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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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玉遗事

正午雨丝编织的阴翳里,书页间浮动的霉菌像是赎罪日晾晒的经文。

戴着棕皮胶手套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这本明代绢帛装帧的古籍躺在恒温修复台上,交织着银丝的湖蓝色封面寸寸皴裂,裂痕里渗出粉状菌斑。当我用竹镊掀起脆化的扉页时,整个工坊的日光灯突然发出蜂鸣。

三天前的黄昏,暴雨骤垂。中央美院的邵文彬教授抱来这只红酸枝木匣,腋下还夹着未拆封的紫外线探照灯。“听说你们擅长修补戏曲钞本?“他的黑框眼镜上溅满雨珠,“这本《青玉遗事》成书年份存疑,但校注者推测最迟不晚于万历年间。“

铜锁开启时带起一团绯红灰尘。织金缎面下是半卷焦褐的绢帛,暗花牡丹纹发僵得像死去的蝴蝶翅膀。就在我指尖触到残损书口的刹那,织锦经纬间突然绽开七枚同心圆血渍,颜色氧化成诡异的铁青色。

此刻书芯上的斑痕竟变成了朱砂色。排笔蘸着1:7的碳酸氢钠溶液轻扫过霉斑,笔尖突然传来针刺般的痛觉。水滴在麻纸衬页上描出人形阴影,此时机械通风系统的嗡鸣中隐隐带着戏曲鼓点。

“清代藏家留下的包角有问题。“新来的实习生李敏递上烫金边的修复档案,羊皮纸突然无风自燃。我们同时后退两步,她脖子上不知何时爬满海棠花纹身,转瞬又消失无踪。

子夜值班时我调出监控。屏幕上李敏正在给古籍除尘,飞散的尘埃突然凝成丹顶鹤形状。当她伸手擦拭修复台边缘的墨渍时,整个人像被雨刷刮去的污迹般消失了三秒。窗外惊雷炸响时我听见丝绸撕裂的声音,回头望去,水磨青砖地上散落着半朵三镶白玉头花。

整套珂罗版影印设备在凌晨三点开始吐出血浆,浸透200克宣纸的液体泛着茴香气息。“该立项做碳十四鉴定了。“邵教授拨开沾血的羊绒围巾,露出颈间崭新的掐丝璎珞,“明晚子时前必须完工——有位买主要为藏品举办生辰宴。“

正当蒸汽熨斗抚平绢帛折痕时,织物流云纹里浮出一张宫装美人的脸。她描着三白妆的杏眼突然转动,丁香色披帛缠裹着书页腾空而起。我抄起青铜镇尺砸向织物的瞬间,帛书爆裂成千万片银蝶,墙壁渗出朱红色晨曦。

在摆满《天工开物》复制件的办公室里,邵教授翻开了民国影印的《金石考异》。泛黄书页间夹着三十年代《申报》剪报:“沪上富商离奇暴毙案初探:百具穿血色旗袍女尸惊现建国路128号密室,法医称死者脏器全部呈现明朝晚期特点。“

琉璃佛像前的檀香在这个时刻突然断成九截。当暗格里那盏鎏金掐丝珐琅宫灯亮起时,我看见书稿残片层叠的裂痕组成了篆体谶语:活人祀。

我这才注意到修复台铭文原是商周献祭的礼器纹样,羊脂白玉镇纸在暗处渗出紫绀色凝血。将紫外灯对准《青玉遗事》校注页时,隐形的雌黄字迹浮现:“此卷终。“

地下室机簧启动的轰鸣声中,十八道榫卯机关咬合成丹陛的形状。此刻我终于看清书中所有霉斑都呈宫妃云髻状,而李敏失踪前修复的每页夹层都嵌着人发编织的经络图。

当青铜传动轴绞碎最后一片刺青金箔时,头顶传来环佩叮咚。那个从书卷深处走出的高腰襦裙女子朝我伸出手腕,殷红守宫砂正顺着指甲生长。她的身影覆盖监控画面的瞬间,整个工坊开始逆时针转动。

珠宝匣爆炸产生的磷火映出真相:所有修复工具背面都刻着前代修书匠的名字与忌日,而我正在使用的裁纸刀铭牌上,“林晚棠“三个小楷沁着新鲜血迹。

此刻帛书突然悬浮展开,无数丝绸襦裙从字缝里涌出。当我想扯下工作时总是佩戴的银香球,却发现锁骨处已经生出鎏金锁子骨的浮雕纹路。最后一盏无影灯熄灭时,书页里的宫装美人正借着我的喉咙,唱起失传的《鬼捣练》。

我用银针挑开古籍护封下粘连的冰梅纹衬纸,四十八道织锦经线突然绷紧如琴弦。丝帛裂口处探出半片金累丝嵌宝石甲套,忽有冰凉的触感攀上后颈——晨光照进修复室的那面菱花镜里,我左侧太阳穴竟贴着珍珠花钿。

手机屏幕忽然弹出民国廿三年《盛京时报》的模糊版面,泛黄的照片上堆满血色旗袍女尸。这些女性双手交叠身前,左手掩着残破的同款《青玉遗事》。当我放大图片辨读书页上的批注时,颈部传来皮革收缩的窒息感——工坊所有的线装书突然张开书口,蚕丝装订线化作银蛇卷住气管。

“万历三十二年的残本里藏着《升降仪轨》。“邵教授不知何时出现在滴水观音盆栽后方,他手里的剔红漆盒正溢出蓝烟,“七月十五漏刻时,书阙有间。“

檀香灰落下时在桃木案台显出一行西夏文,我的瞳孔突然像镜头调焦般自动锁定字符。灼烧感从视网膜蔓延至天灵盖,突击记忆里凭空多出北宋翰林图画院的传承。此刻终于看懂那些霉斑经线构成的是《青鸾献寿图》,三年前拍卖会流出的国宝级设色绢本。

牙雕打书筒爆裂成玉屑的瞬间,修复室西侧整面核桃木书架轰然翻转。数十具穿着各朝服饰的干尸悬挂在青铜齿轮之间,褪色的工作证飘落——皆是古籍修复界失踪的前辈。他们发髻里塞着发黄的借阅登记卡,嘉靖年间设计的星仪阁藏书楼公章赫然在目。

那个宫装美人正借着我修复台前的灯光裁剪皮影。羊皮经过特殊鞣制的声响像是婴儿啼哭,她每剪一刀,工坊某处便多出道渗血的墙缝。我猛然扯下装订用的水绸撕成条状塞住耳朵,却听见脑浆里有人吟诵雍正年间修订的《禁毁书目》。

“级级石塔镇冤魂。“李敏的声音忽从古籍锁线孔里渗出。监控屏幕突然雪花大作,第十三次回放她消失的画面时,我注意到她马尾辫上的发卡正插在清代干尸口中。

铜壶滴漏开始倒转的刹那,我抓起激光测距仪对准旋转的房梁。两点钟方向那根金龙和玺彩绘的檩条果然比实物短了七公分——是诅咒空间的接口位置!装着酸化纸浆的陶罐掷出时,雕梁画栋间显出一扇鲜血淋漓的榆木门。

邵教授撕下脸皮露出碳化的颧骨:“从祁门程氏购进赭石颜料那刻,你就该知道我们书局做的可是阴阳两面的生意。“他的蛇鳞长袍下伸出六十四个青铜活字,每个凸版字都在渗出汞合金溶液。

我用镇库墨在手臂写下度亡经,青烟裹着紫外线灯管砸向鎏金锁子骨。当玻璃碎屑在书页间形成北斗七星阵时,那些发霉的同心圆血渍终于启动梵夹装古籍的终极形态——两千片金箔幻化成《帛画二十八宿全图》。

就在这时脊椎突然被注入零下三十度的寒气。鎏金缠枝纹香囊空调出风口处,那个穿着电焊工制服的男人正在调整压力阀。他的操作面板显示“冷藏柜999小时“,胸牌上赫然是去年突发心梗的仓库管理员王师傅。

所有修复工具开始疯狂震动,压书铁滚过处留下焦尸轮廓。当《青玉遗事》最后的蝴蝶装散页被血水泡软时,我终于从青铜齿轮旋转节奏里听懂了工坊真正的属性——这是一个用古籍研磨活人魂魄的中式造纸机。

蒸汽车间的气压阀在寅时炸裂。朱红色水蒸气涌出时,我看见本届实习生的皮囊正挂在烟囱口风干——有人需要四百张人皮纸来重制《永乐大典》中的魔篇。

当皮带传动装置绞碎最后一枚圣宋通宝钱币时,我突然悟出邵教授真正的生辰八字其实是和青玉古籍同频的波长频率。正在记录的修复日志突然浮出共计六千九百人的借阅名单,每个名字都在渗出化脓的绿色墨汁。

那个宫装美人掰开我下颌骨注入液态磁青时,尘封的记忆被激活:民国二十八年上海书局大火中,我的曾祖父正是用朱砂画押开启了这场跨越百年的招魂契约。

此刻屋脊兽眼珠集体脱落,暴雨携带着明代铜活字倾盆而下。当整座工坊塌缩成金刚杵状的锡铅合金时,我蘸着汞溶液在自动消失的帛书上写下:

白露月圆夜,铁浆铸书人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