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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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3日

那是在相模沿岸的一个海村。在同一家旅店逗留了近六十天,高见对旅店生活已经腻烦透了。首先最受不了的就是那里的食物,尤其是竹荚鱼,简直让人彻底服了。不是盐烧就是醋烤,三顿饭里起码两顿都有竹荚鱼摆上桌。

这是个近年面向肺病患者开放的村子,里面有某知名医学学士经营的医院。高见每天都从旅店到医院去看望住院的前辈K氏(1)。上午下午,一天两次,他穿着旅店的草拖鞋,往返于晒得滚烫的沙土地上。

6月中旬左右,前辈的爱徒宗二从神户赶了过来。两三天后,宗二的妻子收到他的信后大吃一惊,也抱着婴儿赶来探病了。四岁的大女儿留在了神户,交给女仆和寄宿学生(2)照顾。

前辈发病两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咯血症状,这个月的四日以来,接连发作了三四次。

宗二夫妇也跟高见住在同一家旅店里。K氏的家人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小别墅,在那里安顿了下来。房子被松林环绕,房顶铺的是木屑,房内只有六叠(3)、八叠的两个房间加一个三叠的玄关,非常小,然而院子却相当大,里面还有秋千、单杠等运动器械。

咯血一停,患者的食欲又变强了。一天不但要吃用十二个蛋黄、三合(4)牛奶做成的冰淇淋,还要喝肉汤、吃水果。一日三餐的粥也没有不动筷子的时候。宗二拜托旅店做些清淡的饭菜,装在饭盒里拿过去。他还给了烧洗澡水的老大爷一张纸币,让他出去买河鱼,没想到这老大爷跑到三里外的××町留宿一晚,买了近三元的鲇鱼和泥鳅,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河鱼装满了两大盆,黑漆漆的鱼背把盆底遮了个结实。宗二逞威风说不要紧,我跟大哥两个人肯定能把这些都吃光。高见很讨厌河鱼的土腥气。

高见和宗二之间总是发生些孩子气的争执。宗二声称竹荚鱼一天三顿不换样地吃也能吃得下,盐烧的尤其好吃。他一般都会再添一份。

而高见则说连看都不想看到。旅店的人也没了办法,后来就给两个人分别准备不同的饭菜了。虽然如此,两个人却偏偏还非要坐在同一桌吃饭。

他们俩还比酒量,还在去医院的路上,绕着海滨和松原赛跑。病床上的K氏尤其喜欢听他们两个吵吵闹闹的。

6月23日。这一天雨下得很厉害,临近中午,雨势越来越大。

前一天晚上,在这地方也有间别墅的友人田岛君来旅店找他们俩,说明天给你们看个稀罕东西。

我雇了一个徒手潜水捉鲤鱼的高手,也找了合适的地方。那人非常厉害,藏在洞里的鲤鱼有三条是三条,一条也不会放跑。据说他趴在水里倾听,耳朵能感觉到鲤鱼摆动尾鳍的水波颤动。

喜欢钓鱼的宗二听了这些简直高兴得要蹦起来。本来在这之前宗二就拿着病人的钓鱼竿到附近的小河边去了两三次了,可是连一条小鲫鱼都没钓到过。

宗二把浴衣的下摆卷到腰间,在外头披了一件防水布大衣。高见把旅店主人做海员时穿过的贴胶外套借来穿着。两个人都光着脚穿草鞋走在倾盆大雨里。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是十点左右,病人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因为他下巴太重呼吸不畅,所以夫人在一旁轻轻地帮熟睡的丈夫扶着下巴。

“哎呀,你们这是什么打扮啊。怎么回事?”夫人讶异地笑了。

两人站在走廊里,正跟护士借了毛巾擦拭脚底的沙子。

“您等着瞧吧,今天我们要去徒手抓鲤鱼。”宗二声音很高。

病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看了两人一眼,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像这样睡得迷迷糊糊的。会不会情况不太好啊。”夫人小声说。

“肯定不要紧的。一定是这四五天没睡好累着了。”

高见先是看着体温计说道。脉搏快得可怕,跟体温完全不成正比。

宗二跟夫人夸张地说着今天抓鲤鱼的事。一副自己也要抓他个五六条的架势。

“鲤鱼要是正好在睡午觉就好了。”坐在床边缝东西的阿民在一旁笑了起来。

“尽说傻话。随你怎么说,到时候可别吓一跳啊。”

“谁让你讲得那么夸张。”夫人也笑着说。

一直闭着眼的病人“扑哧”笑了一声。喉结咕噜动了一下。

“哎呀你醒着啊,来喝点水吧。”夫人用茶壶嘴喂他喝了点水。

前辈K氏看着天花板,无声地面带笑容。

雨越下越大。飞溅的雨点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什么也看不见。病房里漆黑一片。一种难以形容的腥味扑进鼻腔。这是肺痨患者特有的气味。

这时护士拿来了邮件。共有三四张明信片,此外还有某大学发来的募集基金的催促信。东京的报纸也到了。

“一会儿看。”病人只看了看名字就把信丢在了一边。这个时候,高见发觉病人的眼睑黑得不同往常。

病人也很喜欢钓鱼。为了帮他振作精神,两人就钓鱼的话题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病人什么也没有回答,一直闭着眼昏昏欲睡。

两人又穿戴好装束,准备冒雨出发的时候,病人睁开了眼。他让夫人喂些水润了润喉咙后,低声招呼了一声“喂”。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楚。

两人凑到床前。

“这种天气,反而……更能抓到鲤鱼的喔。”病人这样说道,鲜红的嘴唇微微一笑。牙齿小而整齐,很美。

他们走出了医院。

到了田岛的别墅,却得知他今天一早到小田原去买小鸟了,还没回来。他们昨晚就谈过这个事,说是想要弄一只叫声欢快的鸟来,摆在K氏床头来给他安慰。

看别墅的老大爷还说:“难为二位特地赶过来,不过看这雨,今天捕鱼肯定是去不成了。毕竟雨下这么大,水肯定很冷,渔夫也没法在水下潜很久。”宗二虽不甘心,一个人非说要去,但终归也没什么办法。

两人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左右,田岛还是没从小田原回来。

下午雨下得依然很大。因为海边打不到鱼,也没有什么可带去医院的饭菜,所以两人决定今天偷懒一天不去医院,大白天就开始喝起酒来。他们一边又为食物的事争执不下,一边喝得醉意颇浓。

“怎么样,要不下盘棋吧?”宗二忽然提议。高见问了一下他水平大概如何,好像彼此差距并不很大。

于是开始下棋。两人边互相嘲讽边下了四五盘,胜负基本上五五开。然而宗二咬定了非说自己比高见强两目。

“那咱们下互先(5)来打个赌吧。就赌今晚的啤酒好了。一局一瓶怎么样?”高见也不甘示弱。

“好啊,你这酒我喝定了。不用多,半打就够了。”

两人又重新下了起来。因为昨天就开始下雨,宗二的妻子带的尿布用完了没法晾,所以忙忙活活地从偏房借了暖炉来烘干。

他们去泡澡的时候也忘我地聊着围棋。出来之后又把棋盘搬到拉门边继续下。

一直到屋内点起了灯,桌上摆好了晚饭,他们前前后后下了有七八盘。晚饭时,名叫阿竹的女佣领班走了进来,说着“好啦好啦好啦”把棋盘抢了下来,这才算停下。

结果是宗二请三瓶啤酒。

“说到底你的棋太乱来了。那样下实在不像话,我这都是没好意思赢你。”宗二还在不服输。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这酒我是不客气了。”高见得意扬扬地给自己斟满,咕咚咕咚地喝着。

“高见君属于是用嘴下棋。”

“你嘴里明明也没闲着啊。我在一旁听着都捏把冷汗呢。”年轻美丽的妻子坐在饭桌边笑着说。

“这样吧,这回我也认真下,咱们一盘棋赌一打啤酒怎么样。”

“今晚喝不了那么多,这三瓶足够了。”

“明天喝也行啊。”

“反正肯定是我赢,那多过意不去啊。”

“怎样都好啦。”

两人马马虎虎喝完了酒,又坐到了棋盘前。妻子去隔壁房间哄孩子入睡了。高见喝着汽水醒酒,嘲弄着对方拿起了白子。

这次比之前下得要仔细得多,时间花得相当久。正当形势不相上下,两个人你死我活地争夺一目之差的时候,旅店老板娘脸色煞白地跑了进来。

“高见先生,医院那边来人找您!”

两人扔下棋子站了起来,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怎么啦?”蚊帐中传出了妻子的惊呼声。

高见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连草拖鞋都来不及穿,飞奔到了旅店的玄关。一个看起来像是勤杂工的老大爷提着写有××医院的手提灯笼站在角落里。

“病人怎么样啦?怎么样啦?”高见声都变了。

“他又吐血了,所以我立马就过来找您了。”

“严重吗?”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啊。我只是个带话的。”

“是夫人那么跟你说的吧?”

“是啊。”

高见返回原来的房间一看,宗二正瑟瑟发抖地换衣服。他妻子从后面帮他披上和服外褂,也是声音颤抖地问道:“我该怎么办?”

“你从后赶来啊,这还用说!”宗二强装镇定地训斥道。

两盏旅店的手提灯笼已经点好备在玄关。信仰法华宗的老板娘一边拿来新的草拖鞋在门口摆好,一边对提着灯笼等在前面的高见说道:“我就感觉怪怪的嘛。前几天买来的鲇鱼今天一下雨全死光了。不过也是我忘了把它们收回来了。”

“宗二,宗二!”高见在玄关焦急地大声喊道。连店里的女用人、烧水工们都陆陆续续聚拢到了玄关来。

两人把衣摆塞到腰间跑了出去。

雨虽然停了,但外面已漆黑一片。草鞋啪嗒啪嗒地踩在硬邦邦的沙地里。

在进入松林的拐角处,灯笼噗地灭了。又没有准备火柴,两人只顾胡乱往前赶。小松林只有两丁(6)远,穿过去应该就到原野上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他们摸索着跑了好一阵。然而一点儿也没见四周变得开阔。

“走错路了。不可能这么远。”宗二停了下来。

“就算错了也总能从哪儿穿出去的,赶紧吧。”

又跑了一会儿。海浪声忽然近了,海潮的气味飘荡在潮湿的夜晚空气中。

“没错儿就是这条路。”宗二来了精神,跑了起来。

他们再次钻进了松林里,穿过去就是去医院的道路。跑到总是晒着小沙丁鱼片的拐角处时,有两三条狗在路边吠了起来。

“咱们安静点儿过去吧。反正就算跑也没什么用啊。”从后面赶上来的宗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

从医院大门进去,距离第三病房还相当远。这里也要穿过松林。水滴点点滴滴地落在没戴帽子的头上。

医院里一片寂静。除了看护房间的窗户里依稀可见灯影,所有病房的窗户都没有露出灯光。巨大的建筑物在暗夜里漆黑而沉重地静默着。

打开三号房入口的大门,笔直的长廊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最前面的房间门半开着,里面的灯光微微映射在对面的墙上。那是K氏的房间。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两侧成排的房间里,传来病人们粗重嘶哑的鼻息,响得刺耳。

两人不想惊扰到其他患者,尽可能压低脚步声走向前去。


(1)国木田独步(1871年8月30日-1908年6月23日):诗人、小说家。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作家。著有《武藏野》《牛肉和马铃薯》等。

(2)在同乡、前辈或有势力的人的家庭边看门边学习的青年。

(3)叠:相当于张,计算榻榻米数量,表示房间大小的量词。一叠相当于约1.62平方米。

(4)合:日本容积单位,1升的1/10,约0.18公升。

(5)围棋术语,指棋力相近的两个人互不授子,在同等条件下对局。一般先猜子决定先手后手,多盘对局时轮流执黑先攻,单独一局时黑方让六目半。

(6)200多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