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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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平淡的文章

俞平伯早年喜欢胡适,后亲近知堂,成为苦雨斋的常客,这在文学史上,是颇可一书的。胡适启示俞平伯的,是考据学的理论,实证精神的迷人,自不必说。但知堂给他的,却丰富得多,学识、趣味、人生态度,都非胡适可以企及。俞平伯一生,学问与创作,均有收获。有许多,是受了周作人的影响。不过在我看来,俞氏的文章,谈学问的尚可一看,而抒情散文、新诗,则不足为观,成就远不及废名那么骄人。细读他的书就会觉得,俞氏作品,斧痕过重,那感触,稍有审美感受者,都会有的。

他早年的散文集,差不多都有周作人的题跋或序言,可见彼此交谊之深。1928年,周作人为俞氏的《燕知草》写跋的时候说:

我平常称平伯为近来的一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学意味的一种,这类文章在《燕知草》中特别地多。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我说雅,这只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并不要禁忌什么字句,或是装出乡绅的架子。平伯的文章便多有这些雅致,这又就是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52]

提倡涩味与简单味,废名做到了前者,周作人做到了后者,俞平伯呢,似乎游离于二者之间,均未出神入化,终有雕饰的痕迹。废名主张散文写作,不妨多一些“隔”,以隐曲为上,所以多逾矩之笔,虽然也不免有些生硬的痕迹。但知堂老人则出水芙蓉,天然无伪了。俞平伯早期散文,故作雅态者多,后做《古槐梦遇》一书时,有些往生涩的路上靠,和废名略有暗合之处,然而大多还是露出稚气,影响是微弱的。

1935年5月29日,俞氏在《益世报》发表名为《无题》的随笔,文中道:

一点点光阴,前乎此者不知几千万年,然而非此光阴也。则此光阴之重要亦明矣,奈何不有以遣之。有以遣之而不遣之,非人情也。虽有若无,实难若虚,是耶非耶,一点若是而已;然则危矣,将无以遣矣。将无以遣之而遂不遣之,尤非人情也。如何而遣之乎?酸咸辛苦,气味别也;贪嗔痴爱,根尘隔也;或潜或跃,静躁殊也。其遣此有涯相若,如何而遣,决不相若也;以无益遣有涯相若,其何谓无益,又决不相若也;岂特不相若已哉,且断断然争,以后止为胜也,则吾人之终不曾互喻亦明矣。[53]

此文颇类废名,然略显拙气,不似废名那样的禅味。废名著文,有哲人之态,又非做作,内中流着无穷妙意。俞氏既无废名那么睿智,又无知堂那样从容,故文章不免生硬,没有快感了。不过他的学术研究文章,写得就很自如,那本《红楼梦辨》,全是心绪与学识的自然流淌,没有故做高深的雅态。写此书时,他还年轻,大学毕业不久。文章是阅后的心得,有什么,说什么,见识不俗。鉴赏古文,是俞氏的长处,他对旧诗词的看法,对版本学的修养,都高人一筹,若读俞氏之书,是要选择这类著述的。

学人谈古人的优劣,大抵有一股盛气。俞氏为人忠厚,然批驳先人的谬误,还是颇有锋芒。《红楼梦辨》讥讽高鹗的俗态,真是一针见血,那分明是受了“五四”民主意识的影响的。不过俞氏与周作人一样,不喜欢刻薄之文,觉得温厚为美,在《红楼梦底风格》一文中,俞氏说:

刻薄嫚骂的文字,极易落笔,极易博一般读者底欢迎,但终究不能感动透过人底内心。刚读的时候,觉得痛快淋漓为之拍案叫绝;但翻过两三遍后,便索然意尽了无余味,再细细审玩一番,已成嚼蜡的滋味了。这因为作者当时感情浮动,握笔作文,发泄者多含蓄者少,可以悦俗目,不可以当赏鉴。缠绵悱恻的文风恰与之相反,初看时觉似淡淡的,没有什么绝伦超群的地方,再看几遍渐渐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54]

俞平伯讲的虽有道理,但将缠绵悱恻之风看成文章的高境界,就不免让人生疑。他的《杂拌儿》《燕知草》《古槐梦遇》,有些篇章就情浓得化不开,似乎有意追求缠绵的文体,然而境界顿跌,反不及随意写下的《红楼梦辨》那么自然了。

一为文人,便有些自恋,倘若再耽于书话诗趣里,不能拔脚,便会流于平庸。周作人弟子多多,欲仿而行之,反不会独步者亦多。就读书人而言,这些也应引以为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