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

《大学衍义补》（下文简称《衍义补》）是明儒丘濬补充宋人真德秀《大学衍义》的经世巨著，全书合共160卷，其中43卷与军事议题相关。^[2]这些篇幅可分为“严武备”和“御夷狄”两类，前者集中讨论原则、制度、规矩、组织、技术与其他管理、训练和武装军队的措施，后者则涉及处理所谓蛮夷问题的外交与军事手段，诸如相关的理论、礼仪、政治、策略等。这两个部分为决策者在必要时治兵长城内外提供了综合的参考与指南。^[3]

在自己编撰的经世百科全书中以超过四分之一的篇幅探讨军事议题，丘濬此举并非游谈无根。追本溯源，经世作者热衷于军事讨论本就在帝制中国有着悠久传统，西汉的贾谊和晁错是其中较早期的代表，尽管他们不一定有直接的军事知识跟经验。^[4]此外，明人在著作中广泛论及军事政策与策略、谈古论今，被视作经世内容的延伸，同样是当时的一股潮流；丘濬即置身于此脉络之中。^[5]尤其要考虑到，对一个以自身丰富的经典知识与历史积累为傲，并且满怀热忱，企图实现其改革蓝图以治平天下的儒者而言，丘濬更没有理由忽略军事议题。身为一名长期浸润于经典教育中的学者型官僚，丘濬对军事也并无偏见。他在《衍义补》中清楚表明：“文武无二道，彼此不可相无。”^[6]他也征引程颐、朱熹的成例，指出这两位道学宗师同时拥有一定的兵事知识并且时常讨论，将之作为儒学之道无所不包与文武合一的重要证据。^[7]军事对于中国历史上国家与王朝兴衰的重要性毋庸赘言，丘濬所效忠的明廷，跟所有中国历史上的王朝一样得于马上，军事力量奠定了朝廷权力与安全性的基础。是故军事议题无疑在丘濬的改革蓝图中占据了关键性的位置。

明帝国在15世纪下半叶所面临的军事挑战同样促使丘濬及其同侪探索相应的措施，用以重组和改进国家的军事力量以及与周边势力的外交关系，尤其是在北边时刻为朝廷带来巨大威胁的蒙古部落。明正统十四年（1449）发生的土木堡之变极大地刺激了整整一代的朝廷官员与文人，明英宗被入侵的蒙古人俘获，朝廷陷入了崩溃的边缘。^[8]尽管朝廷最终度过了这次政治与军事危机，但耻辱与危机感仍然笼罩在统治精英和丘濬这样渴望进身的士人心头。^[9]这次军事惨败不仅威胁到朝廷的存亡，也彻底暴露了国家的种种软肋。为了加强朝廷的军事力量和摸索出有效应对土木堡之变后仍然持续存在的严重的蒙古威胁，丘濬因而在书中设置了两个与军事相关的主题。不仅国家的防御仰赖于军事实力，外交同样以之为倚仗。此外，面对15世纪日益动荡的民间情势，朝廷有时不得不以军事手段镇压叛乱。^[10]

虽然丘濬明显缺乏领兵或交战这类直接的军事经验，但他却热衷于在改革内容中阐发自己的军事理念。事实上，号称“博极群书”的丘濬首次声动朝野便是在成化元年（1465）针对朝廷在两广平叛一事上书。^[11]军事手段无疑在丘濬宏大完整的治平计划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但具体应当如何实施呢？丘濬并非反战的和平主义者，也不迷信武力或其他强制手段。他知道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坚信用兵需要遵循特定的道德准则，当然不避谈事急从权的情形。为了澄清用兵的合法性并防止其泛滥，丘濬需要为之划清合理正当的界限。

熟知经典的丘濬从古往今来的圣人、前贤的言论和著作以及历史成例中搜寻参考和指南。他对古代战事与军事制度均有所洞察，这有助他形成关于无论是在战时还是平时，抑或是国内或境外如何筹划战备与合法运用军事暴力等观念。毋庸赘言，丘濬对于古代战事的阐释，是基于自身的信念与理解对特定的传统进行重新解读。丘濬对历史成例与古代战事的分析准确与否对读者来说并无妨碍，因为他所宣扬的其实是自身对军事暴力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