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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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芭特勒的双重黑暗

如果将女性因为性别的受压迫状态跟黑人作为有色人种的被压迫状态组合起来,科幻小说将变得尤其恐怖。黑人女作家奥克塔维亚·E.芭特勒就是这样一位著名的作家。笔者在一次会议上曾经见过芭特勒,她生得人高马大,讲话也很有一些斗争性。芭特勒出生于1947年,父亲是擦鞋匠,母亲是女佣。因幼时父亲去世,母亲只能带着她一起上班。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怎样看待他们的世界,我们可以从其作品中寻找答案。芭特勒喜欢撰写有关种族和血缘关系的小说。例如,《野种》涉及新科技状态下家庭的建立;而《同族》则是通过时间旅行回到南北战争之前去探索美国黑人奴隶制的故事,在那里主人公发现,虽然女人“生来自由”,但却被当成奴隶使用。科学在小说中只是一种穿越的背景,作家的主要注意力集中在故事的情感和道德内核上。这是一种阴森的奇幻,因为“其中毕竟没什么科学”,芭特勒曾经自我标榜地指出。不过在我看来,芭特勒确实在展示一种新的世界,她吸收了雪莱夫人的那种担忧,也吸收了勒古恩的那种主动建构。她的恶托邦科幻“寓言系列”和《雏鸟》等作品都是这样。

我们以作者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双奖的短篇小说《血孩子》作为案例,看作为女性和有色人种双重受压者能提供出怎样的作品。这个作品是作家的《世代交替》三部曲也叫“莉莉的孵化蛋巢故事系列”的一个组成部分。《血孩子》的故事十分怪异。小说讲述了人类与外星球一种蜥蜴式的动物之间的共生关系。按照故事中的片段回忆,两类生物在交往的初期相互敌对,曾经相互残杀。人类可以在这类动物幼小的时期将其踩死。而这类动物到了成年,将变得非常巨大,能把人类抱玩于股掌之间。但是,这类动物需要人类的躯体,因为它们是借体怀孕的物种。它们选择人类中强壮发达的个体,特别是“男性”作为自己的代孕者。将多枚卵植入对方体内,等这些卵突破外壳,再及时将幼虫取出,转移到其他营养体中。如果不及时取出,这些幼虫将自动啃食代孕者的躯体,直到将其吃空。又是通过相关回忆我们知道,在这类强大的物种内其实也有如何对待地球生物的冲突想法:一方认为,代孕体就是一种工具,可以任意处置;而另一方则认为,代孕体也有自己的生存理由,也应该善待。后者虽然不在多数,但它们却在地球建立了自然保护区,并跟相关地球人家庭结成对子。它们负责保护这些(个)家庭免受其他蜥蜴似外星人的强暴,并给这个家庭提供好吃的不孕蛋。作为回报,这些(个)家庭必须提供一个强壮的男性作为未来蜥蜴人的代孕者。

上述科幻场景和生物行为逻辑的设定,跟其他科幻小说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作家采用的视角与其他作者不同。她以一个被保护的家庭中的一个代孕少年的眼睛去观察世界。这个男孩从少年起一直受到蜥蜴人的优待,总能吃到比其他人更多的美味不孕蛋,他也由此对蜥蜴人保护者发展起一种强烈的感情依恋。但是,孩子的母亲则对此事忧心忡忡。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将成为代孕者,而保护者的孩子有可能完整地吃掉自己的孩子,即便情况好,在幼虫出现的当时就能将它们取出体外,代孕者也将成为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废人。孩子对外星人的热情,母亲对外星人的恐惧和对孩子的担忧,加上外星人保护者对这个家庭的热心保护,形成了一种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网络和情感网络。唯有对爱、感情、恐惧都有充分体验的作者才能创作出这么想象丰富的作品。

小说继续发展。照作者的暗示,如果没有意外,主人公小男孩将在某个日子里被外星人保护者的尾巴“蜇刺”进入麻醉状态,之后他将被注入卵子,正式替对方孕育孩子。但是,意外发生了。一名门前路过的代孕者由于处在幼虫破壳而出阶段,保护者又没在身旁协助提取幼虫,全身进入难忍的痛苦之中。此时,小主人公的保护者蜥蜴人挺身而出,动手划破那个代孕者的身体,替他将幼虫取出。从未见过的血淋淋的过程震惊了主人公,他对成为代孕者感到由衷的恐惧。

女性科幻作家熟练地操作孕育、抚养、家庭、亲子关系等相关主题,比男性作家肤浅地谈论这些内容时更加深刻和真实。因为女性在孕育经验的这些部分颇有深度。但是,芭特勒的小说所谈论的,虽然在人类情感的合理范围之内,却着实走到了极限的边缘。例如,很少有人能通过作品将生育过程表达得如此血腥,也很少有人能将家庭关系中那种复杂的依存性表达得如此贴切,更少有人能从孩子的生长其实是吸食母亲的身体的绝妙寓意中感受到生物的代代相传。小说中的母亲因担忧而明显地消瘦,她甚至不吃保护者送来的营养丰富的不孕蛋,这一方面是她本身就对交出这个儿子感到内疚,另一方面,也是她可能感到在这样的状况下食之无味。小说中的保护者,在政治上完全站在民主和被保护者的一边。她跟男孩的母亲一起长大,相互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她是这块地球人保护区的首领,用自己的影响力保护了大量人类家庭免遭灭顶之灾。她即便在未来的代孕者持枪可能消灭她的当时,也大胆地给对方自由选择的权利。但她仍然是生物驱动的个体,在排卵期的促使下,她还是要将自己的尾巴插入代孕者的身体。

评论家多数认为,芭特勒的科幻小说其实是将种族问题和性别问题共同考虑的杰出典范。作家能感受和表达的,是种族压迫和性别压迫下的双重社会现实。笔者完全同意这样的分析。正因为地球人类跟外星球保护者并非一个种族,即便是这些保护者给予被保护者民主和宽容,也仍然在它们的生物本能的压制之下。被保护者的最终命运,仍然是一个代孕体的命运,是一个失去工作能力或永远失去生命的命运,他们将永远生活在自然保护区中,是一种脆弱的、看着对方脸色行动的可怜的动物。在这同时,他们还受到孕育过程的压迫。他们在不能控制的时间中受孕,在血腥中等待着新生儿对自己的可能的吞噬。即便是外星球保护者能及时地将幼虫全部取出,也将是一个大失元气、永无恢复可能的废人;如果他们的外星球保护者没有抓住时机将幼虫取出,或者取得不干净,还有少数的存留,他们将被吞噬而最终丧失生命。

架在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刀锋之下的生命,其命运就是这样可怜可悲。但是,来自女性作家的那种成熟体验,把物种之间、两性之间的复杂关系通过情感表达了出来。整个阅读过程是一个走进黑暗深渊的过程,是一个了解当代女性和有色人种的深层困惑的过程。情真意切,是这部小说最突出的特点。而这种真情和真意,将导向一个没有前途的未来。即便是作家意味深长地将故事中本该女性占据的地方让位给男性,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痛苦。更何况,这种换位本身所蕴含的,就是强烈的思索价值和创新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