策,总行不要管的太细了。再说了,要增加这块内容,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呀。”另一位副总刘娜拔刀了。
“还有就是,民营这一快,我看还是别碰了,说不定哪天就爆雷了,到时候,我们这份名单可就成罪状了。”姚琳则斜刺了过来。
“就是呀!”“爆雷就麻烦了!”“可不是!”……,又一片蛙鸣。
“亦安呀,你的想法不错,但总行要顾及三四十家分行,很难面面俱到呀,我们还是要抓主要矛盾,”杨斯理略微顿了一下,“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呀,这样吧,我看还是按大家的意见确定吧,亦安的想法也不错,可以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嘛——。”还没等杨斯理收音,投屏早已切换了。
李丽先讲了经营管理办法的整体框架,之后,每位执笔人按序做了汇报。这一点,不得不佩服李丽,尽管每位执笔人的思维逻辑不同,表达方式各异,但一经她手,都被缝合的无比丝滑,真如鲁迅所言“扯淡的事,干的很专业,专业的事,干的很扯淡”。
“杨总,我觉的我这一块,还应该加一些工作标准和保障措施,比如说,限时办结这一项,限时的标准是什么?谁来监督?如果超时怎么办?如何问责?”李亦安机械地念完正文后,立即脱稿补充道。
“噢,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和授信部直接沟通呀?”杨斯理一个挡拆。
“沟通过好多次,他们从上到下都不同意,咱们是不是部门层面再对接一次?”李亦安还想往正轨上拽。
“亦安啊,李达总那里,咱俩是一起去的,你也知道他的态度,怎么可能写的那么具体呢?”姚琳不高兴了。
“可这样表述,我们这个办法就是……”李亦安噎了噎,狠狠地咽回了“一纸空文”这四个字。要放在分行,即便是领导在,他也要破口发作了。
“亦安,不要执念呀,执念而生,执念而亡,一念放下,便是重生呀。如果咱们一味地纠缠细节,这文件要发到猴年马月了,到时候梁行长怪罪下来,那就伤及根本了,大气些,大气些。”杨斯理不耐烦了。
可就这样的管理办法,要是在下面分行,早被行长扔到地上了,梁汝成会满意吗?难道杨斯理非要等到在会上挨批吗?李亦安实在想不通。
“再说了,战略客户经营以后将是我们公司部一项长期性的重点工作,大家一定不能有一劳永逸的想法,我们现在搞的是1.0版,未来还会搞2.0、3.0版本,对吧,姚总。”杨斯理侧过头,看向姚琳。
“是的,是的,杨总讲的对,我们公司部历来就是,不抓则已,一抓肯定到底。”姚琳赶忙接球。
他俩说的一点都没错,反倒是李亦安唐突了。
“大家还有什么补充吗?如果可以,李丽就提交总行办公室,准备上会吧,记着写份文件摘要,行领导可没时间看这么长的文件。”李亦安还在恍惚中,杨斯理就要散会了。
“杨总,我还有个建议。”李亦安的拗劲来了。
“健吾,还有什么?你说。”杨斯理皱着眉头,使劲扭了扭身子,李丽则长长地叹了口气,其他几位合起电脑,准备起身的,也都再次坐了下来。
“杨总,您看,能不能把这份初稿发BJ、上海、深圳几个名单客户比较集中的分行,征求征求意见?”李亦安想通过分行倒逼,来修正政策。
“杨总,拟文过程中,我与这几个行的公司部总经理都沟通过了,大家都双手赞同,盼望着早点出台呢。”李丽一把就摁住了张健吾。
“是吗?你看,健吾,大家都盼着呢,咱们赶快上行长办公会吧,有意见会上讨论吧。哦,对了,李丽,PPT要改个模板,上次零售部的PPT可是比咱们出彩呀,另外,字体还是老规矩啊,最后一张结束语再雄壮些,要体现出咱们勇往直前的改革精神。”杨斯理手一挥,结束了会议。
散会后,大家喜笑颜开地离开了会议室,总算交差了。李亦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位置上,狠狠地思考着,这是怎么了?这还是自己熟悉的东方银行吗?是自己急于求成了吗?可这份文件明明无关痛痒呀,大家怎么还高唱赞歌呢?
李亦安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名单和办法提报到了十月的总行行长办公会。
“梁行长,斯理他们用了三个月,充分与分行做了沟通,也得到了零售业务部、金融市场部、授信部、运营管理部等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哦,几位分管行长也主动找我聊过这个事,都提了不少好的建议。”分管行长吉永福在杨斯理汇报后补充道。
这位吉永福副行长最早是一位国有大行行长的秘书,经该领导推荐到东方银行任职。《毛选》中,吉永福最信奉“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这一论述。
“征求过主要分行意见吗?”梁汝成不动声色。
“梁行长,因为这些客户主要集中在北上深,我们在制定办法过程中,与这三家分行都做了一对一沟通,我还亲自请教了三家分行的一把手和分管行长。”对上面,杨斯理的幌子也是张口就来。
“那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梁汝成示意。
“梁行长,我觉得公司部这个办法非常全面,我们授信部一定全力支持,随后会责成专人专岗落实。”授信部李达率先表态了,对这份毫不折腾的文件,他当然双手赞成。
“梁行长,李总对我们这个办法非常关心,关于授信那一部分,其实是我们两个部门一起商量起草的。”杨斯理赶紧投桃报李。
“那绿色通道怎么落实呢?”梁汝成目光如炬。
“梁行长,一方面我们综合处将为战略客户开辟专属的流程通道,优先其项目的审查审批,一句话,战略客户项目直接分配,不用排队候审,另一方面我们将设置专岗负责战略客户项目的审查审批,以此确保审批质量和效率。”李达斩钉截铁,对答如流。
“那如何保障呢?”梁汝成继续问。
“这个请梁行长放心,我随后会同他们明确要求的。”还没等李达反应,分管授信的陈正明副行长档在了前面。
梁汝成听闻此言,也只能作罢,接着,他示意其他人继续表态。但毫无悬念,众人尽管表达各异,但基本与陈正明和李达无异。是啊,革命者都不想折腾,被革命者则更愿意维持现状了。
其实,梁汝成第一眼就掂出了这份文件的份量,但现场清一色的赞歌,倒让刚来任职的他不好发作了。他原本在国家部委任职,这次被一位中央首长推荐,赴任东方银行行长。因为东方银行的董事长半年后即将卸任,所以来之前,这位首长特别叮嘱梁汝成,搞好团结,顺利接班,是压倒一切的政治要务。
这时,梁汝成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吉永福,这位副行长也是刚来。在政治上,吉永福是力挺自己的,如果现在发作,等于打了他的脸,以吉永福的气量,自己大概率会失去这位盟友。再环顾四围,其他近二十位基本是董事长的嫡系,今天一发作,明天他们就有可能会到董事长面前夸大其词,一个两个还不要紧,要私下相通都过去了,众口铄金,难免董事长会有看法。更重要的还有,待到上级党委考察自己,他们可都是人手一票。
“好吧,既然大家都一致同意,就下发吧。另外,斯理,要把经营目标和一些保障措施补充上。”梁汝成思前想后,还得忍一忍,从长计议。
就这样,与会人员原则通过了这份非常原则的文件。
(四)
文件下发后,总行公司部着实热闹了一阵,领导电话、部室交流、分行咨询……,但月余之后,就渐渐归于平静了,多出的只有几张新的统计报表和两三道报批流程。
心灰意冷几天后,李亦安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他细细地对照着调整后的处室绩效考核表,制定了工作计划和目标,心想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还是扎扎实实做好自己的事,让业绩和成果去证明一切吧。
李亦安首先多维度研究了所分配战略客户的合作现状,接着,又利用一周时间,与分行和客户沟通,凭借自己的判断你,确定了五个可行性较强的项目,然后,召开会议将这五个项目责任到人,并明确了每个项目需协调的产品部门或授信专员。会议之后,他又利用一周时间,一对一与每位责任人交流,告知沟通中可能遇到的障碍,以及应对的解决方案。工作铺排开后,他几乎每天都在工作群中督促进度,第一时间解决问题或调整方向。
转眼年末,要在分行,正是最为繁忙的时节,可总行,各部门早已载歌载舞,准备年会了。12月初,总行的年终考核办法如期下发,李亦安逐字逐句地琢磨了一遍,还好,尽管是360度打分,但打分的主要依据还是绩效考核表。李亦安之前就悄悄测算过,自己抓的五个项目落地了四个,所分配战略客户的业绩加总,远远超过了其他处室。这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当然,时间越是临近出榜,氛围越是诡异难测。几个女处长时不时的撺掇到一起,头碰头地嘀咕着;员工们虽不言语,但都心照不宣地拼命表现着;几位领导也不出差了,但办公室门却常常关着,大家都祈祷自己不要掉到后百分之十五,因为这个范围要定级为‘C’,而‘C’两年内不能被评先和提拔。这时的李亦安,却分外地轻松,他坐在工位上,悠悠然地品着茶,超脱地环视着一切。业绩啊,业绩,只有业绩,才是银行的硬道理,分行如此,总行也不例外。以他的业绩,这次考核不是“A”,也至少拿个“B+”。
元旦过后,就要定级了。其他几位处长进出领导办公室明显更加频繁了,李亦安却一次也没光顾过,不但如此,他还频繁出差,乐悠悠地开始了客户的节前拜访。自九月下旬那次部务会后,李亦安明显能感觉到,有几位处长开始疏远他,而两位副总也几乎从不找他寒暄,杨斯理偶尔一面,也是公事公办,说完就散。李亦安尽管装着孙子,但内心根本跪不下来,由此气质里的坚定和上进更加灼亮。不过他乐得虎豹独行,沉溺于工作成就之中。他毫不怀疑,靠自己的能力和经验,要在总行出彩,碾压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们,简直是太容易了。
小道消息说1月25日要兑现年终奖,总行公司部于1月15日在郊区一家酒店年会团建。团建现场,几位女处长格外地兴奋,她们端着高脚杯如蜂蝶般在场间飞舞。李亦安则带着处里的同事,逐桌敬了酒,三巡之后,他又独自敬了三位领导,公式化完成之后,就静坐下来,低头刷手机了。
快结束时,杨斯理竟破天荒地走了过来。
“亦安,来,我敬你一杯,这半年怎么样?我这平时对你关心不够呀。”杨斯理已经面红耳赤。
“哟,领导您客气了,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应该是我敬您呀,您随意,健吾先干为敬。”李亦安一饮而尽,杨斯理只是抿了抿。看来,还是业绩论英雄呀,杨斯理总算服了,要不他怎么主动敬酒呀,李亦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得意地想着。
“好酒量,亦安好酒量,哦,对了,明天上班,你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和你说个事啊!”杨斯理亲切地拍了拍李亦安的肩膀。
“好的,没问题。”李亦安心想,看来自己考核不错,领导要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了。
第二天一早,李亦安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地走进了杨斯理办公室。
“杨总,早啊!”李亦安胸有成竹。
“哟,亦安,这么早,来,先喝茶,先喝茶。”杨斯理亲自给李亦安泡了一杯茶。看来,是彻底服了,李亦安甚至有些居高临下了。
“亦安啊,找你呢,主要是沟通下年终考核的情况。”杨斯理顿住了。
“哦。”李亦安有些窃喜,心跳砰砰的,尽管早就估过考分,但现在揭榜才算定论。
“是这样啊,你也知道,人力部要限定每个部门的考核比例,其实,大家今年都干的不错,”杨斯理抿了口茶,“你呢,今年适应的也不错,但没办法呀,这比例是刚性的,咱们部门八位处长,刚好一个‘C’,今年得你扛一下啦!”杨斯理埋下了头,摆弄着茶具。
“我的考核是‘C’!”不知是商量,还是通知,但对李亦安来说,都是一声炸雷,他的手心一下就冒出了冷汗,口干舌燥,整个人要眩晕了。
“没事,亦安,对你的工作,领导们还是认可的,你放心,明年一定给你一个交代。”杨斯理画了张饼。
“杨总,之前我算过绩效考核表的,我的业绩应该很靠前呀,怎么可能到最后,你看,是不是综合处算错了?”李亦安根本不信,或者说是难以接受。
“什么绩效考核表?”杨斯理一脸茫然。
“就是部门给我们每个处室确定的绩效考核表呀。”轮到李亦安一脸茫然了。
“哦,那个呀,唉,你也知道,客户是分行在做,业绩也都在分行,咱们只是辅助,那表也就是平时统计、统计嘛。”又是一声炸雷,在分行,奉若圣谕的绩效考核表,在总行,却是如此的意义。
“那我们360度打分的依据,是什么呢?”李亦安血往上涌,近乎质问了。
“打分都是背靠背的呀,大家按各自意愿网上打的,当然,你的打分也不是最后一名,但部门会议时,主要是考虑到你是新来的,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考核年度。”炸雷继续。
新来的,所以要扛‘C’?李亦安一下就想到了武松,这位英雄刚被收监时,因为新来,是要挨五百杀威棒的。
“可总行文件要求,是依据绩效考核表打分呀。”李亦安还在痛苦地挣扎。
“亦安,考核结果上周都报到人力部了,年终奖也算好了,今年只能这样了。明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看来,杨斯理只是通知。
“杨总,这不行呀,一个‘C’,两年内不能评先和提拨,这影响太大了。”李亦安近乎抓狂了。
“唉,亦安,你还是要有格局地嘛,你这是为部门扛的,大家一定会感激你的,我也会帮你在领导那里解释的,但你要想不通,拗住不放,你想想,上上下下会怎么看你?再说了,你也是当过一把手的同志了,你听说过,有谁推翻过考核等级吗?”杨斯理恩威并施了,“再说了,无论考核如何,对我们个人来说,都是修行,不管是‘A’,还是‘C’,都是红尘过往,看淡,看淡,我们更应注重的是个人的修为,凡事磨你,必能渡你呀,亦安。”
李亦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位置上的。他呆呆地喘着气,仿佛缺氧般空白。楼层尽头,三位领导办公室的门又敞开了,他能想到,这三位在确定自己考核等级时,应该是毫无争议的;茶水间,几位处长依旧在密语嬉笑,现在看来,她们早就知道各自的定级了,而他,可能一直是她们的谈资和笑料;再看看工位前,员工们埋着头,不知所为地敲着键盘,也许在想,我们的处长蛮天真的,竟真以为考核表就是等级表。
本来是看笑话的,没想到自己竟成了笑话,李亦安觉得所有人都在议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