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皋藏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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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諸敬陽儀部

當足下朝釋褐而夕爲海忠介發憤,偕彭旦陽及吾家季抗疏闕下,浩然棄一第而歸。弟聞之,作而歎曰:「有是哉?其芥視軒冕也!」久之,起秉南陽之鐸。適鄒孚如銓部北上,特過而訪足下,突入卧室,見破幃敝衾,蕭然書生,甚爲嗟異,退而割囊中二金遺之曰:「聊以佐苜蓿。」比升任到京,復躬自齎還,封識宛然,益爲嗟異,遂以能甘清苦舉。已,請告家居,郭希宇中丞自楚饋五金,足下破其緘[18],析受五星而返其餘焉。弟聞之,又作而歎曰:「有是哉?其塵視金玉也!」中心誠愛之欽之,願爲執鞭,惟恐其不得當也。乃數年以來,所聞駸[19]異,一而至,置之矣,再又至焉;再而至,亦置之矣,三又至焉;迄于今,猶然嘖嘖未已也,乃始不能釋然。因而從中細加體察,平心而論,竊以爲有可原者,又有可訝者,有可惜者,又有可喜者。請得爲足下詳之。

足下滿腔是直腸,偶有所激而不平,遂往往至于犯衆忌,言人之所不敢言;又滿腔是熱腸,偶有所憐而不忍,遂往往至于冒衆嫌,言人之所不肯言。多口之招,大半由之,故曰「可原也」。惟是人言具在,其果一一是真耶?今日之敬陽即昔日之敬陽也,何判然兩截如是?吾既不敢信彼而疑此。其果一一是誣耶?今日之人心即三代直道而行之人心也,何顛倒不情如是?吾又不敢信此而疑彼。兩下推求,莫得其故,故曰「可訝也」。

雖然,是有説矣。隨俗易,自立難。足下而甘爲庸衆人也,人亦庸衆之矣,其責備必寡。今足下而不甘爲庸衆人也,人亦不庸衆之矣,其責備必多。是故堅而磷,反不若未堅而磷者,鮮受磨之迹也,將何以謝此堅?白而緇,反不若未白而緇者,鮮受湼之迹也,將何以謝此白?故曰「可惜也」。

幸而毘陵座上,啟新丈所,促膝而規,極其峻厲;東林齋頭,景逸丈所,秉燭而諭,極其激切。在子弟輩,猶難甘受,而足下怡然承之,略不少介辭色,即本來面目依然不失,乃是起死回生一大機,良可喜耳。抑聞之,所貴乎知過者,非貴其知之已也,貴其改也;所貴乎改過者,非貴其草草塗抹于一時已也,貴其洞照病根,一刀兩斷,永絶而不復萌也。假令今日有一錯焉,第自認曰吾不是,明日有一錯焉,亦第自認曰吾不是;徐而按之,轉口而未必轉步,轉歩而未必轉身。竊恐暫開之一竅易塞,夙染之熟處難忘,所謂「野火燒不盡,東風吹又生」,竟此生無廓清之期也。然則如之何?其必返照初心,斷以聖賢豪傑自期待;堅砥末路,痛以盗賊禽獸自刻責,日新而又新,又新而日新。向來滿腔直腸,不但用之他家而必用之自家;向來滿腔熱腸,不浪用之小人而必用之君子。翻然將五臟六腑,濯以江漢,暴以秋陽,一一重新换過,庶幾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異時無常到日,不至吃閻羅老子棒耳。

蓋弟夙企玉峯兩賢:一爲張可菴給諫,則擬諸劉季陵;一爲足下,則擬諸杜太僕。曾于給諫以杜太僕進,今于足下當以劉季陵進。「損有餘而補不足」,自是相成之誼,其何敢水濟水、火濟火,有負足下!足下能爲人盡言,必能受人盡言,知亦不我負也。嗟嗟!日月如馳,人身難得,足下行年六十有二矣,還能再活六十二否?此時一蹉,永刼難補,可容兒戲!弟誠不勝惓惓,輒此饒舌,惟足下作一竹竿到頭人,惟足下作百尺竿頭進步人,惟足下一生行徑于此結局,惟我二人三十年交情亦于此結局矣!弟言有盡,弟意無盡!念之念之!

足下受善之勇,真不可及,敬服敬服!聞琴川松陵各有寄莊户,此必迫于親交之情,不得已而應之耳。急須除之!君子自愛愛人,皆以德不以姑息。萬勿再爲因循,冒虚名而貽實玷。此非特弟之意,實諸同好之意也。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