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佳人不再
井水中的人分外安静，更像是睡着了。
媱嫦扶着冰冷的石头，良久未动。
她以为自己这些年见惯了死亡，哪怕是自己死了都不会觉得难过。
但现在，当亲人再一次逝去时，她还是控制不住悲伤。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
手冷得几乎没了感觉。
抬手握住井边的麻绳，她一手扯着它，翻身跳下了水井。
身后，是宁浮的声音：
“阿媱？你这小崽子怎么把客人丢在花厅了？常德刚从校场回来，宁昌那混小子不知跑到哪去了，你要问什么？不如我……”
宁浮的话说了一半便听得后院传来沉闷的落水声。
他愣了片刻，猛地意识到什么，拔腿跑向后院。
宁浮跑得急，没瞧见地上的拖曳痕迹。
井下水声不断。
宁浮冲过去，就瞧见那口井里媱嫦正托着宁昌，啪啪的打着他的脸。
与此相伴的，是媱嫦颤抖的声音：“哥哥，哥哥你醒醒……你醒醒……哥哥……”
宁浮的大脑空白了片刻，扬声喊道：“阿媱，把绳子系上，我拉你们上来！”
宁昌的面容被媱嫦挡住了大半，宁浮没瞧见他那毫无生气的脸。
媱嫦随手把绳子在自己胳膊上绕了两圈，然后便紧紧地抱住宁昌已有些僵硬的身子。
宁浮的大手握紧麻绳，把他们两个一起拉了上来。
“来人！”
宁浮把外裳脱下裹住媱嫦，一叠声的喊着：“来人！快！”
他的声音极大，总算是惊动了院里的人。
媱嫦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死死地盯着宁昌身下那条猫尾，心冷得厉害。
宋秋是跟着忙乱的小厮一起来的，瞧见跪坐在地上的媱嫦，她愣了。
今日是她头次见到媱嫦。
对这位名震大昭的将军，她心怀敬畏，也有些怕她，相处时多有无奈，却也不得不钦佩她心思缜密。
但现在，她看着媱嫦的背影，只想给她递上一碗热茶。
宁浮站在媱嫦身后，看着长子永合双眸，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脸上带着茫然，大抵是不信自己的眼睛。
宋秋在他们身后驻足良久，终于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烟丸，丢到了地上。
烟丸碰到硬物，立即升腾起袅袅黄烟。
她丢下烟丸，便快步去到媱嫦身边。
俯身握住她的肩膀，宋秋轻声唤着：“大人，大人。”
她瞄了一眼宁昌的尸首。
这位半个时辰前还笑着对她说改日请她吃饭的小宁大人，与她前不久见到的两人一样，面容平和，与世长辞。
一条狸花猫的猫尾被压在他的身下。
宋秋用力捏着媱嫦的肩膀。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媱嫦，她只知道，自己唯一见到媱嫦像个孩子似的时候，便是宁昌在的那须臾时光。
媱嫦的眼眶很红，她双手撑着地，侧过头，看着宋秋一字一顿的说道：“宋秋，查这半个时辰内，所有出入过宁府的人，然后……”
她说不下去了，视线转回到宁昌的遗骨上。
宋秋连连点头，并未松开扶着媱嫦肩膀的手：“大人放心，我省得，小宁大人的遗骨，我必以礼相待。”
“多谢。”
媱嫦的声音清冷依旧。
她撑着地站了起来，轻微的摇晃了一下便站稳了。
转回身，她仰头看着宁浮。
宁浮也在看她，良久，他问：“阿媱，查得出真凶吗？”
没有多余的话语，他现在只想知道是谁杀了自己的儿子。
媱嫦轻轻点头：“查得出。”
无论是谁，就算藏到海角天涯，她也要把他揪出来。
宁浮的嘴唇轻颤两下，最终，他说：“我、我……我去给阿昌……准备身后事……”
棺木是一早就准备好的，顾家儿郎，自披甲之日起便会备好棺木，谁都不例外。
宁浮向后退去，没有崩溃模样，亦没有失态之举。
只是媱嫦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苍凉。
院门处传来了嘈杂声，是闻讯而来的宁夫人和宁昌的妻子，那位镇国公的幺女，此刻满面泪痕，钗環散乱，勉强扶着宁夫人的胳膊，婆媳二人踉跄而来。
还有，程聿。
他面容平淡，与此处的恸哭悲辛格格不入。
媱嫦瞧着他走向自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程聿在她身前停下步子，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道：“宋秋，带她去换身衣服。”
“我……”
媱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便听得程聿又道：“绣止府只能有我一个病人，速去。”
她闭上了嘴，轻轻点头。
她还得找到杀害宁昌哥哥的真凶，她不能在此时病倒。
宋秋站起身，扶住媱嫦的胳膊看向程聿：“公子，那……”
“我来。”
程聿说罢，径直走向了宁昌的尸首。
宋秋见状，转回头对媱嫦道：“大人，先去换件衣服吧。”
媱嫦一步三回头的被宋秋拉走了。
短短几步路而已，她却想到了很多。
四年前，父亲兄长先后战死，母亲一夜白头，未等到父兄骸骨归京便溘然长逝。
二嫂身子弱，几经变故后呕血而亡。
三嫂当时身怀六甲，难产诞下死婴，她亦没撑过去。
大嫂强撑着料理完了丧仪，安置好她与阿姊，一头碰死在了大哥的墓碑前。
不过数月而已，她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世。
大嫂下葬那晚，阿姊对她说，阿媱，父兄骁勇非常，此事恐有内情，家中只有我们姊妹二人，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家人死得不明不白。
阿姊还说，阿媱，顾氏祖训在前，我们不能放任仰西不管，顾氏自古镇守元州边陲，现下父兄皆亡，但顾家还有我们。顾氏不绝，元州不破。
那年，阿姊拉着她的手离京。
阿姊说，不许哭，自此以后，无论谁死在你面前，阿媱，你都不许哭。
媱嫦系上最后一颗衣扣，深吸了口气后缓缓睁开眼睛。
眸底冷色弥漫，与她当年离京时的神色如出一辙。
“大人，喝碗姜汤。”
宋秋递来一只小碗。
媱嫦接过，一饮而尽。
宋秋把她的障刀递上，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媱嫦垂眸看着眼前的刀，缓缓抬起手，一把握住。