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秋高气爽的碧空下,矗立着落成不久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新楼,新楼仿佛一座白色巨塔般将其雄姿倒映在堂岛川的河面上。新楼在一个月之前完成,刚刚举行过盛大的落成纪念仪式,文部大臣也出席了此次仪式。
鹈饲回想当时的盛况,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他登上擦得锃亮的新楼梯。可是,当他来到三层,想到马上要开始运作下届教授的遴选委员会时,表情骤然变得苦涩不堪。病理学科的大河内教授、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妇产科的叶山教授等四人,再加上身为医学院长的自己和东教授总共是六名委员,这个阵容对于鹈饲来说绝对无法满意。
按照鹈饲自己心中的谋算,因为此次遴选委员会是要选拔第一外科的继任教授,所以除了自己和东贞藏之外,由第二外科、整形外科、妇产科以及耳鼻喉科等四个临床科室的教授担任评选委员就可以在短时间内确定人选。他向自己的心腹、妇产科的叶山教授透露了这个想法,叫他事先对那几个人进行拉票工作,至少应确保先跟临床各科的教授进行沟通。尽管如此,但在一星期前例行教授会上投票选出遴选委员时,在基础医学领域中实力雄厚的大河内教授挤掉了耳鼻喉科的教授进入了遴选委员的行列。而且,由于医学院长按照惯例不能兼任遴选委员长,于是通过提名指定大河内为遴选委员长。究竟应该找谁去搭上大河内那号大腕教授的线呢?这是鹈饲最为挂虑的问题。不过,根据妇产科叶山报告的消息,大河内并不是为了支持某个特定对象而出头露面的,而是为了进行严肃公正的教授选举,作为“严正的中立派”而出面的。
“严正中立吗?”
鹈饲的语调中带着微妙的回响,一边念叨一边急急忙忙地走进了会议室。
在六十多平方米的会议室里,其他委员们围绕着大河内教授坐着,都已经到齐了。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各位来得好早呀!”
鹈饲在确认离会议预定开始的时间三点还差四五分钟之后,在大河内左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右边邻座是东贞藏,对面依次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妇产科的叶山、整形外科的野坂。
鹈饲叫端茶的事务员在门外挂上“非相关人员莫入”的牌子之后,说道:“现在我们召开选拔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第一次遴选委员会。大河内委员长,请吧!”
大河内动了动他那仙鹤般细瘦的身躯,站起来,用严峻的语气说道:“毋庸赘言,遴选委员会是以公正的调查和判断为基础,选拔第一外科继任教授候选人的机构。先由这个机构选出最后候选人,然后经过教授会投票表决选出继任教授。因为我们处于担负重大责任的立场上,所以希望各位能够客观无私地进行严肃公正的评选。”
会场上气氛紧张起来,东贞藏脸上掠过一丝即将退出者特有的失落阴影。
“各位,拜托大家慎重评选。”
东贞藏站起来鞠了一躬。
大河内继续讲道:“首先,我们必须确定遴选的基本方针。不过,在讨论这个基本方针之前,我想先请教第一外科现任教授东教授一下,在这个场合如果您有什么特别的希望就请提出来吧!”
大河内不忘关照即将离开教授职位的东贞藏,让其首先发言。
东贞藏表情稍显紧张地说道:“作为我本人,对于继任教授并没有特别希望选拔的人选。只要是通过各位遴选委员严正的选拔能够确定一位精英继续发扬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光荣传统,无论是谁都可以。这就是我的想法。”
他对菊川升只字不提,特意用平淡的语调发言。会场上寂静无声。
鹈饲使劲探出肥硕的身躯,说道:“东教授这番话真是名副其实的具有绅士风度的发言呀!通常一旦到了选拔继任教授的时候,有很多现任教授往往会蛮不讲理地附加自己的要求或希望。在这种现状下,东教授却一心只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将来着想,我们都应该好好向他学习呀!”
鹈饲已从岩田口中得知东贞藏好像要推荐菊川升,因而故作感叹地表示钦佩。
“不把教授职位据为己有是理所当然的事嘛!以前没有这样实行才是不正常的状态。”大河内略带责备地说道,“我们马上开始制定具体的选拔标准吧!首先必须考虑一下继任教授的专业领域。关于这一点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河内说到这里,整形外科的野坂抬起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开始发言。
“首先要对这个问题做出大致的划分。究竟是要选择现在第一外科的专业领域,也就是东教授的呼吸系统外科,还是财前副教授所从事的消化系统外科,又或是现在第一外科所没有的新领域呢?这是先决问题。”
他刚说完,第二外科的今津立刻接着说道:“从负责第二外科的本人来看,现在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在东教授以及财前副教授的领导下,在呼吸系统外科和消化系统外科这两个领域已经是英才辈出了。而第二外科是由我所负责的普通腹部外科来统辖,所以有关这个系统的疾患诊疗和研究并没有任何忧虑。坦率地说,最令人头疼的就是堪称如今最受关注的疾患——心脏疾病,在这个领域我们还没有权威的外科专家。所幸刚才东教授发言说,只要是有利于浪速大学医学院发展的优秀学术精英都可以,所以我认为这次应该下定决心招聘心脏外科的权威担当继任教授。”
今津的话音刚落,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因为这是第一次与继任教授候选人相关的具体发言。坐在今津邻座、身穿华丽方格纹双排扣西装的妇产科叶山教授的女性般白净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我倒不这样认为呀!我认为国立大学的附属医院没有必要扩大门面什么都要嘛!虽然在东教授面前这样说多有失礼,但第一外科在消化系统外科方面已经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所以今后继续朝这个方向发展有什么不好呢?如果因为心脏外科是医学界的主流就说要聘请心脏外科专家,或者因为脑神经外科在医学界备受瞩目就要聘任脑神经外科专家的话,这简直跟追赶潮流的营业医师的所作所为一模一样嘛!”
从他的这番话可以听得出来,他针对的是今津的发言,而他的意见是倾向于推举消化系统外科的财前副教授。正因为这是被视为鹈饲院长心腹的叶山说的话,所以现场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尴尬。而整形外科的野坂却像个大老粗一样毫无顾忌地接着发言。
“刚才叶山教授的发言未免有点儿极端吧!因为国立大学的附属医院在原则上属于综合医院,所以即使是当今流行的学科,不管是心脏外科也罢,脑神经外科也罢,或是别的什么外科也罢,尽可能广泛地聚集各领域的专家有什么不好呢?所以,第一外科也没必要只局限于现有的呼吸系统外科和消化系统外科,应该从更加广阔的外科领域考虑继任教授的人选嘛!”
野坂持有与今津和叶山都不一样的见解,但从发言中也能听出他已经有了基于个人看法的人选。在座的委员当中还没有发表实质性意见的,只剩下遴选委员长大河内和医学院长鹈饲了。大河内保持着从各方来看都是严正中立的姿态,所以问题就在于鹈饲院长的观点如何了。
今津用他一贯温和的表情,谦恭地问道:“您认为怎么样呢?这方面还想听听鹈饲院长的高见。”
鹈饲慢慢地环视了在座的每个委员之后说道:“各位发表意见都很踊跃呀!简直就像是在选拔你们自己的后任一样。如果让我发表意见的话,我认为继承现在已经十分成熟的东外科,对于第一外科和本医学院,而且最重要的是对于东教授来说都是最佳选择。东先生认为怎么样呢?”
他格外地抬举东贞藏。
“听你说这些话我十分感谢。但是,我对于在自己离职之后还要说东外科如何如何毫不在意。退休离职的老兵就只有解甲归田了,我能想得开。我倒是希望今后的第一外科不只限于呼吸系统外科和消化系统外科,而是能包含更广的领域,成为名副其实的浪速大学的名牌外科。因此,如果能够根据各位委员的意见,从更加自由、更加宽广的视野来选拔继任者,我就很满意了。”
这番应答的话语虽然圆滑而稳妥,但也同时表明了不必局限于现在第一外科专长领域的观点。
“像东教授这样的高人还如此谦虚呀!”鹈饲别有用意地说道。
大河内的眼睛从老花镜后面瞪着鹈饲说道:“既然现任的东教授认为继任的人选并不局限于现研究室的专业领域和科研课题,那么我们就可以完全自由地从宽广的视野以学识、业绩、人品为标准选出全面优秀的人才了!所以,对于遴选委员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理想的方针了吧。”
大河内刚说完,整形外科的野坂插嘴道:“虽然‘宽广的视野’这句话说起来简单,不过,实际上大致范围已经基本上确定了吧。也就是说,从以前的惯例来看,或者从我们学校选拔,或者要从其他大学选聘。要是从其他大学选聘的话,是要从奈良大学、和歌山大学和德岛大学这些浪速大学本系统的学校选聘呢,还是从东都大学的系统或洛北大学的系统选聘呢?”
大河内骤然沉下脸来,反驳道:“用这种占山为王的心态来决定人事太不正常了吧?既然说了要从宽广的视野选拔,那就要从宽广的视野选拔!根本没有必要限定某某大学系统的范围嘛!”
今津不失时机地说道:“我完全赞同遴选委员长的意见。不要限定某某大学系统,就采取全国公开招聘的方式,先从本校向各大学寄发请求推荐信,再从被推荐的众多人才当中选出继任教授。这样才最能令人心情舒畅!也只有这样,才能从全国性的宽广视野选拔优秀的胜任者!”
今津刚说完,鹈饲便用超过对方的音量说道:“从刚才各位的意见来看,尽管这是在选拔本校的继任教授,但是除了妇产科的叶山教授之外,其他委员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考虑从本校选拔。也不知道刮的什么风,眼睛好像全都朝向别的大学。但是,我们是要选拔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应该先把目光放在本校再向其他学校看呢?哦,我也不是说一定要选本校的人物,只是作为本校医学院长,想提出这个先后顺序而已。”
他的话语既不失恭敬又显示出高压态势。会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弥散着对鹈饲有所顾忌的沉郁气氛。
这时,只有大河内泰然处之地说道:“鹈饲,所谓的全国公开招聘,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指的是以本校为首的全国大学,所以绝对不会忘记本校出身的人。因此,全国公开招聘就是最为公正的方法,能够以宽广的视野聚集人才。鹈饲,你忘啦,你不是总说‘我们国立浪速大学要从全国各地招聘优秀人才’吗?”
鹈饲满脸苦涩,一语不发。
“那么,这样就大致确定选拔方法采用全国公开招聘了。至于继任者的专攻领域,我们参照各校所推荐的候选人的学术业绩后再做决定,怎么样啊?”
大河内给出了结论,其他委员也都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接下来,候选人的年龄也是选拔标准之一。对于即将退休离职的老先生,我们就婉言谢绝吧。”
大河内说完,妇产科的叶山接着说道:“是呀!还有一些当上教授尚未超过十年的教授,只是徒有虚名而已,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科研成果。所以,我们就选拔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朝气蓬勃的年轻教授,怎么样啊?”
这番话像是在暗指财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坂纠缠不休道:“话虽如此,可是光是年轻有活力又能有什么用呢?还必须在学术业绩和外科技能方面都卓越超群才行,而且品行也能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认同。”
鹈饲插嘴道:“是呀!就是这么回事儿嘛!不过,像刚才野坂教授所说的三者兼备的标准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啊!要是把人吓着就都不敢来啦!哎呀,像标准这种东西还是尽可能宽松一些,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毕竟我们是向全国公开招聘,所以说不定会挖出意想不到的好东西呢!哈哈哈!”
“这是在商讨决定国立大学教授人事的严肃会议,请尽量避免不慎重的发言和嬉笑!”大河内立刻予以指责,并像要做总结似的问道,“接下来是全国公开招聘的截止日期,各位对这方面有什么意见呀?”
鹈饲立刻发言道:“越是临近年末,诸项杂务就越是集中,大家不可能只忙这个遴选委员会的事情,所以应该抓紧时间尽快办。就把截止日期定在十二月十日怎么样?然后在十二月之内确定候选人,可以吧?”
“但是,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十日,所以就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那样行吗?既然是面向全国招聘,我觉得时间好像不太充裕。”
东贞藏已经看出鹈饲在打什么主意,他是想让其他大学推荐候选人赶不上规定的期限,把选拔方向引到有利于本校出身的财前身上。
鹈饲在东贞藏讲完那番话之后说道:“哎呀,没问题啦!按照以往选拔教授的经验,公开招聘期限有一个月就足够了嘛!而且从实际情况来看,不需要对方大学在收到委托函之后才开始协商推荐人选吧!按照常识来看,通常都是各校事先商定推荐的人选,就等寄来正式的推荐委托函了,不是吗?所以,一个月的时间就足够啦!”鹈饲好像也看穿了东贞藏的心思,他说完又转向大河内,“第二次遴选委员会要等到全国公开招聘的候选人资料全都到齐后,在十二月十日左右尽快找机会召开,怎么样?”
大河内回答道:“嗯,只要全国公开招聘的候选人资料都到齐了,什么时候开会都可以。是啊,就定在十二月的十五六日,怎么样?”
委员们谁都没有提出异议。接下来就是以浪速大学医学院长的名义拟定推荐委托函,说明“因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将退休离任而职位空缺,贵校若有适当人选请在规定日期内寄来被推荐人的履历及科研成果目录,望予推荐为盼”,并把推荐委托函寄往全国各大学就可以了。
大河内环视一圈在座的遴选委员后,做了总结。
“那么,今天的第一次遴选委员会到此结束。我们将尽快联系事务长,请他以本校医学院长的名义向各大学正式寄发推荐委托函。”
东贞藏从会议室回到二层的教授办公室,把整个上身靠在椅背上。
退休离职这件事早在一年多前就开始每天放在大脑里了,但是在今天参加了选拔继任教授的第一次遴选委员会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退休离职这个词具有了活生生的现实性,并正在向自己迫近。
到离职的日子还有四个半月,但随着遴选委员会选拔继任教授的标准越来越明确,他感到自己这个现任教授的存在感越来越稀薄,他渐渐体验到离职期限日益临近的紧迫感。
东贞藏环视了一圈约一个月前新搬进的明亮整洁的教授办公室,又把目光投向崭新的办公桌和书柜。退休离职——多么残酷的词语啊!不管工作能力如何,一到规定年龄就被迫停止工作,这真是残酷的人间悲剧!他为了尽量减轻这个悲剧的残酷程度,想要排除自己学校的财前五郎而强行推举其他大学的菊川升。从今天第一次遴选委员会的情形来看,未来态势仍然混沌不清,很难判断对哪一方更有利。
他像吞下铅块般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阴郁的目光投向暮色苍茫的窗外。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谁打来的呢?东贞藏犹豫了一下,果断地拿起了电话。
“喂,东老师吗?是我。”今津压低嗓音说道。
“啊,是今津呀!刚才谢谢你了。”
“哪里,您别客气。我想跟您商量一下刚才的事情。”
今津似乎有急事要说,东贞藏看了一下腕表。
“其实,今晚七点钟我有个很早以前约好的聚会,无论如何不能失约。虽然这次不能好好找地方谈话了,不过咱们在R会馆的前台大厅碰个头怎么样?那里复式二层还有个很安静的会客厅,如果你能去的话,在七点钟之前我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可以谈话。”东贞藏抱歉地说道。
“哦,在哪里谈都没问题。那我现在就先一步过去,如果走在一起恐怕引起别人注意。”
今津说完就挂上了电话。东贞藏放下电话,从上衣内兜掏出音乐会门票,票上写着:菅典子钢琴独奏音乐会、大阪R会馆五层、晚七点开始。这是女儿佐枝子在女子学校时代拜师学艺的女钢琴家菅典子的独奏会门票。在第一次遴选委员会召开这天,自己却跟女儿一起去听音乐会,这种从容不迫的事情就连对今津都说不出口,而且东贞藏自己也觉得此刻并非逍遥自在的时候。但是,女儿的邀约十分难得,她说这是自己老师的独奏会,无论如何都要跟父亲一起去!何况因为当时尚未决定正好就在今天召开遴选委员会,所以便应允了。当然,因为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如果告诉她今天不能履约的理由,她肯定会谅解自己。但是,东贞藏对佐枝子不是选择跟母亲政子而是跟自己去听音乐会感到十分开心,所以不想错过跟女儿享受音乐会的难得机会。从浪速大学去R会馆,步行只需十五分钟,东贞藏沿着河岸旁的道路走到R会馆。他推门进去,一到大厅就看见今津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等候。
“不好意思,跟你约在这种地方见面实在失礼。那好,咱们去楼上的会客厅吧!”
东贞藏领着今津登上复式二层的会客厅。在淡淡的光亮下,客厅里摆放着北欧风格的家具和大落地灯,周围有许多正在轻松愉快地交谈的人们。东贞藏在中间位置找到一张餐桌,与今津相对而坐,随即叫来服务生点了饮品。过了片刻,威士忌苏打酒就送来了。
“今津,今天真是太感谢你啦!”
东贞藏向今津碰杯敬酒,慰劳他在今天的遴选委员会上想方设法代替自己巧妙发言。
“怎么好意思让您敬酒呢?事情进展并不如我预期中那么理想,实在问心有愧。不过,您对今天遴选委员会的情形怎么看呢?”
“怎么看……这个嘛……”东贞藏含糊其词地说道,“那么,你怎么看呢?”
东贞藏反问今津,自己则掏出雪茄烟盒取出一支叼上。
“是啊,坦率地讲,今天遴选委员会的情形无论好坏都有些出乎意料啊!”
“那么,是哪一点出乎你的意料呢?”
听到东贞藏谨慎的询问,今津像是为自己的失策道歉般地说道:“鹈饲院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以继承第一外科传统专业领域的借口打出支持财前的旗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令人意外的是大河内教授和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啊!尤其是大河内教授,此前我曾委婉地试探过他,并向他暗示过咱们这边的意向。本来以为已经得到他的认同了,可没想到今天大河内教授却表示出坚持严正中立的态度,实在令我感到意外。我如果事先去找大河内教授加力推动一下就好了。现在我感到很懊悔呀!”
“不,大河内教授就是那样的人嘛!那个人不可能从一开始就轻易赞同别人的人事计划,而是本着要求学识、业绩和人品三者兼备的实力主义观点选拔人才。而且,正因为他站在遴选委员长这种以公平为宗旨的立场上,所以更要注重严正中立、公正无私的姿态。即使是那个人,反正早晚都得选定对象投票,所以只看他今天的态度未必毫无支持菊川的希望。不过,如果咱们不够谨慎、过于急躁地给他做工作的话,他反倒可能跟咱们闹起别扭来。所以,咱们还是要相机行事,在我说时机成熟之前,请你绝对不要提出不合时宜的要求。”东贞藏十分谨慎、字斟句酌地说道。
“那么,对于大河内教授那边咱们就静观其变吧!不过,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那边,他只比财前大三岁,也以年轻教授自居,平时对财前没说过什么好话,把财前当作竞争对手。但他是个颇为精明的干将,并得到鹈饲院长的器重,所以我完全以为他会跟着鹈饲派支持财前。可是,从他今天的发言来看,好像他心中的候选人既不是菊川也不是财前,而是另有其人啊!我曾经预测野坂教授会支持财前派,但结果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对咱们来说实在是利好消息呀!不过虽说如此,可他究竟想推举谁呢?”
今津歪着脑袋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东贞藏也一时陷入了沉思。
“是呀!听野坂说话的语气,好像打算推举浪速大学本系统的人选。因为他强烈地主张,即便同样是全国公开招聘,但也应该限定在本校系统的大学范围之内。”
“这样说来,那就是奈良、和歌山和德岛这几所大学了吧?”
今津这样推测,并在记忆中一个个地搜索从浪速大学转调到那几所大学的教授级的人物,但仍然很难捕捉到线索。
“好啦,现在还没有必要急着找到那个人吧!在这个月之内,各大学会回应全国公开招聘的委托,并把候选人推荐书寄来,在召开第二次遴选委员会汇总时就能知道野坂推举的对象是谁了。而且,既然他并不支持财前,那就应该不是令人神经过敏的对手了吧!”东贞藏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从今天第一次遴选委员会来看,票数比例就是支持菊川两票、支持财前两票、支持某者一票、保持中立一票。那么今后应该怎样打破支持菊川与支持财前的这种势均力敌的平衡呢?我就是想跟您探讨这个问题呀!不管怎样,鹈饲和叶山联手的政治势力相当难以对付,所以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呐!”
今津的语调略显沉重。
“与鹈饲院长联手的叶山等人的政治势力确实是个威胁,不过,通过咱们因势利导的工作,那种政治势力说不定反倒会使他们自掘坟墓。因为这里毕竟是大学,即便或多或少会有人跟着那种政治势力走,但另一方面必定会有些教授与那种露骨的政治势力背道而驰呢!”
“原来如此啊!反倒会使他们自掘坟墓……那确实很有可能啊!原来如此……”今津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但又忧心忡忡地说道,“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令人担心。一旦遴选工作具体化起来,东老师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微妙啊!如果现任教授不支持多年辅佐自己的副教授,那个副教授反倒会因此而得到很多同情票,势头反倒会更猛。因为从很久以前就曾经出现过这种魔咒般的现象,所以我对这一点很担心。”
“这种情形很有可能发生啊!那确实符合日本人同情弱者的心理嘛!不过,我对这一点已经有所准备,也考虑好到时候该怎么做啦!”
“您是说……”
“好啦,那方面的情况你再帮我注意一下吧!我倒是希望你千方百计在一个月之后的第二次遴选委员会上大力推举菊川。因为在那种场合,我也不能把自己手下的财前撇在一边而极力推举菊川,所以除了请你帮忙推荐之外别无良策。而且,请你采用能使菊川得到大河内教授青睐的方式巧妙地推荐一下。”
东贞藏欠身俯首拜托。
“您这样说,我真是诚惶诚恐。在我升任教授的时候承蒙您鼎力相助,如今我是心怀感恩之情在努力工作,请您不要过于挂虑。不过,您跟别人约好的时间……”
听到今津体贴的询问,东贞藏看了看表才发现约定的七点钟早就过去,都已经快八点了。
“啊?都到这个时间了……那,今天我就先告辞啦!改天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谈吧!”
东贞藏说着,慌忙站起身来。
东贞藏来到举办钢琴独奏会的五层音乐厅,走廊上已经看不见人影,通往音乐大厅的门已关闭。他翻开节目单,才知道肖邦的《奏鸣曲》已经结束,现在正在演奏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东贞藏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这首曲目演奏结束,然后才在引座员的带领下向第十排的座位走去。
等候多时的佐枝子立即转过白皙的脸庞,担心地问道:“父亲,是不是时间不太方便?”
“没有。临时有点儿急事,已经办完啦!”
东贞藏摘下帽子坐在佐枝子旁边。音乐厅里有许多盛装打扮的年轻女性,看上去十分显眼,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仍在回味刚才演奏余韵的兴奋神情。
开演的铃声响了,身着银色晚礼服的菅典子出现在舞台上,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了掌声。菅典子向听众深鞠一躬,然后坐在三角钢琴前。掌声平息下来后,菅典子调整气息,稍稍挺起丰满的胸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弹奏贝多芬的《C小调第三十二号奏鸣曲,作品第一百一十一号》。
前奏从庄重的音符开始,渐渐地激越强烈起来,当急起直上且扣人心弦的高音把紧张的情绪推到巅峰的时候,却倏然将听众引入静谧梦幻的世界当中,于是听众的灵魂逐渐地得到了荡涤、净化和升华,而与此同时,优美的旋律也向无尽的深邃展开。东贞藏感觉自己被钢琴的旋律深深吸引,直到刚才还处在玩弄权谋的名利场上的他,感到自己那犹如铅块般沉重、如泥沼般浑浊的心被洗濯得干干净净,自己随之也变得平和而宁静下来。这种心静如水的安宁感觉已经久违了。这几个月来,为了继任教授人选的事,他不仅要跟东都大学的船尾秘密磋商,还得处处当心不让医务员们发现,甚至在面对财前五郎时也得想方设法地伪装自己。思量起来就是这些事情使自己筋疲力尽、神经衰弱,别说是静下心来搞研究了,就连心灵都得不到片刻的安宁。想到这里,他觉得今天佐枝子约自己来听菅典子的钢琴独奏会,大概也是因为看到父亲疲惫不堪的样子,所以以她特有的善解人意来帮助父亲缓解疲惫不堪的心情。东贞藏睁开眼睛,把目光投向佐枝子的侧脸。
佐枝子那几近透明的白皙脖颈微微前倾,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听得十分入神。这样的佐枝子荡漾着令人炫目的清丽之美。在那里看不到东贞藏与妻子政子所挂虑的婚期过迟的忧郁和焦躁,而是充满了珍惜自己、坚强生活的女子所特有的勃勃生气。
观众席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菅典子在钢琴前站起身来深鞠一躬,听众随即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佐枝子也把双手举在胸前不停地鼓掌致意,直到菅典子走进舞台横侧幕,她才如梦方醒般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上半场的演奏曲目到此结束,下半场是现代曲目的演奏。
东贞藏和佐枝子来到走廊上,他忽然感到浑身特别疲乏。在刚才的聆听中,他感到灵魂得到了休憩,难得地享受到了片刻的宁静。但不知何故,在曲终之后,他却又感到了难以名状的阴郁。他看到门旁的沙发就想坐下来。
“父亲,请等我一会儿。”佐枝子说着,向上探身,朝楼梯方向望去。
“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来了。”
“啊,里见呀!”东贞藏不太在意地应道。
“前些天我去他家还叨扰了一顿晚餐,现在我去打个招呼吧!”
说完,佐枝子就向走下楼梯的里见走去。里见好像也注意到了佐枝子并停下了脚步,接着他看到坐在佐枝子身后沙发上的东贞藏,于是赶紧走了过来。
“东老师也来了,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刚才的贝多芬的曲目真精彩呀!”
里见向上拢了拢干爽的额发,澄澈的眼睛里洋溢着丰富的光彩,好像刚才的旋律还萦绕在他的耳畔。
“嗯,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倾心聆听了。演奏家指法强劲,完全不像柔弱的女性,真是意蕴深邃呀!里见常来听这种音乐会吗?”
“没有,碰巧我有一名患者是菅典子女士的门生,我是应邀而来的。”
“哦,我家的佐枝子也是菅女士的门生呢!不管怎么说都是巧遇呀!即使在学校里咱们也很少能见面,居然会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怎么样?反正下半场是现代音乐了,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就去楼上的天景大厅用些简餐吧?”
里见翻了一下节目单,说道:“好的,那就一起去吧!”
里见跟着东贞藏来到楼上,可能是因为晚餐时间已过,九层的天景大厅里悄无声息。东贞藏挑了靠窗的餐桌,向服务生点了餐,随即把目光投向窗外。在楼宇灯光和霓虹灯的辉映下,堂岛川被装点成一条熠熠的光带,向前流淌。弥散在楼宇深谷之间的静谧使人感到白昼的喧嚣仿佛是一种假象。
服务生送来了热汤,东贞藏苦笑着说道:“今天召开了选拔我的继任教授的遴选委员会。然后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感到疲惫不堪了。”
“哦,是这样啊!”里见不感兴趣似的应道。
“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是委员长,讲起话来侃侃而谈,其他几派也各抒己见,互相纠缠不清,而且鹈饲院长也发表各种高论,真是够呛呀!”
“是吗?那真是……”
里见又开始毫无兴趣地应答。东贞藏心中产生了异样的焦虑。
“里见对教授选举是不是毫无兴趣啊?这可是跟你们第一内科密切相关的第一外科的教授选举,而且跟你同期的财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里见颇感意外地望着东贞藏,说道:“每到教授选举的时候,校内必定是躁动不安。不仅仅是将要选拔教授的那个科室,连其他科室都在谈论同一件事情,那些想要平心静气地从事诊疗和研究的人都因此而蒙受了不少干扰。但是,教授选举这种事情难道只能采用那种方式进行吗?”
里见表示难以认同。
东贞藏表情不变地问道:“那么,你觉得应该采用怎样的方式呢?”
“我倒还没有考虑过具体应该采用哪种方式。但是,我认为教授必须彻底解决在大学这个领域中如何钻研学术这个问题,并且应该在学术中寻求生命的意义,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现在这样的教授选举形式疑点重重。”
“但是,不管是教授还是医学家,在人的欲望这一点上很难像你说的那样进行严格的要求。”
“真是那样吗?在这个矛盾重重的现代社会中,心有良知的人们至少对大学还应该怀有人性方面的严肃和良心。我不认为现在的大学连这点儿要求都做不到。”
“但是,里见,这种事情不能只是要求大学做到,还应该更加广泛地对整个社会都提出要求嘛!”
当东贞藏反驳里见的说法时,佐枝子插言道:“父亲,我觉得您身边没有像里见副教授这样的人真是一种不幸啊!”
佐枝子既是在体恤父亲也是在赞同里见的说法。
“不幸?我没有不幸嘛!”东贞藏责问似的说道。
“可是,这几个月来,像父亲这样爱好学术研究的人都疲惫不堪、劳心费神,甚至回到家里都没有精力坐在书房里面对书桌了。这又是为什么呢?里见先生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佐枝子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里见,眼神比望着菊川升时多了几分温柔的感动。
当妇产科的叶山进来时,鹈饲院长像是急不可待似的离开了办公桌前。
“我虽然接到了您的电话,但因为还有门诊,所以来迟了。”
叶山在接待来客的茶几旁与鹈饲相对而坐。
“怎么样?已经集中了不少吧?”
“啊,事务局那边到现在为止已经收到八份推荐书了。”
“哦?寄来那么多呀!”叶山惊讶地说道。
“这个,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具有优良传统的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职位嘛!本校收到了八份推荐书,就意味着实际推荐预选人数应该接近两倍呀!各大学已在校内自行筛选,刷掉了有可能被淘汰掉的人,留下的就是现在这八个。不过,离截止日期还有两天呢!”
“东教授推荐的金泽大学的菊川,他的推荐书也已经收到了吧?”
“嗯,昨天刚刚收到。大概是担心过早寄来会引人猜疑,所以就在临近截止日期时突然插进来。挺会玩儿花招的嘛!”
鹈饲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意。
“那么,整形外科野坂推荐的人选的推荐书也到了吗?”
叶山这样一问,鹈饲顿时面露不悦地责问道:“但是,现在还没看到那样的推荐书。不过,那样的人物用不着我从各大学寄来的推荐书中去找,而应该是你从校内各种信息中去推测吧。”
叶山那女人般白净的面孔现出惶恐的表情,他说道:“关于这一点,我真是非常抱歉。实际上,在第一次遴选委员会之后,我就抓住野坂想问清他的意向,可他却支支吾吾,避而不谈。就像上个星期,他明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却跑到东京出差五天,连人都见不到了。我也不能给他脖子上拴条绳儿拽住他,而且他就是那样一个有怪癖的人物,叫我实在无计可施呀!”
“正是因为无计可施,所以想方设法把他拽住才能体现出你作为鹈饲派参谋的本领嘛!说到上次的遴选委员会,你向我打包票说野坂教授是我们这一派的人,可他却突然搅局,那真叫人伤脑筋啊!托你的福,我的血压从那天开始就升高啦!”
“抱歉抱歉!虽然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尽管野坂教授对财前怀有本能的反感,但那只不过是出于个人感情而已。所以,我觉得他在校内派阀中,他应该站鹈饲派的立场上。可尽管如此,野坂教授为什么会既不支持财前也不支持菊川,却推出了第三名候选人呢?他肚子里到底怀的是什么鬼胎嘛!”
“嗯,问题就在这里呀!如果他只是单纯想把自己中意的人推举为下届教授的话倒也罢了,就怕他先推出第三候选人,等到最后出现财前与菊川对决的局面时再跑到菊川那边去了,那可就来不及挽回了。咱们必须对这一点充分予以警惕呀!”鹈饲略微沉思了一下说道。
叶山也沉默了片刻。
“如果野坂教授推举的候选人是个黑马的话,那么或许真会像鹈饲老师刚才所说,在最后对决时刻选票会流向菊川那边。如果出现那种情况,财前要想当选下届教授可就困难啦!正是因为野坂教授的动向会产生非常微妙的影响,所以是否可以请鹈饲老师直接跟他讲明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如果您能这样做的话……”
叶山的话还没说完,鹈饲立刻斩钉截铁地说:“叶山,那我可就太为难啦!我作为医学院长绝对不能公开支持财前呐!所以,如果你不出面帮我做所有的事情可不行呀!况且这跟日本医协选举不一样,是只有三十一张选票的校内选举。所以,无论过程怎样迂回曲折,只要下定决心,稳扎稳打地把选票一张张地吃掉也不是不可能吧?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委托你助我一臂之力呀!”
“那好,我再想办法去跟野坂教授谈谈看吧!不过,大河内教授那边怎么办呢?那可是个不能轻率出招的对手,实在很难摆平。前些天,我特意安排去他家附近办理事务,跟他同乘一辆汽车时不经意地提起了教授选举。可他却一味地坚持严正中立的立场,我根本没有机会跟他深谈啊!”叶山无计可施地说道。
鹈饲突然探身说道:“可是有迹象表明,号称‘大河内基础学’的基础医学派近来也好像并非铁板一块啦!所以,一旦有了机会你就要巧妙地瓦解他们呀!那样一来,从某种角度来看,基础医学派那边就是流动的选票聚集的地方了!”
“但问题是现实当中能不能出现那种情况呢?基础医学派的抱团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如果稍有一点儿闪失,那咱们不仅在这次教授选举上会出问题,甚至连今后都可能难以和基础医学派合作了。”叶山犹豫不决地说道。
“嗯,你的慎重行事的观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根据具体问题和发展情况有时还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的意思是说,不只限于这个问题,今后碰到各种问题的时候,如果都得一一顾及那个不可理喻、难以通融的大河内教授的话,那我这个医学院长可就太难当啦!所以我考虑,就趁这个机会瓦解他的势力。虽说基础医学派的抱团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如果用逆向思维的方法来看,现在正是容易出现裂缝的时候嘛!”鹈饲一边揪着鼻毛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
“不过,难道基础医学派……”
“关键问题就在这里嘛!恐怕支持菊川的东派也感到很难瓦解基础医学派,正在静观其变呢!所以咱们就要乘虚而入,抓紧瓦解他们呀!因此我希望你做好随时都能瓦解基础医学派的准备。”
“是啊,那,我会照您说的做好准备工作的。不过,因为对手是大河内教授领导的基础医学派,所以如果不慎之又慎的话……”叶山吞吞吐吐地说道,“为什么院长要下这么大的力气支持财前呢?”
叶山似乎很难理解鹈饲的意图所在,他不明白鹈饲为何为了财前要冒险去瓦解基础医学派。
“难道像你这样有眼力见的人都理解不了吗?如果只是为了财前五郎一介副教授,我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呀!说到底还是为了我自己嘛!每增加一名由我提拔的教授,就能为咱们鹈饲派增加一张选票,教授选举、医学院长选举乃至浪速大学校长选举,无论什么事情,一切都必须按照民主主义原则投票表决,从这个角度来看掌握足够的选票才是最关键的,所以我是为了给鹈饲派增加一张选票才倾力帮助财前啊!”鹈饲漫不经心地说道,“好啦,马上就到我下午查房的时间了,就这样吧!”
鹈饲说完,就叫秘书送来白大褂。
新楼一层朝南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初冬阳光下,显得既温暖又亮堂。财前五郎在为患者依次做诊察,他发现患者们走进门诊室时都不像以往那样惴惴不安了,而是变得有几分开朗,显得不那么担惊受怕了。这都是由于有了崭新的门诊室,墙壁颜色自不必说,就连诊疗床、诊疗桌和转椅也全都换成了浅黄色。为了消除患者心理上的紧张感,门诊室内的布置也考虑到要尽可能不让患者看到令人生畏的诊察器具。新安装的空气净化器发出悠缓的马达运转声,护士们仿佛滑行般无声地走在擦得锃亮的塑胶地板上,她们看上去都呈现出与在旧楼时完全不同的清秀靓丽。
“老师,看完这位患者,今天的门诊就结束了。”
医务员把最后一名患者的病历递给财前,随即把X光片夹在小型观片灯上。财前观察了一遍胶片,就叫患者躺在诊疗床上做腹部触诊。
面容青黑消瘦的患者神色不安地问道:“医生,我家附近诊所的大夫说我是胃溃疡,但是能不能想办法不做手术呢?”
财前触诊完毕再次观察X光片,可以看到患者的十二指肠球部已经严重变形,化验单上写着隐血试验阳性、胃酸指数偏高,所以这很明显是十二指肠溃疡。
“这不是胃溃疡而是十二指肠溃疡,有必要做手术。”财前答道。
患者表情骤变哀求道:“医生,难道不做手术就好不了吗?”
财前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
“已经进入慢性化,所以必须做手术啦!这又不是什么大手术。”
他程序化地说完就叫患者去办理入院手续,随即他从座椅上站起来,用消毒液快速洗了手后就走出了门诊室。
三点钟过后的走廊上已经看不到患者的身影,只有擦地板的清洁工正在忙碌地挥动着拖把。财前迈着大步向前走着,看到医务长佃友博迎面匆匆走来。
佃友博煞有介事地凑近财前说道:“今晚我们还要去召开恳谈会,老师呢?”
“我有点儿事情要办就失陪了,你们好好谈吧!”
佃友博礼貌地鞠了一躬就从财前身边走开了。任何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会以为这只是副教授跟担任医务长的资深助教偶然相遇并顺便聊上几句。其实,近来为了统一医务部内部的工作,佃友博他们每晚都要在财前的岳父财前又一的女友经营的饭馆里召开恳谈会。虽然声称是为了讨论医务部内部的工作,但他们有时好像并不讨论这个重要的问题,却只是酒足饭饱后就解散了。不过,财前今天实在没心思计较那些,他一走进副教授办公室就瘫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
在第一次教授遴选委员会上,东贞藏并没有推荐财前五郎,而是表明了要全国公开招聘的态度。财前了解清楚这件事后,就跟岩田还有锅岛见了面并告诉了他们这个情况,另外他还把佃友博等人召集起来,进一步巩固医务部内部的统一战线,因此整天忙得头晕眼花的。而且,其间他还主刀了八台手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裹上了铅皮一样沉重不堪。就在刚才,尽管佃友博表示希望他也参加今晚的恳谈会,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实在太累了。他休息了片刻之后,看了看表,随即慢慢站起身来,之后他脱下白大褂准备回家。不过,他并不是真的直接回家,而是已经跟庆子约好在K会馆见面。
财前刚走进位于堂岛川河畔的K会馆三层的咖啡厅,就看到庆子举起右手示意。庆子身穿黑色晚礼服、头戴黑色天鹅绒无檐筒帽,她那全身黑色系的优雅服装,一下就映入了财前的眼帘。
财前走到庆子座位旁问道:“要不要去吃晚餐?”
庆子瞟了一眼腕表说:“刚过五点钟嘛!先喝点儿红茶怎么样?”
“喝茶吗……真拿你没办法呀!那就在晚饭前去附近散散步或兜兜风吧!”
他没等庆子答话就离开了座位。
走出K会馆,只见夕阳已经垂到楼宇深谷之间,在薄暮的阳光之中,忙完一天工作后踏上归途的人们拥挤地走在人行道上。
财前拦下出租车说道:“请开到能看到河口的地方去!”
“啊?河口?”司机现出诧异的表情反问道。
“嗯,是啊!安治川也行木津川也行,哪儿都可以。反正就是附近能看到河口的地方。”
司机开车朝西驶去。当来到大运桥街一带时,民房骤然变得稀疏,被高高的预制板墙围挡的煞风景的工厂越来越多。司机继续向前开,经过大船桥之后就是木津川河口了。在像是填海造地后露出红土的河岸上,有一道混凝土防波堤,想看到河口的话,只有登上防波堤才行。
财前叫司机把车停在造船厂前,然后默默地下车朝防波堤走去,庆子跟在他身后。两侧都是钢铁厂和造船厂,为数众多的烟囱和吊车高高耸立,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吊车的巨大黑影直插天空,像要遮天蔽日似的纵横交错。从钢铁厂熔炉里吐出的红色烟尘,把天空一角烧灼得红彤彤的。这里是木津川河口临海工业地带的工厂群,从这里发出的轰鸣声,具有压倒渺小的人类、粉碎生产活动的威慑力。财前快步通过这段区域,站在河口的小沙地上,只见河水时刻不停地激荡着,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冲刷着河口的堤岸。夹带着海腥味的初冬凛冽的晚风吹拂着财前的脸颊。他忽然感到以自己为中心的人际关系此刻全都变成了虚幻。
“你怎么啦?跑到这种地方来……”
背后传来庆子的声音。财前立即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并叼上一支烟卷。
“怎么样,不错吧?你还不知道大阪有这种地方吧?虽然周围都是轰鸣声和巨大的机械剪影,但只在这河口的一角才有实实在在的宁静。”
他把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口。
“看来,你是真的累坏啦!”
庆子嗓音中含有几分难过。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可是,你太奇怪了。突然望着河口露出精神恍惚的样子……是不是教授选举出现了什么令人忧虑的事情?”
“没有,我真的只是有点儿累而已。我这种人怎么会精神恍惚呢?那才奇怪呢!今天离开医院的时候,我还交代佃友博他们照常去岳父女友的菜馆里好好开会呢!我已经为下届教授选举采取了妥善的措施,所以对竞选教授一事绝对不会退缩。”
“是吗?那就好啊!不过,上次佃友博他们挂你的账来我店里喝酒的时候,好像说到野坂教授要推举的人物了,大家好像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还说会因此而陷入苦战。真的不要紧吗?”
听庆子这样一说,财前才想到自己之所以精神疲惫,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对野坂教授将要推举的那名对手十分在意。
“不要紧的!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管采取任何手段都要夺取教授的宝座。毕竟当教授的概率只有二百分之一呀!”
“啊?只有二百分之一?”
庆子对财前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财前两眼闪光地说道:“这是靠我一流的计算方法得出的概率嘛!以我的情况为例,在我当无薪助教第二年的时候,东教授从东都大学调了过来,距今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把原先就在的四十名研究人员加上,平均每年入职十名新人,十六年就有大概二百人。这些人都是怀着将来当教授的梦想留在研究室的,因此可以说,坐上国立大学教授宝座的概率只有二百分之一!而且,这个‘宝座’并非一直存在,并非随时都能得到。一旦有人当上了教授,那就必须等到他年满六十三岁退休离职,这个机会才能再出现一次!所以,这次的机会是经过了十六年才等到的!”
财前的语调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真不愧是你独特的神算呀!身怀这种神算绝技的人没必要跑到这儿来像凡夫俗子一样多愁善感嘛!你的魅力就是拥有大学教授和文化人都不会兼备的灵敏实战能力和不屈不挠的坚毅呀!”
在越来越冷的夜风中,庆子的嗓音显得圆润而热切。
“我明白,庆子……”
财前说完,就感到身心的疲惫全都消散了,他的心中充满了勃勃野心,欲望再次膨胀起来。
“你不用为我担心啦!对于野坂教授打算推举的第三候选人,我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了。看来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究竟是谁呢?”
“反正后天召开第二次遴选委员会时就知道了。我还没有惊慌失措到现在就要把他说出来的地步。”
财前说完就把嘴上叼着的香烟“啪”地扔进了流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