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苏中钰下了午朝,正在乾清宫里批答文书。不知是不是上苍看不下人间的春节之乐,元宵过去,天灾接踵而至。先是这里水灾,后是那里旱灾。救灾文书摊了一桌,令他心烦意乱。这些日子,朝中谈论最多的,便是救灾。上皇回銮之争,既似在昨日,又似在遥远的过去。毕竟,上皇已经下葬,再如何念旧,也不能让他从棺木里复活,再大摇大摆地走进宫院。
或许,如果没有万安宫宦官的传信,苏中钰便会忘记同太后的争端。这位宦官一路小跑,在苏中钰操劳的时候闯进来。
“皇上忙着呢,你来做什么?”这宦官刚一现身,龚诚就嚷嚷道。苏中钰把视线从奏本上移开,冲龚诚轻声道:“别失礼。”说完,他扭头看一眼面前站着的那位,觉面熟,却想不起是谁,便问:“你是何人?”
“奴才是万安宫里的宦官,名林九,照顾唐妃娘娘的。”苏中钰一脸茫然,林九又云:“奴才平日不常在宫内,故皇上您不认识。”苏中钰顿悟,微微颔首问:“何事?”
宦官下跪,饮泣道:“唐妃娘娘她……出事了。”
“啊?”苏中钰觉大事不妙。
“她被太后,不是,太子身边的万淑儿欺负,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啊。”
“请太医没?”苏中钰急站,双手撑桌子发问。
“请了,”林九把腰弯得更低,“太医说娘娘并无大碍,但皇子恐将不保。”
苏中钰五雷轰顶,他掀动长衫,迈出两步,想赶去万安宫。“皇上,”龚诚发话,“您现在走了,水灾的那些文书谁来批?”
闻听此言,苏中钰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他和龚诚是同道中人,但他并不愿把政务放手给龚诚,以免重蹈兄长覆辙。
“告诉她,”苏中钰厉声道,“朕有要事在身,无法抽身相见。你先回宫,代我致歉,说,等文书批答完,我定会见她。可否?”林九自然明白,这一“可否”只是个托词,他“是、是”连声,缓缓退下。等林九离开,苏中钰回桌料理政事,可他写字已不如刚才利索。
傍晚用膳后,苏中钰才有空进万安宫。刚进内室,就见唐妃床前站了一排人,有宫女、宦官,当然还有太医。他们本都背对他,听闻皇上驾到,转身齐齐下拜。苏中钰随口来个“平身”,就撇下他们,迈步上前,立在唐妃身边。
唐妃闭目而卧。她头上的簪饰已全部摘除,秀美的长发凌乱地扑在枕上,偶有几根粘上侧脸。苏中钰抹开脸上这点乱发,细细地端详她。她始终不眨眼,鼻翼微鼓,嘴角松弛,似乎只是睡熟了。但她睫毛上带点眼泪,双唇边血色已荡然无存,暗示她之前经历过一番折磨。苏中钰把手指搁在她鼻孔下面,感觉一股又一股气息撩拨着他的指尖。他背对旁人,唤:“孙太医。”声音小到像是自言自语,可太医不敢怠慢,趋行迎上去,问:“皇上有何吩咐?”
“没有,”苏中钰说,依旧小声,“朕且问你,她身子何如?”
“回皇上,”孙太医边说边行大礼,“娘娘受了惊吓,又摔伤腹部,虽伤势不重,卧床几日就好,但是,”苏中钰见此状况,知情形不妙,杵在那儿听太医吐出最后几个字,“孩子没了。”
苏中钰双眼呆滞,面容凝固。他的身体轻轻向后倒下,所幸有床架支撑,他才不至于卧倒在地。床架挡住他的身体,他不会倒下去,于是双腿渐渐发软,倚在床架下半边。
“皇上,”孙太医向前膝行两步,直挺挺跪在苏中钰身边,“那是个男孩,愿陛下节哀。”他的声音变了,可以令胆怯的人不寒而栗。
“孩子在哪儿?”苏中钰开口说话,沉郁而无情地。
“那是个死胎,”春霞抢白,“奴才处理了。”
苏中钰双拳攥紧,两腿抖动下,站直。他感觉自己恢复了些许气力,能活动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春霞面前,扯住她的衣领,放声大吼:“朕真该治你罪!白天朕需上朝,需理政,把唐妃交给你们,你们竟这样疏忽大意,伤了唐妃,还害死朕的孩子,你是何居心!”他突感上气不接下气,低下头,连连轻咳。他握住春霞衣领的手一点点放松,最终松开。春霞一直没后退,站在皇帝身旁,心怀愧疚。
“皇上,”夏莲双膝下跪,柔声细语,“奴才该死,不该带万淑儿进来,她要不来这里,娘娘没事,孩子也保的住。”
“万淑儿是何人,别乱推脱!”苏中钰叫喊。
“万淑儿是李太后最喜欢的宫女,现在在太子身边服侍……”夏莲道。“住嘴!”苏中钰暴跳如雷,打断夏莲的话,“李太后的人,来我这儿干嘛?”他一听李太后的名字,就怒不可遏。
“还是照实说吧。”夏莲想。于是,她把唐妃流产的来龙去脉详细说给苏中钰听。春霞也在一边帮腔。
皇帝听完,高声问:“可是事实?”
“奴才不敢有半点欺瞒。”她们说。
苏中钰沉默了。他转过头,望着唐妃,一步一步走向她,慢慢坐下,侧坐在床边。唐妃依旧一动不动,安详地睡着。苏中钰抬起手,五只指头碰触唐妃的脸。他的手指轻轻游移,从脸蛋到嘴唇,再到下颌,又往上移,到鼻子,再到眼睛、前额、头发。他含情脉脉地盯着她。蓦地,他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有谁知道万淑儿在何处?我要好好治一治她。”
“她一定在东宫,不劳您东奔西走,奴才现在就把她带过来,交给陛下发落。”林九说。
“别,”苏中钰说,“带来怕惊了唐妃,朕亲自去审问。”
“那就由奴才带路。”林九起身行礼。
苏中钰把唐妃托付给太医和几位奴婢,就与林九出门。一路上,他惭愧无地,过去见李太后也不是一次两次,结果只记住了她和钱皇后等女眷,却不肯留意一个小小的宫女。同唐妃相处多年,她不肯提侍从李太后的过往,自己也由着她,结果大意了。“她何苦不对我讲清过往呢?哪怕抱怨几句也好,我身为九五之尊,总能鼎力相助呀。”想到这里,苏中钰不禁气恼。
“你可别怪罪她了!”又有一个声音闪现在他心头,“她在受苦。如果不是你娶她,又封她妃子,她大不了就是母亲身边的一位普通侍女,安安静静走完这一生便是,怎可陪你受委屈。”他又惴惴不安,以为自己专宠唐妃,为她与两位太后势同水火,才使她有这般际遇。但是离开唐妃,是否不尊重她?
左思右想时间,东宫已至。“先整了万淑儿再说,其他事以后筹措也罢。”苏中钰定定神,在传唤声里步入前院,又迈入前厅。
“皇上因何而来?”一位陌生宫女迎上来,操软语问道。“把万淑儿带上!”苏中钰无视这位宫女的软语和堆笑,边下令,边挥动右手。这宫女偏又紧挨着他,被龙袍扫一扫,不禁紧张。
万淑儿被带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太子苏剑忠。时光荏苒,他已是个会自己走路、会说话、会认人的五岁孩童了。苏中钰心想,自己即位之前,他还整天粘着奶妈和钱皇后,听见他大发雷霆,会哇哇大哭。而现在,他离开父母,身居宫内,但绝非“孤立无援”,能依傍的人也太多了,哪像自己幼年时代,即便离生母咫尺之距,也常有茕茕孑立之感。这差别几人能知。他忍不住了,以为不单要处置万淑儿,也不能放过她身边的这个稚童。
“贱婢,”苏中钰一个箭步上前,还没等万淑儿行礼,就拽紧她的右臂,“你可知罪?”
“何罪?不知。”万淑儿僵着脸,冷言冷语道。
苏中钰被她的态度弄得气不打一处来,狠命推她一把。她上身摇晃,却没有瘫倒在地。苏中钰更是火冒三丈,冲四周的宫女宦官嚷嚷:“把她按地上,叫她跪下来。”皇帝身边的侍卫宦官搓起手来,跃跃欲试,可东宫的宦官宫女们一动不动,冷漠以对。林九他们见自己获这般冷遇,一时犹豫,搓手跺脚的都有,就是没有上前的。
“上去呀,”苏中钰喊,“圣旨已下,不得忤逆!”
东宫里的一干下人,明白圣旨不可轻易违背,冲万淑儿使眼色,让她跪下。林九和几个皇帝身边侍卫,干脆径直上前,拉扯住万淑儿上肢,令她双腿弯曲,直挺挺跪在地上。几个侍卫,有的攀住她的手,有的按压她的肩,以防她挣脱。苏中钰挨近她,审问道:“爱妃唐氏遇袭,其腹中胎儿蒙难,与你是否有关?”
万淑儿觉察到皇帝决心已定,也知道自己的把柄在他手里,不容狡辩。她便换了个温柔的语调,满脸媚笑,嗲声嗲气地说:“皇上,唐妃失掉孩子,确实是奴才之过,可……”说到这里,她假哭道,“这是无心之过啊,皇上,您日理万机,可别为区区小事伤了和气,毁了身子,还是您安康要紧。”她突然闭口不言,只是用力吸鼻子,使劲弯腰,看起来是意图下跪。可是,她上半身被宦官擒住,没法弯下去,只好揪着一副既痛苦又可怜的表情,抬起头,直视苏中钰。
苏中钰并没被她的装腔作势感动。“何为无心之过?说给朕听听。”他语气严厉,又掺些淡淡的嘲讽。万淑儿起初还有些忌惮,可瞥一眼不远处的皇太子,她又言之凿凿地辩解:“我和唐妃曾共侍一主,有些磕磕碰碰难免。”
“也罢,”苏中钰索性不掩饰,“朕也不遮遮掩掩。你打伤朕的爱妃,该以忤逆之罪处死。”话音刚落,一阵小孩的哭叫声传来,尖刻犀利,让包括苏中钰在内的所有人都惊愕了。大家都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不是苏剑忠又是谁?这孩子早已被吓个半死,这次见苏中钰疾言厉色,万淑儿喏喏连声,赶忙哭喊道:“贞儿挨骂了,不要啊……”他这一闹激起苏中钰的恻隐之心。“此子尚在冲龄,却对万淑儿情深如此。”苏中钰又瞥一眼万淑儿,自思这位太子从小不比得自己。他有人疼爱,自己偏就没有。他怒火又起,想重重惩罚万淑儿,给那小孩一个难堪。可是,苏剑忠哭叫不止,彻彻底底打乱了他的心绪。
“够了,够了,”苏中钰招手道,“看在太子的份上,免你死罪。今后,不得出东宫半步。”
“皇上,”一位拽着万淑儿的侍卫支支吾吾地说,“她原本是李太后身边的人,太后视之若己出,要是碰上太后传唤,怎生是好?”
听闻“李太后”三字,苏中钰大感丧气。他说:“也罢,那就除非太后传唤,其他时候一律不得离开东宫,行不?”
侍卫点点头,跪地行礼:“皇上英明。”其余紧拽着万淑儿的侍卫,还有侍立在宫内的宫女仆从,也齐齐下跪致谢。皇太子见这么多大人跪地,也跟着跪下,却不发一言。万淑儿本就跪在地上,自然不会站起,只是继续跪着,轻声道:“谢主隆恩。”她声音虽微弱,却隐约显露出某种不忿,淡淡的。
苏中钰觉察不到这点。他不屑又不甘地转头离开。等他一脚迈出前厅,苏剑忠微微扭头,盯住皇帝,做个鬼脸。他做时把头埋得很低,身边人都看不到。皇帝走后,侍从们和太子不约而同走向万淑儿,扶人的扶人,安慰的安慰,按摩的按摩。
万淑儿紧抱住太子,不时朝安慰她的人点点头。太子倚靠在万淑儿胸前,突然嚎啕大哭。淑儿拍着太子后背:“以后你和我在一起,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人,我给你出头,行不?”太子年纪幼小,不知话中何意,只是哭。那几个侍从,当万淑儿是一时气恼,个个“行,行”应和道。
皇帝呢?他站在东宫门外,踌躇着。他不知道应该走向哪里。找李太后理论?一旦激怒她,她势必会回来干预政事,于他不利?找生身母亲?之前她听说唐妃怀孕,乐不可支,还把贴身玉镯赏给她,要是知道胎儿不在,以她的性格,怕是要捶胸顿足,怨完他再怨唐妃,没个消停。不如回万安宫,回唐妃身边也好。
刚入万安宫,苏中钰便问宫女:“娘娘醒了没?”
“没。”宫女摇头。
苏中钰失落地走进里屋,没错,唐妃依旧沉睡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扭过头,见桌上有张荷花鸳鸯图,正是他同唐妃一起手绘的那张。看见画,他本已无神的双目,霎时多出了一点亮色。他拉开椅子,坐在画前,细审它。这幅画同昨晚一模一样,原来唐妃并没对此画作任何改动,连题诗都无。苏中钰不自觉把眼光移到画外,发觉旁边有张纸条。他一时好奇,拿起来看,见是一首诗:“盈盈一水间,鸳鸯颈又连。愿叶长护持,共宿长安眠。”唐妃的字迹。
“她为何不题呢?”苏中钰心想,“大概是她感觉此诗粗陋,不值得题上吧。”他一面感叹,一面默默思考,想另题一首。或者,还可以和上一首,最好要高出此诗一筹。可是,他冥思苦想,总觉有一个疙瘩拧在身体里,可能是在心口,也可能是在头部。他放下纸条,一手按头一手垂落,表情木然。宫女递茶给他,他不肯理会。
“皇上,”一位宦官进屋,“吴太后说,想请皇上过去一趟。”
“你告诉她,”苏中钰脱口而出,“朕身子欠安,去不了了。”话音刚停,他就暗自后悔,那可是自己亲生母亲,何苦狠心拒绝?再说,自他幼时起,母亲腿脚便不利索,她多半来不了,自己又不到她宫中,岂非不孝?他想唤回那个宦官,可他已经拔腿走了。他把嘴唇狠狠一收,又放松回原样,呆坐在桌前,任凭心下纠结。
用膳已毕,唐妃依旧未醒。苏中钰问春霞:“要不要唤她醒来?朕担心她这样一直睡下去,身体会不好……”
春霞明白他意思,走近唐妃,探一探鼻孔前面,又压一压脉搏。“没事,”她说,“娘娘并无大碍,别惊醒她。”
苏中钰点点头。这时,刚才来过的那个宦官,又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个布包。他说:“吴太后知道陛下身体欠安,娘娘又小产,特意派小臣问候,望皇上、娘娘早日安康。”话毕,他把布包放在圆案上,又说:“太后娘娘说,她没什么东西能送给陛下,就从橱子里搜了些人参灵芝,包好送来。御膳房今晚做的四喜丸子,她也不要了,叫我给你们。”
“是,是,”苏中钰喉咙发哽,“你把它放那儿。”
“好。”宦官把布包放好,又补充一句,“娘娘还说,您光有一个儿子还不够,得雨露均沾,开枝散叶才是。”
“你先走吧。”苏中钰闻听此言,立马让宦官闭嘴走人。宦官没回话,转身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