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胡塞尔（1859—1938）

显然,对胡塞尔（Edmund Husserl）在现象学与心理学之间关系中所起作用的评估，具有核心的重要性。但这很不容易。人们经常过于频繁地把胡塞尔对心理主义的批驳视为他对整个心理学的反对。《逻辑研究》第1卷（1900）是这种意见的主要证据；《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1911）中的一些段落抨击了自然主义哲学，而这种也可以作为上述意见的依据。胡塞尔与他那个时代领军心理学家的关系，要么很糟糕，要么就没有，正如胡塞尔在1914年的德国哥廷根会议上对实验心理学所采取的态度那样。尽管胡塞尔没有跟上（心理学）文献与同步发展，但这没有阻碍心理学家越来越注意胡塞尔的工作。

这种悖论反映在胡塞尔对心理学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上。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勾勒出胡塞尔对心理学态度的发展。它开始于胡塞尔论数字概念的任教论文 《心理学分析》（1887）。在尝试到他导师布伦塔诺的心理学中寻找算术哲学基础的第一阶段，胡塞尔明确地把自己当作一个描述心理学家。接下来，他的“纯粹逻辑”摆脱了心理学，并且反抗了心理主义，而这说明，他最大限度地远离了实际心理学（actual psychology）。但是，他在非心理学的现象学中探寻新逻辑基础的努力，使他回到了摒弃心理学的立场。直到20世纪，他对心理学的兴趣才再一次在特殊心理研究的意义上成为了他的主题。在1925年与1928年，他开了两门有关现象学心理学的讲座课程。在他为不列颠百科全书所准备的文章《现象学》中，第一部分是《纯粹心理学》，接下去的是他在1928年所做的荷兰阿姆斯特丹讲座“现象学心理学”。9在最后一个阶段，《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论现象学》的最后一部分（第三部分）中，尤其是该书不完整的B部分中，他把心理学看作新哲学的“方法”之一。实际上，即使是在这最后的阶段，胡塞尔的态度也有发展。在弗莱堡讲座中，胡塞尔想要通过以哲学为基础的纯粹心理学，为所有的心理学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在阿姆斯特丹讲座中，他把现象学心理学（以对纯粹心理现象的“现象学还原”为基础）作为通向先验现象学（以比“心理学”更为彻底的还原为基础，并且只是为了心理现象的纯粹化）的基石。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论现象学》的最后部分，他认为现象学心理学与先验论现象学本身是一致的，而且先验论现象学注定要吸纳现象学心理学；换言之，在纯粹心理学与作为哲学的现象学之间，只有程度上的差异，而没有类型上的差异。因此，胡塞尔似乎回到了原点。一开始哲学被转化为了心理学，而现在心理学成为了先验论现象学。

也许，我们可以最好是依据意识在胡塞尔哲学中的地位，去理解胡塞尔对心理学采取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一方面，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意识是纯粹心理学的基本事实。如果把意识作为纯粹心理学中的一个单纯事实，就会威胁到现象学，因为现象学不会在不质疑任何事实的认识论可信性的情况下，就接受任何事实。对这种“先验”现象学来说，纯粹心理学甚至会包括（先验）心理主义。另一方面，现象学提供了对心理学意识进行基本检查的机会，因此现象学对心理学有特殊的意义。但是，心理学也能为现象学提供好的进阶石；心理学可以向现象学展示心理学的需要，并且至少可以与现象学共享这种需要，尽管二者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比利时鲁汶的胡塞尔档案馆存有胡塞尔在1927年6月28日寄给布勒（Karl Bühler）的五页打字信件复本，以及回应布勒赠予他的《心理学危机》（Die Krise der Psychologie）的题赠。这里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原因：

1.胡塞尔说他带着最大的兴趣读了布勒的书。现存于胡塞尔档案馆的复本旁注证明了这一点。这个事实甚至表明，布勒的《心理学危机》是以胡塞尔的欧洲科学“危机”思想为出发点的著作之一；

2.与此同时，胡塞尔确认，他的研究使他不可能因循心理学文献，因此这解释了为什么在他的著作中，在布伦塔诺与斯图普夫之后，他没有引用任何心理学家；10

3.信件的大部分内容发展了这个宣称：纯粹现象学（它的主要宗旨是超越论哲学）同时可以用作经验心理学的先验基础（这是心理学家所忽视的）；

4.胡塞尔建议心理学家回到对于生命世界的具体及鲜活的体验（konkrete lebendige Erfahrung）,这是先天与先验论现象学的意义所在；

5.信件表明，让胡塞尔感到失望的是这个事实：即使是如布勒这样应用了《逻辑研究》的心理学家，也没有考虑到胡塞尔自《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以来的工作可能具有的意义。我们将在下文看到布勒（他在收到信不久就确实了拜访了胡塞尔）是否存在这样的问题。

然而，在当前的情境中，胡塞尔与心理学关系的最后一个阶段（以他将格式塔主义摒弃为另一种自然主义心理学形式为特征）对心理学家来说似乎只有较小的重要性（尤其是考虑到这个阶段的不完整性）。在这里，我将聚焦于胡塞尔与心理学关系的两个阶段：他早期工作的实际贡献，以及他最清晰和最广泛的心理学思想的潜在贡献（论现象学心理学的弗莱堡讲座）。

胡塞尔对于现象学心理学的最初贡献不总是冠以他的名字。这些贡献始于他的早期生涯（仍然属于他的布伦塔诺阶段）：为算术哲学寻找心理学基础。胡塞尔区分与讨论了对集体一致行为、计算行为、初级与高级算术运作行为的描述（尽管不是充分描述）。清晰的现象学陈述始于《逻辑研究》第2卷。胡塞尔分析了表意（signifying）（赋予意义与提供直观内容的）行为与各种抽象（孤立与一般化）。胡塞尔尤其揭示了整个意向性现象的本质结构与变换。在这么做时，胡塞尔很快超越了单纯逻辑行为，特别是在探索感性与非感性（范畴）直观时，因此他完全超越了布伦塔诺的先驱性辨析。胡塞尔甚至将他的现象学心理学范围扩展得更远。他的内时间意识讲座（发表于1928年，现在被增补为《胡塞尔全集》第10卷）提出了一种新的记忆图景，而且区分了滞留（retention）与回忆、前摄（protention）与期待。在《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中，他用知觉研究以及各种信念维度（信念修正）（doxic modification）的研究，丰富了现象学心理学。他考虑了价值论与实践行为，尽管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在著述中探索过非理论现象，但他超越了对非理论现象领域的封锁。他越来越强调本我（ego）的各种作用以及活动（《逻辑研究》第2卷［现象学卷］忽视了这些作用以及活动），而且他最终使用了“本我学” （egology）这个奇怪的标签。在胡塞尔后来的研究中，人们总能找到推进性的开始，尽管人们必须承认，具体的描述变得越来越少和越来越粗略了。值得注意的是，在兰德格雷贝（Ludwig Landgrebe）编辑的《经验与判断》（1939）中对前表达与表达体验的充分描述，属于早得多的阶段。

“现象学心理学”讲座（《胡塞尔全集》第9卷）、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现象学》全文（在1929年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全文由7000个德语词缩减为了4000个英语词）以及阿姆斯特丹讲座中两个完整的第三部分，直到1962年才作为胡塞尔的遗作出版，因此还没有产生实际的影响。但是，在被译成英文之前，它们的内容是值得扼要介绍的，因为它们是胡塞尔现象学心理学思想的最持久发展。11我们最好是通过海德格尔在1927年10月22日写给胡塞尔的信中的一个段落（海德格尔当时在尝试帮助胡塞尔准备他在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文章），来理解这些讲座的重要性（尽管它们在当时没有发表）。12在这封信中，海德格尔指出，在那个时代的科学中，没有胡塞尔意义上的心理学。实际上，胡塞尔的宣称（脱离所有物理成分的心理学，是时代心理学的抱负）可能会作为一个有关当代心理学实际状态的陌生幻象而吸引人们。这些文本至少在最低限度上解释了，当胡塞尔说到纯粹心理学时，他指的是什么。即使如此，我们必须要注意到，这些讲座一开始没有包括现象学心理学体系。这些讲座大大超越了他的《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而配得上这个标题“对……的指导思想”。

从序言来看，胡塞尔所想的东西，是用于描述我们体验的内在结构的先验内在体验心理学，它类似于但十分不同于具备有限公理系统的纯粹几何学（《胡塞尔全集》第9卷，第50页）。这种心理学的目标是向经验心理学提供基础。讲座的实际内容包括了45个系统部分，其中最开始的20个部分涉及现象学的一般方法论问题。只有余下的25个部分专门讨论了心理学主题，但不是全面的涉及。然而，这些部分包括了有关心灵生命层次建构（Stufenaufbau des Seelischen）的一些非常有建议性的观念（自我中心的个体生命建立于被动的、非个体的生命之上）；在这里，胡塞尔也简短地提到了身体（Leib）的心灵化（Beseelung）（《现象学心理学》，§21）。接下来的内容是知觉（胡塞尔的主题之一），而这部分是他早期思想的重要发展。再接下来的内容是回忆、幻觉和期待中的知觉修改。本我是所有心理体验的主体之极。但是，胡塞尔显然没有时间去讨论感情与实践生命。最后的回顾表明，这个讲座最多只是勾勒了现象学心理学可以做的事，以及必须以系统方式去做的事。

对于胡塞尔的情况，我们几乎不需要提出这样的问题：现象学心理学在多大程度上是哲学（尤其是纯粹现象学）的成果。尽管胡塞尔的现象学是“自下而上”发展起来的，但基本的解释模式显然是“自上而下”的。这种进路不仅表现在方法论的讨论中（即本质与先验方法论），而且表现在主体间性模式中（它对于胡塞尔所有的描述来说都是基本的）。实际上，胡塞尔从来没有尝试将这些模式施加在自在呈现的现象之上。但是，这些模式显然是结构考察的指导。

如果胡塞尔对现象学心理学做出了贡献，那么他的具体贡献是什么呢？人们必须警惕对他的具体贡献做出过高的估计。因为胡塞尔不仅没有完整地勾勒出他的现象学心理学，而且人们很难在随后的文献中找到他心理学洞见的具体痕迹。部分的原因可能是，这些分析过于直接地涉及了他工作中更为技术化的部分。还有可能是，胡塞尔本人（至少在他的发表著作中）基本忽视了心理学家的工作（包括詹姆士，胡塞尔曾经对詹姆士做出很高的评价，而詹姆士是一位现象学心理学家）。因此，对心理学发展有主要贡献的不是作为现象学心理学家的胡塞尔。作为哲学家的胡塞尔（他的作为意向性意识科学的普通现象学概念描述了意向性意识的本质结构）才为心理学的未来发展提供了主要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