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阴火
诞生
二十五岁那年春天,他将那顶颇有来历的菱形学生帽送给一名新生便回了老家,当时有不少人希望得到那顶帽子,而新生是其中最惊慌失措的一个。印有鹰羽家纹[16]的轻便带篷马车载着年轻的主人从车站出发,马不停蹄地飞跑三里路。他的耳边交织着各种声音:车轮发出的咔哒声,马具的摇晃声,车夫的呵斥声,还有蹄铁的钝响,以及云雀无休止的啼鸣。
北国的春天依然有雪。唯独路面干燥,黑黢黢一条。稻田里积雪渐融。白雪覆盖的山脉绵延出舒缓的线条,无力地拖成一笔苍紫。山麓堆积着黄澄澄木材的地方,隐约可见低矮的工场。青烟从粗大的烟囱蹿起,飘入晴空。那里是他的家。对着久违的故乡风景,这位新一届的毕业生,仅仅漫不经心地投去懒洋洋的目光,而后故作姿态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那一年,他的生活主要由散步组成。他还走遍家里所有的房间,觉得每间屋子的气味都令人怀念。西式房间是药草的味道。起居室是牛奶的味道。客厅则充斥着某种难堪的气味。除了主屋的里外二层,他也逛去了离主屋稍远的日式房间。每当唰地推开一扇纸拉门,他浑浊的内心都会牵起些许悸动。因为种种气味无疑令他回想起记忆中的帝都。
他不只在家里散步,有时也独自去原野和田间。他轻蔑地凝视原野上的红叶,轻蔑地打量水草的浮花,却对掠过耳朵的春风和满目轻声密语的秋日稻田格外中意。
睡觉时,他绝少把从前读过的小开本诗集、赤红封面上画有黑色铁锤的书放在枕边。他躺在床上拉过台灯,凝视两只手心。他对手相有些着迷。掌心交织着许多细碎纹路。其中三条格外长的皱纹卷曲着并成三排。听说这三条淡红的锁链象征他的命运。按它们所示,他的感情与知识都很丰富,生命却很短暂,二十几岁便会死去。
第二年,他结婚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早婚,只要对方是个美人就行,他想。家里为他举办了隆重盛大的婚礼。新娘是附近小镇上酿酒屋老板的女儿,她的肤色略深,光滑的脸蛋上生着柔软的汗毛。她擅长编织活儿。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他对这位新娶的妻子非常珍惜。
那年冬天最寒冷的时节,他父亲过世了,享年五十九岁。举行葬礼那天天气很好,积雪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他挽起日式袴的左右下摆,穿着雪地草鞋,啪嗒啪嗒沿着雪道走了约十町[17]路,抵达山间寺院。父亲的灵柩装在肩舆[18]上紧随他而来。再后面站着他的两个妹妹,脸上覆着纯白的面纱。队伍拖得长长。
父亲的死令他境遇一变。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地位与名声。这让他有点得意忘形。他在工场推行改革,进行了一次便没法继续。他束手无策,只好放弃,将全部事务交给工场负责人。到他这一代,家里发生的改变是,西式房间里祖父的肖像画被替换成罂粟花的油画,以及,黑色铁门上法兰西风格的檐灯影影绰绰地亮着。
其余一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变化是从外部来的。那是与父亲永别的第二年夏天,镇上的银行陷入窘境。或许最糟糕的情况是,他家也将遭遇破产。
还好总算找到挽救的法子。然而,负责人计划对工场实施整顿,这一举动惹怒了工人们。他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忧心的事情意外地早早降临,于是吩咐负责人按工人要求的去做。说这话时,他的心情与其说是落寞,不如说是愤怒。他们所求的他都给。此外更多的他不会再给。这样总可以吧?他自问自答。就这样,一场小规模的整顿步履维艰地推行下去。
从那时起他喜欢上寺院。寺院就在后山上,屋顶镀着锌铁,闪闪发光。他与那儿的住持关系亲近。住持枯瘦如柴,年纪老迈,缺了右边耳朵,那里留着一道黑色的伤痕,令那张脸看上去带着凶相。即便酷暑时节,他也会沿长长的石阶一步一步走去寺院。住持居室的檐廊[19]下绿意葱葱,夏草长得很高,间或点缀着四五朵鸡冠花。每次他去,住持多数时间都在午睡。他便站在檐廊下出声招呼。有时,壁虎甩着青色的尾巴从檐廊地板下爬出来。
他向住持请教经文的意思。住持一点也答不上来,仓皇窘迫之余,只好打哈哈似的笑了。他也在脸上摆出略微苦涩的笑容。这样就好。偶尔他期待住持讲些怪谈[20]。住持声音沙哑,陆续给他讲完二十多则。这间寺院也有怪谈吧?他追问道。住持说,完全没有。
之后又过了一年,他母亲病逝。在他父亲死后,母亲对他总是客气疏远。她成天惴惴不安,以致去得很早。随着母亲的死,他开始讨厌寺院。母亲去世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寺院之行,多少含有几分为母亲祈福的意思。
母亲离开后,他觉得这个小家非常冷清。两位妹妹,年长的嫁去临近镇上的大割烹店[21]。年幼的在帝都某所私立女校念书,学校里十分流行体操运动,妹妹只在寒暑假回老家探亲。她戴黑色的赛璐珞眼镜。其实兄妹三人都戴眼镜。他的是铁框,年长的妹妹则用细金属框。
他去隔壁镇上游玩。若在自家附近,他总是感觉不好意思,也不能喝酒。他在隔壁小镇闹了好几出丑闻,没过多久便厌倦了。
他想要小孩。至少孩子还能挽救他与妻子之间破碎的感情。他觉得妻子身上有十分浓烈的鱼腥味。气味刺鼻,他简直难以忍受。
年满三十岁,他的身材有些发胖。每天清晨洗脸时,会在双手抹上肥皂,搓出泡沫,于是他的手背像女人的手一样光滑。指尖被烟草熏成黄色,怎么也洗不掉。因为他吸烟太多,平均一天要吸七盒“希望”。
那年春天,妻子生下一个女婴。大约两年前,妻子秘密在帝都的医院住了一个月的时间。
女儿名叫百合,肤色白皙,与父母不同,并且头发稀疏,眉毛寡淡,手足小巧纤长。出生后的第二个月,体重达到五千克,身高五十八厘米,比一般孩子发育得好。
女儿出生后的第一百二十天,他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
纸鹤
我和你不同,我总觉得有些庆幸。我娶了一个不是处子的妻子,并且一无所知地度过三年。或许这种事根本不该说出口。这对满脸幸福、沉迷于编织的妻子而言太过残忍,对世间多数夫妇而言,恐怕也是找碴儿。然而,我还是要说。因为我想狠狠揍上你那装模作样的脸。
我不读瓦雷里[22],也不读普鲁斯特[23],大致是因为我对文学一窍不通。不过不懂也没关系,我注视的是其他更加真实之物。我注视的是人类。我注视着人类这种堪称市场苍蝇的东西。因此在我眼中,作家即是一切。作品是不存在的。
无论哪部杰作都不会比作家更高明。飞速超越作家的作品是对读者的迷惑。你一定露出不悦的表情了吧。你想让读者相信灵感,也肯定会轻视我的言辞,认为它们卑俗而粗鄙。既然如此,我也要清楚地讲明一点。我只在作品对我有益时工作。如果你当真明白事理,就应该对我这种态度嗤之以鼻。倘若你笑不出来,今后,请收起你看似聪明地说人坏话的习惯。现在我决定写这篇小说,意图是使你难堪。这篇小说的题材或许让我丢人现眼,但我绝不因此寻求你的怜悯。我要站在比你高的地方,用人类毫无矫饰的苦恼,扇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的妻子同我一样谎话连篇。今年初秋,我完成了一篇小说。在这个短篇里,我对神明夸耀自己美满幸福的家庭。我把它给妻子看。妻子低声读完它,说,写得很好。然后,她朝我做了个有些心虚的动作。我再怎么愚钝,面对妻子的如此举动,也不得不承认其中隐含着非同寻常的意味。我花了三个晚上,思考妻子的这种不安来自何处。然后,我的疑问慢慢凝聚成一个令人懊恼的事实。我果然有着理应坐在第十三把椅子上[24]的好管闲事的性格。
我责备了妻子,这件事又耗费了我三个晚上。妻子反过来嘲笑我,有时甚至对我发火。我拿出最后的奸计。在那个短篇故事里,我塑造了一个如我一般的男人因得到处子而欢喜,并把这段描写拎出来,用以羞辱妻子。我威胁妻子,说我不久将成为大作家,这篇小说也会流芳百世。于是你也要同小说一起,以骗子的身份被后世“称颂”百年之久。妻子没有学识,果然胆怯了。她思索一会儿,终于在我耳边低声坦白。只有一次,她轻轻道。我笑了,充满爱意地抚摸她,并且安慰她,那到底是年少无知的伤痕,我不在意。我这么说,是为了引诱她讲得更具体些。妻子想了想,改口说,有两次。接着又说,有三次。我依然保持微笑,语气温和地问她,是个怎样的男人?她说出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妻子讲述和那个男人的过往时,我没有使用任何手段地拥抱了她。这是可悲的情欲,也是真实的爱意。最终,妻子交代了实情,说大概有六次。然后她哭出声来。
第二天清晨,妻子挂着无忧无虑的神情,与我相对坐在早餐桌边。她双手合十地讨饶,仿佛调笑。我也貌似开心地咬紧下唇。于是,妻子越发露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难过吗?她观察着我的脸色问道。我回答,有一点。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物无论呈现多么永恒的姿态,也必定卑俗而粗鄙。
我来告诉你,那天我是如何度过的。
这种时候,不能去看妻子的脸、妻子脱下后乱扔的短布袜以及与她相关的所有东西。那只会让我想起妻子不甚体面的过去,并追忆与她最近度过的安乐时光。那天,早饭后我很快外出。我决定拜访一位少年油画家。这位友人仍是单身。既然发生了这种事,自然不大适合去见有妻室的朋友。
我一路戒备,免得脑海一片空白。我专心思考别的问题,以至于昨晚的插曲无缝可入。关于人生或艺术的思考是极其危险的。尤其文学,它会立即召回那段鲜明的记忆。我绞尽脑汁思考沿途的植物。枸橘是灌木,春末绽放白色花朵。我不知道它隶属什么科。入秋后不久,枸橘结出小小的黄色果实。继续深入思考就很危险了。我把目光转向别的植物。芒草,属禾本科。我记得从前课本上说它是禾本科的。这种白色的穗子叫作芒穗,是“秋七草”之一。秋七草分别是荻草、桔梗、黄背草、瞿麦以及芒穗。还差两种,是什么呢?“大概有六次。”这时,妻子的低语冷不防在耳边回响。我加快步伐,几乎跑了起来,好几次差点绊倒。这种落叶是……不,植物还是算了吧,想想更加冰冷的东西,更加冰冷的。尽管举步维艰,我依然振作精神,重新思考。
我在心中默诵 (A+B)²的式子,随后研究 (A+B+C)²的式子。
你听着我这番话,佯装不可思议。可我是晓得的。也许换成你遭遇我这样的灾难,不,换成你遭遇比这温和得多的难题,你也没法维持平日里高雅的文学论调,别说数学,哪怕一只独角仙,你都会紧紧揪住不放。
我挨个列举人体内脏的名称,踏进友人居住的公寓。
我敲了敲友人的房门,随后发现走廊东南角悬吊着一个圆形的金鱼缸,里面养着四条金鱼,我便数了鱼鳍的数量。友人此前一直在午睡,这会儿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走进友人的房间,我终于松了口气。
最恐惧的是孤独,而与人闲聊能得救。对方是女人也不行,这会令人不安,最好是男人,最好是实诚的老好人。这位友人满足上述全部条件。
针对友人的近作,我多嘴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那是标着“第二十号”的一张风景画,对他而言应当归入大作。水色澄清的池沼畔,立着一栋有着红色屋顶的洋馆。友人腼腆地把画布朝里摆在靠近房间墙壁的位置。我毫不迟疑地把它翻过来,仔细凝视。那时候,我都提过怎样的意见呢?假设你的艺术批评是精彩的,那么我的评价并非一无可取。因为我和你一样,进行了畅所欲言的批评。关于主题、色彩、构图,我都能粗略梳理出它们的缺点,竭尽所能地运用一切概念性的语言。
我每说一句,友人都表示赞成。不不,事实上我从开始就没给友人插嘴的机会,一直念叨不停。
然而,这样的多嘴多舌终究是不安全的。我适可而止地打住话题,并向友人挑战将棋[25]。我们坐在床上,在瓦楞纸上横七竖八地画上线,摆好棋子,迅速下了几盘。友人不时陷入沉思,被我训斥后,露出张皇失措的神情。我不愿闲得发慌,就算只是瞬间。
如此走投无路的心情终归持续不了多久。我开始感到连将棋也拯救不了的危机。我很疲倦。不下了,我说,然后撤掉将棋,蜷缩在被窝里。友人仰面躺到我旁边抽烟。我容易犯糊涂,面对片刻的停顿对我而言也是如临大敌。胸口无数次掠过悲哀的暗影。我毫无意义地“唉唉”嘀咕着,试图驱散那道巨大的影子。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做点什么。
你大约会嘲笑我吧。我趴在床上,拾起散落在枕边的一张纸巾,开始玩折纸。
首先沿对角线把纸折起来,接着再对折一遍,像这样折成一个纸袋,然后把这一端折上去,就是翅膀。接下来是这头,折进去就成了喙。最后这样拉一拉,往这个小孔里吹一口气,就变成一只纸鹤了。
水车
路过一座桥,男人打算就此折返,女人安静地过桥,男人便也跟了上去。
男人思前想后,为何必须跟在女人身后走到这里?那不会是出于留恋。一般而言,离开女人身体的一刻,男人的热情理应归于空无。女人沉默着准备回家,男人点燃一支烟,察觉自己的手并未颤抖,不禁越发感觉无趣。这种情绪,对它放任不管也无妨。男人和女人一块儿走出家门。
两人沿堤岸的细长小径一前一后地走着。初夏的黄昏,洁白的繁缕花在小径两侧星星点点盛开。
世间有群不幸的人,他们对异性的关注必定伴随恨入骨髓的情感,否则关注无法持久。这个男人便是如此。这个女人亦是同样。女人今天也造访了男人位于郊外的家,毫无缘由地对男人的一字一句报以嘲笑。面对女人执拗的侮辱,男人当即决定动用暴力。女人很快察觉,并摆出回击的架势。这种进退维谷般的战栗反倒催发出两人扭曲的爱欲。男人的力量以另一种形式流露。当他们抽回各自的身体,无不清清楚楚意识到一个事实,两人并不相爱,一丝一毫也不。
尽管两人并肩而行,依然感受到不容妥协的相互反感,以及某种更甚从前的憎恶。
堤岸下方,一条宽约二间[26]的河川缓慢流淌。周遭光线薄暗,男人凝视微微发光的水面,再次考虑转身离开。女人始终低头沿着小径往前走。于是男人跟了上去。
这不是出于留恋,而是为了解决问题。虽然这么讲不大好听,但确实是为善后。男人终于为此时的行为找到理由。他跟在女人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挥舞手仗拨开路边的夏草。请原谅我。只要对女人轻言细语地道歉,就能平淡无奇地把问题解决掉。男人心知肚明。可是,他没能说出口。他错过了最佳时机。这句话,用在事发当下才最有效果。此刻两人重新进入对峙局面,说出这种话,只会显得他更加愚蠢,不是吗?这样想着,男人顺手拨倒一丛青苇。
列车的轰鸣很快从背后传来。女人倏然回头。男人也仓促地把脸扭向身后。列车驶过河川下的铁桥。车厢里亮着灯,一节一节从他们眼前一晃即逝。女人的视线留在男人背上,这让他觉得有些刺痛。列车早已驶离,只有几束车厢的回音弥散在前方森林的树荫里。男人下定决心般转回身。倘若下一刻恰好与女人四目相对,那就嗤笑着戏谑:“日本的火车倒也不错。”
然而,女人步履匆促,早已走出老远。她身上那套散布着白色水玉圆点的黄色洋装,透过黯淡的暮色刻在他眼底。她是打算就此回家吗?不如和她结婚吧?不对,原本他没想过和她结婚,他是为了善后才试着和她商量的。
男人将手杖放在腋下夹好,小跑着赶上去。与女人距离越近,他的决心越是溃散。女人微微端起瘦削的肩,一步一步走得很稳。男人跑上前,落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慢吞吞地走着。能够感受到的,唯有憎恨。他觉得某种难以忍受、让人厌恶的气味似乎正从女人全身流泻而出。
两人继续走着,谁也没有说话。道路正中,一丛川杨把枝叶影影绰绰地递向半空,女人走去川杨左侧,而男人选择右侧。
逃走吧。这件事不需要解决。不需要为这件事再做什么。即便今后我在她心里会是个油嘴滑舌的坏人,换言之,以一个普通的男人形象残留下去,也没关系。反正男人就是如此。逃走吧。
越过那丛川杨,两人没看彼此的脸,却再度靠近,向前走去。跟她说句话,只说一句——这件事我会保密的。男人单手去摸袖兜里的香烟,改了主意,不然这样说吧——这种事稀松平常,无论是大小姐、夫人还是母亲,谁都会一生经历那么一回。请好好把自己嫁了吧。然后,这个女人会怎么回答他呢?她肯定会反问,你是在演斯特林堡[27]的戏剧吗?男人擦亮火柴。女人幽暗的脸颊扭曲地浮现在他鼻尖,触手可及。
男人终于止住脚步。女人也停下来。两人别过头不看对方,默默伫立了一会儿。见她并未哭泣,男人不禁觉得恼恨,故作轻松地四下环顾。左侧不远处有栋水车小屋,男人散步时喜欢过来瞧一眼。水车在昏暗光线中悠悠旋转。女人蓦地转身,再次迈步。男人好整以暇地吸着烟,动也不动。他不打算唤住她。
尼
那天是九月二十九日,深夜。还有一天就到十月,想着只要再忍一天,就能去当铺领回一个月的利息,我连烟也没抽,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白天睡太多,报应就是晚上根本睡不着。大约夜里十一点半,房间纸拉门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我以为是风吹的,静静等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莫非有人敲门?我挣扎着从被窝里抬起上半身,伸手拉开纸拉门,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尼站在那里。
女尼不胖不瘦,身材娇小。头皮泛青,脸部轮廓近似鹅蛋。双颊肤色略深,却有粉粉嫩嫩的感觉。双眉呈新月状,类似地藏菩萨那种。双眸圆圆,大而灵动。睫毛很长。鼻尖小巧,微微上翘。唇瓣浅红色,唇形丰满,微微张开,从薄如一张纸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洁白的牙齿。嘴形有些“地包天”。墨染的僧衣有些短小,似乎上过浆,折痕清晰可见。她的双足三寸见长,橡皮球似的,又像蜜桃般饱满水灵,长着柔软的汗毛。她将白布袜裹得有些紧,脚踝处略微勒进肉里。她右手持青玉念珠,左手拿着一本朱红封面的细长册子。
我以为她是妹妹,便请她进屋里来。女尼走进我的房间,静静拉上背后的纸拉门,木棉质地的僧衣发出沙沙的响声。她走到我的枕边,而后规规矩矩地坐下。我依然蜷缩在被窝里,仰着头凝视女尼的脸。某种恐惧感突如其来。我屏住呼吸,只觉眼前黑暗无光。
“虽然长得很像,但你不是我妹妹。”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我哪有什么妹妹?“你,究竟是谁?”
女尼回答:“我似乎走错人家了。眼下想不出别的法子。我和你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吧?”
恐惧一点点消退。我看着女尼的手,指甲长约二分[28],指节黑而枯瘦。
“你的手怎么这样脏呢?我这么躺着看去,你的脖子和身体其他部位却非常干净啊。”
女尼回答:“因为我做了肮脏之事,我是晓得的,所以才像这样手持念珠和经书作遮掩。我还考虑到了色彩搭配,为此既随身携带了念珠,又不忘配上经书。黑色僧衣很衬这青红二色吧?也能让我看上去格外醒目。”说着,她把经书翻得哗哗作响,“我读一段给你听吧?”
“好的。”我闭上眼睛道。
“是《御文》[29]里的一段。夫人间浮生诸相,细细观之,大抵虚幻无常。此世之始、中、终皆如幻梦之一期——太丢脸了,实在没法读下去。我还是读别的吧。夫女人之身,以其五障三从,有甚于男人之深重罪孽,故此,须将一切女人——愚昧!荒唐!”
“你声音真好听。”我依然闭着眼睛,“请继续读给我听吧。我每天都无聊至极,以至于对你这个来历不明的访客,我既不感到惊诧,也不感到好奇。这种情况下,有的男人会什么都不问,只是随意闭着眼和你聊天,我很开心能够变成这样的男人。你呢?你想做些什么?”
“无所谓,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可做。你喜欢童话故事吗?”
“喜欢。”
于是,女尼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说说螃蟹的故事吧。月夜的螃蟹之所以瘦弱,是因为月光映照下,沙滩上的丑陋身影让它无所适从、彻夜难寐,只好横着爬来爬去。虽说在月光无法抵达的深海,在飘飘悠悠浮荡的海带之森安安静静沉眠,做一个关于龙宫的美梦才更具诱惑,然而螃蟹痴迷月色,只想去往海滨。来到沙滩,它一眼便看见自己丑陋的影子,又惊讶又胆怯。这里有个男人。这里有个男人。螃蟹一边吐着泡泡,一边嘀咕着爬来爬去。蟹壳容易被压碎。其实从外形来看,蟹壳天生易碎。蟹壳碎掉时,能听到咔嚓的声音。从前,英国有一种大螃蟹,生来长着艳丽的红色蟹壳。这种螃蟹的壳,大家觉得即便敲碎它会让人心痛,也在所不惜。这是民众的罪孽吧,又或许,是这种大螃蟹与生俱来的报应?某天,大螃蟹露出雪白的蟹肉,背着壳步履蹒跚地爬进某间咖啡馆。咖啡馆里聚集着许多小蟹。它们一边抽烟一边谈论女人。其中一只生于法国的小蟹,用清澄的目光直直凝视着那只大螃蟹。小蟹的蟹壳上交错分布着东洋风格的暗灰色条纹。大螃蟹觉得它的目光过于刺眼,悄悄对它说:‘你可不许欺负被咔嚓过的螃蟹啊。’和大螃蟹相比,它的身体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真是相当可怜,它刚从北方漂洋过海而来,兴致勃勃,忘记了从前的耻辱,也被迫目睹了月光。它试着爬去沙滩,再次大吃一惊。这道影子,这道扁平的丑陋影子,真的是我吗?我是个崭新的男人。然而,看看我的影子,它简直快被压扁了。我的蟹壳当真如此难看,如此不堪一击吗?这只小小的、小小的螃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横着爬来爬去。我究竟有没有才能?不对,不对,即便有才,也只是稀奇古怪的才能,是世人所谓的处世之才。为了把书稿卖出去,你是多么努力又别有用心地对着编辑卖弄风情啊。你用尽手段,滴上眼药水假装哭诉。是威胁好呢,还是穿上漂亮的和服更好?别在作品里加一个字的注解,就这样意兴阑珊地告诉对方:‘如果可以,请……’体内的水分即将蒸发殆尽,蟹壳隐隐作痛。明明身上这股海水的气息,才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唉,倘若海潮的香气消失,我也随之消散吧。不如再次回到大海,潜伏在深深的海底。那里有海带之森和四处游弋的鱼群,那里令人无比怀念。小蟹气喘吁吁地爬去沙滩,在海滨茅屋的阴影下歇息片刻,在已经破损腐烂的渔船阴影下歇息片刻。这只小蟹从哪儿来?据传它是角鹿蟹。没人知道它一往无前,将向何处去……”
讲到这里,她缄口不言。
“怎么了?”我睁眼问道。
“没什么,”女尼静静回答,“真是可惜。这个故事出自《古事记》[30]……报应是逃不开的。请问厕所在哪儿?”
“出房间右转,沿着走廊直走,尽头有一块杉木门板,那就是厕所门。”
“入了秋,女人就容易发冷。”女尼说着,捣蛋鬼般缩着脖子,双眸滴溜溜转了转。见此情形,我微微一笑。
女尼离开我的房间。我随即拉过被子盖在头顶,暗暗想着,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我的想法一点都不高深。我低声窃笑,像个坏人。
女尼神情慌张地回来,仓促关紧纸拉门,站在那儿道:“我必须就寝了,已经十二点,睡在这里应当不要紧吧?”
我回答:“不要紧。”
无论多么清贫,唯有被褥要整整洁洁。这一点是我从少年时代就有的坚持,如此一来,即便遇到不速之客恳求留宿,也不至手忙脚乱。我爬起来,从铺在身下的三床被褥中抽出一床,摆在自己的被窝旁。
“这床被子花色真不可思议,好像玻璃彩绘呢。”
接着,我又掀起两床盖被中的一床。
“不用了,我不需要盖被,就这样睡吧。”女尼说。
“是吗?”我很快钻进被窝。
女尼将念珠和经书轻轻塞入被子下方,穿着僧衣躺在未铺床单的被褥上。
“请仔细看看我的脸,我就快睡着了,然后会咯吱咯吱地磨牙,接着如来佛祖就会显灵。”
“如来佛祖吗?”
“是的,佛祖每晚会来夜游。你不是说自己无聊至极吗?请好好看看。我之所以拒绝盖被,也是源于此。”
原来如此。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她平缓的呼吸声。房间纸拉门又发出啪嗒啪嗒的鸣响。我从被窝里探起身,伸手拉开纸拉门,只见如来站在眼前。
他跨坐在一头大约两尺高的白象上。象背上置着一副锈蚀的金鞍,泛着沉沉黑色。如来有几分,不,是俨然憔悴极了。肋骨一根一根甚是分明,犹如百叶门。他赤身裸体,仅在腰间缠着破烂的褐色布片。螳螂似的细瘦手足上遍布蜘蛛网与尘埃。皮肤黝黑,赤红的短发卷曲着。脸孔与拳头一般大小,五官皱成一团,鼻眼无从分辨。
“请问是如来佛祖吗?”
“是的。”如来声音低沉嘶哑,“眼下进退两难,只好现身。”
“总觉得有股臭味。”我努力用鼻子嗅了嗅,的确很臭。如来现身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恶臭遍布我的房间。
“果然很臭吗?大概因为这头象已经死了。我在里面放了樟脑丸,可果然还是很臭吧?”他压低声音道,“现如今很难得到一头活着的白象了。”
“明明就算乘坐普通大象也没关系。”
“不可,即便从如来的体面考虑,普通大象也是不行的。其实我也不想以这副模样现身。是那群讨厌的家伙非要把我拉出来。听说如今佛教盛行。”
“啊,如来佛祖,请赶快想想办法。从刚才开始,我就被臭气熏得快要停止呼吸,我想我要被熏死了。”
“真是可怜。”说完,他显得有些踌躇,“我问你,我在这里现身时是否很滑稽?按照如来现身的方式来看,你不觉得那样丑态百出吗?请把你的想法老实告诉我。”
“不会,我觉得那种方式非常棒,简直高明极了。”
“呵呵,是吗?”如来往前倾了倾身体,“这样我就安心了。从刚才起,我就对这点在意得不得了。我大概是个装模作样的人。如此一来,我可以放心离去了,就让你欣赏一回符合如来风格的退去之姿吧。”如来固执地说着,随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糟糕!”如来才刚喃喃自语完,便与白象一块儿如纸页落入水花,倏然变得透明,又像元素无声分裂为尘埃,顷刻云消雾散。
我再次钻进被窝,凝视女尼。她依旧在沉睡,脸上挂着温婉笑意。那抹笑意有些恍惚,有些轻蔑,似是无心,又如伪饰,带着些谄媚,也带着些愉悦,还又喜又悲。女尼仍在微笑,笑意温婉。笑着笑着,身体渐渐缩小,在潺潺流水声中化作二寸大小的人偶。我伸手捻起那只人偶,仔细打量。肤色略深的脸颊笑意凝结,雨滴般的嘴唇呈现浅浅的红,排列齐整的贝齿状如罂粟粒。她双手纤小,如细雪一样,却又隐隐透着一点黑,两只脚细如松叶,套着米粒似的白布袜。我看着她,试着对着墨染的僧衣下摆轻轻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