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经典电影《超时空接触》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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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噪音

听见的乐声虽好,但若听不见

却更美;

——约翰·济慈,《希腊古瓮颂》(1820)[11]

沉默是最残酷的谎言。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维琴伯斯·普鲁斯克集》(1881)

那些脉冲在恒星之间的黑暗里流浪了多年。它们偶尔会撞上一些不规则的气体和尘埃云,吸收或散射掉一些微小的能量,然后继续向着原定的方向前进。它们遥远的前方,有个黯淡的黄斑。和周围不变的群星相比,它正一点点变得越来越亮。如果让人类来看,它虽依然是个光点,却是黑暗中最亮的那一个。电波继续行进,这一次,它们遇上了大团大团的雪球。

进入阿尔戈斯[12]控制大楼的女性三十多岁,身材婀娜。她的大眼睛间距略宽,恰好柔化了棱角分明的面骨。她的黑发在颈后由一个乌龟形的发卡松松地收到了一起。她穿着针织T恤和卡其布裙子,沿着一楼的走廊漫步,打开了一扇挂着“E.艾罗维主任”牌子的房门。当她从指纹锁上松开拇指时,你可以注意到她的右手戴着一枚戒指,戒指镶嵌着的桃红色宝石无疑是次品。她走进屋内,打开台灯,在抽屉里翻翻拣拣,终于找出了一副耳机。桌边的墙上有句裱起来的格言,出自弗朗茨·卡夫卡的寓言故事:

“然而塞壬还有比歌声更为可怕的武器,这就是她们的沉默……就算能够逃过她们的歌声,但绝对逃不过她们的沉默。”[13]

她挥挥手关掉灯,在半明半暗中走向出口。

步入控制室,她知道一切如常。透过窗户,她能看到好几台射电望远镜。这样的望远镜共有131台,均匀地散落在新墨西哥的戈壁滩上,长宽达数十公里,乍看起来就像一朵朵朝着天空绽放的怪花。她昨天睡得很晚,这会儿已经过了中午。射电望远镜白天也能工作,因为电波和可见光的光波不同,不会因阳光而改变。对射电望远镜而言,除非指向太阳近旁,否则天空始终漆黑一片,当然,正对其他射电源的时候也得排除在外。

地球的大气层之外,天空的另一边,是充满了电波的宇宙。通过分析电波,你可以了解其他的行星、恒星和星系,也能明白飘荡在群星之间的巨型有机分子云团由什么构成,还有宇宙的源起、演化与它将来的命运。所有这些电波都是自然生成的——电子在星际磁场中进行螺旋运动,或者源自星系间分子的相互冲撞;又或者是宇宙诞生那一刻,也即大爆炸产生的伽马射线红移的遥远回响。总之我们这个时代,各种和缓、安静的电波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人类在研究射电天文学的这几十年间,还从未真正接收过来自太空深处的非自然信号,就是那种经过人工处理,带有目的性的,地外智慧生物才能发送的信号。虚假的信号倒是有过不少。特别是类星体和脉冲星的电波,因为信号规律,起初被认为是其他文明向我们发送的消息,或者飞船在星际间航行时的导航信标,还引起了不少轰动,可惜最后证明它们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虽然同样令人激动。类星体似乎是巨大的能量来源,可能和星系中心的超大质量黑洞有关联,其中不少寿命有宇宙一半长。脉冲星是另一种东西,它们只有城市大小,由原子核组成,以极快的速度自旋。另外有些神秘的信息的确出自智慧生物之手,只是源头不在地球之外。现在,天空中充斥着机密军事雷达系统和通讯卫星的信号,这情况可不是几个射电天文学家呼吁两嗓子就能改变的。有些时候,那些信号无视国际通讯协议,完全超出了法律的边界。然而你既不能去追溯它的来源,也无权罚别人的款。更有些时候,所有国家都会声称不对那些电波负有责任。说到底,人类到现在也没有证据表明外星人真的发来了电波。

以目前的观点来看,生命应该挺常见——宇宙中有那么多恒星系、那么多星球,再加上几十亿年自由演化的光阴——很难相信银河系会是个了无生气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开展阿尔戈斯项目,让世界上最大的地外智慧生物无线电探索设施去探索深空。电波以光速进行传播,没有任何东西能追得上,它们容易生成,也容易检测,即使是非常落后的技术文明,比方说地球,也会在研究物理的早期阶段发现无线电的奥秘。无线电设备再简陋——人类从发明射电望远镜至今不过几十年——照样有概率和银河系中心的某个文明搭上线。问题是宇宙太辽阔了,射电望远镜根本扫描不过来,更别说外星文明可能在天知道什么频段上进行广播了。为了提高效率,人们必须要有一个系统性的观察计划,阿尔戈斯项目应运而生。它到目前已经开展了四年,收到过杂音、诡异的电波、来源不明的电波和误报,就是没有真正的消息。

“下午好,艾罗维博士。”

那个独自工作的工程师对她笑笑。她点了点头。阿尔戈斯项目的131台望远镜全部由计算机控制,这套系统会自行缓缓扫描天空,检查机械和电子故障,对比阵列里不同望远镜给出的数据异同。她看了眼兆频分析仪——那大家伙占去了一整面墙的空间——和质谱仪的显示屏。

有了自行运转的射电望远镜,天文学家和技术人员要做的事情其实不太多。望远镜能在侦测到奇怪信号的时候发出警报,如果有必要,半夜三更也会把人从床上唤醒。然后艾罗维就要尽快确认这是机器哪儿出了故障,还是美国或者苏联的太空飞行器惹的祸。她和工程师们一起工作,寻找着能进一步提高设备灵敏度的办法,比如能否从数据中找出些范式,或者规律来?如果世界其他地区的天文台侦测到了什么异常情况,艾莉会委托阵列里的其中几部望远镜去进行观察。有的时候,她还会帮助工作人员和来访者弄些和SETI无关的项目。为了让国家科学基金会对这项事业保持关注,继续资金赞助,艾莉隔三岔五得飞趟华盛顿。她偶尔还要去索科罗的扶轮社或者阿尔布开克的新墨西哥大学,开两场关于阿尔戈斯计划的讲座。即使待在天文台,她也得招待远道而来的好奇记者。那些人有时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就跑来这个新墨西哥州最偏远的地区。

艾莉得注意自己别被单调乏味的生活给毁了。她和同事们相处得挺愉快,然而——姑且不说上下级关系让她跟其他工作人员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始终没和人发展出真正亲密的关系。几个与阿尔戈斯项目没什么关系的当地人倒是和她好过,但时间都不长。在生活的这方面,她总是三两下就会感到无聊和倦怠。

她在一个控制台前坐下,插上耳机。这是种自负的做法,她自己也清楚,当计算机担负起了同时监听10亿频段重任时,她再多检查一两个频段,并没有什么用。但是这么做的感觉很好。她靠在椅背上,半眯起眼睛,露出了梦幻般的表情。她真可爱,那个技术人员不由自主地想。

和往常一样,耳机里传来了不断回响的静电噪音。有次她在收听仙后座方向,包括了AC+79 3888恒星在内的那部分天空时,仿佛听到若有若无的歌声,但她说不好那是不是幻觉。有意思的是,目前位于海王星附近的旅行者1号,就是往那个方向飞的。那个探测器带了张金质唱片,记录了地球人类的问候语、照片和歌曲。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我们朝外星人送出音乐的同时,他们也正朝着地球,用比我们快千万倍的速度,播放着自己的乐曲?在另一些噪音毫无规律可循的时刻,比方说现在。艾莉会提醒自己,香农有句通信理论方面的名言,说的是除非你掌握了解码的手段,否则最高级的编码信息,听起来会和噪声无法区别。

她在控制台上敲下了几个按键,让两边的耳机收窄至不同频率。什么也没有。她听着无线电的两个波段,然后对比了一番线偏振和圆偏振。她能够选择的频段多达十亿,你就算用自己的耳朵和脑子努力上一辈子,所获的成果也不可能超过计算机。

她知道,许多微妙的声音变化模式是电脑分析不出,而人类轻易就能识别的。但问题是,很多时候人类也会从纯粹的白噪音里脑补出一堆东西。宇宙中存在的规律脉冲,加上一些静电音,偶尔会变得像是切分的节拍,或者简短的旋律。艾莉调节了一对射电望远镜,开始收听银河系内某个已知的射电源。耳机里传来一声滑音,就像有人在吹口哨。那是信号从源头奔往地球的过程中,遭遇星际间的稀薄气体云,被电子耗散了一部分所致。滑音越明显,说明电子干扰越多,距离地球越远。艾莉总是亲自监听电波,对此早已熟能生巧。在滑音传来的那一刻,她就准确判断出射电源和地球之间的距离:这一次,两者大概距离一千光年。这不是一个邻近的恒星系,但没超出银河系巨大的范围。

艾莉切回阿尔戈斯项目巡天模式。声音依旧没有规律。她觉得自己像个音乐家,听着远方传来的雷鸣。偶尔会有一小节噪音形同韵律,让她无法忘怀,甚至要倒转磁带,去检查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她能体会得到,而电脑没分辨出来。

终其一生,梦境始终常伴艾莉左右。她的梦曾经栩栩如生,多姿多彩。她会重回过去,盯着爸爸的脸,或者那台旧收音机的背面看。她能回忆起那些梦境的细节——除非当时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比如博士论文答辩前夕,或者和杰西分手的那段时间。但现在,她开始难以回想起梦中的影像,取而代之的,是声音——这一般只在天生失明的人身上出现。在那些半梦半醒的清晨,她的脑海里还会冒出些从没听过的小曲跟歌谣。然后她会起床,点亮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起为此事而准备的笔,画出五线谱,把歌曲记录在纸上。有时候等到漫长的白天过去,她还会照着记录演奏那些旋律,一边好奇自己是不是在蛇夫座或者摩羯座的电波听到过同样的段落。不过接着,艾莉就不得不沮丧地承认,那都是幻想,她不过被信号接收和放大器里的电流与间隔、带电粒子,还有遥远星辰间稀薄而冰冷的气体云的磁场误导了而已。

现在传来的,是一个重复的单音,高亢而刺耳。艾莉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她已经至少有三十五年没听过这声音了:那是妈妈在太阳底下取晒衣服时,晾衣绳金属滑轮发出的嘎吱声。还是小女孩的艾莉喜欢看绳子上成排的衣夹;周围没人注意的话,她还会把脸埋进暖烘烘的床单,沉迷在那甜美而微微刺鼻的气味里。不过,那气味真是这样的吗?艾莉还记得她咯咯笑着蹒跚离开床单时,妈妈会走过来,把她高高举起——就像上了天一样——然后揽进臂弯。就像一沓衣服,艾莉心想,要被整整齐齐地摆在爸妈卧室的抽屉里。

“艾罗维博士?艾罗维博士?”那个技术人员低头看着艾莉。她眼皮颤动,呼吸轻浅。艾莉眨眨眼,取下耳机,对他抱歉地笑了笑。有时候,她的同事们得提高音量才能盖过耳机里的宇宙之声跟她说话。而她呢,懒得为了三两句话而摘下耳机,会下意识地大声答话。在不知道的人看来,就好像这座巨大而安静的射电天文台里突然爆发了争吵,而他们听见了其中的只言片语。不过现在,艾莉只是低低地道了个歉:“不好意思。我刚走神了。”

“德拉姆林来了电话,他在杰克的办公室里。他说他约好了跟你见面。”

“老天,我给忘了。”

岁月已经流逝了好几年。虽然德拉姆林的才华没有半点衰退的迹象,不过跟艾莉在加州理工当学生时相比,他的奇怪癖好又增加了好几种。举个例子,他总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检查裤裆拉链开了没。他还越来越相信外星人并不存在,至少会因为过于稀少或者太遥远而侦知不到。他这趟来阿尔戈斯项目组,说是为了参加周末的科学研讨会,不过艾莉知道他还有些别的目的。德拉姆林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写了封信,要求修改阿尔戈斯项目,把它从寻找外星人改到更传统更现实的目的上来。这封信他就塞在内衣口袋里,他还坚持让艾莉读了一遍。

“可项目才进行了四年半,我们连北方天空的三分之一都没扫描完。这是人类第一次有能力在带通最佳,整体电波噪音最小的情况下完成整个巡天扫描,为什么要停下?”

“不,艾莉,这事情看不到头的。过个十几年,发现什么也没找到,你就会争辩说,我们应该再花几亿美元,去澳大利亚或者阿根廷建个阿尔戈斯天文台,往南方的天空找找看。等到这事也失败了,你又会说,我们应该去高层轨道造个能自由飞行的抛物面型望远镜,方便接受毫米级的电波。你总能找出些我们还没干过的事,你总能发明些理论,解释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没有收到外星人的电波。”

“哦,戴夫,我们已经讨论过上百次了吧。即使项目失败了,我们至少也能明白智慧生命有多么罕见——至少,像人类这样思考,还想跟其他落后文明打交道的物种很罕见。而假如我们取得了成功,那可就是中头彩了。你想象不出人类还能有什么更重大的发现。”

“有好多一流的项目想用望远镜却用不着。包括研究类星体的演化、脉冲双星、邻近恒星的色球层,甚至在太空里寻找蛋白质这样的疯狂计划。它们都比SETI强。那些项目一直被搁置着,因为这个设施——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相控阵——几乎完全被SETI给霸占了。”

“百分之七十五给了SETI,戴夫。还有百分之二十五是给常规射电天文学项目的。”

“别说什么‘常规’。我们有机会回溯银河系形成的初期,甚至比那还早。我们可以检查那些大型分子云的核心,外加银心的黑洞。天文学革命近在咫尺,却被你们挡了道。”

“戴夫,别感情用事。要不是公众支持SETI,阿尔戈斯从一开始就不会成立。再说管理阿尔戈斯项目也不是我的主意。你也知道,还有40个碟型天线没造完呢,他们就选我当负责人了。国家科学基金会完全支持——”

“并不是完全支持。如果让我管事,就完全不会支持。这就是在作秀,用来迎合那些痴迷UFO和怪奇漫画、脑子不正常的白痴的。”

德拉姆林近乎咆哮的讲话,让艾莉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调低他音量。因为工作性质和职位关系,她常常会成为人群间唯一的女性——如果不算上那些帮忙泡咖啡和负责现场速记的女员工。虽然她为此努力了一辈子,可还是有很多男科学家只跟男同胞交流,或者老是打断她的话,要不就对她说了些什么顾若惘闻。还有些时候,她会碰上德拉姆林这种直接表示强烈反感的人。不过德拉姆林其实不算,因为他骂起人来根本不分男女。说实话,艾莉的男同事里,见她在场而不尴尬的就没几个。她应该多花点时间和他们相处,艾莉心想。这些人里有肯尼斯·德·希尔,索尔克研究所的分子生物学家,他最近被任命为总统的科学顾问。还有,当然了,彼得·瓦莱里安。

艾莉知道,反感阿尔戈斯项目的不止德拉姆林一个,好多天文学家都对此抱有不同意见。项目开展两年后,整个天文台都弥漫着一股悲观的气氛。无论食堂里,还是在漫长的观察过程中,人们常常产生激烈的辩论,争的是到底能不能发现外星人:外星智慧生物即使存在,他们和人类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始终是个未知数。我们连国会议员的想法都猜不透,又怎么能知道成百上千光年之外,甚至身体结构都和我们迥然不同的生物脑子里在打什么算盘呢?有些人认为外星人用来传输信号的可能不是电波,而是红外线、可见光或者伽马射线,也可能对方的讯号早就满天飞了,只是以人类的科技实力,还要再发展上一千年才能理解。

就在阿尔戈斯项目裹足不前的同时,其他地方的天文学家正在取得一个又一个惊人的发现。他们研究的是那些虽然还不清楚原理,但始终向外散发着强烈电波的星体。他们发表论文,参加科学会议,地位也因为所获的成就而节节高升。阿尔戈斯项目组的成员却因为交不出什么东西来,很少得到美国天文协会年会,或者国际天文学会三年一度的全体大会的邀约。这就是为什么在和国家科学基金会磋商以后,阿尔戈斯项目的负责人同意留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观测时间给与搜索地外智慧生物无关的项目。这一决定作出后,项目组的天文学家很快获得了许多重大发现——比如银河系外有部分天体移动得甚至快过光速;海王星最大的卫星海卫一,地表温度终于测出;在其他星系的暗物质晕里,没有半点星光。阿尔戈斯项目组的成员认为他们为尖端天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天文台的士气因此逐渐恢复。没错,扫描整片天空的进度被拖延了,可他们的职业生涯总算不是白白浪费了。就算最后没能找到地外智慧生物存在的迹象,至少他们也窥见了自然宝库里的另外一些秘密。

搜索地外智慧生命——大家基本上都把这个词缩写成SETI,不过也有些乐观主义者叫它CETI,意思是与地外智慧生物交流——本质上是持之以恒的观察活动,天文台的大部分时间就消耗在了这个沉闷的目的上。剩下的四分之一时间,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得为别的项目运转,某些其他机构来的天文学家也从中分了一杯羹。不过,在士气逐渐高涨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同意起了德拉姆林的观点;他们总是望着那代表了当代技术奇迹的131个射电望远镜,幻想着怎么把它们用在自己的项目上,那些项目在他们看来,无疑比寻找外星人更有价值。艾莉和戴夫总是吵一阵好一阵,然而总的来说事情没有任何起色。德拉姆林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德拉姆林今天来参加研讨会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说服人们外星人不存在。既然人类在几千年里就能把科技发展到今天的模样,那么真正先进的物种,他问道,能做出些什么来呢?他们理当能移太阳而动群星,甚至重塑银河。但迄今为止宇宙间还没有什么现象是自然之力所无法解释,只能归结到其他智慧生物上的。为什么阿尔戈斯项目从来没收到过外星人的电波?难道外星人的电台就只有一座,所以那么难找?人们有没有意识到,阿尔戈斯已经扫描了几十亿的星辰?寻找地外生命的试验做得值,但它已经完成了使命,人们没有必要再扫描天空的其余部分了。答案很明显:地球附近的深空没有外星人的迹象,他们根本不存在。

在问答环节,一个阿尔戈斯项目组的天文学家提到了动物园假说。那个假说认为外星人确实存在,只是不肯让人类知道——就和灵长类动物行为学家喜欢蹲在灌木丛里观察黑猩猩而不是走过去打扰它们一个道理。德拉姆林反问他:如果银河系里真有几百万个文明——阿尔戈斯项目组的人老念叨这个数字——就不会冒出个偷猎者来吗?银河系里的所有文明都信奉不干涉的道德规范,一个都不来地球上晃悠,这可能吗?

“地球上,”艾莉反驳他,“盗猎的和反盗猎的装备水平差不多。可如果反盗猎组织再提升提升装备,用上雷达和直升机,那盗猎者就无计可施了。”

这番话得到了几个阿尔戈斯项目组成员的掌声,但德拉姆林只是说,“这例子不恰当,艾莉。根本不是一回事。”

需要清醒一下的时候,艾莉会驾车独行。那是辆1958年产的雷鸟,顶盖和后座两侧的玻璃窗可以卸掉。她常常把拆下来的顶盖丢在家里,开着车在沙漠的夜里风驰电掣,让黑色的长发飘散在脑后。这样几年下来,新墨西哥西南边的每个破旧小镇、每一座孤峰和平顶山,甚至高速路上每个巡警的名字,她都了如指掌。她常常在天文台监听了一整夜以后,从阿尔戈斯警卫站(那东西在飓风防护栏造完之前就有了)边上飙过,然后快速换挡,一路向北,去圣达菲附近的基督圣血山里看黎明微曦。为什么一个宗教要用它最受尊敬的人物的血液、身体、心脏和胰腺来命名某地呢?还有,相比其他那些虽然同样不可或缺,却没有那么关键的器官,大脑不是更好的选择吗?她思索着。

不过这天晚上,她朝着西南边萨克拉门托山的方向疾驰。戴夫会不会是对的?阿尔戈斯项目取得成功,会不会只是天文学家们的美好幻想?如果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们始终没有收到外星人的信息,这个项目还会持续下去吗?他们真的会不断给出新假说,不停折腾昂贵的新仪器吗?有什么事情能表明他们的努力终告失败了吗?她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转而去干些更靠谱、更有保障的活儿?日本野边山天文台刚刚宣布他们发现了密集的分子云存在腺苷——那是种组成DNA的复杂有机分子。所以她就算放弃监听地外文明,也可以继续在宇宙间寻找生命。

她在山路上瞥了眼南方的地平线,看到了半人马座。古希腊人眼里,那是个半人半马的虚构生物,还教过宙斯学问。虽然艾莉挺喜欢其中的阿尔法星,不过她怎么也看不出那些星星到底哪儿像半人马了。

半人马阿尔法是那个星座里最亮的星,和地球仅仅相距4光年。它其实是个三星系统,两个太阳彼此相绕,另一颗远远地围着它们转。只是从地球上望过去,三颗恒星融为了一个光点而已。像今天这种特别晴朗的夜晚,艾莉偶尔能看到它们悬挂在墨西哥的上空。而在另外一些尘暴过境、浮土未散的日子,她会开上山去海拔更高、空气更干净的地方,下车望向那个离地球最近的星系。虽然难以观察,但半人马阿尔法可能有自己的行星。它们也许会绕着三星中某颗转,也许会画着“8”字,绕着那两颗邻近的恒星转。后面这种轨道同样符合天体力学,然而更为有趣。三个太阳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她想。嗯,大概比新墨西哥更热吧。

令人愉悦的引擎颤动中,艾莉注意到那条双车道高速公路的两边满满当当全是兔子。以前开车到得克萨斯西部时她见过类似的场景:兔子们四脚着地在路坎边待着,但只要雷鸟的新型石英头灯一打过去,就会全部站起,两条前肢收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汽车。夜路长达几英里,而它们如同整齐有序的仪仗队。只见一千个粉色的鼻子抽动,两千个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汽车明亮的光。

可能这也算一种宗教体验,她想。它们似乎都是幼兔,大概从来没见过汽车。想想看,两束灯光以130码的速度飞过,那可真是太神奇了。有趣的是,别看路边兔子成千上万,连一只跳到路中央的都没有,顺着车道看,她一具孤零零的尸体都找不到。那些长耳朵的精灵就是不肯越过路坎进入雷池一步。它们是怎么做到这样整齐划一的?也许是沥青太烫了,她想,也许它们正巧在路旁的灌木丛里觅食,对突如其来的灯光感到好奇。问题是,它们当中居然没有一个想到路对面去拜访拜访自己的表兄弟,这现实吗?在它们眼里,高速公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就在身边、功能深不可测的异族造物?而公路的建造者,它们甚至从未见过?不过艾莉怀疑,兔群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概念。

汽车轮胎和路面的摩擦也是种白噪音,艾莉下意识地听了起来,想从中辨别出有没有什么特定的模式。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白噪音:半夜里冰箱电机的启动声;浴室里的汩汩水声;厨房边小洗衣机的滚筒声;尤卡坦半岛附近科苏梅尔岛边的波涛声——当时她忙着回来工作,草草地结束了潜水之旅。她总是倾听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无序噪音,还拿来跟星际间的微波对比,看它们的变化模式是不是更少一些。

去年8月,她到纽约参加了URSI[14]。人们告诉艾莉地铁有危险,可她实在没法抗拒那咔嚓咔嚓的白噪音,甚至还为此放弃了半天的会议——她从34号大道坐地铁到康尼岛,再返回曼哈顿市中心,接着换线去了皇后区最远的站,最后在牙买加区的一个站头换了车,这才去召开会议的那家酒店。她有些气喘吁吁,毕竟正当炎热的八月。艾莉注意到地铁在急转弯时,车厢内的灯泡熄灭,而车外会闪过一道道电蓝色的光,她觉得自己就像坐上了一艘超越光速的星际飞船,从一簇簇新生的蓝色超巨星间掠过。等到列车开回直道,灯光重新亮起,她才返回现实,闻到了车厢内的刺鼻气味;看到了那些拉着吊环的乘客、微型监控摄像头(它们锁在铁栏杆后面,还被人拿漆给喷黑了)和画着整个纽约地铁路线的彩色地图;听到了地铁进站时刺耳的刹车声。

艾莉知道这有点儿怪,可她向来喜欢幻想。不过是有点儿强迫症老听白噪音嘛,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没人会在意的,再说了,这也跟工作有点关系。说起来,其实连科苏梅尔岛都不用去,只要在家放放海浪的录音就行了,还能省笔旅费。好吧,她可能是有点儿痴迷过度了。

恍惚之间,她意识到洛克菲勒中心站到了,于是连忙起身走出车厢。地铁站的地板上散落着当天的废报纸,其中《纽约邮报》的大标题引起了她的注意:游击队攻占了约翰内斯堡电台。假如我们喜欢这帮家伙,就管他们叫自由斗士,她想。如果不喜欢,那他们就是恐怖分子。要是还没选边站,那他们还是游击队。报纸的另一页配了幅大照片,照片里的人气色饱满,表情自信。照片边上写着:世界将如何终结。摘自比利·乔·兰金的新书。邮报本周独家专访。一眼看完这些文字以后,艾莉转而试着把它们清除出脑海。随后,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酒店,暗暗希望还能赶上藤田关于同态射电望远镜的演讲。

除了轮胎碾过路面的呜鸣,每隔一小段时间,还有“砰砰”声传来。在不同的年代,新墨西哥的道路维修人员重铺了不同的路段,它们的接缝处就是这声音的源头。阿尔戈斯项目会不会也是这样?人们可能已经收到了外星人的信号,但它的频率非常慢——每个钟头,或者每个礼拜,甚至每十年才传来一个音。那样古老而缓慢的文明,能猜到宇宙间同样存在耐心超不过几秒钟的文明吗?有没有可能他们的寿命长达几万年,而讲起来话来非非非常常常慢慢慢?

阿尔戈斯项目永远分析不出这样的信号。不过,这样长寿的生物真的存在吗?以宇宙的年龄,能否让演化异常缓慢的生物发展出高级智能?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组成他们身体的化学键也会分解。所以他们会不会像人类一样繁衍后代?像人类一样有寿命极限?还是说,他们生活在那样一个古老、寒冷的世界,甚至连分子都慢得每天只碰撞一次?在艾莉的想象中,甲烷冰筑成的悬崖上,伫立着一个无线电台。远方的红矮星朝它投下了黯淡的光。悬崖下方是辽阔的氨海,波浪不停地拍打着海岸,那白噪音与科苏梅尔的海浪声毫无二致。

反过来说,也可能存在另一种彻底相反的外星人:他们动得快,讲得快,始终处于高速的运转之中。他们在1纳秒里发送的电波内容,也许上百页英文书籍都容不下。当然啦,如果你接收器带通狭窄,你又只听那一小段频率,你永远也别妄想能检测出那些快速调制过的信号。这是傅里叶积分的简单结果,与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密切相关。就这么说吧,如果你的带通有1000赫兹,你就没法解析出被压缩进1毫秒的信号。你能听到的,只有模糊的响声。阿尔戈斯的带通窄于1赫兹,它能接收的信息必须调制得很慢,不超过每秒1比特。那些调制得比较慢的信息——超过几个钟头的——能被相对轻松地检测出来,前提是你把望远镜一直对着射电源,而且特别有耐心。问题是天空那么辽阔,数以十亿计的星辰在等着你去检查,你不可能把时间只用在其中的一小点上。即使穷尽一生时间,她也只能从十亿个波段草草地扫描天空,那些过快或者极慢的信号,只能排除出考虑范围。

话又说回来,艾莉想,他们应该有过和跟新兴文明进行星际交流的经验,比人类更清楚什么样的调制频率容易被接收。而要对话的文明能接收什么频段的电波,他们就可以发送什么频段的电波。微秒级的也好,几个小时的也好,有什么能难住他们呢?按照地球标准来看,外星人应该都拥有无以伦比的工程能力和资源开发能力。如果他们想联系地球,是不会为难我们的。他们会从各种频段发来信息,他们会理解我们有多落后、多可怜。

所以,我们为什么依然没有收到地外生命的信号?难道戴夫是对的?宇宙中不存在其他文明?那几十亿行星就真的寸草不生,一片荒芜?宇宙那么大,智慧生命就真的只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萌芽?不管怎么想,艾莉都无法让自己去严肃对待这种观点。人类对未知的恐惧和妄自尊大,通过灵魂不灭这样根本无从考证的假设,还有占星术这种伪科学表现得淋漓尽致。认为人类是宇宙间唯一的智慧生物,不过是这种唯我论在当代的变体而已。德拉姆林的说法也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而人类本能地想去相信它。

再等等吧,她想。我们还没用阿尔戈斯系统检查过北方的天空呢。过个七八年,要是我们还是一无所获,再开始担心也来得及。这是人类第一次有机会寻找其他世界的居民,如果项目失败了,人类就会明白地球的珍贵——这意义至关重大。而假如项目成功了,我们会彻底改变人类的历史,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枷锁。赌注那么高,承担点职业风险也没什么,艾莉对自己说。她贴着路边转弯掉头,换了两次挡,向着阿尔戈斯项目驻地疾驰而去。兔子们待在路边伸长脖子目送她离开。这时朝阳初升,把它们染成一片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