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往事(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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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所、乙所、丙所、工字厅

进二校门不远,由王国维先生纪念碑旁向右拐,便可看见那排由回廊连成一体的古朴典雅的东方式建筑——工字厅。

校史专家黄延复先生云:

工字厅始建于康熙年间。工字厅、怡春院、古月堂,是目前清华园内仅有的几所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工字厅原名工字殿,是清华园的主体建筑。因其前、后两大殿中间以短廊相接,俯视恰似一工字,故得名。现在人们提到工字厅,一般是指以工字殿为主体的那所古式大庭院。与工字厅后厅以“三步廊”相接有一所精雅的小客厅,俗称“西客厅”或“西花厅”。初建时也是一所书房,自领一小院,院内紫藤数架,棂外红莲映窗,是工字厅大院内最幽美的所在。1914年秋,梁启超曾在这里“凭馆著书”,起名“还读轩”。在这前后,他应邀作名人讲演,讲题为《君子》,引易象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勉励同学发愤图强。后来学校便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八字作为校训。

而在生长于斯的王元化、宗璞、汪健君等先生心中,那曲院回廊、长林碧草、田田荷叶,则更投注了拟人化的情感,缭绕着心灵的祥云,成为“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处于乱世一角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校园的文化气韵,在一点一滴中已深深地渗入了生活于斯的人们的灵魂之中。宗璞《南渡记》中以乙所为蓝图描写的方壶小院,不就是这种充满清远文化气息的精英荟萃之地吗?

工字厅、古月堂及其附近西南的小树林,朱门碧瓦,钟灵毓秀,令人回想当年。清华学校时期的国文教师赵玉森在油印本《于竹林寺外得珍珠梅》中回忆古月堂的梅花:“明珠百绯起香光,虢国夫人淡淡妆;古月堂中曾见此,匆匆一别几星霜。”旁注:清华有此,不见已十五年矣。更发出“仓促相逢浑似梦,是谁作合仰穹罗……新欢旧好纷怅触,为尔徘徊付短吟”的相思心声。

据老清华校歌词作者汪鸾翔先生之子汪健君先生回忆:“旧时工字厅大门左右院墙根就有翠竹成丛,颇多雅致。”“工字厅前草坪及大门内左右两跨院及中庭,以及其他院落均植有西府海棠,春时喷华吐艳极为炫丽。今亦所余无几。”这气度高华的西府海棠,好像总与北京西郊这些当年的皇家园林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并因此而命运多舛。据说北京大学办公楼前也曾有两棵盛开时夺尽一园春色的西府海棠,也许是开得太茂盛了,也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遭遇了斧钺之灾。老先生们忆及此,亦有泫然泪下者。

清华大学工字厅旧影

在1930年代,一进工字厅的门,就可见两棵硕大的紫荆花,花开的时候,门前一片紫光,大有富贵气象。门里是水磨方砖砌成的路。里面回廊曲院、窗户栏杆,一例是漆成朱红色的。到处藤萝蔓延,终年花落花开,自然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厅里面则陈设着各种瓷器古玩,两厢各有一间可供人留宿的房间。单身教授吴宓、叶企孙先生曾在里面有过住所。

在宗璞的小说《南渡记》中,工字厅化名为“倚云厅”。内部陈设、布局既雅致讲究,又具古典气息。这是当年文化人生活的一个真实记录,但毕竟过于久远了,以至出版此书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社长韦君宜要细细地给她1940年代末出生的女儿从头讲古:“那时候的北京真美!可惜你们没见过!”

在小说里,是这样描述“倚云厅”的单身教职员宿舍的:

倚云厅是一座旧式房屋,大院小院前后有上百间房,是单身教职员宿舍。卫葑的一间在月洞门里花木深处,已经收拾得花团锦簇。因卫葑这几天在城里,晚上婚礼后要偕新娘凌雪妍一起回来,碧初怕有疏漏,特地来检查。

“可别动,什么都别动。”碧初嘱咐两个孩子。开了房门,见一切整齐。床是凌雪妍的母亲凌太太前天来铺的,绣花床单没有一丝皱纹,妃色丝窗帘让绿阴衬着,显得喜气洋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跟在母亲身后,这里似乎是个神圣的所在。

在碧初指点下,那些彩色链条很快悬在房中,果然更增加了热闹气氛。

工字厅并不准小孩子随便进入。因此,在没有大人带领时,孩子们便常在厅的北面、荷花池畔的平台上扒着大玻璃窗好奇地窥看。里面典雅、荫凉,有一股楠木香味,大概是由于氤氲了太多文化气息的缘故吧。

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曾在清华度过一段难忘的童年时光。那时,一位在清华读书的大表哥曾带着他在工字厅住过一夜。相传工字厅闹鬼,那天晚上他怕极了,把头蒙在被里才睡着。

1924年泰戈尔在清华工字厅

左起张澎春、徐志摩、张歆海、泰戈尔、曹云祥、辜鸿铭、王文显

而较小团体的集会,也常在工字厅举行。比较著名的就是1924年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访华时在工字厅下榻和与众多文学家的聚会。

厅后面的荷花池,便是“水木清华”的所在了。这是一条漂满了浮萍的河,一片片漂荡在水面的浮萍把河水都染得幽绿幽绿的了。水在动,浮萍也在动,涟波荡漾的河水托着徐徐漂动的浮萍,说不清是河水推动了浮萍呢,还是浮萍把河水起皱得碧波盈盈。

每逢花朝月夕,荷花池不知逗留了多少校园诗人和情侣。在夏天,这儿就更是福地了。新绿映眼,荷叶田田,蒸人的暑气早消弭得无影无踪。当年的校刊上,一位化名“九二”的学生大概系有感而发,写下了这样的美文:

荷花儿大开,白的,红的,无限婀娜娇柔,微微的在风前抖战,好比那半遮半掩的美人面。微风吹来了缕缕的清香,惹得人心痴神醉。要是你工作疲劳以后,缓步走到池边,深深地做一次呼吸,包你会马上神气爽然的。朋友,你们不看见枯茎、残荷犹在西风里悲愁哀怨吗?假如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儿,月光清凉地照着你的脸孔儿,看着水底的楼台,台下的灯光人影,你会觉得风景依稀如梦,追忆到过往的风流,你将会对这神色匆匆的人生,生出些感怆和留恋。北风起了,雪花纷飞,清澄的水,凝成厚厚的冰。荷池又作了溜冰场了。那时才见热闹呢,男的女的,笑语呼声,有的飘飘作舞,有的仰面朝天。真乃集清华之精英了。

游了玉泉山的同学,常带了泉水回来。煮了清新的香茗,买些栗子月饼,到荷花池畔赏月,善吹箫的同学,还吹出幽雅而和谐的音乐来,真是画梦之境。

工字厅西南,是一片碧绿的森林,有着浓绿醉人的“长林碧草”。颇富乡村风景的土山旁,是广漠的水田。密密的树林中,一阵阵的洋槐花香,钻进鼻子,布谷鸟也在林里飞来飞去,“布谷!布谷!”地叫着。

工字厅西南的树林

孩子们都觉得它树高草密,绿得无边无涯,走在里面,像是穿过一个梦境。一条深幽小径从树林弯曲通过,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树林的西南有三座房屋,当时称为甲、乙、丙三所。林中露出两座红色屋子一角的,便是校长梅贻琦和文学院长冯友兰的住宅甲所与乙所之所在。其东还有一座丙所,是外文系教授陈福田的住宅。

清华大学甲所

在冯友兰先生次女、与国立清华大学同龄的宗璞童年印象中,“乙所东、北两面都是树林,南面与甲所相邻,西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潺潺,流往工字厅后的荷花池。溪水从玉泉山来,在校园里弯绕,分出这一小股,十分清澈,两岸长满野蒿,蒿草间一条小路接着青石板桥,对岸是一座小山,山那边就是女生宿舍静斋。夕阳沉在女生宿舍楼后,楼顶显出一片红光。远处西山的霞绮正燃烧着一天最后的光亮”。

几家的孩子们常常把折好的纸船涂上蜡,放进小溪,再跑到荷花池等候,但从没有一只船到达。

宗璞深情地写道:

那青草覆盖的地方,藏着一段历史和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1928年10月,父亲冯友兰到清华工作,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先在南院十七号居住,1930年4月迁到乙所。从此,我便在树林与溪水之间成长。那青草覆盖的地方,虽然现在草也不很绿,我还是感觉到暖意。这暖意是从逝去了而深印在这片土地上的岁月来的,是从父母的根上来的,是从弥漫在水木清华间的一种文化精神的滋养和荫庇来的。

宗璞先生在不少文章中都写到过20世纪30年代清华乙所住宅外夏日傍晚美好的萤火,那是孩童眼中童话般的希望,但那日益成为了久远的梦。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萤火已不复存在。如今,曾被誉为“胜境方壶”的乙所也早已不复存在,只有甲所、丙所依然屹立,成为学校的会议、住宿场所。

若在淡淡的月光下,草丛中就会闪出一道明净的溪水,潺潺地、不慌不忙地流着。溪上有两块石板搭成的极古拙的小桥,小桥流水不远处的人家,便是我儿时的居处了。记得萤火虫很少近我们的家,只在溪上草间,把亮点儿投向反射出微光的水,水中便也闪动着小小的亮点,牵动着两岸草莽的倒影。现在看到童话片中要开始幻景时闪动的光芒,总会想起那条溪水,那片草丛,那散发着夏夜的芳香,飞翔着萤火虫的一小块地方。

抗战开始,孩子们随父辈离开清华园,一去八年,对北平的思念其实是对清华园的思念。在清华园中长大的孩子对北平的印象不够丰富,而梦里塞满了树林、小路、荷塘和那一片包括大礼堂、工字厅等处的祥云缭绕的地方。

抗战胜利后,乙所前的树林,曾是琴声飘扬的所在。老清华有浓重的音乐氛围,有自己的音乐教育,音乐室的活动很多,管弦乐队、合唱队都是比较出色的。1950年代,在宗璞的成名作《红豆》中,她和她的大学同学们亲切地戏称这片树林为“阿木林”。

长大了,又回到这所房屋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便可以看到起伏明灭的萤火了。我的窗正对着那小溪。溪水比以前窄了,草丛比以前矮了,只有萤火,那银白的,有时是浅绿色的光,还是依旧。有时抛书独坐,在黑暗中看着那些飞舞的亮点,那么活泼,那么充满了灵气,不禁想到仲夏夜之梦里那些会吵闹的小仙子;又不禁奇怪这发光的虫怎么未能在《聊斋志异》里占一席重要的地位。它们引起多么远、多么奇的想象。那一片萤光后的小山那边,像是有什么仙境在等待着我。但是我最多只是走出房来,在溪边徘徊片刻,看看墨色涂染的天、树,看看闪烁的溪水和萤火。仙境么,最好是留在想象和期待中的。

成年后的宗璞随父母再住进乙所后,却发现这印象里绿得无边无涯的林子其实并不大,几步便到边界,也没有了回忆中的丰富色彩。看来,在童年和青年之间,也存在着某种“隔”与“不隔”的神秘力量。而在宗璞,这力量又是体现在老清华风物间弥漫的传统文化精神上的。

直至复员后的一年夏天,有人在林中播放音乐,大概是所谓的音乐茶座吧。宗璞凭窗而立,音乐像是从绿色中涌出来,把乙所包围了。每当音乐响起时,小树林似乎又扩大了,绿色显得分外滋润。少女又有了儿时往一个梦境深处飘去的感觉。

在亲历者的梦中,这片不大的普通树林永远是诗意的家园。

清华大学的红桥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