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狂士
苦雨斋客人中,钱玄同是最特别的一位,他为人坦荡,谈吐不俗,滑稽而豪爽,给周家客厅带来不少的快慰。周作人是个不会幽默的人,他的文章没有笑料,也不逗人,真真有儒家的中正之气。但他偏偏喜欢钱氏,性趣相投,想来也是心灵的代偿吧?一个人缺什么,便需寻些什么,交友之道,互为冷热,取长补短,自古亦然。以钱氏之癫狂,周氏之沉稳而言,两人相处无间,那是自然之理。了解苦雨斋,钱玄同的存在不可小视。
钱氏比周作人小两岁,也是浙江人。他与周氏兄弟都在日本留学,师从章太炎,可谓同门弟兄。周作人与鲁迅分手后,钱氏也疏远了鲁迅,倒和周作人过从很密了。周作人对同代人的学术成就,夸赞者少,但对钱玄同,却大加褒奖,认为“五四”之后,最优秀的思想者,惟蔡元培、钱玄同二人而已。其实我读钱氏文章,未觉得如何高明,学问是有的,但文笔不佳,有些粗糙,思想亦难及章太炎、胡适,境界比之前者略逊一筹。人走得很近,反而距离甚远,周作人看人常有偏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曾说钱氏乃“偏执的真人”,这话至今仍然坚信。“五四”时代,骂传统最厉害者,并非鲁迅,钱玄同当为那时斗士者流的第一人。但他的骂人,有时并不高明,出语过直,不修边幅,显得有些莽撞。如1924年12月8日发表于《语丝》第4期的《告遗老》云:
遗老们!中国历史上亡国之君,从桀到洪秀全,他们是怎样的下场?外国由帝国改民国,如法之路易十六,俄之尼古拉斯二世,他们又是怎样下场的?溥仪这样舒舒服服地升为一品大百姓,你们还不满意。难道一定要让他再造反一次,再窃位一次,弄到大家对他切齿痛恨,给他一个不幸的下场,你们才满意吗?这是你们竭忠事上的嘉谋嘉猷吗?
这一段话还算文雅,1918年3月14日所写《中国今后之文学问题》云:
二千年来所谓学问,所谓道德,所谓政治,无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学说。所谓《四库全书》者,除晚周几部非儒家的子书以外,其余则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书。经不待论,所谓史者,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的杀人放火的账簿,如所谓平定什么方略之类。子集的书大多数都是些王道圣功,文以载道的妄谈。还有那十分之二,更荒谬绝伦,说什么关帝显圣,纯阳降坛,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话,其尤甚者,则有婴儿姹女,丹田泥丸宫等说,发挥那原人时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二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那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6]
读钱玄同的文章,觉得痛快淋漓,非伪君子那般雅气,但将话说得过分,不留余地,则见其以性情为文,而没有三思后行的缜密。但周作人不这样以为,《玄同纪念》写过这样一段话:
玄同的文章与言论平常看去似乎颇是偏激,其实他是平正通达不过的人。近几年和他商量孔德学校的事情,他总是最能得要领,理解其中的曲折,寻出一条解决的途径,他常诙谐的称为贴水膏药,但在我实在觉得是极难得的一种品格……[7]
周作人生前谈同代人最多的文字,一是鲁迅,二为钱氏,可见交情不浅。据说周氏颇爱听钱氏闲聊,以为谈吐中的哲学,警言很多,惜其散弥空中,未留痕迹。文人之中,见识高者未必为文漂亮,蔡元培这样,钱玄同也这样,个中原因,难说清楚。现在的读者,鲜知他的作品,那也是自然的了。
钱玄同所以和周氏交情颇深,我觉得思想深处共鸣的东西多,也是原因,说其是古文化的叛徒,原也并非无理。二人都看不上二十四史,对儒教殊多反感,虽说周氏后来倾向于儒家,爱谈中庸之道,但在根本上说,均痛恨旧学陈腐之气,以为三纲六纪乃杀人之器。但二人又都是书斋中人,对社会运动与民间革命,多有隔膜,故属于品茶论道之人,与流行色和时尚化距离较远,说其有清谈的一面,大约不错的。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们是新思想的培育者,一个喜欢古希腊文化,引鉴性心理学、民俗学;一个专心于文字学,对汉字改革,孜孜以求。钱玄同后来属于今文学派,是崔觯甫的追随者,对旧传统多有不屑。周作人在文字学上虽没有什么专著,但二人看法大致相近。在对国粹的态度上,曾十分一致。如钱氏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的《随感录》(十八),就反对过京戏,认为旧戏多八股遗风,应当废掉。周作人看后,遂致函玄同,大为赞扬,觉得说到了点上。今文学派的特点之一,是有怀疑精神,不以古人是非为是非。康有为、崔觯甫都不太相信古书的一些经典,揭示了造伪文化对国人的戕害。钱氏由此出发,讥刺古人,颠覆旧学,可谓气贯长虹。周作人晚年说这位老友出言过激,对传统亦有轻薄之处,但在基本的观点上,持赞佩的态度,认为是不可多得的智者。钱玄同曾自号“疑古”,对古代存疑之处多多,周作人对其戏称自己是“疑今”,认为今天可疑的东西亦多。“窃思时间只是一个,古既可疑则今亦不尽可信。”他们为文与为人,以诚相待,学术上耽于趣味儿,有些士大夫格调,但又能从传统影子里走出,自成一格,都在以怀疑精神梳理文化,其境界便非他人可及了。周作人在《饼斋的尺牍》中说:
尝见东欧文人如《狂人日记》及《死魂灵》作者果戈里,《乐人扬珂》与《炭画》作者显克微支,皆人极忧郁而文多诙谐,正如斯谛普虐克所云,滑稽是奴隶的语言,此固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或言不及义,所表示的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绝异。中国在过去多年的专制制度之下,文化界显出麻木状态,存在其间的只有陋劣的假正经与俗恶的假诙谐,若是和严正与忧郁并在的滑稽盖极不易得,亦复不能为人所理解。饼斋盖庶几有之,但只表现于私人谈话书札间,不多写为文章,则其明哲又甚可令人佩服矣。[8]
在苦雨斋的世界里,能常常给斋主的思想以启迪者,惟饼斋(玄同)而已。我觉得细心的人如研究二者的文化异同,境界水准,定可悟出什么来。可惜这样的文章,如今读到的不多。钱玄同这样的人,其深其浅,都折射着新文化的一些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