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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往生

老头的躯体,康莲越来越熟悉了,此刻已不再慌乱,也没有了羞耻。她低下头,尿骚味喷了她一头脸,热扑扑的。裤裆晾开了,老头惬意地扭动身体。她虎起脸喊着别动,嘶啦一声把纸尿裤扯下来。

用消毒液洗完手,她来到厨房做饭。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出差的丈夫正往家赶。平时要等天黑透了才开灯,今天却开得早。家里的灯光是暖烘烘的蜜黄色,想到他下了车,朝着家越走越近,就能看见厨房柔和的光晕,还有她映在玻璃上的身影,她的忙碌便有了几分诗情画意。

将她带回现实的是老头,他四天没解大手了。盆里泡着芹菜和萝卜,一把水绿,一滚雪白,散发出蔬菜特有的清冽芳香。对老头来说它们绝非美味,他只喜欢吃炖烂的肥肉。

傍晚七点多,刘向群推门而入,手里拖着黑色拉杆箱。老头凛然一惊,快步走到厨房,攥住康莲的手臂,说:“看看去,进来人了。”她挣脱开,说:“别怕,出去等着吧。”

饭菜陆续上桌,除了炒菜,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豆腐皮,分量不大,是情调,也是心思。刘向群心领神会,倒上酒刚想啜一口,发现老头正用防范的眼神盯着他。老头脸上满是狐疑,还有努力压制的愤怒:突然闯入的男人不但换上拖鞋,还坐在沙发的正当中,大大咧咧地打开电视。

刘向群觉得很败兴,说:“才几天呢,又不认识我了。”他大声问老头:“你认识我吗?”老头摇摇头。

女人指着刘向群,对老头说:“他不是外人,他是你儿子。”

老头脸色大变,像突地意识到什么,调整一下坐姿,故作轻松地说:“是你啊,我认得,你是我儿子。”

康莲别过头去,心里一阵怅然。这两年,老头除了心虚害怕,还剩下什么?老头甚至偷偷给她塞过钱,一百两百的,好像给点钱他就不遭人厌了。他其实并不记得刘向群,他在紧张地背诵,逼迫自己记牢,以免这个据称是他儿子的男人气急败坏。刘向群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不予深究也不忍深究。他是老头付出过最多关爱的长子,也是老头最先遗忘的人,忘得如此彻底,抹得那么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清晨六点钟,刘向群准时起床。几片白菜拿油一滑,加两碗水,再下一捆面条,水滚开时,磕开鸡蛋顺着锅边溜下去,一转眼,漂亮的荷包蛋浮起来。这碗炝锅面连吃带喝,能让胃变得暖暖的,能让他心情愉悦地去工作。他供职的化纤集团发展得正红火,每天早晨集团全体员工右手举拳,迎着朝阳朗读《羊皮卷》,声音洪亮,气势豪迈。随后,大喇叭传出《命运交响曲》,命运来敲门,一串慷慨刚健的响音,一天的工作热血沸腾地开始了。对康莲来说,迎来新的一天,亦迎来旧的生活。无非是忙活吃喝拉撒,间中,充满死水般的静寂,似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弥漫在空气里。

家里有个长期卧病的老人,这样的生活,让人想起来就万念俱灰。

下午刘向群打电话过来,说今晚要陪客户。女人不表态,电话那头威胁起来,说完不成销售任务,年底可拿不到奖金。他刚要挂断,女人说:“老头不排便,接上便盆也没用,可是好几天了。”刘向群哼哧半天,备受煎熬地长叹一声,说:“好,好,我叫别人去接待。”

晚饭时,老头的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来扒拉去,没找到肉。他偷眼看对面的女人,女人低着头,腮帮一动一动的。他委屈地喊:“娘,没肉!”

康莲呛住了。刘向群站起来,一顿发作:“还吃肉,你要多吃蔬菜!”他担心生意谈不拢,心里横着气呢。老头只好勉力吞咽,形同嚼蜡。

好不容易,康莲缓过神来,轻声道:“还能活几年呢,吃肉就吃肉吧,我给他买了开塞露。”

老头的裤子褪下来,暴露在空气中的屁股羞愤地收缩,腿肚子上的肉哆哆嗦嗦的。男人把开塞露顶端挤进去,老头拖着长音喊:“凉哎,凉哎。”女人摁住他挣扎的身体。

半小时过去了,坐在排便椅上的老头毫无动静。瓶中消失的液体已抵达体内,却神秘地失去效果。刘向群撩开老头的上衣,两人见他小腹鼓起一个个苹果大的疙瘩,对视一眼。女人提议:“抠吧,不能再拖了。”

刘向群戴上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几番深深浅浅地试探,数次改变手法,一颗一颗地抠出石头般黑硬干燥的粪球,臭气直顶脑袋。康莲适时地注入润滑液,接连刺激下,老头忽地哎哟一声,猫腰就往下蹲。

这晚,刘向群反复洗手,不停叉开五指,对妻子说:“你闻闻,怎么洗也没用,胰子搓了好几遍还有味儿。”康莲心事重重地倚在床头,今天,老头叫了一声“娘”,那一刻她蓦地意识到,她老了,但她又要当妈了。

日子规律得近乎刻板。下午四点钟是例行散步时间,康莲带公公来到小广场。广场上聚集着一撮撮妇女,她们退了休,生活经验又丰富,以桑榆之年而复得儿女的重用,彼此一打眼,即咂摸出近似的悲欢,分外亲切。她们穿着俗丽的花裤子,身形肥大臃肿,谈吐中也沾染了柴米油盐的恶气,数落儿媳的劣迹,奔走相告哪里出了一种旷世神药,哪里又有治疗仪可免费试用。

正是在粗鄙的广场上,康莲遇上一个神秘而又梦幻的词语。那词语耐人咀嚼,越琢磨越有味道,散发出一股安顿身心的奇异力量,当她情绪低落时,那词语便带着灵性般翩然而至。

关于广场最初的记忆并不愉快。那天她带着公公来到广场,人们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俩,也有人眼拙嘴快,说:“看这老两口,日子过得可真自在。”康莲瞪大了眼,咬着牙说:“什么眼神呢,他是我公公。”

公公八十多,儿媳六十多,他们都是老人的现状模糊了他们其实是两辈人的事实。这样的时刻尴尬而难受,她已老成这个样子,竟还被当成一个壮劳力使唤。老太太们随即问道:“你男人呢?还没退吗?”

广场散发着浓烈的市井气和尘土味,家家的烦心事正好凑在一起说道说道。显然,妇女们在很有经验地引导,康莲却含糊其词,眼睛虚虚地望向远处,不愿再往下谈。有什么好说的,刘向群原本是国营大厂的经营科长,可惜几千人的大厂说倒就倒了,不然,他也在家领退休金呢,何必老着一张脸去私企当临时工。

两人经常在健身器材旁遇见老李。老李七十出头,早年在公社里做过老头的小跟班,为人活络机变,后来攀上了高枝儿。常人眼里他无比幸运,中年时占过肥缺,年老了拥有健康。起初,老李热情地打招呼:“老刘,我是李汉庭。”老头冥思苦想一番,讪笑着回应:“记得,是熟人。”老李笑而不语,看老上级的目光里多了几丝怜悯:这老头,活了一辈子,把自己活丢了。老李保持着退休干部的风度和修养,从来不说老年痴呆,而是讳称为阿尔茨海默症。

李汉庭深谙养生之道,在广场上甩手、倒走、撞树,令痴迷延寿的人们纷纷效仿。老头则一边溜达,一边捡起玻璃瓶、塑料袋、烂绳子、脏兮兮的玩偶,揣在怀里,如获奇珍异宝。

临上楼时,康莲勒令他把垃圾丢掉,他不肯,身体紧绷,倔强地摇头。他有一张苍老的脸孔,一颗叛逆的少年心。僵持片刻,康莲让步,说不能全留下。他思索片刻,留下的,总是毛绒猴子、玩具熊、布娃娃之类。

过日子需要盼头,对康莲来说,五月份就是盼头。五月中旬,小叔子刘向前会把老头接走。自老头失伴,兄弟俩亦从俗,轮流奉养。

下午,她帮老头收拾行装,用包袱皮儿把衣物包好。老头嗅到了些气味,忽地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子,箱子里盛满他捡回来的玩偶。康莲跟他商量:“箱子别拿了,十月份还回来。”老头问:“还回来?”康莲点点头。

刘向前坐在沙发上拼命抖腿,抖腿的毛病他这辈子是改不掉了。数月未见,康莲脸上只淡淡的。疏离也非一天两天,根子在婆婆那儿。婆婆是老太后般的女人,酷爱指挥、独掌财权而偏爱幺儿,明里暗里让小叔子沾了不少光。婆婆离世后,一分家,两边的女人生出龃龉,心中各怀不忿,表面和气罢了。最令康莲窝火的是,办完丧事不久,婆婆那块温润的白玉就挂上妯娌的脖颈,而婆婆的金耳环则闪耀在妯娌母亲的耳垂上。

老头怯怯地对康莲说:“姐,姐姐,我走了。”康莲眼窝一热,又嘱咐小叔子两句:“抠的时候用巧劲儿,抠破了容易发炎。”刘向前边下楼边挥手:“嫂子年纪大了就是唠叨,放心吧,我给他买果导片。”康莲愣了一下,急忙喊道:“果导片不能多吃,肠胃受不了。”脚步声已消失,只剩下她话音的回声。康莲走上阳台,见刘氏父子一前一后地走,老头佝偻着身子跟在儿子身后,老头突地停住,转头往上看。康莲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捂住嘴赶紧蹲下了。

走了也好。她毕竟六十多岁了,本身就需要照顾而不是照顾别人。她血压不稳定,忽上忽下。最亲的几个人都知道她枕头下放着速效救心丸,玲珑可爱的葫芦瓶里装着一颗颗晶莹的药丸,凝固着麝香和冰片的精华,苦而凉。几年来,每到侍奉的后期,她就不成人形了,像散了黄的鸡蛋,像一摊化掉的冰水。屎尿气在屋里经久不散,渗入她的每一个毛孔,仿佛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每次闻见自己身上的臭气她都焦躁不已,手指插进头发,使劲儿往后抓。拖地、刷马桶、洗衣服,她忍不住摔摔打打,弄出点儿声响,看到老头惊恐的模样又心软自责。她羡慕那些毫无羁绊的妇女,头戴红帽子足蹬白色旅游鞋,欢呼雀跃走上大巴车,前往一处处山清水秀的人间胜境。

终于,她用日夜操劳换来半年的好时光。日子安逸自在,上午翻翻报纸,下午照料花草。阳台上摆着长长一溜儿花盆,垂下的花枝时常引来路人注目,并对女主人生出种种绮丽的想象。

这天她买菜回来,接到女儿的电话,邀她去深圳住两天。她犹豫片刻,说:“两边都麻烦,不去了。”

女儿叫道:“妈!”康莲的身体一阵酥麻,温热的感觉从耳朵漫向全身。她喜欢听女儿这样叫她——妈!音调不管不顾地滑下去,又陡然往上一挑,话音任性撒娇,不依不饶,又饱含着对老妈的心疼。

女儿接着说:“爷爷绑了你半年,坐监一样,把个好人都缠磨坏了。听我的,出来散散心。”康莲推脱道:“不能把你爸撇下,一个人耽误饭。”

当女儿遇到麻烦或需要帮助时,她愿意去充任保姆厨娘。事实上无论伺候月子还是带小孩,她都曾立下奇功。但如今小外孙入读小学,年轻人的事业也已捋顺,早过了用人的时候,她何必去当白吃饱儿。她明白常年在外的女儿心里怕什么,便对心虚的孩子说:“有空就回来看看,真回不来,我和你爸也理解。”有好几次她想告诉闺女,已去敬老院考察过了,有一家私立的服务还可以,万一她中了风就坚决往里搬。怕女儿听了着急,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女儿落在了大城市,生活工作都不容易,再说了,谁能同她一起轮?她再也不能像上辈人一样,指望儿女了,到底该指望什么,她也找不到答案。康莲在深圳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她总是莫名地惊惧。她清楚地感觉到,从小城留州到大城深圳,女儿的心底也有惶然和惊惧,但女儿已然离不开深圳,女儿这一代的日子跟他们不同了,有些什么东西变了。总归是变了。

公公走了多日,康莲刚睡醒时,恍兮惚兮,觉得他还在。他是她的影子,有光就有他。他是她的镜子,让她百味杂陈地看见时间如何碾过肉身。几年间,他们仿佛被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并建立起一种隐秘的联系,通过眼神、各种语气词、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理解对方的意图,那是一种日积月累无法向外人解释清楚的默契。

沙发上留有他的痕迹,他习惯坐在右侧,日子久了垫子失去弹性,塌陷出一个坑窝。有时,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摆弄箱子里的玩偶。他最喜欢两个玩偶,一个衣衫破烂的胖男孩,一个发色金黄的外国少女,他把两个娃娃并排放在一起,一看就是半天。箱子里还有大灰熊、毛茸茸的鸡仔、伸出粉红舌头的小狗,生气蓬勃,是个童话般美好的隐秘乐园。

九月份,留州的雨天多起来。康莲钟爱初秋的雨,下得不急躁,静默缠绵地洗去尘灰暑气。细雨令天地间起了薄薄的雾,为小城增添了几丝空濛飘渺的意味。雨声滴滴沥沥中,她伸开手脚躺在床上,感觉蓬勃的能量注入身体,她像渴望成仙的林中精灵,贪婪地吐纳山水的灵气。她呼吸深长,气息蜿蜒流走畅行无阻,血液潺潺流动,澄澈如深山古柏下的一脉清泉。浊气散尽,胸膛敞开,不淤了,全通了。晦暗的皮肤闪闪发光,肿胀的关节叮咚作响。她是晶莹剔透的珠子,是往下淌蜜的苹果花,是瓷器表面滑腻肥润的釉彩。秋天到了,老头即将回来,她又要当妈了,必须做好储备,当妈的不能半截掉链子。

雨是一种遮盖,雨似乎也放缓了世界运转的节奏,在雨天才有的宁静里她睡得特别沉,昏天暗地,仿佛一觉就不会醒来。

她期待一个多雨的十月,那将是她最后的好时光。

未及等到十月。也在一个雨天,电话铃声打断无梦的沉睡,她猛地坐起来。铃声格外尖利,像带着引线嗤嗤燃烧,把空气都烧焦了。

刘向群只说了一句话。爸摔着了,在人民医院。

老人最怕摔,摔一下,再硬朗的身板也得报废。意外摔伤往往是老年人晚年生活的转折点。这样想着,康莲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临到病房时,她的脚步慢下来。老头出了事,她若有所失,又似有所待。心如乱麻,未及深想,已经到了。

大胯粉碎性骨折,老头的呻吟声也破碎了,听得康莲的心一抽一抽的。她猛然记起儿时拇指被门挤住的瞬间,拔出来,指甲淤青发黑,疼痛钻心。刘向前面色煞白,不住地解释,说一眼没看见,老爷子就滑倒了。谁还顾得上埋怨,当务之急是联系做手术。

兄弟俩眉头紧锁,在手术室外抽掉几盒烟,从早晨八点到中午一点等足五个小时,老头被推了出来。剔除折掉的碎骨,嵌入人造股骨头,用五个钢钉固定,留下一道一尺长的新鲜刀口。

老迈的病号医院安排时不分性别。邻床是个痴呆老太,一入院便让人惊骇,脱掉贴身衣物裸体平躺,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她身体黑瘦,双腿像烧过的火柴杆,胯部若没有皮肤包裹着,骨头都快龇出来了。老太的儿女用被单掩住她的身体,一回身她就顽劣地蹬开。很快儿女盖烦了,只得听之任之。康莲想起,早先伺候老头解手,松裤带时他会用手挡一下,裤子一掉就下意识地往上提,粘纸尿裤时他更是红了脸,那多像女人的卫生巾呀。但这几天在医院,众目睽睽下动不动就褪裤子、打针、上药,老头呆呆的,像一块木头疙瘩。

徐医生是刘向群相交多年的熟人,自老头入院后跑前跑后很是关照。术后他建议保守治疗,并跟刘家兄弟展望过安乐死的立法问题。他见多识广,总结问题很精辟,说:“住院这阵子,你们多花点儿钱,老人多受点儿罪,求个心理安慰吧。”听得众人频频点头,他闪烁的眼神掠过两位儿媳妇,善意点拨道:“雇护工是潮流,是大趋势。”

全身麻醉令老头萎缩的脑部再受重创。三天后那道刀口康莲仍然不敢多看,刀口在老头身上,往外淌着水,他竟不喊疼。康莲从保温壶里舀出排骨汤,当她喂老人进食时,心悬得更高了。

她把一块炖得稀烂的肉往前送,老头张开嘴,不嚼不咽,睡着了。她把他叫醒,敦促他吃下去。她再喂一口鸡蛋羹,老头张开嘴,不嚼不咽,又睡着了。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他瞬间陷入昏睡,流出涎水。

过了几日,老头的精神总算好了些,然对骨折浑然不觉,跃跃欲试想下来走,把康莲惊出一头冷汗。护士听说后,用宽布带把老头的一只手绑在床栏杆上,说再乱动就错位了。失去自由的老头依然要忍受酷刑——自己没力气,咳不出痰来,护士一来吸痰他就吓得全身乱抖。还有每次必遭围观的排便过程,儿女和护士把他围在中间,命令他深呼吸、使劲儿,人们咬牙切齿地喊号子,使得每次的排泄都悲壮无比。当秽物艰难地排出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老头的脸变红了,虚脱地喘着气,把自己的头埋进枕头里。

看着公公的熊样子,康莲不免意气消沉。是的,人都会有这一天。说起来,公公一辈子没进过医院,最后却把什么罪都受了。

她时时想起那个神秘而又梦幻的词语。

广场上热衷宗教的老太太们,敏锐地发现了怨妇康莲并试图拯救她——这女人带样儿了,疲倦,烦躁,那眼神,受困的母兽一般。

可是,神神叨叨的女人聊天时,一个特别的词语劈面而来,释放出不属于尘世的耀眼光华,深深打动了她。那个词叫“往生”,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却穿透深重的黑暗,击破内心的绝望,是美妙的、充满希望的起点,令康莲灵魂出窍,神往不已。

劝别人的话,往往连自己都不相信。但“往生”不一样,它飞离了尘世,像一颗清寂的星,悬于庸俗的话语系统不可及之处。

它高蹈,空灵,又那么慈悲。

照料老头时,她不由自主地念叨这个词。老头自然不懂,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死,就是往生,有什么好怕的?

调养了半月,老头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日吃过早饭,康莲喂老头吃药,老头看看药片,短促地说:“会卡死。”康莲一怔,老头接着说:“吃药面。”康莲说:“药面苦。”老头坚持:“会卡死,吃药面。”康莲只好把药片碾碎,从胶囊里倒出粉末,她皱起眉头,多苦啊!老头热切地望着药面,死命咬住勺子,舌头翻卷,喉结蠕动,顺畅地咽进去。

眼看就快出院,晚辈们在一个淡金色的黄昏,聚在病榻前召开家庭会议,讨论特殊时期的照顾方案。妯娌王乐云从年轻起就会玩儿、会享受、会打扮,如今快六十的人了,还是细高跟、小坤包,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她生着一对吊眼,平时笑嘻嘻的,看上去挺喜相。但多年相处,数度交锋,康莲早领教到,她王乐云是个寸土不让的厉害角色。

若按月份算,轮到老大家伺候了,但以责任论,继续待在老二家也合情理。谁也不切入正题,就听王乐云在尖着嗓子表白。她说:“一直夹着小心,怕发烧,怕咳嗽,万没想到会摔着。说到底,年纪一大骨头就糠了。”接着,她举出很多例子,谁他爹谁他娘都摔过,经她巧嘴一讲,似乎老年人不摔才稀罕呢。

她又把话题引向玄妙,挑着眉毛说:“蹊跷得很,刚给老太太烧过纸,老头第二天就滑倒了。”王乐云心气高,一辈子就爱跟别人比,决计不肯落下话把儿。相比之下,刘向前倒还实在些,压低嗓子说:“哥,你知道,我这边情况复杂。”

见他苦兮兮的样子,不要说亲哥,连康莲也心生恻隐。这两年,刘向前半老不老,人生角色从未如此繁复陆离,他是丈夫,是儿子的父亲,也是父亲的儿子,还是丈母娘的女婿,孙女的爷爷。

四代同堂的家庭里,老父亲享受不到专人伺候的待遇。孩子是中心所在,向下延续的爱才是无条件的,自发的,充满耐心,不厌其烦。人们各怀心事,叹息声此起彼伏。康莲注意到,老头刚才醒了,或许是积淀一生、如今仍残存少许的处世经验,令他感知到异样的气氛,他又闭上了眼睛装睡。这会儿,康莲倒有些羡慕他。类似的场面她从心底深处发怵,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貌似商量,暗里较劲,架势拉开了,每句话都暗藏机锋,显然预先设计和演练过数次,比演员的台词还精准凌厉。

见招拆招吧。看着可怜巴巴的向前,康莲说:“你哥要是不干了,我要是再年轻几岁,接下来最困难的几个月,倒也……”她没往下说,做出适当留白。

时光无法倒转,刘向群也不可能放弃私企的营生,每月领三百块钱的破产企业生活费,混不住啊。屋子里一片死寂,人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

此路不通,王乐云另辟蹊径。她眨着眼,清清嗓儿,叫道:“大哥,大嫂。”叫得拿腔作势,又绵里藏针。她的弦外之音是,甭管那么多,你是老大,你什么都应该,更何况老头可是带工资的。

王乐云像许多聪明女人一样,兼有几种面目。时而大方得体,时而精明市侩,时而撒娇弄憨,总能恰如其分。她的笑也分好几种,因笑肌牵引走向的不同,传达出种种精微的感觉,或欢快,或嘲讽,或得意,或佯怒,无论如何,她一笑,康莲后背上就刮阴风。

在她的映衬下,康莲显得生硬、无趣、笨嘴拙舌、善良可欺。献丑不如藏拙,康莲索性不再接茬儿。

沉默相持,胜负难决。刘向群假模假式地去上厕所,冲妻子使了个眼色。两分钟后,康莲来到走廊另一头,黑着脸问:“闹什么幺蛾子?”刘向群一脸严肃,说:“向前有难处,真留在他家,老爷子完得就快了。”

康莲心中一软,几乎要妥协了,然而这妥协的感觉多么熟悉。她胸中涌起一股悲愤:凭什么?我干吗那么高尚?为何每次吃亏的都是我?这样一想,她的下巴扬起来,硬硬心肠,不就过去了。

刘向群叹口气,激动地说:“你发现了没?咱爸到底是怎么摔倒的,他两口子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关于摔伤有好几个说法。刘向前说,老爷子去倒茶水根,不小心在下水道边滑倒。王乐云说,老爷子越老越财迷,爱乱捡东西,捡东西时跌倒了。来探病的邻居说,那天家里没人,发现时都不知老头在院子里躺了多久了。

刘向群紧张地看着妻子,直到她缓缓点头才长吁出一口气。他连连作揖。康莲不理不睬,她走神了。

过往的岁月潮水般绵绵涌至。那老头是懦弱的老好人,甚至有点窝囊,一辈子就怕麻烦别人,羞于开口求人,性格拘谨,不识讨巧。那老头,她称呼他为父亲,已经三十多年了。

回到病房,两人一说决定,向来傲兀的刘向前赶忙说好话,说:“让嫂子受累了,都知道你伺候得尽心。”王乐云故作踌躇,忸怩片刻,小声道:“我听医生说,再过半个月就能走了,跟从前一样。”刘向前责怪地瞪她一眼。康莲冷冷地说:“半个月会走,你做梦去吧。”

太阳往下一掉,病房里的阳光倏然消失,夜色降临,毫无迟疑。老头的眼皮悄悄地掀开了。康莲望着窗外,说:“都嫌他是个傻爹,其实他什么都懂。今天这出该回避回避,换个地方演。”

老头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身子却死沉死沉的。刘向群叫了几个小伙子帮忙,喊着节拍把他抬到楼上。这场景触目惊心,又透出一股巨大的悲凉,令人心情沉重。数年前,老头身材高大,有厚实的肩膀和修直的长腿。楼道的窗户开着,秋风往里灌。外头,梧桐树半黄不绿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

老头落了炕,这是最恶毒的命运,人人避如蛇蝎。以前,老头时常忘记冲马桶,康莲捂着鼻子让他冲,他要面子,辩解说根本没变色,为了省水才不冲。现在,他早晨佩戴尿不湿,下午换尿褯子,夜里戴上接尿器。他失去活性的皮肤极易发红破皮,康莲细心地在接驳处垫上软布。以前,老头喜欢重复发问,令康莲不胜其扰。现在,他总是沉沉昏睡,叫醒了,犯了错般讨好地笑,蜷缩在轮椅里,习惯性地摸袄角,一遍一遍摸。两人相对无言,像囚在一起的哑巴。

每日里,他享用阳间的饭菜,维持肉身的代谢。装老的衣服已置办好,外套是宝蓝色的软缎,饰有复杂的盘扣、金黄的菊花纹,内衣是纯棉的,袜子、手帕、元宝也一应俱全,妥帖地收在衣橱里。为他体面地离去,万事已俱备。

有好几次,康莲忍不住对丈夫说,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脑子浑了,瘫在床上了,自己不能为自己做主了,你能不能替我办件好事,别让亲戚医生护士摆布我,拔了管子出院,停掉一切药物,让我死得好看些!丈夫要么无话,要么搪塞一句,咱俩谁先走,还说不定呢。

十一月初,小城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康莲推老头来到阳台上,他眯着眼睛向外看,丰满的雪花正悠然飘落。

他似乎记起什么,说:“下雪了,把牛牵进来吧,煤球也搬进来。”康莲假意应承:“好,我去牵牛,我去搬煤球。”他又说:“娃娃。”康莲把箱子递给他:“在里面。”他满足地点点头,怀抱箱子,静静地看雪。他来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遥远而苍茫的三十年代,也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近年来老头同龄人的死讯纷至沓来,癌、心梗、脑出血、糖尿病,在雪片般纸钱的飞舞中,在亲人拍着大腿的号哭声中,世界失去了他们。

天色渐晚,灯光在夜色中柔柔晕开,雪后的北方小城秀美沉静。康莲走到窗前,细声细气地说:“该吃饭了。”他指着她,忽地冒出一句话:“你对我这么好,你肯定是我娘。”他响亮地,自信地,冲着面前的女人叫了一声,“娘!”

暖气片上的蝴蝶兰开得正盛,秀挺的茎条上抽出玫红色的花瓣。窗子一角放着水仙,散发出冷幽幽的香气。白雪反射出银亮的光芒,照耀着他稀疏的头顶,他歪着头笑,极力表现得乖巧些。

听他喊娘,康莲本来是要笑的,可头皮一麻,鼻子酸酸胀胀的,没笑出来。

第二天气温骤降,空气干冷。康莲拿出两床棉被,对老头说:“今晚加被子。”老头的眼神落在柜中的寿衣上,他问:“是什么?”康莲想了想,说:“新衣服。”老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喃喃道:“新衣服。”

渐渐地,老头能依靠助行器挪动脚步了,刚开始康莲把手放在他腋下撑着,最近几天老头扶着墙就可独自活动。这个晴朗的早晨,老头贴住墙根,双脚搓着地往客厅里走。康莲心想,或许,最艰难的日子已过去。

借着明丽的晨曦,她久久端详镜中的自己,她看到鼻子两侧和嘴角下面,四道不怀好意的皱纹更深了,像铅块一样把脸死死往下拉。这张垮掉的脸,耷拉着的嘴角,令她明朗的心情复又雾气缭绕,什么希望,什么未来,都被洇湿了。这样的日子,啥时算个头?

了断他?解放他?她忽然走上前去,推了他一下。老头惊叫着,五官因疼痛虬曲在一起。她心底升腾起一股快感,冷冷看着老头,老头扶墙而立,卑下而不知所措地笑。

半天,她把他扶到沙发上,说别怕,别怕。老头缩着脖子,奋力敛起自己的身体,似要变小了,化成尘埃,直至彻底消失。

她和他,两个老人,两败俱伤。

晚饭时,康莲对丈夫很冷淡。刘向群觉出气氛有点怪,不住地觑看妻子,灯下,她垮着一张脸,怨气在脸上凝成一层土锈色,他等着她说点儿什么。

饭后,刘向群来到厨房洗碗,康莲跟过去,盯住丈夫的后背说:“我不想被夸奖,也不怕被雷劈,我恨不得他死,或者我死。”

话是狠话,却说得低沉哀怨,声音像从深渊里传过来,带着回音儿的。康莲接着道:“上个月我第一次打他,是因为他把刚换上的棉裤尿湿了。旧棉裤拆了、洗了,絮上新棉花重新缝好,又晒暄了,晒暖和了,我花了一星期的工夫,他几秒钟就尿湿了。我打了他,我有罪。”

刘向群心里一阵刺痛,他停住手,转过头来,说:“爸总这样活着,他也有罪。”

他半是抚慰半是表决心:“老伴儿,明年我不干了,咱俩一块儿伺候。”康莲摇摇头:“厂子效益正好,你又喜欢在外面跑。”刘向群低声道:“我老了,也不愿跑,想趁跑得动给家里攒钱。爸半死不活的,你又有病,我人在外头,手机一响心就慌。我后悔啊,谁让咱觉悟太晚。”康莲抚着他腮边冒出的须根,酸楚地说:“悔什么?风光不风光,得志不得志,都不重要,你的身体最重要。”

此为他俩的痛处。年轻时不屑于钻营聚敛,到老才知道,家底薄心里就慌。生活的平和下埋伏着隐忧,剧烈的刺激则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霍然降临。那晚,两人仪容松懈,摇着蒲扇在路边纳凉。忽地停住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走下来一个人,向他们微笑,竟是旧相识。来人面色红润,身着剪裁良好的衬衫。言谈中他数次强调,这年月,谁还靠工资啊。不经意间又透露,他手里有铺头有生意。夫妻俩面面相觑,心头涌上末日遗老般的酸楚感。康莲笑容僵硬,唯唯附和。刘向群强作镇定,赔笑着道:“留个手机号吧,以后常走动。”老相识装模作样地记,实际乱按一通,根本没记下。轻慢和鄙薄,都在动作里了。刘向群顿觉腰一软,他死命拽着宽松变形还有几个破洞的棉背心,似乎闻到一股酸臭味。内心的巨变终于到来,他失眠了几个晚上,决定找熟人牵线去私企。他像小伙子一样对妻子说,我要搏几年,时代变了,社会变了,留州越来越像大城市了,不搏不行了,不能只追求小农生活。他的名片上印着销售经理,这样的经理厂里有几十个。业务是主销土工材料,跟傲慢的工程二包、滑头的中间商打交道,去掉几层皮才是赚头。销售额和回款每月都有硬指标,精神压力大,好在只要跑成一单,收入就颇可观。他憋着劲挣钱,家里的担子便落在康莲肩头。康莲时常想,忘了从哪天开始,她身处的这座小城市也变了,人们特别需要钱,特别喜欢买东西。她说依我看,用不了几年,我们这里也快成深圳了。夫妻俩互相倒苦水,也体谅着对方的坏脾气,只为手里攥住钱的那份踏实安全。

过日子,就是你哄哄我,我哄哄你。这晚,刘向群低声下气,还用双手拿住她的一只手,去掴自己的脸,问:“解恨吗?”他真用劲儿了,康莲来不及缩手,啪的一声响。

她嗔怪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软和话:“我憋屈得慌,都是气话,别当真。其实你也不容易,这个年纪了,动不动就坐一夜的火车。”

大部分时候,她有能力调节自己的情绪。老头是她的一粒赘疣,一处增生,一颗粉瘤,已经长死了,和血脉连成一体。在内心最幽深也最脆弱的地方,当恶念像幽蓝色的火苗往上蹿时,她自卫一般,在乾坤朗日、明月清风之下,浇灭它,踩熄它。

刘向群继续安抚她,提议道:“等天气暖和了,晚上我看护,你出去放放风。”康莲腾地坐起来:“我不怕冷,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心里就痒。”她瞥见老头,神色暗淡下来:“可惜咱住楼,不然,也能推他出去转转。”刘向群心中一动,试探着道:“人活着不能总不着地。年底奖金发下来,咱买座平房小院行吗?”康莲说:“怎么不行?这石灰盒子早住厌了。”刘向群放了心,催促道:“走吧,下去转悠转悠,跟老朋友们多玩会儿!”

康莲下楼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夜风清凉,广场上灯光通明,有跳舞的、踢毽子的、打太极拳的。她专往人多的地方凑,听人家聊什么都觉得新鲜,所见的脸孔无不可爱。

人们记得她,友善地点头致意,哦,是这个女人。她上过班,有文化,爱脸面,端庄人妻,孝顺儿媳,能将牢骚和怨气控制得很好。

“是康莲吆,好些日子没见了!”李汉庭徐徐走过来,掐指一算,“哎呀,三个多月。”老李客套几句,便谈起老头的骨折,他一脸诡秘之色,说:“行动不便是好事。”接着,他问康莲,“下大雪那天,还记得吗?”康莲点点头,她想起公公看雪的样子。

老李神色凝重地讲起雪夜的故事。主人公叫老谭,也是阿尔茨海默症,提前喝下了孟婆汤,但心肝肾这些大件儿没问题。老李说:“老谭的女儿是好样的,一个大学教授,为了伺候老爹提前内退,一伺候就是七年。老谭可真不省心,下雪那天跑了,家里人出去找了半夜,等找到他时——”老李顿顿,倒吸口气,“啊呀,老谭直挺挺站在河边,身上全白了。”康莲问:“人完了?”老李答:“冻透了,没救过来。智力不如猫狗,腿脚却利索,说不清会出什么事,淘不完的神哪。”

初冬,夜空高远明净,清冷的月光铺了一地。此种幸运,她羞于仔细分析,也不敢尽情体验。

几年来,每逢农历新春,康莲都为老头订做新装,一身挺括的中山装。老头是1949年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一辈子制服洋褂,板板正正,气气派派。村口树下的妇女们经常议论,说他是个爱美、爱干净的男人。康莲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条驼色带穗绦的长围巾,从胸前随意地往肩上一搭。他个子高,膀臂宽,标准的衣服架子,又兼四方大脸,鼻梁高挺双目有神,有一种老派的英俊。他推着大梁自行车,走在秋天高朗的天空下,像从电影和油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岁末,康莲把女裁缝请到家里。康莲架起老头的胳膊,女裁缝甩开皮尺,一捋,一掐,摇摇头,像在自说自话:“身量缩了不少,今年是个槛儿。”送走裁缝,看着呆滞的老头,康莲自言自语道:“明年八十六,多吉利的岁数,闯一闯把年关过了吧。”

日子一天天流向春节,老头的健康状况并未好转,一种不安的气氛开始在空气里潜滋暗长。老头白天昏睡,夜里睡眠浅,醒了见窗外有光,就去砸卧室的门。刘向群迷迷糊糊起身,责备道:“三更半夜,起来干吗?”老头一脸无辜,说:“天亮了。”刘向群强忍困意,急吼吼地说:“才两点,是路灯亮,是过大车呢,车灯一闪一闪的。”他为老头脱去衣服,命令他继续睡。康莲也醒了,她悄悄来到老头门口,发现他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像两口干涸的古井。她心里惴惴的,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什么事。

就这样,他再也分不清黑夜和白天。他身上散发出老人特有的腐肉气味,晨昏颠倒,饮食无味,只在吞药面时咂咂嘴。生命中重要的收放亦不受控制,失禁和干结戏剧性地轮流造访。他的魂灵似乎找到一个出口,先期去了另外的世界。他干抽抽、轻飘飘的,忘记从哪天开始,刘向群抱得动他了,像抱小孩一样在轮椅和床之间抱来抱去。

又过了几日,老头开始拉稀,输液输了几天也不见好,便有人隐晦地提醒,这是在清肠。他的呼吸变得很轻,漏气了,屎尿都拢不住。他的肚子塌成一个坑,胯子骨如一把薄刃般立在身体上。康莲不得不承认,老头的日子不长了。丈夫的话入了她的心——人活着,不能总不着地。她盼望老头活过年节,也盼望丈夫年底领回绩效奖,明年开春他们去挑选一户平房。不用太大,有个小院落就好,可供老头在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

转眼步入腊月,年味扑面而来。腊八这天,女裁缝送来新上衣。老头一试,贴身可体。裁缝拔脚便要走,康莲让了让,裁缝说不坐了,一摊子事等着我呢。这时,老头嘴里叽里呱啦的,裁缝瞪大眼睛,康莲解释道:“他这是留你吃饭。”裁缝略一迟疑,笑着说:“心领了,真是个仁义老人。”

叠好新装往衣橱里放,康莲见到寿衣,刺了她眼睛一下。她心里不舒服,把新外套压在寿衣上,用力一按。老头的眼睛瞄过来,目光迷惘,他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喘气。对他来说,活着像一个诅咒。

那些脑子清楚的老人,深知每天早晨如常醒来都是捡来的。他们对自己的后事不再避讳,用一种积极、虔敬、完美主义的态度迎接备办。康莲的外婆说过,人一辈子坐两回轿,结婚时坐红喜轿,死了坐棺罩帷的轿,尤其白事上不能抠抠搜搜、手忙脚乱。外婆是有点儿仙气的,忽地有一天,她说,灯快灭了,我要走了。从那天起,她一心一意为自己操心,寿衣是手工缝制的,针黹精细,里三层外三层,实实在在的六套衣物。布料预先过水、展平、晾晒,成品散发着棉布淡淡的清香和若有若无的阳光味道,像一层层肌肤般温暖、光滑、服帖。最里面的一层,袖口打着优雅而隐秘的褶皱,宛若年轻公主的亵衣。寿鞋上绣上朵朵莲花,那一日,将脚蹬莲花而去,外婆是多么坦然、安心、欢喜、完满。康莲望着老头,他已经老到即刻死去儿孙也不会真心悲痛了,却还在活。

她不愿再往深处想,逃开他,躲进厨房。早晨泡上的米豆已胀鼓鼓的。她用大火烧开一个滚,接着调成文火,让坚硬顽固的种子慢慢地熬。

粮食的香气弥漫开来,她鼻孔一张一合地闻着。老头什么都闻不到,木然而坐,体臭浓烈。他咳出一口痰,旋即咽下去。他的颧骨暴烈地往外突,左边比右边略高。他的眼珠昏暗无光,眼袋异常肥大。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完全走了样儿。进入暮年后,特定的时刻,老头的面庞会绽放出短暂的光彩。那是大年初一上午,侄子、外甥从十里八乡赶来,欢聚一堂。老头端坐在上座,接受着晚辈浮泛的尊敬。席间,人们预言他活过一百岁,循例说着“红光满面”之类的吉利话。人情通达的亲戚也不忘为康莲表功,赞美她“伟大”云云。老头存在着,使拜年有了必要性,团圆二字实至名归,交往和走动师出有名,父慈子孝,家族之树葱郁繁茂,枝叶纷披。

烦恼自然难以启齿,苦楚只能心照不宣,捂得严严实实,小心不可捅破。显然,老头已跟不上酒席的拍子,他的眼神惊虚虚的,应景的笑容不时闪过一丝软弱,偶尔简短问答却毫无底气。他多礼了,他只需静静端坐,就为节日增添了喜气、和美和幸福。人们渐渐生出美好的错觉,他和蔼、慈祥、睿智,历经沧桑,笑意淡然,高寿更使他具备了神奇的力量,仿佛在暗中庇佑着后代的生计和前程。终于,人们闹哄哄地聚完了。作为虚幻的大家长,他完成任务,疲惫地回到沙发上,犯困,打瞌睡。他热爱垂下的窗帘,昏暗的光线掩护了他,沙发的坑窝妥帖地包裹臀部,令他觉得柔软安全,像洞穴,像母亲双臂围成的圈,箍牢了他,不撒手。

团聚宴即将到来,老头的脸上还能像往年一样绽放光彩吗?

晚上,刘向群回到家,见茶几上放着一碗八宝粥,冒着热气呢。康莲接过丈夫的羽绒服,说:“冰天雪窖跑了一天,先喝碗粥。”她转身走向厨房,刘向群注视着妻子的背影,在黄昏暗淡的天光里,她的白发分外触目。几年前,她曾懊恼地说,头芯那钻出几根白头发,让他帮着拔掉。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内心很引以为傲,也爱惜了半辈子。可如今头发已全然灰白,一根一根,像秋后的干萝卜缨子,又经了霜打,干巴巴的,带着一股萧索气。她的背也驼了,骨头变了形,令人心酸地弯着。

刘向群打定主意,再赚钱明年也不干了,回家安心守着父亲和老伴。

寒冬的夜晚,刘向群卸去重负,睡得格外踏实。同样在这个夜晚,康莲被外头接神的鞭炮声惊醒。一阵胸闷心慌,小腹胀胀的,看来又要起夜。

她拧开门锁往卫生间走,黑暗中,她吓了一跳。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石雕般一动不动。苍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他眼神放空,面无表情,身上穿着宝蓝色的寿衣,荧荧地泛起绸缎的幽光。

她的腿像煮烂的面条一样稀软,身子委在冰冷的地砖上。衰竭从心口传导过来,疾如闪电,后背和肩膀针刺般地疼。

眼皮沉重地往下垂,在若明若暗的缝隙里,她看到逝去的父母。母亲死前瘫痪床褥多年,零零碎碎地受苦,内心羞惭悲痛而口不能言;父亲的逝去则被人津津乐道,他前晚吃下一大碗肉,翌日清晨,母亲发现他已停止呼吸,面色安详,毫无痛苦挣扎的痕迹。他一夜中泅渡漫长黑暗的生死间的苦海,生命虽戛然而止,但人们对好来好去的艳羡掩盖了他暴毙的实质。亲人纷纷赞叹,有福气,老康是前世修来的。想到父亲,她四肢舒展,放松的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抹笑意。她的身体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到家了。

烟花在窗外粲然绽开,又瞬息寂灭。此时她无比想念女儿。这几年,她和女儿见面很少,好的时候一年两次,更多的是一年见一次,来去又匆匆。她看到远方的女儿抱着外孙,外孙的手臂像莲藕一样圆润白嫩。她即将离去,她因而无比欣慰,真心实意地为女儿感到高兴。她是个老人了,能为孩子做的实在不多了,要么健康,要么速死。

她还有最后一丝意识,她想告诉穿寿衣的人,你叫刘长瑞,刘长瑞。她想带他走,一同往生极乐。她是老头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在他斑驳的记忆和狂野的虚构中,有时,她是初恋情人,在老家的乡间土墙上写情书示爱的热烈女孩;有时,她是姐姐,省下自己的半勺麻汁浇到他面碗里的姐姐;更多的时候,她是他的母亲,即使他神憎鬼厌,依然无条件爱他的母亲。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她闭上眼睛,听到丈夫慌乱的脚步声,接着闻到药丸熟悉的气味,苦而凉。她瘫在丈夫怀里,听到他喊:“你得活着,得活着。”恍惚间,遥远的天空中仿佛也传来恶作剧般的叫喊声,让她活着,让她活着!她接上一口气,悲喜交加,原来,还是走不了,还要熬下去。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